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Project】再见蓝天
一
沿着廖无人迹的草径深入，一棵颇为显眼的大榆树旁，有一座陈旧的草屋，静静伫立。斑驳的墙壁漏着风，屋顶也成了筛子，像个驼背的老人，随时都可能倒塌。
门板倒在地上，让虫蛀了个七八分。
雅树坐在门板上。逃离了村子。
他扭了扭腰，把挪来的稻草压得又匀实了些，好安置屁股。
他托着腮，愣愣地望着前方。一条稀疏生着杂草的小路，一块方整的荒田，再远就是光秃秃的老木、模糊发黑的矮山。隐隐可以闻到粪便味。
不是一个好去处，但至少足够安静。
这么久了，只一位打猎归来的村民路过，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什么都没在做。就是忽然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雅树陷进稻草里，皮肤被搔得发痒。
“我在偷懒呢。”
猎人从鼻子里吐了一口气，扛着猎物回村了。
那天之后，雅树便谨记着，自己是出来偷懒的。
他仰躺着注视屋顶，之前搬来用来遮光的茅草已经被风吹得零零落落，他的视线透过空隙打量天空。没有白云、也没有过路的飞鸟，蓝蓝的一片。
他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挤出来的泪。
若是不出意外，接下来他就该沉沉睡去。
在太阳下山之前，度过一记无梦的闲暇，任由神明翻转沙漏。
“嗯？”
世界在黯淡。雅树搓了搓眼睛，没有问题。他望向那透光的屋顶，一半是暗的，一半是亮的——啊，漏光的部分越来越少了。他从草堆中爬起来，走出屋外。
“蓝天？”他睁大眼睛。
或许，已经不该叫蓝天了。他看到一片暗金色的天空，自视野之外的天际，以燃原的焰火——或更加势不可挡的趋势，蔓延而来。他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看着这片暗光掠过头顶的蓝天，向远方疾驶而去。
忽然，雅树觉得世界好像安静了许多。
二
蓝天消失了。被换作一片深沉的金。
“美？哪里美啦？”
大伯扛着锄头，打量天空。不远方，男孩一边拔着除草，一边高喊：“诶，这么干净的一大片金色，看起来不会很漂亮吗？”
“平常不也是一片蓝吗？”
“那个早就看腻了啦，不一样的。”
“喔——”
“而且，老爹你不觉得，这看起来很像秋天田里的样子吗？”
哦？大伯捏着下巴，仔细琢磨起来，一边眉毛高高皱起。
“颜色……是有点像？不对不对，差远了。麦子可比这亮堂多了，太阳大的时候，还闪闪发光哩！你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哪里像了……嘿！你小子又想溜！”
“糟糕——”
雅树躲过迎面跑来的男孩。
路上，不少人都在谈论着天空。他想象中的惊慌，并未发生。不过也是，不过是天空变了颜色罢了，更奇怪的事情，幻想乡发生得还少吗？
雅树微微抬头，天空，就像多了一层暗金色的罩子，没有尽头，将大地囊括。
“死气沉沉”——这么说或许过了。但它的出现，的确使整个世界都暗淡了几分，就像阴天。是它将阳光拦在了外头吗？
“好想去看看……”他脱口而出。
它去往的方向，雅树记得很清楚，是西北方——更直观地说，是那座名为妖怪之山的巨大山峰的后方。它高大得，几乎要将整个西北方的现实，都不顾一切地遮住。
但是，我去不了。
雅树很明白这一点。
忽然，他抬起脚，草鞋下，黏着一团蔫黑的甲虫尸体，粘液连接着他的脚底与杂草。雅树望着它，就好像凝望未来的自己——在抵达那座山之前，就死在妖怪的口中。
但……
雅树将甲虫蹭掉。
他走进村子，两侧是一间间商铺。
大家都很好奇天空的变化，猜测是哪位“大妖怪”发动了这次异变。
“我觉得应该叫‘永暗异变’。还记得之前那份报纸披露的吗？叫‘永夜异变’来着的。也许和那次一样，天空被换成了另一个！”
水果摊老板说着可怕的话，但脸上却不见一丝担忧。
客人大叔道：“巫女大人，这次也会很快解决异变的吧。我猜……三天？”
老板大手一挥:“嘿！瞧您这话说得，依我看，明天就能解决了！”
“那就更好啦。”
客人摸出铜币，买下了一篮苹果。老板笑嘻嘻地收下了。忽然，他瞥见路过的雅树，对他招了招手：“嘿！瞧见了吗？我觉得这应该叫‘永暗异变’……”
“啊，抱歉。”
雅树匆匆离开，他可不打算买苹果。
来到村子偏中心处，雅树远远看见一道白烟飘然向上，缓缓淡去。
那是自己家的炊烟。
熟悉的烤鱼香气远远袭来。
咯吱——
“阿树，回来啦？”有声音从厨房传来，“中村那里忙吗？”
“……我没有去。”
他坐上餐桌，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翻炒声一滞。
不久后，餐桌摆上了中午的饭菜，烤秋刀鱼、生包菜丝、腌萝卜，米饭。
母亲解下厨裙，坐下。
雅树用筷子翻搅着碗中饱满的米粒。
“下次，要好好去道歉哦。”
“嗯。”
三
妖怪之山。
犬走椛和往常一样，站在崖边眺望着幻想乡。这是她独有的巡逻方式，只要目光所及，便没有事情能够瞒住她。忽然，她睁大了双眼。
“文！快出来看！”
“正赶下一版稿子呐！别打扰我！”
“大新闻！”
风须臾而至，射命丸文出现在她身旁，手里握着墨迹未干的毛笔。
“哪儿？哪儿呢？”
犬走椛往上一孥嘴，射命丸文随之仰头。
“哇——”
短暂沉默之后，是一声惊叹。暗金色的天空重叠在她朱红色的眸子里，几近漆黑。
射命丸文缓缓露出了笑容，确实是大新闻呐。
“阿椛，看见始作俑者了吗？”
“没有。不过我猜，应该也并不存在吧。”
“嗯？”
“你飞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那些东西是……”
……
“虫？”
博丽神社，灵梦停下扫帚，诧异道。
“你是说，遮住天空的那些家伙，是虫子？”
魔理沙刚刚降落在神社，正坐在扫帚上晃荡身子。
“是啊。”
魔理沙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罐，送到灵梦眼前。
灵梦眉尾一勾：“你耍我啊？这不空的吗？”
“哪能啊。你再看看。”
魔理沙掏出一张白纸，往玻璃罐背面一遮，紧接着，罐底便亮起了一圈微光，光芒的中央，似乎还趴伏着一只透明状的奇怪生物，很小，看不清模样。
萤火虫？不，萤火虫哪儿长这样……
“你别说，这家伙还挺乖的。刚抓到手时，我还担心它会把瓶子撞碎——毕竟也不知道究竟是啥玩意。结果，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里边，不动了……”
魔理沙在一边絮叨着。
灵梦却忽然浑身一冷，她机械地抬起头，胳膊上泛起一层密集的疙瘩。
四
雅树偶尔会回忆起第一次逃工时的情景。
烈日下，他一次次抬起锄头，犁出一道道沟壑。他用卷起的袖子擦拭汗水，将黢黑的泥巴抹到脸上。热气在胸膛中徘徊，泥腥味在鼻腔中打滚，耳旁，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雅树从小身体就不壮，因为他不爱锻炼，也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爱闹，也并不勤劳，会主动帮叔叔伯伯们摘杂草。他喜欢，坐在家前的门槛上，等屁股被硌疼了，就挪一挪。直到熟悉的烤鱼香飘来，他才会露出微笑，慢吞吞地坐到餐桌前。
“喂——还行不？”另一块田，近藤大叔扯着嗓子，“累了，就休一会儿——”
“好。”
雅树点头，声音低不可闻。
爬出农田，雅树将锄头放在土垛旁，自己坐在树荫下，平缓心跳。
他低头，看着土路。
路上长着稀疏的草，被人踩得栽进了泥里。两条浅浅的车辙从远处延伸过来。
高温烘烤着空气，世界仿佛都为此变得有些扭曲。
忽然，一股酸涩感自腹部袭来，不像饥饿，也不是疼痛，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远不至于觉得难受，但雅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它。
雅树望着路，心想。
它会通向哪儿呢？不知道，这条路他还从未走过。
他只知道，向东走，就是回村子的路。
“哈……哈……”
雅树喘起粗气。他站起来，向西方走去。
会被骂的吧。这是当然的，毕竟逃走了。近藤大叔会不会生气呢？他虽然面相比较凶恶，内心却是一个老好人……大概，要害他多负责一大块田了。还有母亲，母亲……
他没有停下步伐。
“非常抱歉！儿子给您添麻烦了！”
母亲向近藤大叔深深鞠躬。
近藤大叔摸着脑袋，有些苦恼：“唉，真的没关系啦。毕竟昨天天气实在太糟啦，连我都差点顶不住呢。雅树他也是没办法……”
“雅树，你还不快一起道歉！”
母亲少见地露出严厉的神色。近藤大叔脸上的苦恼，因此又重了几分。
雅树看着大叔，他清晰地知道，近藤大叔确实并不在意。
可他还是学着母亲的动作，鞠了一躬。
“非常抱歉，我擅自离开了。”
“哎，没关系，没关系。”
母亲，将腰又弯下去了一些，仿佛要将脸贴到膝盖上。
“非常抱歉！”
“哎，你说，等天黑了，天空会变成什么样啊？”
“能有啥变化，不就是和往常一样，黑漆漆的一片吗。”
“什么嘛，不是还有星星吗！你猜，星星会不会被遮住？”
“也许？”
雅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听着过路人聊天。
经过一天跋涉，太阳终于向西边落下。黄昏，它变得更加黯淡，几乎完全被暗金色的天空所遮掩，只隐隐剩下橘红色的轮廓。
黑夜降临，一家家灯火燃起，就像往常一样。
雅树有些失望，又随即一笑。
也是，也是。
夜空又不如白天那样亮堂，能有什么变化呢？
“对了，星星……找找星星吧。”
幻想乡的夜空，并没有多少星星。就像有一片漆黑的布，将整个幻想乡都包裹住了，只有他留心去找时，才能找到几个破洞，漏出几点白光。
——而太阳却那么烈。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忽然，他的动作迟滞下来。他望向远方一座屋子的檐角，一团湛蓝色的光辉，正从那里缓缓升起。
没见过的颜色……
像蓝天，却更加清澈——
大海？
传说中，大海的颜色吗？
那么晶莹剔透……
雅树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那道辉光，却在即将抵达的一瞬，忽然收住。
它太远了。
“我要找到它。”
雅树向那座屋子走去，仰头，盯着那道蓝光，生怕一时不慎，它就从视野中逃走了。
然而，雅树却发现。
它不仅没有逃离，反而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似的，光辉愈来愈盛。
逐渐，从那小小的角落里，摆脱出来。
有其他人发现了它的存在。
“诶，那是什么？快看呐！”
“蓝色的光？”
“哇，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
雅树穿过这些驻足遥望的人，来到了那座屋子之下。只要绕过屋子，就可以看到它的真面目了——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跳得好剧烈，就像一个屏息了许久的人。
“等等！那好像是——”
身旁，一人发出惊叹。
雅树迈出最后一步，被遮挡住的视野豁然开朗。
他看到了……
“月亮。”
五
太阳花田，灵梦一脸狐疑地瞪着莉格露。
“光虫？不是你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吧?”
“当然不是！”
莉格露的触角摇晃着，把注意力从草丛上移开，望着灵梦，眉毛耷拉下来。
“难不成，你怀疑是我干的？”
“是啊。”
竟然这么大方地承认了。
“哼，我倒是希望是我干的……”
莉格露站起来，脑袋堪堪与灵梦贫瘠的胸部齐平。她瞪着灵梦：“我要是获得了这么多随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报仇！”
“嚯，胆气倒不小。我随时奉陪到底哦。”
灵梦脸上不见一丝怯意。目光一转，她也望向了草丛，一只虫子静静趴伏在草根处，模样与蟑螂有几分相似——在灵梦的印象里，大多虫子长得都和蟑螂差不多。
“这是，萤火虫？”
“是。”
“诶——第一次见没发光的萤火虫。我还以为它们就是一堆光团呢。”
灵梦蹲下来观察。它正缓慢摆动着触须，细长的躯体上，折叠着一对细翅，三对细长的肢体扒在细叶两侧，腹部是一叠又一叠的板壳……
“好恶心。”
“喂！”
“嘛，只是，一想到漫天萤火虫那么浪漫的场景里，藏着的却都是这些长相丑陋的虫子……就觉得有点讨厌了。”
“你这家伙，当我不存在的吧。”
莉格露有些生气了，凑到灵梦旁边，却见她半阖着眼睛，在回忆什么似的。片刻，灵梦反应过来，哈哈笑了几声：“抱歉啦。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
“你这态度，哪儿像在请教问题？”莉格露小声嘀咕，“天上那种虫子，确实就叫光虫。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光虫’是对一整个虫类的统称，就像‘蚂蚁’，如果细究起来，种类根本无穷无尽……不过印象里，它们好像是比较稀罕的虫类。”
“哈，稀罕。那这些是从哪儿来的？”灵梦指着头顶。
“不知道。也许是外界？”
莉格露摊了摊手。
灵梦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脸苦恼地揪起野草。
“它们遮住天空到底想干嘛啊？”
“想干嘛？”莉格露面露古怪，不由笑起来，“它们是昆虫，进食、繁衍，这就是昆虫的一生，它们根本没想过故意将天空遮住。”
灵梦一愣：“进食？天上有什么可吃的？”
“当然有啊。”
莉格露忽然仰起头，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暗金色的天空。
从她的眼中，灵梦莫名读出了几分羡慕。
“整片天空都是！”
“整片天空？你是说……光？”
“是的，光！它们会吞噬来自太阳的光芒，因此落到大地上的阳光就会变少，我们才会觉得天色变暗，很美妙吧！话说回来，透明的它们，本就不可能遮住天空，不是吗？”
兴奋过头了吧，这家伙。
“吞噬光啊……这样吃得饱吗？”
“生物可是很神奇的哦，特别是虫——啊，我明白了。”
莉格露沉吟起来。
灵梦催促道：“打什么哑谜呢你。”
“我只是猜测。它们大概是在迁徙吧？然后误入大结界，被困在了里面。”
“昆虫也会迁徙？我只听说过候鸟会迁徙啊。”
“当然了。迁徙只是一种动物习性，人如果愿意，也能迁徙啊。也许，它们就是数量太多了，在外界找不到充足的光源，所以才来这里的吧。”
“毕竟，幻想乡的太阳，可是很烈的啊。”
莉格露看向灵梦，有些意味深长。
灵梦感觉有些不妙。
“这么说，即便打开结界，它们可能也不会离开？”
“谁知道呢。”
莉格露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而灵梦却感觉头都大了。她从衣袋里掏出玻璃罐，用指头轻轻敲打着，罐中的光团随之闪烁。
“明明只是虫子，真麻烦。”
“喂……”
“嘛，这回儿就多谢你了。回见。”
天色，几近黄昏。
灵梦笑了笑，正想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还有事？”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无论是什么生物，只要进食，就会需要排泄。”
莉格露指了指天空，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夜晚，要来了哦。”
六
天空在移动——漆黑的颜色，在移动。人的眼睛，本应看不见漆黑，但所有人却都深信，自己捕捉到了那些正在移动的，仿佛昆虫一般的细小暗斑。
飒飒的细语在耳边响起，像是触角在互相摩擦。盘旋不停。
它们看似随意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更大的光斑。很快，它们开始闪烁。开始很淡，却逐渐明亮起来，晶莹剔透，镶嵌在夜幕之中。
“那些位置是……星星。”
上白泽慧音站在窗前，注视着天空。她知道那些光斑汇集的地方，正是星星的位置，因为每一幕月色到来时，她都会站在这扇窗前，观察这片天空。
她将目光转向夜幕最明亮之处——更直观地说，是月亮原本所处的位置。昏黄的月色被湛蓝的光辉替代，一圈一圈地向外渐变，形成了更大的光环。
慧音眼中的红色逐渐褪去，牛角也消失不见。她走出寺子屋，街道上，人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而望，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轮蓝月所摄取。
“上白泽大人……”
一位苍发老人，拄拐而来：“请告诉老朽，幻想乡，是要变天了吗？”
周围的人，也因提问齐齐看来。
上白泽慧音摇了摇头，微笑：“村长，不必担忧，这叫做‘月晕’。”
“月晕？”
“当月光通过云层时，会被凝结的冰晶折射，在月亮的周围形成光圈，呈现出与平时不一样的艳丽色彩。这就是‘月晕’。”
众人仍旧困惑。
见此，慧音继续补充：“就像是雨后，我们有时会在空中看见彩虹，那种奇特而艳丽的七色彩桥，就是光线被水滴折射、反射产生的现象。”
“原来如此。”
村长似懂了，又好像不懂。但他最终选择了相信慧音的说辞——同样，慧音也深知这一点。她只需要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至于对错与否，并不重要。
村长继续问：“那么白天时，天空变色，也是因为这个……晕？”
“‘日晕’。”慧音点了点头，“虽不是同一种现象，但却是相似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上白泽大人！”
村民们恍然大悟，连声称赞上白泽慧音的博闻广记。而她本人，则站在人群的中间，微笑着回应着众人的话语。就像平时在寺子屋中，教授孩子们那样。
“错了，不对……”
除了一位少年。
从始至终，他一直在专注地望着那轮蓝月，喃喃自语。
“不是那样的……”
七
早晨，《文文新闻》发报了。
鸦天狗敲着锣，从众人的门前飞过，刮起一阵强风。
“送报嘞！送报嘞！”
她吆喝的声音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村民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捡起被整齐摆放在门前的报纸。老爷爷凝着眉，把眼睛贴到报纸上头。
“老太婆，这上面写着啥呀？”
一会儿后，他嚷起嗓子。老太婆白了他一眼，抢过报纸。
“不认字还看，看个屁！”她一提老花镜，“这上面写——喔，是这件事啊。我看看，蓝天消失的真相？妖怪之山……光的虫子？”
两人面面相觑。
昨晚上白泽大人所说的话，已经由村长差人传播开来，安抚人心了。而这新闻上所写的内容，与她大相径庭。
“哼，又是假新闻。”
老爷爷将报纸随手一丢。
雅树是全村第一位收到报纸的人。
当蓝月渐隐，太阳未升时，他便再一次坐到那级门阶上，看那半假的星光逐渐熄灭，等待遮天浓雾的再临。这时，一道黑影破开沉寂，宽大的乌翅掀起灰尘。
鸦天狗降落在他面前，怀中捧着一叠报纸。
“唷，早啊，来份早报吧！”她对雅树眨了眨眼，“免费的哦！”
若是忽略那对翅膀以及尖耳，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送报人。雅树知道她是谁，因为“射命丸文”这四个字，在幻想乡臭名昭著。
或许是因为她的身影在村子里时常出没吧，雅树并没有慌乱。
倒不如说，甚至有些惊喜。
雅树抬起眼睛：“白天的那道光……来自妖怪之山，对吗？”
“哦？你也看到啦。”
“那些光，到底是什么？慧音老师说，它们是‘晕’，一种自然现象。”
“‘晕’？”射命丸文嗤笑一声，“当然不是了。”
“我感觉它们是活着的。”
“哦？你发现了啊。要不要来一份报？喏，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
她又拿出了水果摊大叔那般笑嘻嘻的嘴脸，雅树下意识地接过报纸。
远方，天边的第一束光落下了，在大地上奔跑。
盘踞在星星周围的光虫们经过一夜的休憩，终于在阳光的刺激下苏醒，湛蓝的光辉被尽数收自体内，取而代之的，是与昨日白昼一般的暗金色。
它们追逐着初升的旭日，再次吞噬整个天空。
“它们来自妖怪之山？”
“准确地说，是山后。那是一片我们无权过问的土地。”
“妖怪也不行？”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不行。”
雅树沉默片刻，又问：“报纸上写，它们是从外界来的。没骗人？”
“射命丸文”的臭名昭著，不仅是因为她半强迫式的送报，更是因为《文文新闻》是出了名的胡编乱造。
射命丸文回过头，笑容已然不见。
“《文文新闻》从不骗人。”
话音刚落，她仿佛看见面前的少年，眼里闪出了光。
“也就是说，那里可以去往外界？”
射命丸文微微眯眼，第一次想要记住这位少年的样貌。
“你想去外界？”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雅树半晌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去。”
“……”
射命丸文忽然笑起来：“你走不到那里，更爬不上那座山。”
雅树看着她：“我买下你的报纸，你能送我过去吗？”
“不行，天快亮了，我要送报纸。”
“这样啊……”
雅树并没有太失望，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射命丸文看着他，不知出于怎样的冲动，她忽然从翅膀上拔下了一支乌羽。
“拿着。”
雅树下意识地接过。
“如果你能走到山下，我就送你过山。”
未等雅树回应，射命丸文便一扇翅膀，瞬间掠至远方。雅树遥遥看见，她拿着一份报纸，往不知哪户人家的门缝底下塞。
雅树握紧了手里的乌羽，向村口走去。
脑海中回放着昨晚与母亲的对话。
“错了，不对……不是那样的……”
听到了每个字的停顿，听到了每句话末尾的颤音。
舌头，像是孩童手里的麻杆，被一茬一茬地折半、揉叠。
“你在说什么啊？”
母亲稍显担忧。
雅树又说了一大段话。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了。他感到嗓子开始发麻，像有一只毒蛇钻进了喉咙，尖牙刺穿了下颚，注射着毒液。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母亲凑过来，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雅树轻轻颤抖起来，面色发红。像至冬时节，铲雪人早早离床，独自一人清理着道路上积雪，将它们铲至两侧。当众人离开家门时，他回到屋中，坐在锅炉前，脱下覆雪的外套，烘烤已被冻得僵硬、通红的两手与脸颊，不断打着颤。
“是受凉了吗？”母亲看他的样子，忧色更甚，“要不要去看大夫？”
雅树忽然安静下来。
“不用了。我要离开了。”
母亲点了点头，说：“也好。好好休息一晚吧。”
于是少年回头，看了眼村口的石碑。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走在那条不知名的小路上。
被蛀空了芯的秃杨树还挺立着，而河堤旁的木堆却终于要烂透了，一头牛带着犊子浸在黑泥里头，黑澄澄的眸子直勾勾地跟着他移动……
一切他都那么熟悉，却又无比新奇。
他不觉将脚步又快了几分，心脏不安分地跳动。
“呼……呼……”
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脚下，沙石咯吱作响。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惊慌失措。他伸手捂住胸口，缓慢平适着心情。
他走得又慢下来了。
低头，草丛里有一只螳螂，它猛地立起，向他威示着锋利的双镰。雅树毫不怀疑，只要他往那儿踏上一步，螳螂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挥出两肢。
但他不愿回头。
也许某一天，他腐烂的躯骨会被某一位猎人所发现。若他足够好心，也许就会将尸首裹入兽革内，运回村子，然后，他就会在村民们怜悯的注视下，回归泥土。若他足够冷静，就只会原地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将他塞在里面。
当然，最可能的。他只会进入野兽腹中，最终成为草木的养分。
但此刻，雅树不想去考虑前路的危险。他只想去迎接那颗初升的朝阳。
他忽然想高歌一曲！
曲调在他的喉中辗转了十八圈，最后咽入了胃中，他想到自己并不会唱歌，哪怕只是一点民间小调。这股冲动被压到脚下，变成了一股轻快的步伐。
这时，
人间之里的第一位早起者，推开了门。
八
灵梦有点拿不定主意。
说实话，她还没处理过这种类型的异变——以往，她只需要操起御币，一路杀到作俑者面前，然后用拳头让对方明白谁才是管事的，就万事大吉了。
但面对一群虫子，这法子可就不抵用了。
“要不就放着？”
毕竟除了天变暗了一些，也没见它们怎么着了。
兴许睡午觉时还能更舒适些。
“……啊——可恶！”
灵梦盯着倚在门旁的御币，忽然一脚踢飞了被子。
没过多久，人间之里短暂地喧闹起来，巫女缓缓落在人群中。
“巫女大人来啦！”
“是不是到祈福的日子了？”
“诶，贡品还没准备呢，这咋办啊？”
“别瞎扯，巫女大人肯定是为了那事儿来的……”
“巫女大人，给俺的刀开开光吧！”
一位位村民涌上前来，巫女莫名其妙地，做出了祈福的工作。
许久后，灵梦一拍脑袋。
“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啊！”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摸清楚了目前村民的情况，天空的异状，似乎对他们毫无影响。既然如此，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
“最后一位，最后一位了啊——”
她高喊道，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商贩子。最后的顾客，是一位已显衰态的妇人。她有些毕恭毕敬地来到自己这位“神明的意志”面前。
“巫女大人。”
妇人抬头，灵梦看见了一对低垂的眉毛，连带着一双眼睛，也同样黯淡地低垂着。但那两只瞳孔，却不知为何，直勾勾地抓住了灵梦的心脏，瞬间将心中那些焦躁打散。
灵梦低咳一声。妇人缓缓地问道：“您觉得昨晚的月亮，很美吗？”
“月亮？”灵梦一愣，“算……比较特别吧？”
她是第一个提到天空异变的人。
“我的孩子说，那颗月亮很美，但我不明白。”妇人露出了为难又困惑的表情，“那只是一颗月亮，它美吗？哪里美了？”
“这……”
灵梦一时无法回答。
昨晚，那颗月亮确实使她印象深刻。
明明远在高空，那团湛蓝的光辉却几乎像要扑到她脸上似的。
但要说明它究竟哪里美……
“巫女大人，连您也说不出来吗？”
妇人有些失望。
“我问了不少人。隔壁黑田太太说，那月亮像鹅卵石一样圆润，但更透。她家孩子喜欢下水玩，就总往家里头捡鹅卵石。村口卖水果的阿健说，那月亮长得像一种莓，小时候，他在野外见过，香味很淡，吃起来又甜又酸。长大后，他卖了这么久水果，一直没能找到当时那种莓。村长说他老了，看不清月亮到底长得什么样，只觉得模模糊糊的，像纽扣。很久以前，他只有一件棉袄可穿，缝缝补补的，直到彻底不能穿了，也舍不得丢。那件棉袄，用的一直都是蓝色的纽扣……巫女大人，他们说的这些月亮，您觉得美吗？”
灵梦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子。
美？不美？我怎么知道。
自出生起，灵梦就没考虑过这种东西。睡觉、吃饭、打扫落叶，偶尔做一下修习，异变来了，就出门解决。这就是巫女的一生。
幻想乡并不大，光魔法之森就覆盖了六成，接着是妖怪之山、竹林、雾之湖、花田……最后才是人间之里。出了神社，用飞的，花不上几个时辰就能绕好几个圈。
有哪里美吗？
美又是什么？
灵梦停在空中，看着脚下的瘴气森林。
忽然，她升出一个疑问——
在瘴气之后的，森林真实的模样，我有仔细看过吗？
要不，去逛逛？
不对！
灵梦啊灵梦，你现在的任务是解决异变啊！
……可是，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灵梦抬头，看着那暗金色的天空，以及藏在后头的黯淡太阳。
她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情感。
从小腹处升起，一股难以忍受的瘙痒感。
去看看而已，有什么不好的呢……
就当是巡查……呗？
灵梦调转了方向，朝着一个她从未去过的角落前进。她飞得很散漫，上下左右，扭出了一个歪曲的轨迹，像只蝴蝶。一只小巧的玻璃瓶，从裙边的口袋露了出来。
忽然，它落下去了。
穿过瘴气，击中了一条细枝丫，被弹得很远。
最后，砸在了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喀嚓碎裂开来。
不多时，有谁经过这里。
“这是，灵梦的瓶子？”
莉格露捡起碎玻璃，左看右看。
“已经走了啊。也是，毕竟饿了这么久，是该去找吃的了。”
九
雅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飘浮着，被浓郁的水汽包裹。湿润的触感，从皮肤的每一处绒毛传来。雅树想起了院子里的水盆，因为太久没洗，已长出了绿苔。每当下雨，就会积出一洼绿水，绒毛似的虫子，在水中流窜。
他看不见光芒。但睁开眼，却能感受到无数的光点，漫布在黑暗的四处，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密。浮萍一般，顺着风、云，流淌。
星河。
无边无际的夜幕中央，有一条璀璨的星河，自己正顺着这条星河在流淌。
星河的终点，燃烧着一颗无比巨大的光球。它是那么耀眼，以至于雅树一看到它，就感到自己几乎要被点燃。就像是太阳。
我要接近它……
这是从根系延伸而来的渴望。
雅树奋力划动着自己的肢体。前进。前进。前进。但看不见任何成效。
我在哪儿？在黑暗的何处？
空间被拉长了，雅树看着星河一瞬间缩成了线，所有的光点离他远去。但太阳没有变化，它永恒地燃烧着，亘古不变地悬挂在黑暗的高空。
无边无际的黑暗向内挤压，将雅树逼得蜷缩起来。绝望在心中无法抑制地滋生，在某一瞬间，轰然坍缩为更为可怕的情绪。
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雅树忽然明白了，那些光点是“同伴”。
孤独，他现在是孤独的。
永远无法回去。
永远孤身一人。
永远生活在没有方向的黑暗中。
永远无法到达那颗太阳的身旁。
直到无法预见的终点。无论如何努力。
雅树醒了。
泪水已经干涸，凝固在两颊。世界忽然变得好静。风在树隙间流动，而树却成了雕塑，叶子僵硬地挂在枝头。火光照在雅树的脸上，干柴被灼烧着，干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往复不息的虫鸣声，消失了。连野兽也变成了哑巴。
夜已深了。
雅树看不见夜空，却觉得它应该比以往都要明亮。
十
“喂，小子，你有没有觉得，天好像越来越暗了？”
“哪有？老头，怕不是你上了年纪，头昏眼瞎了吧？”
“臭小子！别给老子耍贫——找打是吧！”
“爹！我错了！”
老爹哼了一声，丢开刚拔下来的草茬子：“你给我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变暗了？”
“老头，你这两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男孩一边嘀咕，一边眯起眼，打量起天空：“嗯，好像是比刚才暗了点。本来像芦苇花，这会儿就和蔫了的杂草似的……”
忽然，他看见老爹的唇角耷拉了下来。
好几年前，男孩曾经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没多久，村里的麦子就枯了一大片。
“出事了吗？”男孩低下声音。
“那份报纸，还记得吗？”
“《文文新闻》？”
“嗯。我怀疑它上面写的是事实。”
“啊？可是这份报不是出了名的胡编乱造吗？光虫什么的，世上哪有这种虫子？况且，慧音老师都说了，那是一种叫做‘晕’的自然现象……”
男孩滔滔说了一大段话。
老爹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小子，你可要记住。咱们种地的，最要紧的，就是读懂老天爷的眼色。种地的功夫，反倒是其次。”
男孩不说话了。
老爹面色沉重：“或许再过几天，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没有太阳，就没有阳光，作物就无法生长。
“我有一个办法，但凭我们是无法完成的。”
这时，一道淡淡的阴影掠过。他们抬头，正看见一道红白色的身影，飞向村子。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十一
“什么？有人失踪了？”
“是的。”村长的表情有些复杂，“就是您上次来村子的那天。我们派了一些人，去村子周围和森林里搜，可是，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灵梦想起了当天，见到妇人的场景。
她低垂着眉眼，眼神黯淡，但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都表现得十分平静。
好似，她的儿子并未失踪，只不过是出了一趟门。
“她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灵梦自恃，只要对方不是神隐了，自己就有很大把握，在一天内找到踪迹。
可她，却只是问了自己一个有关“美”的问题？
灵梦想不明白。
“这个……这对母子的情况，比较复杂。”
村长也有点为难，叹了口气：“您亲自去见见她，就明白了。”
在去的路上，灵梦想了又想，却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
不时，便抵达了门前。
这是一间木屋，显然已上了年头，有不少虫蛀的痕迹，整座屋子，只有门面上刷了一层亮色的红漆，虽然已经掉色儿，却依然很明艳。
门前有一道槛，很高，足有灵梦的半个膝盖。门槛上积着灰，但奇怪的是，中间却有一段要干净许多，像是有人经常坐在上面。
灵梦敲了敲房门。
很快有椅子挪动的动静传来，很近。
吱呀——
挠耳的开门声。
妇人的脸庞一点点从门缝中露出来，看见灵梦，她有些愕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比起初次见面，她的模样似乎变得更加衰弱了。
“巫女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看来，她并不打算邀请灵梦进去。
“事情我听说了。”灵梦感到有些烦躁，“我会负责将他带回来的。”
“……不必了。”
灵梦猛地皱眉，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妇人忽然曲下脊背，鞠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躬。
“现在正是繁忙的季节，让大家这么费心费力，实在过意不去。”
“可是……”
灵梦还想劝解，却见妇人迟缓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嘭——！
手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感。
灵梦迷茫地收回了砸在门上的拳头，她站在门外沉默了许久。
然后，将额头抵在门上，抿起了嘴。
“为什么？那可是你的儿子啊。”
灵梦想不明白。
灵梦真的想不明白。
那可是你的儿子啊。从自己身上落下的骨肉——仅仅那种程度也算自私？即便做得再过分一些，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为什么要表现出，这种仿佛无所谓一般的姿态？
记忆里，那条路已经非常模糊了。
但每次想起，灵梦都觉得心里好像忽然空了一块。
灵梦一直走着、走着，在路上拔起杂草，吃了，努力踮起脚尖、伸出手，去够树上最低的那颗苹果，吃了。灵梦把所有自己能触碰得到的东西，都填到胃里。
渐渐的，胃稍微填饱了。
心里的空洞，却怎么填不上。
直到，她走到终点，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红白服饰的家伙。
灵梦成为了她的弟子，成为了巫女。
“巫女大人。”
门的一旁，传来轻轻的声音。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十二
巫女并不特别，抛却那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后，她们的内里，与普通人类并无两样。从小，灵梦就是这样被教导的。她也以为自己始终遵守着这个准则。
“灵梦。”
灵梦回过神来，望去：“哦，是慧音啊，怎么了？”
“有人想请你帮忙，但这里不太方便。”
灵梦点头，跟着慧音往寺子屋的方向走去。看着她的背影，一个问题，在灵梦心里不断打转，却始终到不了口边。这时，慧音忽然开口了。
“他们母子，都是我的学生……倒不如说，村子里超过半数人，都是我的学生。”
——这位半兽人，不知从几百年前起，就一直在人间之里生活着，她修建出“寺子屋”，教导村子里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看着他们长大为人，又回归尘土。
“刚来到村子时，我像你一样困惑。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学习知识呢？学会了知识，就可以种出更多、更有营养的粮食，可以本不该死去的患者恢复健康，可以更容易地传承一代又一代的人，磨练出的技术……过了许久许久，我才终于明白，他们并非不愿意学，而是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他们被困在幻想乡里，已经太久太久了。”
上白泽慧音轻轻笑了一声。
“灵梦，没那么容易的。”
“教了那么多年书，遇见那么多孩子。同一本教习，同一堂课，同一份功课，我也从不偏袒谁。但他们却不可能成长为一样的人，每一个都与众不同，不是任何人思想的延伸，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
灵梦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我现在明白，射命丸文那家伙，为什么会那样描述你了。”
“射命丸文？”慧音有些疑惑。
“哈哈哈，您不知道吗？刊登《永夜之秘》那一版报纸里，可是详细描述了您欺骗村民们的经过，还称赞您是‘历史的欺诈师’呢。”
“还有这种事啊……”
“看起来，是村民们故意向您隐瞒了这件事呢。”
——毕竟，《文文新闻》可是人手一份的。
寺子屋，农夫父子将猜测告诉了灵梦，听毕，灵梦挠了挠脑袋。
“莉格露那家伙，一定是知道这事儿的吧……”
果然应该先揍一顿的。
“听你们的意思，是有办法搞定那些虫子？”
老爹呵呵一笑：“也称不上办法，只是经验之谈而已。巫女大人，您可能不清楚。村子里一直有这样一个习俗，到新年时，孩子们就会带着麻杆、芦苇或者茅草去田野边，点火，去燎路边、田里的野草，这其实是为了烧死藏在里头的虫卵，无论什么卵，只要燎过一遍，就不可能再孵化出来了。这样到了夏天或秋天，作物就能免于虫害。”
“原来那是为了烧虫卵？”
男孩自语，他小时候也干过这事。
“火？用火烧吗？”灵梦皱起眉头，“那可是一整片天空的光虫啊……用火烧，得烧到什么时候？况且，这种虫子能在高空承受阳光照射，能那么容易被烧死吗？”
“即便无法烧死光虫，也能烧死卵，争取时间寻找其他办法，值得一试。”慧音斟酌道，“光虫以光为食，比起远在天边的太阳，近在咫尺的火焰，也许更能吸引它们。”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有道理。”
灵梦听罢，一敲手掌：“好！事不宜迟，就这么干吧！”
她风风火火地，立刻出发了，大厅里，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上白泽慧音叹了口气：“看来，要准备为她善后了。”
“善后？”
“烧掉一整片天空的光虫，你觉得会是什么景象？”
慧音拿出纸笔，缓慢摩挲着笔身上的纹路，最后写下三个字——
火烧云。
“这回儿，用这个解释吧。”
十三
越来越热了。
灵梦直直地飞向太阳，此刻身在高处，她终于确信，天空的确要比以往几日都要黯淡许多。然而，那股热量却好像是一丝不减地，传递进了她的体内。
即便是她，也是第一次飞到这样的高度。
灵梦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个话本。话本的主角，好像叫伊什么的——奇怪的名字。他用蜡和羽毛，制造了一对羽翼，想要逃离自己所在的岛屿。他飞向蓝天，却因为被太阳的美所震撼，不断地想要接近，最后羽翼上的蜡被炙热的阳光所融化。
因此他失去了双翼，跌落大海而死。
灵梦有些庆幸。因为她无论飞得多么高，都不会坠落。
越接近那层暗金色的天空，天空的颜色就变得越淡，直到某一刻，近乎消失不见。
灵梦向空气伸出手，触感却仿佛是探入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中般怪异，又好像是在抚摸某种毛发细长的动物般顺滑，从指尖来到手掌。
灵梦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将手抽回。
似是受到了刺激，那块空气忽然扭曲起来，灵梦眼里多出了数不清的丝线，密密麻麻地扭结在一起，织成布一般的光幕，在彼此身上，缓慢蠕动着。
“这些家伙，就是‘光虫’吗……”
低语着，灵梦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火符，夹在两指中间。
比起魔理沙那只，天空上的这些，明显每一只都要庞大许多。
“只要丢出这张符，它们也许就会全部被点燃。”
面对着无比广阔的天空，灵梦忽然有些迟疑。
“巫女，拥有这样的权利吗？”
至今为止，灵梦退治了许多次异变，但从未有哪一次异变，涉及到如此庞大数量的生灵。她虽然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从未真正伤害过谁，无论是人类或妖怪。
“……这可不行啊，灵梦。这么优柔寡断，可不像你。”
灵梦自言自语着，忽然一笑。
除了巫女这个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害怕虫子，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一扬手。
火符在指尖燃烧起来，化作一道红光，射向天空。
十四
一条路。雅树走在一条路上。
雅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森林的某个角落。可越走越深，树叶越走越密，连天空都被遮蔽，可始终，却连一只妖怪都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哪怕野兽，也寥寥无几。
饥饿时，他摘下外形奇怪的果子。
饥渴时，他就从枝叶上收集露水。
失去了天空，也就是失去了方向。他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收集干柴、枯叶，累了，就升起火堆取暖。他睡得不好，每个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孤坐静谧之中，听着火声。
他后悔过。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就在雅树即将失去时间的观念时，一缕微亮，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脚下多出了一条路。雅树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也许路本就不该有名字。雅树只知道，当他走上这条路时，他再一次见到了天空，是久违的暗金色。
多么亲切。即便在漫长的过去里，他只仅仅见识过这片天空一次。
它黯淡了许多，但对于雅树来说，仍然那么明朗，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雅树攥紧了手里的羽毛。
雅树并不相信什么运气，因此，他能够平安地走出森林，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会履行约定的……”
雅树沿着无名的路，前进。这条路笔直而平坦，不见尽头。
路上没有砂石，没有杂草，更看不到鞋印与车辙。
鞋已经在森林中遗失了。
于是他光着脚前进，在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串足印。
五根趾头，脚掌平平的，到了脚弓，缺了一大块。
路的两旁，长着雅树从未见过的花——它们红得太鲜艳，细长的花瓣挺立着，扭曲、又垂下，花蕊直直向上延伸躯体。它们安静地站着，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雅树不喜欢它们的模样。
但除了它们，路上又没有其他事物可看，处于绝对的寂静与安宁中。
“雅树。”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雅树的双腿仿佛被浇上石泥，凝固了。
“雅树，你要去哪儿呀？”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在人生的第一个瞬间，他睁开眼睛，发出明亮的啼哭声时，是同一道声音，轻轻哄他入睡，只是更加疲惫、无力。
“雅树，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出门时，要说‘我出门了’。”
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抱歉，我忘记了。”
雅树的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
“没关系，下次要记得哦。”声音恢复了温柔，“是要去学堂了吗？便当带了吗？”
“母亲，我已经不上学堂了。”
“哦——是这样。雅树已经长大了啊。抱歉，妈妈忘了。”
轻笑声。
“那么，雅树要去哪里呢？是要工作了吗？”
“母亲……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啊——是这样。没有关系的，下次努力吧。”
一点点遗憾。
“可是，既然如此，雅树你究竟要去哪里？”
雅树攥紧手掌，又松开：“母亲，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啊……雅树，你能照顾好自己吗？不然，让妈妈跟着一起吧？”
“不行！！”
他大声吼道。他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但母亲没有在意。
“那么，雅树，告诉妈妈你要去的地方吧。这样，妈妈以后想你了，也能去看看你。”
“……我要去妖怪之山。然后，去外界。”
“外界？可是，雅树，那里妈妈去不了啊。”
雅树的膝盖颤抖起来。
“对不起。”
“你没有错，雅树。你只是长大了。”
“……”
“雅树，走之前，能再抱妈妈一下吗？”
雅树的双腿扎根在地上，转不过身。
“雅树，你有一句话，还没和妈妈说。”
雅树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好像听到一阵咔嚓声，蔓延在土壤中的根系，一根一根地被扭断了。他摔倒在地上，痛苦地弓起身体。
腹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翻滚起来。
似乎有人在为他拍打后背，拍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雅树努力睁开眼，他看到了一片燃烧的天空。
多么绚丽。亮金色的火光，从东边，一路蔓延到极西，化为一片亮金色的海洋。
它们开始下坠了，一片一片。像是老旧的房屋，漆皮开始褪色，一块块地脱落，露出背后腐朽的木桩。但天空不一样。那是一片久久未见的青空。
“母亲……”
雅树寻找着，但周围空无一人。
“妈妈……”
视野逐渐模糊。
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一座望不见顶的山峰。
“哈哈哈……我到了吗。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感到身体内部出现了一股灼热的气流，翻涌而上。
咳——
咳——
咳——
有什么被咳了出来。
那是一团火焰。缓缓地升上天空，那么渺小而耀眼。
十五
妖怪之山，山巅。射命丸文睁开了眼睛。
“他到了。”
“你要去接他？”
“要接他的不是我了。”
射命丸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随即，露出明媚的笑容，叉腰、展翅：“该去拍下一版报纸的素材啦！”
十六
“怎么回事？最近神社的落叶好像特别多，怎么都扫不完……”
灵梦望着满院子的落叶，陷入了苦恼。
这时，一道黑点自远方逐渐放大，降落在她面前。
“唷，灵梦，我来送土特产啦！”
魔理沙横坐在扫帚上，裙子里兜着一垒蘑菇。灵梦瞅了一眼，露出了非常嫌弃的神色，没好气道：“又是蘑菇，整天吃蘑菇，你难道不会腻吗？”
“嘿嘿，这你就不懂啦，蘑菇也是分很多种的。上次之后，森林里冒出来了好多没见过的新品种蘑菇，所以我才想着，给你也送一份来的嘛。”
“上次？”
“就你把天空烧个窟窿那次。”
“哦——记起来了。”
魔理沙提着裙摆，在灵梦的屋子里翻出了一个篮子，把蘑菇都抖了进去。
他边抖边说：“你该去村子里看看啦，今年大丰收呀。农民们说，这是稻荷大人给予他们的恩赐，是巫女大人向神明传达了他们的祈福，都说要好好感谢‘您’呀。”
“哪有这种事……啊，说起来，那天确实……”
那天去村子时，确实有不少村民围过来，向她传达了愿望。只不过她听完就忘了。不过，神明的恩赐这种东西，肯定是假的吧……灵梦看了眼神龛。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神社究竟在供奉哪位神明。
“嘛，当然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虫的尸体落到田里，所以土壤变肥沃了而已啦。”
“喔——是这样啊。”
灵梦走到鸟居旁，遥遥望向村子的方向。
她想起来了，那天的最后，她当面质问莉格露，问她是不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结果，她居然非常大方地承认了。
“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如果你仔细研究过生命的话，就会发现，生物们都是既纯粹、又复杂的东西。光虫以阳光为食，可以说，几乎不可能缺乏食物，因此，它们会本能地以非常恐怖的速度，进行繁衍。最后，将种群规模扩大到，完全遮蔽所到之处的天空……”
“但大自然是很公平的，它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一旦到达那个地步，光虫形成的‘天幕’就会将天空给遮得严严实实，太阳的热量会不断在‘上方’累积，最终抵达一个临界点——使某只光虫自燃。而只要有那么一点火光，火焰就会开始在光虫间迅速蔓延，最终将那片遮蔽天空的‘天幕’，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哪怕我不去点火，它们最终也会自然消亡？”
“没错。”
灵梦久久不能言语。
她迷茫于这一种族的生存方式，几乎将她的认知完全颠覆。
她回忆起那片暗金色的天空，还有那轮湛蓝色的月亮，心中竟升起一股深深的遗憾。
“这么说，它们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
莉格露的嘴角微微勾起。
“怎么会呢？”
“啊？”
灵梦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灵梦从回忆中醒来。
她望向村子的视线，仿佛透过了森林上方的浓雾，看见了一片金色的麦穗海洋。就像那一天，所看见的那片燃烧的天空，一模一样。
（全文完）
注：
雅树穿过魔法之森，到达的是再思之道，再思之道中，弥漫着彼岸花的毒气。通过再思之道后就是无缘塚，无缘塚的结界很稀薄，因此容易与外界相通，外界常有人误入这里。
若是死者，在无缘塚的紫樱盛开之时，会解除迷惘，灵魂去往中有之道。中有之道处于妖怪之山的内侧，通过中有之道，就可以抵达三途河。通过三途河中转，也许能前往外界。
乡里奇谈守望篇入围文章。
谨以此文献给：
我最爱的番《虫师》，
我自己，
还有我的母亲。
封面Pixiv ID：16204714
封面作者：幻電放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