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轮回的黎明》【第二十七章 懦弱】

2020-08-01 09:07 作者:悲剧长廊  | 我要投稿

林中木屋的壁炉火焰静静地跃动着,室内的温暖空气让玻璃蒙上一层水雾,在晶莹中倒映出摇曳的光影,恬静祥和的色彩在每个人的脸上轻轻晃动,配合着细微的鼾声回荡。自从“复活”以来,连续战斗的贝拉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在等待女王梦游归来的片刻间,她抵抗不了袭来的倦意,枕在西琳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指尖轻柔拨弄那银色的发梢,安详的侧脸上更能现出昔日的影子。

“……有时,我真的会想,是不是崩坏意志……将她的‘灵魂’注入到了这里。”

在宁和的氛围中,注视着这一幕的奥托与符华都难以表述,他们同样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独特的崩坏兽。贝拉对人类没有本能的敌意,一切听从西琳的安排,性格与资料记载的那个女孩一样,软弱而且自卑。贝拉仿佛是西琳的影子。

“因此,我更不能原谅崩坏意志,它竟然如此操弄我的朋友的灵魂,把她变成扭曲的姿态。”

“扭曲?说得对,崩坏兽是一种扭曲的生命形式,”符华闭上眼,不再看那拥有龙鳞龙尾的异形少女安睡的模样,“不过,能从姿态中看出她对自己原本形态的渴望。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崩坏兽可以化作人形。”

“说起这个,死之律者的力量不能剥离出人类基因成分吗?”奥托更关注技术性问题。

“我不知道,贝拉的基因组很复杂,我分辨不清。”

“……”奥托瞥见披着毛毯的西琳右腕处污染的纯黑之色,不由得别过视线,“兴许你对她坦率一点会更好——或者说,你觉得对她好是对以前的那个她的伤害吗?”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西琳捂住右腕,惶惑地看着奥托。

“我制造过卡莲的克隆人,我最开始的感觉应该和你现在感受到的一样。”

西琳拢了拢领口处的毯子,“……后来,你感觉怎么样?”

“因为她们都不是她,活下来的都成为了另外一种人,”回忆孙女的面容,奥托暗暗捏紧了十指,“或许,你最终不得不接受贝拉已死的事实,但是她转世重生、苏醒记忆来陪伴你,你会逐渐将她视作不同的个体,然后慢慢接受她走进你的生活,还有你的心灵……”

西琳最开始是想否认的,但还是遵从内心的指引,“你说得对,可能……确实如此。”

“——你还能支撑多久?”符华冷不丁的质问中断了两人的经验之谈。

西琳捏捏失去知觉的手腕,苦笑道:“最多一会儿。”

贝拉的躯体慢慢飘向奥托那边。

“请带她去找导师。”

怀中就是少女的体重,与审判级崩坏兽毫无关系,奥托沉默了半晌,然后郑重点头。

“我来切除,跟我走。”既然决定了行动,符华立刻起身。

“好……”

黑斑蔓延到了上臂,即将越过肩膀,西琳压着掌心的疼痛处,跟在符华身后。

一切,似乎与五百年前没什么区别,奥托又一次目送。

木门打开,听着噔噔噔的木头踩踏声远去、消失。

奥托打开通讯器,准备联络在巴比伦塔进行善后工作的雪狼小队。

那一刻,他幡然醒悟:

“这样的电话,我未来还会打很多次吧……”

 

两人一直向人烟稀少的南部山岳地带走去,直至西琳再也走不动,跪倒在地。

“我……我、我快压制不住了,它、它想控制我的大脑……”

引路的符华转过身来,依旧是冷若寒霜的面庞,比西伯利亚的冰雪更加苍白。

“它想让你做什么?”

“我不清楚……可能是攻击您,还有阿波卡利斯叔叔……”

“那你直接动手吧,不必压制了,任由它来吧。”

“等等、您在说什——”

符华轻轻踢了一脚。

在卷起的狂风与炸裂的音爆中,西琳消失在原地,大地犁出一道深痕,席地的狂飙从中撕开了一片灌木与针叶林,紧接着是一记沉闷的“嘣”,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十多公里外的雪山峰顶突然削掉了一截。

微微屈膝,纵身跳到山顶上足球场大小的蛛网裂纹中央。

“……咳咳咳,为、为什么要攻击……”

烟灰有些呛人,符华料想刚才的奇袭应是被空间静止部分抵挡了。

“我是根治疗法支持者,而且这里才是我们原本要走到的目的地。”

“……哎?”

符华抓住西琳的手臂,将她向上空高高抛起,物质与空气高速摩擦产生离子电荷,橘黄色的光耀飞升天外。之后,举重若轻的小巧一跃,跟上空中飙升的轨迹,以如影随形的一招践踏刺入地表,只不过对方提前通过崩坏能感知躲过了这一击。

符华在真空中逼音成线,与环形山阴影中的西琳交流。

“既然都到月球了,可以轻松点,不用顾忌次生灾害了。”

“——为什么呀!?仙人!”西琳完全不明白为何要战斗,她背靠阴面躲在死角中,“不是说切除手术吗?”

“这就是手术,西琳。”无机质的声音听上去毛骨悚然。

“——我不明白!”

踢飞脚边的砂石,将数公里外的环形山挖出一道缺口。

“你先做好反击的准备,再来出声暴露自己,”符华慢慢走向月球表面撕裂的豁口,松开双排扣灰色风衣的前襟,拉紧黑皮手套,“来,试着攻击我看看。”

“……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不得不做了,仙人!”

炽烈的火焰从暗影中席卷而出,滔天的火海顿时将符华包围。

“你认真一点,”符华左脚迈前半步,重重一踏,卷起的气劲将万度火光驱散,逼退到数十米开外,“这是真空,不能直接用炎之律者的力量将空气改写成等离子体,但竟然不针对我的肉身使用超自然发火,而是在体外制造无意义的火焰——别低估对手,西琳。”

“直接点燃本体,您会死的!”

“我说了——”符华消失在原地。

“怎么回事?”在西琳的空间感知中,符华的质量与万有引力忽然不存在了,“发生什么了?”当大脑还在搜索可能的原因时,思维甚至显得迟缓了,只听身后传来幽然的叹息:“——别低估对手。”

刺穿胸膛的手刀从心脏瓣膜上切下了律者核心,刹那间,西琳的意识就中断了。当五感再度启动,西琳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沉沉睡了一觉,但身后自己原本的肉体瘫倒在那里,生冷地告诉她,根本没有那回事——她的确是死了一次。

符华无感动地甩掉指尖的鲜血,淡漠审视新再生的西琳。

“别在对手面前露出怯弱的神情。”

“等——”

手刀一横,残缺的身体缓缓倒下。

再生头颅花费了大概1.5秒,西琳再度惊醒。

“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杀了你两回了,你还要问理由吗?”符华指了指脚边的人头,意在说明自己对她做了多么大的恶事,“我不喜欢你,西琳。”

“……?”

“不要把不解与委屈写在脸上——平心而论,我不认为你是预言之女,你也是不应该成为救世主的那种人。”

“什么?”西琳此时此刻才恍然知晓战斗的原因,“您……原来您与导师的看法……”

“你的过去太成问题了,还有你的性格。”

关于性格,西琳不止一次被人指摘,甚至连导师都提起过。这点在某种意义上也算西琳的禁忌,与“尸体”一样构成内心惶恐不安的诱因。如今,符华再度提起,似尖刀刺伤少女的心灵。她为此自卑,但越是自卑,就越是体现出性情的懦弱。

“如果你是预言中注定毁灭崩坏的人,那么你懦弱而极端的性格就是天然的缺陷,因为你没有安稳幸福的童年——天命女武神大多出身贫寒,许多都是孤儿,有着与崩坏的血海深仇,但你不同,作为救世主你的内心充满对生命的不安全感,还有一些多余的情感——”

漆黑的眸子似乎洞彻了怯懦的心灵,西琳不禁退了半步,捂住胸口。

“怯弱、畏惧死亡,害怕失去,这些都是崩坏滋生的温床,就连女武神都必须舍弃的某些情感弱点,你都通通保有。你的力量、天赋,加上你的情感,使你的未来充满迷雾,无从得知导向何方。我不能预测你的未来,你可能根本不是那个——”

“——可是,我可以改啊!我真的可以改变的!!我会努力克服!”

“……”符华审慎地打量西琳忧郁与彷徨的神色,并决定再次刺激她,“不,你接受训练时太年长了——况且,你对某个人还怀有不应该的感情……”

西琳的面色瞬间苍白。

“如果你能改投我的门下,我可以教你‘不动’的心法。”

“不……动?”

“就是抹杀所有感情。”符华古井无波的神色在西琳看来骇然异常,她惊惧地想从那张面具似的脸上找出一丝玩味或嘲讽的笑意来说服自己,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无理由的恶意呢?

“不动的极致,同样是可以飞升的。”

“请容我拒绝……我有无法舍弃的感情。”从概念世界召来了长剑“古老月光”,西琳将导师赐予的信物握在手里,她的恐惧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眷恋。

“是吗,太遗憾了。我再补充一点,你对那四十七研究员的愧疚,也是你的弱点,”符华取下手套,收入风衣的口袋里,“不必要的惭愧拖累了你——生物之出生、死亡,不过是概念世界的缘起缘灭而已,一切都是物质的流转,那些人从具体、有形的皮囊中解脱,无可挽回的事后你还会内疚、思念与哀悼……”

银牙咬得咯吱作响,西琳终于大声反驳:“不行吗!?我可是有情感、有心的,他们不应至死却因我而死——我为他们悲伤有什么不对!?”

“那好吧,我已经杀了你两次了,你试试再挺过四十五次来赎罪吧。”

哪怕声线毫无起伏,西琳也感觉到戏谑的意味了。

“谁、谁会束手就擒啊!”

与使用者的意志相呼应,长剑泛起深黑的瘴气,这反而令西琳困惑不已。

符华趁机再度消失,但西琳早有准备地调转长剑,向身后的人影肩部刺去:“不过是五行遁术,尽使用低级的秘仪才低估了我吧!”然而,事态再度出乎西琳的意料——符华右手的两根指尖夹住了长剑的剑刃,空出的左手向西琳的头部挥去。

没有声响,拳头止步于数寸之外。

并非静止空气制造的甲胄,而是空间完全凝固,形成无法撼动的障壁。

“只是拳头是无法……”

一股劲力猛然冲破了头盖骨,闯入颅腔之内。

西琳的意识再度陷于一片漆黑。

“第一,防御未知敌人的攻击时,不要自信满满只用一种手段。”

不过是隔山打牛与空手入白刃的粗浅功夫罢了,符华随意将西琳的尸体一脚踢开,长剑飘落在地。月球的重力加速度比地球小很多,但西琳还是抢在落地之前完成了再生,单手一撑,调整姿势,顺势将长剑再度呼唤到手中。

然而条件反射之后,西琳还是一脸茫然,未弄明白自己是如何受伤的。

“既然如此……”

月球的表面忽然出现了盛大的光团,凭空创造的氮气被高密度压缩成电浆体,依靠理、空、炎与风的力量在体表维持一层貌似轻薄,实质厚达数百毫米的高热甲胄,故意释放比太阳亮度更高的强光,使人类无法逼视。

颠覆热力学定律的炎之律者之力,将十万度的超高温锁在铠甲的表层,凡物只要触碰就会化作灰烬。如果放在地球上,以此为中心的整个半球都会成为夏天吧,不,甚至地壳会瞬间熔融,高热体直接突破软流层向地核直坠。

面临闪光与高热战术的符华,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我上了!”

静谧的瘴气与长剑的深渊之息互相缠绕,化作漆黑的螺旋,吞噬了甲胄释放的强光。

符华大概猜得到西琳的战术,以强光令肉眼无法看清动作,同时由于包裹着死亡瘴气的剑刃不能触摸,所以在只能使用崩坏能感知,预判彼此动作的前提下,作为崩坏之女的西琳当然在信息获取上更胜一筹。这是取得领先优势的基本战术。

死亡的浓雾覆盖了大半个月球,浓雾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西琳的感知范围内。

“很好,上仙在试图隔绝瘴气,”西琳全神贯注于应对来自土遁术的奇袭,“土遁只能从泥土中消失与出现——”悄悄将周身的岩石固定,在空间中设下双重障壁,就像神州古代大城市的内城墙与外城墙一样,距离自己最近的土块其实被空间障壁双重挤压,只要符华出现就会立刻缩紧,制造空间的牢狱。

“第二,在动手前,不要提醒敌人。”

在黑雾中,符华突然从幽暗的真空中闪现,将飘荡的死亡视作无物,右手径直抓住了长剑的强剑身,握紧了靠近十字护手的那一半剑刃。

“怎、怎么能直接抓住!”

西琳比符华还担心瘴气的威力,她想催动瘴气,却已来不及了。符华奋力一扭,长剑倒转一划,毫无滞塞地贯穿了炎之铠甲,顿时黑雾消散,光辉黯淡。尸体再度扑倒在地,符华伸手将已瞬间再生好的下巴捏住,指尖夹住柔软的舌头,把西琳提了起来。

“第三,秘仪不是无解的,你要明白‘钢’之秘仪的防护是有界限的。”

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钢铁之躯出名的英雄中,无论是阿喀琉斯(Achilles)、齐格飞(Siegfried),还是巴特拉兹(Batraz),都拥有类似“罩门”的虚弱部位。说到底,大概是因为作为秘仪起源的神话,并不认为消化道仍然是体表吧。

当焰风直接从口腔灌入体内,只能保护身体外围的秘仪之力对此爱莫能助。

“咳……咳咳——”肺叶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整个呼吸道与消化道都被碳化了,积压的热力无法通过再生排出,水分子被高热分解,西琳差点呕出氢气燃烧的蓝色火焰。在腹部与胸口,灼热的力量四处乱窜,静谧宝石让上皮组织不断再生,感知痛觉的神经持续恢复,为西琳带来绵延无尽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住——”

无法忍受的激痛让西琳满地打滚,火焰甚至通过鼻泪管钻入鼻腔与眼睑,尽管晶状体仍然受到钢之力的加护,但灼烧视觉神经的高热让视野忽明忽暗——再生力与热力在彼此对抗,其结果就是浑身烧伤的痛感永远维持。

一般而言,对于三度烧伤,烧伤会累及皮肤的全层,此时痛觉消失。极严重的烧伤,往往不会疼痛,这可能是生物进化过程中形成的自我怜悯吧。可惜,西琳此时享受不到了。

“第四,要控制自己的能力,不要任由它发动。”

持久的痛觉攻克了脊髓,肉体失去挣扎的力量,扑倒在地的额头被符华抓住。在朦胧的视觉中,冰冷、无慈悲的面容让西琳心中颤抖。此时,热力透过枕骨大孔,钻入了颅腔,大脑受创的瞬间,钢之秘仪解除了——皮下脂肪与水分沸腾,碳化现象渗透到了肌肤表层,水分热解的氧气开始反应,点点火星从额头开始蔓延。

“玄鸟散。”

符华没有动作,但招式的劲力却自然而然从掌心爆吐。烈火一闪而逝,席卷了少女的身躯。融合了理之律者与死之律者力量的西琳,即便在无意识中也能创造物质与细胞,可谓是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但此时此刻,创造的有机物不断成为火焰的养料。原本只是额头的小火苗,但随后猛烈扩散到全身。

肌肉组织扭曲蜷缩,人体化作了昌盛的火炬。

“别大意,我的火焰没那么容易消失,不燃尽目标是不会停息的……你试着通过再生力把火焰控制在皮肤,不要让痛觉神经恢复,但要让结缔组织与肌肉组织保持功能。”符华散去掌心的火焰,注视着在火中缓缓皱缩、变小的人影。

超自然的火焰寂静地燃烧,在真空中没有一丝声响。在萎缩到原本一半左右时,尸体就不再减少体积了,此时应该是再生与消耗恰好相抵的平衡点。符华茫漠地观察着,面上既没有担忧,也没有怜悯,只是仔细审视着那块“燃料”的轮廓与变化。

“只有这种程度?”

符华转过身,决定拾起跌落的古老月光。

“……别碰。”

依言停下动作,符华更想看看西琳做到了什么地步。然而,与她的构思有点不一样,少女的娇躯突破了红莲的裹衣,从爆燃的焰色中伸展而出。并非控制再生力将火焰维持在不影响感官的程度,而是以更快的再生速度,在火焰点燃更多细胞之前就再生完毕——确实,火焰忠实地燃烧,并烧尽了自己附着的部分,但在高温导致氧化反应、分子结构破坏与电子转移之前,物质的创造与细胞的分裂就已经完成了。

“……荒、荒谬!竟有这种再生速度!”符华都不禁怔住了,她完全能理解原理,但细胞层面的再生比分子、原子层面的化学反应更快,即便是她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接受有谁可以做到,“终焉律者……都做不到这种事……”

“原来……您还是上纪元的先驱者。”

再生肉体后,西琳创造出单衣为自己披上。

“您有与终焉律者战斗的经验,所以,才和我战斗吧?”

符华感觉西琳为自己脑补出了什么不存在的情节。

“——那我、更用力一点也没关系吧!”

抬手之间,长剑隔空移动到了手中,与符华一模一样的秘仪,西琳消失在大地之上。虽然丢失视野,但对符华这等以“气”感知外物的绝世高手而言,影响并不严重。

只见符华凌空一跃,急速翻身,在空中倒转向下,探手一抓,直取长剑的剑尖。

西琳从正下方钻出,长剑挺腰上举,直直透过了符华势如闪电的爪功。

空间错开之后,在光学环境中扭曲的长剑直刺向符华柔软的腹部,作为舰长早年的武器之一,空间障壁与一般的钢之加护是无法抵挡它的锋锐的,但符华比西琳的身材更高,手腕更长,这就是一点微妙却关键时刻具有决定性的优势。

错开的攻击似乎意味着以伤换伤,但厄琉西斯秘仪会取消一切致命伤,保持施法者的不死性,再加上不可思议的再生力,似乎根本不用惧怕任何攻击,本应是这样的……然而,先一步凑近对方身躯的符华的掌心,释放出辉煌、炽热的紫色电光,如大海汹涌咆哮的雷霆产生冲击力。在离上腹还有半寸之距时,长剑伴随着主人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出。

“西琳,你是属于天赋不错,但在战斗时不喜欢思考,由着性子与灵感来的类型,实力发挥根本不稳定。不思考后面的战术,打到哪里算哪里——这只会让你不断在膨胀与吃亏之间来回摆动。”

环绕周身的雷霆如舞动的紫蛇,符华垂袖而立,漫步靠近。

“……原来掌中雷威力这么大吗?”腹部的再生速度因为雷法的效果而大大减低了,数秒之后仍然能看到大片焦黑的皮肤,西琳不是没有在舰长的指导下修行东洋道教系的秘仪,但“掌中雷”据她所知,只是用以发出雷音、震慑目标、破除幻象的小手段而已,根本不是什么释放雷霆的攻击术法。

“如果在月球让上仙使用五雷正法就糟糕了,必须抢先一步!”

这一次,在防御端西琳不敢怠慢,不止是崩坏能应用的空间障壁与流体装甲,超高温甲胄也用上,甚至在体表加持了冥河斯提克斯之加护与厄琉西斯之秘仪,唯有强光与死亡瘴气似乎根本无效,便免去了这两项赘余。

崩坏能与秘仪的双重庇护,这是西琳以前根本没考虑过的战斗方式。

口诵真言(mantra),模拟天神本尊做出法印(mudra),黄金的雷电从此不可见的三十三天之忉利天而来,天神之王因陀罗的雷电包覆在剑上。面对施施然闲庭信步的符华,西琳对这样的轻蔑感到不忿与委屈,高高跃起,从上而下的雷光如瀑布宣泄而下。

“西琳,你是认定我只会神州本土发源的秘仪吗?Om Indraya svaha……”

符华后发先至,紧随着西琳的高跳。在半空中,一记横切的手刀将雷光从中斩断,紫色与金色的雷蛇在右臂上彼此攀附,交错的光芒照亮了西琳茫然、诧异与惊恐的神情,但是正面作战难以突破铜墙铁壁的防御。

脚下轻微一动,符华出现在西琳的后方:

“第五,佛教密宗也传入了神州。”

前一次因为黑雾遮蔽了视线,西琳未能看得分明,而这一次面对面发动,不可能还认不出来,毕竟西琳也学会了这种秘仪——缩地。晋代葛洪《神仙传·壶公》载:“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

“这不是旅行用的秘仪吗?!”

所谓五行遁术,遁,逃避也,换言之就是特殊的逃命方法,并非战斗用;缩地术,云游之法也,同样不是战斗用。对于西琳而言,按秘仪的功效与适用场合分门别类,使用时方能有所取舍,可惜,这一点反过来限制了西琳的想象力,从未思考过白刃战时的需要。兴许,这也不能全怪西琳未活学活用,四年来她博闻强识、进步神速,掌握的秘仪近百种,若是一一像符华那样深刻掌握并运用自如,委实不可能。

说时迟那时快,西琳顿悟到原来缩地术还能这么用的瞬间,符华对准背后崩坏能防御薄弱的部位,手刀直直刺下,雷法与真言咒制造的双重打击攻入五脏六腑,麻痹了肌肉。

不等轻飘飘的肉体坠落而下,符华便翻身来到上方,调整姿势,施展千斤坠的功夫轰然踩下,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与遮天蔽日的浓烟,月球新添了一个陨石坑。

“……不对,目标软绵绵的,没有‘钢’的触感。”

“——正是如此!!”

从虚空中,西琳忽然闯出浓烟,右手的长剑缠绕着青色的雷火。五雷正法的力量与未知的雷电再度激烈碰撞,一股巨力从掌心传递到肩膀,符华为对方不可思议的崩坏能储量暗暗咋舌,运转功力,身体一轻,飘然离开了地表,向外太空电射而去。

“琐罗亚斯德教的雷电就没办法了?明明祆教也传入神州了呢!”

不理会西琳的嘲讽,符华专心致志于卸力,但真空无处借力,只能越飞越远。此时,一颗明亮的行星让符华产生了灵感。还有四年就会发生“金星凌日”的现象,届时金星距离地球最短,而现在那颗启明星在盛大的太阳之光中,反射着淡金色的光。微微调整身姿,跨越四千多万公里的距离,符华向金星追去。

然而,以空间移动进行追击的西琳更快,瞬间出现在符华的跟前。迫不得已,两人再度进入了白刃战的距离。真空中没有媒介,无法发动遁术,而缩地术彼此都有防备。在崩坏能的感知力上,西琳自认天下第二。近距离作战时,符华的一举一动都能感知,甚至预知动作的轨迹与力道,尽管武艺上完全不是对手,但西琳以崩坏能感知作弊的技巧是超一流的。

正因为优势如此之大,当陷入胶着时,西琳的心态更容易急躁。

无论是空间切割,超自然发火,还是流体创造,符华都能以毫厘之差躲过,尤其是剑刃斩击,以手背敲击剑脊拨开攻击的高超技巧,从西琳的剑势中获取了动力,向金星靠拢。斩击需要切割垂直贯穿人体躯干的中线才能造成最大伤害,剑术此等武术技巧,符华无疑远在西琳之上,因而与其说西琳用作弊法追上了符华,毋宁说作弊也只能勉强在符华面前支撑而已。

然而,符华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就是西琳在月球上是如何躲过双重雷电,并在烟雾中展开反击的。看着符华一边思考,一边缩地闪避与招架剑刃,被虐了那么多次的西琳也渐渐打出几分火气。面对更多琐罗亚斯德教的秘仪,符华不得不放弃保存实力的想法,采用道教系的术法加快速度。

太阳系中,作为背景的群星与太阳的光辉如此耀目,八大行星只不过是海岸砂砾,难以觉察,但在靠近金星与地球的公转轨道面区域,两道急促的流光互相追逐,时而彼此碰撞,时而彼此疏远,追天之行超越了时间与速度。

严格来说,秘仪并非增加物理学上的速度,而是直接缩短抵达目的地需要的时间,因而经典物理学角度的机械能并无变化——正因如此,符华与西琳擦肩而过时,激烈的交锋才没有引起更大的能量激荡。四千多万公里的距离,电磁波都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在星际间互相追逐的两人轻而易举忽视了这个限制。

那淡金色的“维纳斯”在视野中渐渐放大,与地球的体积和质量都相近,但地质地貌远远不同。九十倍标准大气压的大气层、四百五十度以上的地表高温,还有百分之九十五浓度的二氧化碳,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不过,超凡的两人直接无视了这些,一边受到金星引力的牵引,一边在大气圈中进行着立体的交锋。

以昏黄的大气作为背景,深紫与鲜红的两道流光交缠,堪比液体阻力的浓密大气未能造成丝毫影响,卸开的力道也足以激荡大气。西琳能预知对方的动作,而经验丰富的符华也是一样,不动感情的内心宛如精密的机械,精准预测西琳的剑道。

在谙熟彼此的招数之后,互相感知预判的两人越来越接近一个悖论:

西琳预知符华裹挟着雷法之力的拳掌攻击自己的心口,紧跟着转变剑道,而符华也因此转变架势,重新选取攻击目标——两人在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碰着谁,看去就是不断挥空。攻敌必救的策略导致双方只能不断摆出起手式,然后又收回,接着又做出下一个起手式。

金星浓郁而昏沉的大气让视觉效果越来越差,最后令两人干脆闭上眼睛,不断进行细致入微的感应,战斗变得浑如在意象世界的地步。但是,符华必须率先打破这个僵局,因为她的感知力不如西琳。

颜色相近的雷霆碰撞,掌心都触碰到了一起,比昏黄大气的自然雷电更辉煌、强盛,激烈沸腾的热量搅动着如大海的云层,翻涌起巨大的波浪与漩涡,哪怕在地球的天文射电望远镜上也清晰可见。不断压抑的力量终于爆发,在贯通天地的雷霆之树海中,符华与西琳各自受到冲击震飞,两条流星在大气中划出明亮的轨迹,分别坠向距离上千公里的两处。

然而,已经熟悉对方崩坏能的两人基本不受空间的限制,遥遥隔着地平线的两端,紧贴着赤红大地的火焰卷地而来,与爆发的熔岩和硫化气体一道,冲起炽热的烈风与怒涛,在金星球面的切角顶点处轰然相撞,只有数亿年历史的脆弱玄武岩地层被这两股伟力摧枯拉朽地撕开,裸露出下方翻滚的熔岩层。

没有板块构造的星球地表直接裂开,形成绵延数千米的鸿沟。

紧随那超音速的烈火疾风之后,突破爆散的冲击波,两人径直突入这极端残酷的沟壑之间。密密麻麻如参天树海的龙卷风接地,吹起不可思议的数百度的硫酸雨,不过符华周身如大氅飘扬的火焰将其尽数蒸发,并将隐藏在龙卷之中的岩盘烧成飞灰。

忽然,沟壑中的熔岩释放炽烈的白光,由于违反物理常识的超高温,电子纷纷脱离原子核的吸引,大量的硫元素在空间之力的牵引下彼此融合,随后更多、更轻的原子核也参与进来。顷刻间,轰然升腾的蕈状云在金星表层炸裂,抵达的瞬时温度超过亿度,半径超过四千米的火球直接冲撞橘红色的天空,将疾风形成的上百条龙卷吹散。

此时待在哪怕一千公里外也能瞻仰这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伟业,强烈的核反应光足以让方圆五十公里的人类失明,超音速的爆炸波将飞扬的尘埃与碎石吹飞。震荡波通过类似软流层的岩浆地幔远远扩散,甚至传播到金星的对跖点,引发明显可感的地震,还有火山带更多的岩浆喷发。

“……再打下去会摧毁这颗星球,”西琳感受到核爆的蕈状云已超过五十千米宽,“必须赶紧结束……奇怪,从之前开始,右臂怎么就——”话音未落,蕈状云从圆心贯穿了,一道纯白的光耀将后文憋了回去。宛如盘古开天辟地的盛景,符华屹立大地的一拳撕开了天空与乌云,将硫色的浓烟消散殆尽。

律者之力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接下来会是秘仪的战斗吗……西琳还不能在战斗中很好地对种种秘仪运用自如,无法控制力道,也无法任意收发,堪称熟练的技法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种而已。但现在似乎不得不做了,没有退路,战斗与否不由西琳决定——白银的光华从右肩流溢,一直覆盖到剑身上。

“Claidheamh Soluis……”

“——住手吧!战斗没有意义了。”符华放下架势,垂手而立。

原本打算压制西琳并逼发其阴暗面,结果势均力敌不得不打出真火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底,为什么要战斗我也不清楚……”西琳嘟囔着嘴,缓缓从天空降落,不过她明显感觉到右臂已挥洒自如,“难道这之中隐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治疗秘术?”而符华反倒沉默不语地望着西琳活动肩膀的这一幕。

“西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定……嗯,坚定不移的懦弱。”

“……呃,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不,不是在批评你,我是在称赞,”符华合拢手心,这一带四分五裂的大地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合拢,两人从岩浆中飘起,落在坚实的大地上,“西琳,你并未对我滋生敌意,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为什么我要产生敌意?”

“西琳,我杀了你几次?”

“……十七?”西琳当时哪有心思去暗数这个。

“二十三。我杀了你二十三次,正常人不应该立刻要杀我泄愤吗?”

“……好像,确实如此。”西琳不敢确定。

“你与我皮肤接触过,知道我体内的崩坏兽基因吧,那你为什么不杀我?”符华的话语一针见血,“你害怕?——你害怕错杀我?就像巴比伦塔四十七位研究员那样。”

颤抖的肩膀逐渐岑寂,西琳忧虑地瞄了一眼符华的脸色,苦涩地点头道:“我……我搞不清谁是敌人了,我真的能决定吗……决定谁是敌人,然后毫无负担地杀死它?”

符华闭上眼,似乎在思索,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原本宁静的水面泛起了复杂的涟漪。

“我之前说讨厌你的性格,是认真的。但是,我更多的是喜欢。”

“……喜欢,我的性格吗?”西琳在幼年时就被指责怯弱,懦弱不堪的性子是缺失父爱与稳定的家庭关系直接养成的,童年对人格的塑造没那么容易通过教育逆转,“可是我自己很讨厌……我的软弱。”

“不擅自决定谁是敌人,这是正确的。过于冷酷往往无所得,最终离弃正道。”

符华的语气颇有几分现身说法的意味,认识到这点的西琳噤若寒蝉,不敢多问。

“西琳,你确实十分软弱,作为女武神根本不配。”

不顾西琳的哀恸与委屈,符华继续说下去:

“但作为救世主——之前我故意说错了——你其实应是合格的。”

“您……您说什么?”

“‘崩坏’是类似广义上‘破坏’与‘堕落’的概念,其物质世界的对应物‘崩坏能’不仅毁坏器物,还会让人心堕落。忧郁、恐惧、愤怒、憎恶、悲伤、破坏欲……这些都是崩坏的影子,崩坏意志随时可以由此趁虚而入——对崩坏充满仇恨的人生往往是讽刺剧,因为他们距离崩坏意志最近,以复仇欲望作为动力的人,崩坏意志控制他连一秒都不需要。”

“意思是说,所有人心中都有崩坏,而负面情绪的生长就是崩坏力量的滋长吗?那我岂不是……”西琳对崩坏意志畏惧、警戒、敌视的情感是掩饰不了的,被符华这番话吓得俏脸煞白,战战兢兢呆在原地。

“不,你不会伤害其他人,对吧?无法伤害其他人,可能是怯弱;但保护其他人,可谓是善良。在面对崩坏时,这二者没有背离——你不会伤害人类,这就可以了,世界需要的不是主动向崩坏复仇的恶鬼,而是绝对不会伤害人类的弱者。”

一闪而逝的悲伤,西琳在崩坏能网络中隐隐觉察。

“当复仇的怨念留在空白的情感中,迟早会为崩坏意志做成后门。西琳,我希望你永远不会亲身体会这一点。现在你的情况很好,崩坏意志要控制你,除了强行侵蚀你的心灵与欺骗你之外,别无他法。”

“……我、我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夸赞性格。”

“如果你没有为情感动那一瞬的杀意,我对你的评价也不会这么高。”

“呜哇哇——别说了,请您别说了!”

“安心吧,你是幸福的。与我的战友不同,你所爱的人不会死去,”符华转过身去,隐藏起面容,“如果你真的不动情感,反而才可怕。只有当是凡人被推上神坛时,下方的凡人才会放心。完全的懦夫不能承担救世的伟业,但用情至深的善良懦夫可以。”

“呜呜,别说了,求您了……”西琳直想钻进地缝,把羞红的脸埋在夯实的土里。

“我身上应该聚集了对你而言十分忌讳的要素,但你还是没有对我下杀手。”崩坏兽基因、高浓度崩坏能、虐杀、无感情、语言羞辱……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很忌讳。“我确信了你的懦弱,还有,你的善良——我没有见到逆熵盟主,那么他的律者核心被你吸收了,你在愧疚,是吗?”

“……是的,但我没有消去诺基安维塔宁先生的意志,他还在这里。”

西琳轻抚胸口,六合一的融合律者核心在心脏中律动。

“看来我对你的评价还要更高一层。我擅自决定的手术让你受苦了,西琳,我道歉。”

符华微微躬身,这使得西琳更加慌张,手足无措地站着。

“请、请不要这么说——我是真的发火了的!我开始讨厌您了、我生气了!请您不要道歉。”

“那我收回前言,你的性格我确实很讨厌。扭曲也好,善良也罢,不能抵达完美正是人之所在,正是如此,讨厌与爱怜是相通的。”

过犹不及,但在爱憎分明与一味胆怯之间,似乎一味胆怯更好。

这真是讽刺,爱憎分明的人对世事看得更清楚,对情感关系认识、处理得更恰当,却在崩坏意志超越人智的命运设计与阴谋诡计面前,更容易走上“必须”与人类为敌的道路。所谓恶魔最惧怕一根筋的人,恐怕就是这个道理:聪明的凡人终究不能比恶魔更聪明,自以为是的机关算尽反而会陷进圈套,一门心思对抗恶魔、软硬不吃的家伙才是最头疼的。

“所以,正因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才需要我们。”

“……阿波卡利斯叔叔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朝一日,第一律者被崩坏意志控制,你会杀他吗?”

这个问题西琳不是没有思考过,正因寻无所得,所以此时才支支吾吾地给不出回答。看着如打霜的花朵低垂的小脸,符华知道这个问题过于简单而复杂。

“……别无他法吗?”

“在必要时刻。”

“……”

“正因如此,才有我、奥托,还有█████,”符华负手而立,背对西琳,太阳透过橘红的天穹落下深沉昏暗的日景,稀薄的影子留在荒凉的大地上,“奥托确实是个恶棍,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的目光我们不能达到,但只要有我们一日,某些不得不做的事,就由我们来代劳……譬如,现在——蛇!你还想看到几时!!”

西琳恍惚间还未明现状,当符华一声怒喝落下,有一股劲力从右臂涌起,一路横冲直撞穿过肩膀与脖子,在右脸上撕开一条长达十多厘米的裂口。仿佛从锦帛里钻出来的长针,漆黑的虚幻长蛇瞪着鲜红的眸子,一副狰狞神鬼之像。

“啊……咳咳——这、这……”

黑蛇似乎是从掌心生出,一路鼓起肌肤与肌肉,甚至将右侧的脖颈撑大了一圈,活生生以利齿将右颊咬开,挺立着两米多的细长身躯。喉咙被压迫,说话断断续续,西琳无比惊惧地望着这从自己体内窜出的怪物。

“终于出来了——既然无法通过激发西琳的黑暗面引蛇出洞,那就只好拖延时间到此刻了。”符华缓缓抬起右掌,左手捏住剑诀,脚踏七星,昏黄的天地中渐渐燃起飞烬玄灵的业火,全身的轮廓被火光渗透,点点星辉似的火焰自虚空升腾。最初还是虚幻朦胧的火光,随后不断凝实的力量扭曲大气,化作神鸟的实影,在空中盘旋翱翔。

符华全力催谷,勉强将功力推上早已跌落的顶峰,她要使用折断的神剑切除崩坏。只可惜,符华还是漏算了一点:低估了舰长与西琳的情谊。西琳以惊恐战栗的目光不断示意,传达“快逃”的意志,同时在不受控制的右手掌心中,升起的莲花隐隐探显神首的模样。

“原来……他把梵颅法宝(Brahmashira)也教给你了。”

至高无上的攻击系秘仪之一,来源于历史悠久的印度教秘仪系统,在《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中都提到过,被众仙与天神限制为不可使用的禁忌之力。如果完全释放,拥有在字面意义上摧毁宇宙的力量。显然,西琳没有抵达那个高度,哪怕崩坏意志强迫她释放,威力比起完全效果来应该微不足道。

一击必中,一击必杀。

西琳根本掌握不好此等法术,更遑论收回了。在《摩诃婆罗多》中,大英雄阿周那也只能收回自己的法宝,而不能收回马嘶释放的梵颅法宝。

“——强行释放?”符华将功力完全复苏还需数十刹那,哪怕不足一秒,但仍会导致天差地别的后果。梵颅法宝瞄准在金星的天地之外,遥遥对准了那颗蔚蓝色的星球,“撑住!——西琳!撑住!你想让它把地球粉碎吗!?”

此时此刻,西琳的意识深处,同样是生死之战的战场。

在这凄厉的深渊中,干枯的怨念从中满溢,这里是从第一次“天外之音”以来汇聚的无数嗟叹与悔恨的渊薮,崩坏意志将它们种植在西琳的心间,以时光、思念与命运浇灌,让罪恶与扭曲的荆棘成长茁壮;以滋生的负面情绪不断干扰西琳的意识与判断,将倒映内心的“古老月光”染成幽邃的色彩。

在那间别室之前,初次诞生的渴望,还有突破过去后,诞生的迫切追寻某人的依恋,往双色的混沌中添入误会的种子,以律者核心作为诱饵令人生的道路分歧,并在视觉中遗留诅咒,以试探撼动对自我的信赖。

在阴差阳错之中,命运的浪尖必然将少女推送到崩坏意志的血盆大口前。

深渊的最深处,沸腾的恶意形成了磅礴的漩涡,漆黑的巨蛇从中探出头来,撕咬着少女的身体,要将她完全拖入黑暗之中;一切生灵与文明的恶主人,伸出混沌的臂膀,要将浅游戏水者溺死。在深渊咆哮的狂风中,一幕幕血腥的历史强调人类不过是崩坏意志搭建的舞台上的可悲伶人,所有人被迫全身心奉献给一场无聊的悲剧,然后无声无息地匆匆退场。

这是愚蠢而荒谬的故事,是痛苦不堪的旅途,是终归虚无的死亡,除了为物质世界带来稍许喧哗与骚动,找不到一点点意义。在本纪元的这一场次上,西琳扮演崩坏的玩偶,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然后悚然落下。

“不行……我……即便如此,我也想回……回去那里……”

深沉的力量抓住了意识海中西琳的双腿,哪怕她拼命抵抗,仍不免缓缓滑落。

“我……我不能是你的偶人,我要回去……”

如昏暗洞窟中惊起的蝙蝠,深渊的落穴中激荡着无数悔恨记忆,不时刺伤西琳的心。洞口的光辉越来越远,似乎成为渺茫的历史,那再也回不去的如梦似幻的四年。人生的前十年是受害者,西琳生而无罪却被命运安排到苦涩的童年中,随后的四年是解脱的天堂,却终究要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西琳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若非崩坏之女,她只是一个懦弱至极的孩子,在苦痛中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暗自啜泣。

“我能成为……预言中的人吗……我想相信……”

尽力伸出的指尖,碰不到上方的光辉。

“——把你的痛苦分我一半吧!西琳!!”

一只宽厚的大手握紧了西琳的手掌。

“……诺基……安维塔宁先生?”

灰发灰眸的男人,出现在意识海里,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

六合一的律者核心里,西琳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位邻居。

“你不是说没见证崩坏意志,我就不可信任吗!?现在我见到了——快相信我!我还没有承受崩坏的侵蚀,快把你的负担分我一半!!我能忍受!”瓦尔特勉强一瞥下方那呼啸的漩涡,黑暗中闪烁的猩红眸子正无言地瞪视着他,浑身不寒而栗,“快!另一只手也给我,我把你拉起来!!”

“——请您放手吧!您、您根本不知道它的力量有多大!……我通过试探是欺骗您的,我只是夜郎自大了而已,不要管我了!!”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情急之中,瓦尔特激动地大吼,但他必须保持距离,不然真的会被直接一把拉下深渊,“快把手给我!哪怕我被侵蚀也好,至少你要活下去!你不是天选之女吗!?我听到了那位的话,救世主不能死在这里!!”

饱含情绪的怒喝,没有得到热切的回应。

“……先生,您知道我是个懦弱的人吧?”

“啊……?”

“不相信您,我很抱歉。”

“事到如今还——”

细微的电光崩裂,将瓦尔特弹飞出去。

“西琳,你——!!?”

“我不想害您……”

代表少女的淡白光点,落入深渊,消失不见。

“——西琳!!”

脆弱的第一律者瓦尔特·杨,除了呐喊咆哮,无能为力。在清醒世界的符华眼里,西琳的身躯突然痉挛,张嘴吐出一块灰色的结晶,裹挟着鲜血与内脏的碎片,滚落在地。耀眼的电光开始闪耀,虚无中诞生物质,开始将瓦尔特还原。

“原来之前是用这种方法金蝉脱壳?不过逆熵盟主,此时你也爱莫能助了!”

符华抬手一扇,扬起的劲风将律者核心远远吹走,抛出了金星大气层。只要摆脱金星重力的牵引,他自有无数种方法返回地球,这个无需担心。

重要的是……梵颅法宝。

在发射之前,符华全力运转遁术,她要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在攻击抵达之前,抢先救下一些人。

从金星隔空移动到地球,跨越四千多万公里,达成非人伟业需要付出非人的代价。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到秘仪的观想中,符华运转十成功力,不仅要达成这种转移,之后还要转移回来施展“神剑”,仅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达到,唯有借助外力……

消散的羽毛释放光辉,符华在零落的片羽中意识消散,向地球转移。

 

“……主教大人,这孩子是……崩、崩坏兽吗?”

琥珀好奇地打量奥托怀中的贝拉,伸手接过。

“对,我是从木屋那边赶来的——上仙与西琳的战斗估计白热化了,通知巴比伦塔收尾工作的女武神都快行动起来,我们立刻进行资料转移!”奥托披上一件防寒的大氅,跑出停靠在高塔旁的运输机,抬头仰望那正在降落的天命医疗机。

还在半空之中,医疗机的尾部机舱忽然打开,一根手杖坠落在地,扎在雪里。

土壤翻动,符华猛然从雪下钻出,双蛇杖恰好映入眼帘。

“上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

“别说话!趴下!!”

符华抄起双蛇杖,杖头释放的无形波动扩散开来,将两人笼罩住。在一切迅速行动都显得苍白虚弱的刹那间,天空被火云覆盖,金色的宏光撕碎了雪云与阳光,世界末日的景象突入每个观察者的眼里,惊天动地的巨响扰动着大气层,部分电离层的电荷都顺遂而下,整个半球的苍穹弥漫着不自然的极光。

“——能救到吗?”

符华心里没底,不过突然插入梵颅法宝与地球之间的医疗机遮挡了烈光,浓厚的阴影遮蔽在两人身上。法宝从天而落,无人可知晓其轨迹,无人能复述它坠落大地的模样。

医疗机的一扇窗户打开,伸出一只手腕。就像用手接住龙头中流出的水柱时,分散的水流飞溅到各个地方——梵颅法宝的威光四射,不可思议的烈焰焚烧大地,将西伯利亚的雪原顷刻间变成了划上数千刀的破布,其中一记爆散的光轮,将巴比伦塔拦腰斩断。

强大的暴风差点将奥托吹飞,但符华猛地捉住他,把双蛇杖塞了过去。

“你快去找受伤的人!我要回去金星一趟!”

“……哈啊?”

符华一跃而起,准备跳跃回到金星。但是在那之前,她略微停留在一个地方。

医疗机中,与舰长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彼此确认信念就已足够。

再度跳跃,符华重新回到了金星的那块广漠平原上。

“……我……我刚才杀掉了多少人?地球怎么样了……”

在强迫发动梵颅法宝后,黑蛇的控制力似乎衰弱了,还是说西琳哀极而刚呢?符华无从得知跪在地上喘息的西琳的心理状态,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

“伤亡应该很小,法宝被█████挡下来了。”

“这、这样啊……”西琳勉强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太好了……不愧是,导师……”

“我的术法只有在崩坏意志浮现在表面时才能生效,所以,只能委屈你至此了。”

可能是错觉,西琳从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些微歉意。

“没关系,来吧。”

“我会将崩坏意志,连同它在你内心种下的魔根一并铲除——”

玄鸟的烈火再度爆燃,符华的身影化作一缕流光冲上天空,顿时云消雾散,在浓厚的橘黄大气层中,浩然博大的火之巨鸟蒸发硫酸骤雨,在闪电与日光中显露身形。它不断变化着身姿,仿佛拥有生命的火焰无可捉摸,既像是神州神话中神鸟毕方之态,又像是一把从云霄直插而下的巨剑。此番宏伟之盛景超越凡人的感知与想象,自九天之外横亘的巨剑与金星一起,合像小孩子玩的剑玉,轰然坠落的太虚神剑似乎能将星球一刺而穿。

太虚剑气第五蕴——神蕴。

神者,变化无极,无形无相,无往不利。作为无形之剑,无法可挡,甚至能摧毁心中之魔障,若伤肉体,不损精神;若伤精神,不损肉体,乃随意随心之剑,收发自如,妙不可言。尽管在上纪元终焉之战后与五百年之前失却了此等伟力,但在羽渡尘与本纪元的秘仪帮扶之下,折戟断剑之余威重振,以薄暮之回光返照,力图将此光辉传递到西琳的心间。

当上百千米的剑刃俯冲而下,西琳并非能一动不动,黑蛇在试图控制西琳的肉体,强迫她离开攻击范围。尽管左手死命扣住翘起的岩石,但右半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祈祷着攻击会更快抵达,但在右半脑被侵蚀的情况下,腾出左手略微勾住岩石尖端已是极限。西琳不是不想攻击黑蛇,但没有效果,打击、斩击之类的物理冲击会穿透黑影,而雷电、火焰等能量攻击都会传导到自己身上。

“不行——要抓不住了!”

黑蛇嘶嘶怪叫的大嘴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能为力。

屈辱与悲哀涌上心头,似乎又回到在概念世界初次遭遇试探的场景,面对“复活”死者的诱惑,西琳的内心确实产生过动摇,毕竟母亲阿黛拉伊达,还有阿加塔、阿芙罗拉、加莉娜……她们都是无辜者,没有任何理由非死不可。当然,还有未曾有幸交谈过一句的塞西莉亚,她……

西琳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在昏黄的旷野中,那缥缈的白色人影是?

“……塞西莉亚,师姐?”

幻象,肯定是幻象,她不可能在这里。

那……为什么呢?崩坏意志此时让塞西莉亚出现有什么意义?西琳不会在这点上又动摇一遍。那是谁?有什么目的?——西琳哑然地盯着缥缈的女性缓步靠近,她好像是瞬间移动到自己的跟前。

“别……别过来。我身上……”

“谢谢你,西琳,你终于……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清脆悦耳的女声,与塞西莉亚温婉可人的外表相称,当然也和西琳的想象相符。

“我……你……这……”

塞西莉亚的倩影柔和地拥抱了西琳,没有重量,只是一缕和煦的春风拂过。

“西琳,不要害怕。我和你在一起,导师将我们的思想相连,但你却被崩坏的黑纱蒙住了内在的眼——现在你看清了,不要闭上。我陪你。”

“师姐……”

太虚剑神正气浩然,火光如同圣洁的洗礼,沐浴着天火的西琳渐渐清晰地感觉到塞西莉亚的温度,还有心灵紧紧相依的温暖。黑蛇在光辉中如玻璃上的污渍,被一点一点拭去,蒸发为漆黑的粒子,最终消失无踪。

面部的缺口再生愈合,异物侵占的冰凉感随即抹去,还有无可言喻的自由感,思想被解放了,思维与人格都从久远的牢笼中释放,就像在山洞中生活了一辈子、只能从倒影上观察事物的人,某一天挣脱了锁链,亲眼感受了世界。第一个结终于解开。

“……我、我好累,可以睡吗,师姐?”

“可以哦。”

“太……太好了,醒来能见到导师的,对吧?”

“嗯。”

“……真的,太好……”

太虚剑神施展结束,符华轻盈落地,只见西琳安然地靠在一块翘起的岩石边,睡着了。古老月光再度泛起皎洁的月色,清幽的光华照亮了一小片黑暗。

“终于……”

保持止水的内心久违地映出微笑,符华俯身将娇小瘦弱的少女抱在怀里。

“我们可以回家了,西琳。”

《轮回的黎明》【第二十七章 懦弱】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