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厝拾荒8 此间所积攒的念想

时间的概念,总在闲暇之时才被挂念起。时值积雪渐融,春芽新抽,寒冬即将落幕之时,疫疾的防控工作到了尾声。功劳突出的天领奉行自然受到了雷电将军的褒奖,九条家旧日的罪过也被折消大半,甚至连犯下私通重罪的九条孝行,刑期也减少到了大有可能活着出狱的地步。然而当裟罗前去探视九条奉行时,那位曾经威严无比的义父现在却蜷缩在牢房的边角,喃喃地重复着“永恒”一词,声音沙哑不堪。裟罗长吸一口气,将握紧的拳头松开,敲了敲牢房的铁栏。九条孝行从微弱的光线中瞥见了熟悉的面庞,一个哆嗦跳起来,扑到牢门前。
“啊啊啊... ...九条裟罗?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说你也?不、不,你还是那副装束。好啊,好啊,九条家还不至于... ...”九条孝行的容颜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话语迷乱,也完全丧失了往日英气逼人的语气。
“父亲,请听我说,”裟罗见到抚养她十余载的人境地如此,心如刀绞,但还是咬了咬牙,打断了他的话,“您的刑期减半了。还请好好保养,若是您还能活着出狱,我必会尽赡养之责。”
“时至今日,你居然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九条孝行苦笑道,“很久之前,我就是把你当做上天予以天领奉行的恩赐,而非做独立的个体。结果我既没有给你家庭的温暖,也没有给你光辉的前程,反倒是让你担上了罪人后裔的名声。我枉为人父啊,枉为人父!”
“父亲,请不要妄自菲薄。您养育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您让我缺失的东西,我也会靠我自己找回来。您确实走错了很多步,但我和九条镰治会继续担起九条家的名号。”
“是吗?那就好啊,那就好啊。能听到你这些话,我这个重罪之人也算是得到了最大的减刑了,”九条孝行呆愣愣地说道,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疼痛无比的胸腔,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是我这个不合格的父亲,不会再给你们尽孝的机会咯。”
“父亲?父亲!”看到突然倒下的九条孝行,裟罗焦急地砸开牢门,扶起九条孝行,“您清醒点,父亲!您这是... ...”
“不必那么慌张,我的身体状况我最清楚。进狱时,我想过九条家无数的可能性,到头来,我还是死了对九条家的存续最好,所以我没有向狱中报告自己的心病,任其蔓延。啊啊啊,到头来,我到底是为什么对家族斗争那么在意呢,难道说我一开始也只是... ...”九条孝行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不不不,我可没有资格说什么家庭的话。不过,如果是你和镰治的话,一定能把九条家很好地... ...继承下... ...去... ...更多地作为家庭,而不是单纯的家... ...族... ...”
九条孝行伸出手,似乎想握住什么,但还是缩了回去,在缩回去的瞬间,那只手便永久地沉了下去。
“父亲?父亲?父亲!”九条裟罗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只不过无论多大声,眼前的人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掩埋尸体,对于裟罗来说不是生疏的事。在战场上,死亡不可避免。战友,受牵连的平民,乃至敌人,都是天领奉行需要埋葬的对象。生命皆是薄弱如草纸,上一秒还在鼓舞士兵的豪爽将领,下一秒或就横死在乱军之中。乱贼相伐,尸体多以焚烧处理,但天领奉行师出有名,自然不能轻蔑地对待任何一人。身体力行的裟罗,早就不记得埋葬过多少熟悉的抑或是不熟悉的人。而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数十年的相伴,隔阂从未消解;真正了解他,却是在他东窗事发之时。家主的威严,内敛的恶意,绝顶的傲慢,在此刻都荡然无存。他再也不表露什么,唯余安详的神情,仿佛很满意自己的结局。
裟罗将九条孝行瘦弱的身躯掩埋在牢后的空地里,立起了无名的墓碑。准以葬于稻妻之土,是雷电将军赐予犯下重罪的稻妻人最后的仁慈。
已死之人,就像是书写痕迹戛然而止的一张纸,余下的空白将渐渐掩盖痕迹,最终将纸张本身抹去。裟罗常常告诫自己不能忘记罹难的平民与牺牲的同伴,牢记永恒的代价,但自她初上战场已有十余年,记忆也随时光磨损过半。就连九条孝行尚且健康的模样,她似乎也不是很能想起。
现在的裟罗,比以往何时都惮于遗忘。
“九条裟罗大人!”伴随着喘息声,一位同心颠颠撞撞地跑到了她身前。
“有什么突发情况吗,如此匆忙?”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到您的宅邸去了!”
“将军大人?此时来我的住所,是为何时?”
“属下实不知。九条镰治大人还在工作,还请您出面接待。”
裟罗急忙归家,却未在屋子里找到雷电将军,连一斗和沙雅也不见了。裟罗只觉得心中压抑无比,几乎呼吸不上。她慌乱地端起了随身携带的弓,向四周看去,视线却随着箭投到了桌案上的信笺中。
“请九条裟罗启封”。
“致九条裟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沙雅已经出发了。莫要问我们的去处,也莫要找我们。没能跟你好好道别,我深感抱歉。
荒泷一斗”
荒泷一斗,还有沙雅?他们为什么不辞而别?她无法揣测原因,但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将军大人的安排所在。她返家不过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就离开了?不,不可能,难道说?
裟罗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那能将魔神斩断的无想一刀,若是施之于人,则连灰烬都不会留下。但是,将军大人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才是?
凌乱的思绪让裟罗咬紧了牙关,手上的信纸也被攥得发皱。
无论是哪种可能,将军大人都需要向她做出交代。
裟罗提着弓,疾步登上天守阁。久经操练的奥诘众自然不会允许有杀气的人前往天守阁内,哪怕是教授他们武艺的九条裟罗。奥诘众们齐整地排在台阶前,前者铁盾逼近,后者锋芒侧出,周然立起铜墙铁壁。然而裟罗并不愿在他们身上再费什么功夫,只是一发雷矢打在盾上,在人体与铁器间传导的电流教奥诘众们浑身发麻,阵法大乱。正当奥诘众们勉强转变阵型,而九条裟罗要借机突围时,那极具威严的声音从天守阁门前传来。
“不用拦着了,还能行动的,带着倒着的人去疗伤吧。”雷电将军出现在一级级台阶的顶上,施令道。
“可是,将军大人... ...”
“莫要再增加伤者了。”
“是、是。”为首的奥诘众不再顶嘴,只是引导其他的奥诘众,为裟罗让开了一条路。
裟罗缓缓举起了弓,超量的天狗妖力在箭矢间凝聚。虽然她知道,在雷电将军面前,她的一切攻击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是她依然无法遏制自己的冲动。
“你果然来了,九条裟罗。”雷电将军似乎对裟罗的到来早已心中有数。
“将军大人,你究竟对一斗和沙雅做了什么!”
“倘若你还信得过我,就到天守阁内吧。我会在那里将一切告知你。”雷电将军并没有显现出至高武人的威慑力,相反,她的话语中尽然是无奈与柔情。
在天守阁的一个小间中,八重神子沏好了茶,也备好了各种甜品。刚倒上的茶溢散的热气弥漫在屋间,而樱花不应时节地在初春盛开,阳光伴随着花枝,探入窗台的一角,打在古朴的茶桌上。
“有些事,我没有及时察觉到,是我的失职。在这里我要向你郑重道歉。不过现在这么说,你或许也不懂,还是请八重神子帮忙解释一下吧。”雷电将军邀裟罗坐下,开启了话题。
八重神子将暖茶端到桌前三位(包括自己)的身前,自己轻嗫了一小口,开始解释。
“九条裟罗,你可曾听说过瘴气之魔神弥亚贞?这位魔神的权能,在于将生物的心意直接反映到现世之中,换句话说,就是以情感为食粮,外化出符合情感期待的力量。弥亚贞是稻妻唯一与人类原本不存在交集的魔神,她本深居山林之间,自小倾听其中动植物的一切心声。这些心声和谐而有序,为弥亚贞所喜好,她将这心声外显为浓郁的瘴气,庇护着领地中的一切动植物。这瘴气便是她外部的身形,也是她第一次展现魔神权能的结果。”
九条裟罗并不晓得这位名为弥亚贞的魔神与她想要问的事有什么关系,但她出于对八重神子与将军大人的信任,还是听了下去。
“尔后人类发现了这片被瘴气包围的山林。瘴气对人体存有危害,弥亚贞最初以为人类是友非敌,便以人形的姿态为他们提供了抵御瘴气的药方,却没想到为人类开辟山林提供了便利。不过数年,这片山林原生的动植物已然所剩无几。弥亚贞承受着动植物死亡时发出的怨恨与痛苦,压抑的情感藉由弥亚贞的魔神权能释放,弥亚贞外散的瘴气外形不复,转而化作憎恶人类的漆黑之兽,以消减人类为唯一执念,游荡于世间。”
“难道说,我之前讨伐的邪祟就是... ....不,以一个天狗部队的实力,如何能将魔神歼灭... ...”九条裟罗似乎略有头绪。
“你且听我说,”雷电将军轻轻叹了口气,解答了她的困惑,“我早在三百多年前,就讨伐了弥亚贞。但出于怜悯与未能约束人类作为的愧疚,我没有将她斩杀。我只是削减了她的绝大部分力量,并将她封锁在更边缘的山林,并规划了禁猎区,护住了她最后的一方安宁。只是没想到,人类的盗猎如此猖獗,让她的新仇与旧恨交融,魔神之力达到了新的境界。不错,这次的疫疾,就是她瘴气的作用。就算释放了如此大规模的瘴气,虚弱的她依然留存了漆黑之兽的外形,继续她的复仇。不错,你们所击败的邪祟,就是弥亚贞。”
雷电将军稍微停顿了一下,将话说了下去。
“而你所收养的,被你命名为沙雅的女孩,就是弥亚贞的最初形体。”
九条裟罗怛然失色。也就是说,她将魔神带回了家,还把她当做女儿养育?这种事,在将军大人统领的稻妻,无疑是最深重的背叛。可是,为什么一斗还会留下那样的信,而将军大人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难道说,其实一斗和沙雅并没有被将军大人所... ...
“九条裟罗,我无心与弥亚贞为敌。我想要守护稻妻人民的永恒,而她是非人类的庇护者,我与她本不应该兵刃相向。但是魔神的力量,并不是你们所能承受的事物。九条裟罗,你也经历过吧,虽然与其他人感染的疫疾不同,但无疑也是魔神力量的一种。她喜欢你,但是这种喜欢所天然外化的力量,不是你能承受的事物。如果留着她在你身边,你以后还会接着感染,且愈加严重,至于无法拯救。”
“等等,那一斗呢,一斗为什么一直很健康?”
“赤鬼这种笨蛋种族,感冒了也不会发觉的。不过如果到了病倒的时候,身边没有人照料,还是很危险的。”雷电将军的话中带着点追忆感,就像是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样。
“九条裟罗,你有位杰出的伴侣。他自愿负起责任,将她送至无人的鹤观。而他也深知你不会甘愿让他和沙雅就这么离开,于是就留下了那封信,其实是为了让你转移注意力,来天守阁。他借这段时间和沙雅从躲着的仓库里出来,备上行李,离开鸣神岛。”
裟罗恍然大悟。这一切都在一斗和雷电将军的局内。一斗在短短的数个时辰内,就抉择好了自己和沙雅的前路。
裟罗握紧了拳头,咬住了嘴唇。她钦佩于一斗带沙雅离开的计谋与勇气,也因此她不甘心这样的离别方式。她清楚,一斗不会留沙雅独自在那片无人的荒岛。换句话说,此次一去,一斗便不会再归来。裟罗最重要的人们,正在离她远去,而她即将再无抓住的机会。
“九条裟罗,我辜负过你,更辜负过你期待的永恒。所以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什么,也不会去阻拦你做什么。你何去何从,是你的自由。”雷电将军宣告了裟罗的自由,自此她可以不再需要承担大将的职责,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未来;当然她也可以继续担任天领奉行的大将,继续为了永恒的初心竭力。
如果遵从一斗的心意,也许不应该离开才是?
但是裟罗绝对不会认同,她不允许自己在离别后再经历遗忘,她要切实的抓住即将失去的一切。如果这都做不到的话,又何谈追寻更远的永恒?
一个两个,作出抉择都似乎要为了她的前程着想,却从来不考虑她的意见,又固执又自私,又让人放心不下... ...和她相似得很。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这样的俗语,原本她是不会信得半分的。她早已下定决心要走出和前者不同的路,寻求真正意义的永恒,结果只是在一棵树上长出的不同枝丫。属于九条孝行的一端已然陷入迷途,知返过晚;属于一斗的那一端,为了维护包括她在内的稻妻民众,毅然走上无归之路;属于她的一端,在此刻也要面临会影响一生的分叉,而她心意已明。
和一斗约定的事情,如何能就此作罢?说好了要在疫疾结束后公开恋人关系,一斗就这样不辞而别,她如何能接受?还有沙雅也是,明明说好了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提议?这不是,完全把她当作外人了吗?
“承蒙将军大人一直以来的赏识,九条裟罗就此别过。”裟罗将半暖的茶一饮而尽,向雷电将军深深一揖,出了茶间,便向港口方向奔去。
在路上,她路过了九条屋敷。这小小的屋子和庭院,装下了太多记忆与温存。一开始,一斗就像是无去处的流浪狗般被她拾得收留。在过后,他们之间的心意才被对方所晓得,他们的关系也因此与以往不同。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冬季,她,沙雅还有一斗,在日常中嘘长问短,彼此关怀,彼此照顾,彼此牵绊,留下惦念与期许。
她很清楚,其实,他们早已经是真正的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