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母亲节,我不再说妈妈“伟大”


我们印象中的母亲是怎样的?
带着光辉的、温暖的、无限慈爱的……女性的温柔和坚韧在“母亲”二字中被定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艺术中的母亲的形象似乎也有些千篇一律,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母亲”这一形象的复杂性。也正是因为这样复杂性,才让一批女性艺术家创作出撼动人心的作品。
欢迎来到祝羽捷的专栏“艺术不听话”,今天母亲节,让我们在艺术中,看见复杂的“母亲”。

✎作者 | 祝羽捷
✎编辑 | 程迟

古典艺术中的母亲
考古学家从东亚到欧洲,在石头、象牙和动物骨骼上发现了比祷文出现得更早的女人图像,她们往往带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他们还在德国西南部中空的岩石中发掘出长毛猛犸象牙雕像,雕像有着强烈的原始母性特质,这被看作是最古老的母亲形象,有着35000—40000年的历史。
艺术中的母亲形象源远流长,她们被塑造成生育女神、农神、猎神,接受众生对生殖力的崇拜。 母性在古典艺术中往往以圣母玛利亚的原型来展现,不同于古代的生育女神,上帝之母玛利亚以处女之身生下圣婴。
母性弥漫在熟悉的天使报喜、圣母与圣婴、圣母怜子图中。“圣母与圣婴”,是乔托、杜乔、达·芬奇、拉斐尔、贝利尼等诸多艺术家们热衷的题材,玛利亚总是一副贞洁、肃静、温柔、悲悯的模样。

当艺术家不再必要传达宗教的内涵时,丢勒、伦勃朗、惠斯勒、梵高、高更、达利等艺术家都以自己的母亲为缪斯,勉力赞美母性——做母亲的使命和美德。

一些著名的女艺术家也在采用这种叙事方式,以描绘母亲和孩子而闻名的玛丽·卡萨特和伊丽莎白·路易丝·勒布伦也创作了美好的母亲形象,也许是受限于自己阶级的视野,也许是受到男性视角的严重主导,她们饱含感情地表现了中上层母亲对子女无私的关爱,回避了成为人母所需要经历的怀孕、分娩过程,也回避了母性的复杂性。
经典作品中的母亲总处于画布的中心,身体被一件长袍笼罩以此来维护她的贞洁。 但著名的德国画家保拉·莫特森·贝克尔(Paula Modersohn Becker)则无意树立陈词滥调的母性典范。在《躺着的母子》中,保拉用简化的形式、朴实的色彩和复杂的、厚涂的纹理描绘了一位母亲在哺乳她的孩子。

这是一个亲密的时刻,母亲摆出对孩子保护和关怀的姿势,她的手轻轻地支撑着孩子的头部和腿部,原始而永恒——读取肢体语言是女性之间了解彼此真实情感的重要途径。 保拉将母子描绘成裸体的方法是开创性的,突破性别的界限,揭开女性的私密生活,构图上作者没有采用经典的正三角形稳固式,避开了同时代男性如巴勃罗·毕加索和亨利·马蒂斯的理想化、色情的凝视。
她也常常把自己当作模特,把自己画成怀孕或者母乳期母亲的形象,消除了先前理想化的宗教图像,用平民化的造型,一派天真地表达她的母性体验。
现实中的保拉渴望成为一名母亲,不幸的是,她的生命在31岁时因分娩导致并发症,生下女儿后仅 18 天就去世了。她在短暂的一生中创造力强盛,可在世时只卖出了三幅画。

成为人母
母性远远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成为母亲需要经历一系列的生理和心理挑战。男艺术家歌颂母爱,因为复杂的母性被遮盖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在艺术领域的存在感、认可度和支持度越来越高,女性艺术家赋予母性真实而多样的表现,包括母亲的主见、情感、欲望,而不再是自我牺牲精神。 成为人母时意味着什么,爱丽丝·尼尔(Alice Neel)毫不畏惧地证明母性远非一成不变,用自身感受诉说母亲的复杂的心理。
被誉为“灵魂猎手”的尼尔在她 60 年的职业生涯中画了几十幅孕妇和母亲的肖像。 尼尔与三个不同的男人有四个孩子,在第一段婚姻破裂后她没有再婚,第一个孩子在1岁生日前死于猖狂的白喉病,第二个女儿和她长久地分离,这些分离的痛苦贯穿了她的一生。
婚姻结束时她坚定了独立的决心,虽然与不同的男人维持过伴侣关系,但是她充分体会到作为单身母亲的困境以及母亲的生存状态如何深刻地影响自己孩子的成长。
1930年尼尔创作的《堕落的麦当娜》,彻底颠覆了慈母的形象,如黑色幽灵般的母亲,也许是她一幅心理自画像,她要描绘的不是爱,也不是残忍,而是生命的真实感受,无论多么溃败,仍然保持一种尊严。
“我试图在我的肖像中维护人类的尊严和永恒的重要性。”在《西班牙家庭》中,尼尔似乎更想表明,母性更像是一种把家庭凝聚的承诺。一位被三个孩子包围的母亲玛格丽塔·内格隆,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家人居住的哈林区是纽约最严重的结核病爆发区域之一,在丈夫卡洛斯·内格隆被诊断出患有肺结核后不久,尼尔就完成了这幅作品。

在《南希和奥利维亚》中,婴儿的太阳穴紧贴母亲南希的脸颊,她的身体被母亲抱在怀里——母婴关系亲密,南希看起来很吃惊,仿佛处于做母亲的精神紧张中,婴儿和母亲一样警惕,不知道南希是否已经为做母亲付出了所有?

尼尔没有自己的独立画室,客厅、饭厅、厨房都是她的画室。她一生都挣扎于母职和画家身份中,在艺术中表达养育子女的艰难。在尼尔的作品中,母亲常常处在疲惫之中,她们眼睛中有柔情,但也有生存带来的尴尬,孩子无疑加重了负担,尼尔要记录生活中的真实,也许是残酷的真实。
她打破古老的“白人母亲”的叙事,跨越了阶级界限,她画了自己生活中的母亲,她们是白人、古巴人、拉丁人、印度人……她们没有那么优雅和聪明,有些无辜甚至笨拙,这些母亲的眼中,尼尔捕捉到了女性内心的矛盾和复杂的经历。

母性颂歌
“蜘蛛是我写给母亲的颂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
布尔乔亚因创作以母性为中心的作品而闻名。1999年,她创建一个9米高的蜘蛛雕塑,由不锈钢、青铜和大理石制成,被称为Maman,法语为“母亲”,以表达对母亲的敬意。

这是路易丝·布尔乔亚职业生涯中最雄心勃勃的作品之一,对她来说她的母亲就像蜘蛛一样是一个编织者,身体强壮,有保护和养育之心。母亲被赋予了骨感的、带刺的腿,“她”的腹部是一个装有26个大理石卵的囊,象征着蜘蛛的孩子们。蜘蛛带有攻击性——被看作是男性的特权,隐含着孕育、纺纱、编织、养育和保护的概念,表现出母亲这样一个矛盾的形象。
纪念碑自古为人们提供着膜拜的对象,是骄傲的象征,历史上的伟人像纪念碑多为男英雄,纳吉亚·穆恩(Najja Moon)想利用纪念碑的象征力量创作对母性的理解——“为我们每个人的母亲建一座纪念碑”。 她不想只讲述自己的经历,而是采访了近50名迈阿密戴德地区的当地人,记录他们与母亲关系中的亲密细节,从这些采访中她并非只收集对母亲的浪漫叙事,也保留了那些认为自己母亲很失败的看法。
她用英语、西班牙语和克里奥尔语编写了一个4分半钟的脚本,由她通过朋友或家人认识的五位不同的母亲录制,里面有来自母亲的告诫,也有俚语,人们走近会听到“我们都尽我们所能”“我为你感到骄傲”“振作起来”和“我不想让你感到内疚”等短句,也能听到愤怒的责备和怒骂。 穆恩把录音装进由渐变二色玻璃制成的雕塑里,这种透明的、有点反光的材料隐喻了人们看待母亲和看待自己的方式,基座上嵌入了微型扬声器,一个由英语、西班牙语和克里奥尔语的责骂、咒语和口语组成的声音浴从这个引人注目的雕塑中播放出来。

这件作品叫《你脑后的妈妈声音》,穆恩之所以会使用声音,灵感来自她的母亲,我们如何通过我们使用的语言成为我们的母亲。“在这个过程中,我喜欢的事情之一是在短语中找到交叉点,并意识到也许我们以不同的方式说事情,但我们在说同样的事情,”穆恩解释道,“我认为声音有助于传递这种关系的普遍的想法。”
获得特纳奖的艺术家劳瑞·普鲁沃斯特(Laure Prouvost)在一个镜子房间里,普鲁沃斯特创造了一只巨大的章鱼,一种以产卵后不久死亡而闻名的动物。这只章鱼有着人类的乳房,触须通常会出现在这些地方,它们会不时发光以达到令人着迷的效果。下面是一摊深色墨水,上面散落着海藻和电子垃圾,投影的视频显示激光扫描仪正在运行。

在背景中,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艺术家和她儿子之间录制的对话。这件作品叫《妈妈!生命的起源》,有着“关于焦虑和快乐、愤怒和极端的美”,将生育和照顾、生计和牺牲、监视和生态危机捆绑在一起。

理解母亲
中国艺术家艾敬出生于沈阳的铁西区,是铁路工人的后代,她的成长恰逢使中国发生巨大变革的改革开放,她远离家乡南下寻求发展,沈阳的工业不复当年,工厂人去楼空。
艾敬回到家乡创作了一系列与母亲有关的作品,她的母亲生前带领54位沈阳家乡人共同完成的「LOVE」符号挂毯,以参与者家中废弃毛线编织而成,宽6公尺,长16公尺。挂毯前方安放了一个正在低头编织的艾敬母亲雕像,以此寓意千万个母亲的形象。这一作品被命名为《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将个人对母亲的情感,上升为对家乡曾经繁荣的工业的怀念。
就像艾敬让更多的母亲参与到艺术创作中一样,胡尹萍将自己的创作融入了互动性、事件性和公共参与性——她让许多网友也参与进来。
2015年开始,胡尹萍假借化名“小芳”,以外贸公司的隐藏身份向留守在四川泸州的母亲订购“毛线帽”。母亲在不知实情的状态下,开始认真地编织毛线帽,为赚到钱改善生活而喜悦。
胡尹萍发动广大网友用下订单的方式参与了这件作品的创作,直到2016年,她通过展览展示妈妈编织的“毛线帽”,用影片加装置的形式将整个事件公布于众,引发人们对中国农村、乡镇地区中老年留守女性的生存环境与精神状况的反思。
这件作品被命名为《小芳》,胡尹萍之所以会做这件作品,是因为她回老家的时候发现一些商家低价收购妇女编织的“毛线帽”,每件产品只能赚不到2块钱——“这么便宜的价格就把我母亲的时间收割了?”。

收购毛线帽赋予艺术家的母亲以被需要感,她的闲暇得以填充。胡尹萍用《小芳》这件作品让我们重新认识到,有大量平凡的母亲留守在家,她们她们的时间被视为廉价的、乏味的,她们正在被社会遗忘。
艺术家柳溪花5年时间收集了全国各地各具特色的旧搓衣板,到景德镇按照1比1的比例制作出陶瓷材质的搓衣板,这组作品命名为《妈妈》,由38件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白瓷搓衣板组成,像队列一样树立在美术馆里,又像一排无名烈士碑。
每一块搓衣板都像一本女性经书,搓衣板在时光中磨损的肌理跟母亲的劳作息息相关,不同搓衣板带有时代与地域烙印的雕花刻印,体现着中国各个地区的文化差异,都包含着母亲无条件的付出和爱。

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女人是通过成为母亲来解决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母亲身份是女性达到理想自我的必经途径。很多人眼中女人的终极目标和归宿就是成为母亲,忽略了女性的内在性和自我实现。波伏娃是第一个指出母亲“内心蕴藏着许多欲望、反抗情绪和正当要求”的学者。
从理想化的母亲形象到养育子女的辛苦,从镀金的宗教肖像到当代艺术的装置,在母性这个古老的艺术主题上,变化之处不仅仅在于母性的视觉语言,更重要的是体现着艺术家们对传统理想型母亲的回应——做母亲是神圣的,但女人也是凡人。
成为母亲意味着迎来人生重大的危机,从此没有回头路,赋予生命往往意味着屈服于复杂情绪,意味着担忧未来。脆弱与力量,光彩与委顿,顺从与独立,恐惧与悲伤,性欲和勇气……所有的情感都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母亲,在越来越多的艺术中,母亲超越了给予者的角色,有了母性主体的存在。

今 日 话 题
母亲节,你最想对母亲说什么呢?
· END ·
作者丨祝羽捷
编辑丨程迟
校对丨杨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