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基因启动,他们突然无法看见任何人类(下)|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中篇科幻小说《于是人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完结章!
医生菅野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病例:患者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假如一个人无法看到其他人,她将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
作者简介
龙凯骅 | 中学开始看科幻,长期科幻爱好者。喜欢写脑洞类、反映社会现实类的故事。晨星奖、三体官方小说大赛、知乎长篇赛和网易元气故事获奖者。
于是人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下)
全文约7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洗澡的时候,菅野弘把脸埋进水流里,像是模拟沉入水中的感觉。有一个遥远的呼唤声,隐隐约约地从意识的深处再度响起来,一遍一遍,菅野弘听见了,他想,那是呼救声。
是井上明美在呼救。她正在深渊的边缘不断地滑落。那种呼救声,一定也发生在几万名孤独死者们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听见。
他走出浴室,坐在早餐前。食之无味,耳边响着呜咽声。
谁会弄出这么难吃的东西,菅野弘愤愤不平地想着,并且集中精力思考——还要再多尝试一些,要更努力一些。那个呼救的声音,既是童年时的菅野弘,也是井上明美,世上还有更多没有被发现的人,他必须要做这件事,必须。
……
但是,没有病毒。
这次去实验室,菅野弘专门问了实验室那位老哥的名字,以避免他也成为消失的人,他叫菅原纮一。对方告诉菅野弘,井上明美和吉川大介的细胞里都没有发现病毒之类的东西。
“呵,这并不意外。”菅野弘说道,本来就是为了应付主任而不得不做的。
“但是,你过来看这个,”他对菅野弘招招手。
在电子显微镜上,菅野弘看到了一些弯曲的类似基因碎片似的东西。桌上摆着一本书,好像是《远古人类演变》之类的名称。
“你知道吗,在几万到几十万年前,人类是有很多分支的,从南方古猿到现代人,当中出现过许许多多的分支。”菅原纮一说道,“曾经有一个分支,比智人更加聪明,体力也更好,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比我们更有资格赢得这个世界,但最后他们灭绝了。为什么如此优秀的一个分支在进化上反而彻底输掉了呢?”
菅原纮一给他看了一张图片,“研究者提出了一个猜想,因为这个基因片段。该基因使得他们在同类之间,无法像智人那样有效的交流。”
菅野弘立刻把目光投向了电子显微镜,“你的意思是说……”
菅原纮一肯定地点点头,“吉川大介和井上明美基因中的这部分,与那个灭绝人类分支的这部分,非常的相似。”
菅野弘吃惊地道,“难道主任竟然还真说对了,这跟基因有关?”
菅原纮一高深莫测地伸出一个手指,示意不要马上下结论。
“最妙的事情出现了,”菅原纮一说,“我拿自己的基因,还有实验室里几个同事的基因都测了一下,结论是……”他点了两下鼠标,屏幕上又出现了好几张图片。“我们全都有这个基因。”
菅原纮一慢悠悠说道:“那个灭绝的分支,有人怀疑他们和智人的祖先交配过,所以,可能数量很多的人,都从杂交过的祖先那儿遗传了这种‘孤独的基因’。”
空气凝结了一两秒。
“这不可能啊,一种基因会导致人无法与同类交流,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会导致种群灭绝的基因啊。”
一个导致自己灭绝的基因,怎么可能被代代传承下来呢?
“事情就是这么有趣,”菅原纮一说,“每个人的基因里,都有杀死自己的机制,但我们就携带这些危险的东西,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这并非不可解释。危险的基因有可能是不表达的。深皮肤人种与浅皮肤人种结合,下一代有可能皮肤是深色的,也可能是浅色的。很多时候,基因片段是个开关。
携带致癌基因的人,如果不触动相应的开关,也许永远也不会罹患那种癌症。而少部分不幸的人,如井上明美,她的那个开关被打开了。
菅野弘久久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古怪的、扭曲的基因图形,一种感觉慢慢升起。事情已经渐渐地走向一种不可控不可知的领域。这可不是好事情。
孤独基因?
徒劳地去思考世界上有多少人携带着某种远古的基因,这不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医生要做的事情就是给病人体检,然后尽可能地用已有的手段来干预病情。至于世界上有多少人携带着孤独基因?管它干嘛?
但菅野弘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经纪人准备给井上明美办一个赏鉴会,届时,井上本人也要出席。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菅野弘很吃惊。鉴赏会?面对一个空荡荡谁也看不见的画展,这难道是个好主意吗?但井上明美说,“我想去看看,还有没有我能看见的人。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此前菅野弘曾经多次问她,所有的人在视野中消失,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但井上明美一直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她说可能是发生在离婚搬走的时候。可是,前几天经纪人突然联系她,她才想起,经纪人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消失的人。
井上明美和经纪人合作的时间非常长,在离婚之后,两人在公开场合有过一次见面。当时井上明美觉得,双方见面的场合似乎空荡荡的,人少得出奇。可经纪人说,双方见面的场合是一个商业街,那里的人可一点也不少。
还有一个细节,井上明美弄翻了杯子,水洒了一桌子。事后遭到了经纪人的埋怨,她说井上把水泼了经纪人助理一身,但她竟然没有向助理道歉,这样似乎太高傲了。艺术家也要懂礼貌的。
这句话曾让井上明美十分错愕。在她的记忆里,经纪人是一个人来的,但经纪人居然还带了一个助理。这本来是一个重大的警示信号,足以让她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可接下来两人爆发认识以来最大的争吵,这事就完全被井上明美忘掉了。
菅野弘问:“经纪人是何时最终消失的呢?”
“应该就是大争吵之后吧。”井上明美打字说。
之所以争吵,是因为经纪人告诉她,她的风格已经越来越不好卖了,希望井上能画一些有销量的东西。
坦白说,经纪人也没有错,那种潮流井上也喜欢,但那种风格不是她。
两人的艺术路线,在此时发生了彻底性的分歧。争吵之后,井上明美曾经考虑要不要换一个经纪人。也就是在那时,经纪人从视野里也消失了。
井上明美曾经与经纪人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不然经纪人也不会陪伴她那么长的时间。但是,艺术观念割裂使得井上明美的潜意识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懂她的那个人也消失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变成了现实。虽然两人的合作关系还在,但在她的潜意识里,过去那个经纪人已经不在了。
菅野弘久久陷入了思考。
这让他对孤独病的了解,又多了一个层次。
井上明美的孤独病,不是从0到1,一下子飞跃过去的,而是当中有一个过程。作于女人的井上明美,离婚就意味着丈夫的消失,她接受了这一点,并没有障碍地继续生活下去。那段时间里,她仍然能够看见经纪人。工作对于很多人是很重要的,即便对于孤独病患者来说。
井上明美的病史说明,孤独病的严重程度是分级的,有的人能看见部分人,最孤独的人则谁也看不见。
菅野弘同时还联想到了另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荒木前辈。
菅野弘曾经怀疑过前辈是位患者,但后来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前辈至今还活跃在工作岗位上,看不见人是不可能的。但今天菅野弘知道答案了。前辈或许真的看不到菅野弘,甚至看不到那场活动上的大多数人,但这对荒木没有影响。
那些要他签名的,要跟他合影的,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何必看见他们?孤独病对于工作狂的好处,就是外界的干扰极大地被消除了。菅野弘猜想,有的人甚至可能会喜欢这种病。
荒木看不见无关紧要的人,但他能够正常地在实验室工作。荒木就算知道自己得了那种病,也不会公开。他只需要看见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自己的助手、最亲密的学生等等,就够了。他选择了这种生活,这是一种可控的孤独。
孤独病不仅特殊,有不同的发展阶段,还有复杂性。每个人的情况都是特殊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孤独。有人害怕这种病,有人甚至会喜欢这种病。
有的人看不见所有的人,有的人则只能看见一部分人。有的人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有的人则活跃在工作场合中。也许你在家庭中是孤独的,但你在职业上则异常活跃。有的人可能看不见世上几十亿人,但却有一两个最密切最重要的人可以交流,就够了……
在最初,菅野弘以为,每年几万孤独死者是一个庞大的数量,足以成为社会重大议题。但今天这个发现,使得孤独病的规模,可能比菅野弘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也许有很多根本看不出来的患者,每天在不同的舞台上穿梭着。他们的世界里,一部分是可见的,一部分是消失的。
七
井上明美的作品赏鉴会,异常的热闹。来往的批评家、潜在买家挤满了画廊的空间,所有人端着酒杯,兴致盎然地交谈着。
意想不到的是,井上明美患上奇怪的疾病之后,本来反响一直平平的她,突然“被发现”了。经纪人也许原本准备放弃她的。然而,有位批评家看了井上明美病情最严重时期的作品后,高呼“有绝妙的灵气”。
也许是井上明美观察世界的方式完全变了,她笔下出现了一个平行世界。
就像达利的绘画那样,人们能感觉出一种怪异的情调。空的椅子,织毛衣的针悬在半空,被阅读的书被翻页了一半,这些画中的氛围,第一次看见的人会被吸引,产生一种不和谐的震惊感。
批评家说,自古以来,人类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这部电影突然只剩下了配角和道具在自顾自的演出,这会让观众错愕。通过“让主角消失,来特别地凸显了主角”,批评家说,正因为人不见了,所以观者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他应该存在”。
此刻菅野弘走在人流中。
他从没有看过井上明美的画作,现在他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内心世界。她画的场景都很常见,但里面的气氛是如此的切肤入髓。即使是对孤独病毫无体察的人,看了也会为之触动。
但眼前的一切,对菅野弘来说,感受到的不是美,而是震惊。
菅野弘突然明白了,孤独病是如何传播的。
有一个疑问,一直悬而未决,那就是这种病是怎么被触发,又是怎么传播的。
这是一个悖论。得了孤独病的人会把自己封锁起来,因而,这些人绝不会对别人产生影响。但事实上,每年新产生的几万孤独死的人,说明这种病在不断地蔓延。城市里彼此隔绝的人,如何在各自并不接触的情况下,感染同一种疾病的呢?主任让菅野弘去查病毒,但是没有病毒。
此刻,当菅野弘看见井上明美画作的瞬间,他一下子明白了。
只需要那个开关被打开就可以。摁下开关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人生中重大的变故与刺激。
也许,一幅画就可以。
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触发孤独病的引线。也许是一首歌,一个句子,独自生活时的一段思考,或甚至是什么都没有。可能就在无声无息中,开关被打开了。也许你与另一个人同样在听一首歌,读同一本书,那个人没事,但是,你的开关却被打开了。
菅野弘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一个不需要病毒有形传播源的病症。这意味着,它是无法被阻止的。
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菅野弘转过头,看见经纪人端着酒杯,喜滋滋地看着他。
经纪人从一开始对井上明美的厌弃,转变成了狂喜,她认为井上明美的画能够卖出一个好价格,于是开始捧她。她甚至用梵高来形容井上明美,因为梵高当年也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他们都能用“常人无法企及的方式与角度来观察世界”。
菅野弘已经第一万次地向别人解释“她并不是脑子不正常,她只是有点特殊”了。在现场,听着经纪人的话,菅野弘不觉开始愤怒。
经纪人牵着井上明美的手,让她走出来,像展示一个动物一样,经纪人明知道她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到,还是往井上明美的手里塞了一支笔。井上明美显然不明白,她困惑地望着手里的那支笔,看上去真的像个傻子一样。
一个潜在买家惊叹说,“啊,真看不出来,如此精巧的画作,竟然是这样一个连甚至对话都无法完成的人画出来的呢。”
“脑子不正常的天才”人设,被经纪人成功卖出去了。
此刻,这位经纪人款款端着鸡尾酒走到菅野弘面前,希望菅野弘能以她医生的角度,讲述一些故事,让那些记者有更丰富的东西可写。菅野弘愤怒地拒绝了,并离开了活动现场。
他感觉自己胸膛里堵得慌。
她被经纪人耍了,她被卖了,但可悲的是,井上明美就在现场,可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不应该是她的处境,这不应该是任何一个人的处境。任何一个人的悲惨,任何一种孤独,都不应当被拿来当作商品出售。菅野弘一边走一边气得发抖。菅野弘曾经也处在她的位置上,菅野弘也曾经被许多人围观,当作一个怪物一样的观赏,人们也曾经当着菅野弘的面指指点点,说难听的话甚至都不需要避开。
这是剥削,是经纪人对她的剥削,这个世界先是忽略了她,把她抛进了黑暗,然后又发现她有小丑一样的看点,于是又用这样的方式来剥削她。菅野弘曾经全力地想让她不被世界忘记,她确实没有被忘记。但却是以这样的形式,他不能接受。
当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在走廊上迎面碰到了主任,主任劈头盖脸地问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态度非常不满。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放弃治疗!我们并不掌握相应的知识,……你花费了越来越多的时间,耗费了不必要的时间与资源……”
“不能放弃!”菅野弘对他吼道。声音大得令四周的人都吃惊。
医院的等级序列是很严格的,菅野弘这个级别的医生不可以公开对主任医师用这种态度说话。
主任的脸色变得铁青。
“抱歉,但这是医生的职责。”
菅野弘大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摆着一封新来的信件,拆开信封,一张纸飘落下来,上面写着:“……很抱歉,我们只能对您的文章作退稿处理,……”
那是菅野弘投给期刊的一篇关于井上明美病症的文章。在权威荒木那里碰了壁之后,菅野弘试图用写文章的方式,来寻求关注,希望能够发出呐喊的声音,显然,这个想法也落空了。
“没有人关心她。”菅野弘喃喃地说道。
没有人关心井上明美,没有人关心孤独病,没有人关心每年有几万人默默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菅野弘突然意识到了,是的,每个人都是孤岛。
这张纸,这就是证明。它证明了整个世界,这个社会,对于人的漠视,他们对于“人”是看不见的。没有人能够看见孤独病,这就是孤独病已经布满整个社会的证明。
这就是菅野弘必须继续治疗的理由。
“医生……您是否有些走极端了?”护士站在一边,惴惴不安地说道。
菅野弘不回答,刷刷地书写着,“请立刻安排相应的医疗设备,我要开始对井上明美进行治疗。”
护士欲言又止。“主任不会同意的……”
“请立刻开始准备,护士小姐。”菅野弘强硬地说道。
主任是不会同意的,而菅野弘不打算再听从他。治疗必须进行。菅野弘无法拯救这个世界,无法拯救无数在房间里默默处于黑暗中的人,但是,至少可以拯救一个人。
为了和井上明美对话,菅野弘一直等到很晚。
在家里,他打开电脑。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耳鸣,有噪音,有人的呼喊声在耳朵边响着……这些声音让菅野弘头疼,让菅野弘不安。最后,菅野弘跑到书房,把门关了起来,在门缝里塞满布条。
突然电脑上跳出来一个消息,井上明美回消息了。
菅野弘向她告知了明天就开始进行治疗的安排。
“可是,这种治疗会伤害我吧……”她犹犹豫豫地说。
“必须这样做!”菅野弘回答道。“请相信我,我曾经也在那个地方!我一生都在与它战斗,这种病,我也曾经经历过!我知道,我相信,你可以被唤醒的,被唤醒!唤醒!”
八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整个家被砸得稀烂的那个夜晚。
母亲望着满地的残骸,那个念头完全控制了她。
多年来的辛酸委屈,全都化成了灰。这个孩子,他没有变好,无论她多么努力,无论她花费多少精力,她耗费一切搭建起来的总是会瞬间摧毁,一切都没有变好,一切不断地坠向深渊……
惨淡的、月亮也躲起来的夜色中,孩子的哭闹惊醒了宁静的夜色。
隔壁房子的窗帘下,邻居们偷偷地露出几双眼睛。他们看见母亲强行拖着孩子,从木屋里出来。
她拉着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喃喃地说道,“要是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你还怎么生活呢?”
“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不幸的,妈妈也很抱歉,但是,妈妈没有办法,妈妈给不了你明天,妈妈要放弃了。”
妈妈拉着孩子,一直走到湖边。湖面上弥漫着雾气,遮掩着深不见底的狰狞。有风吹过,雾竟然发出类似人的叹息声。那孩子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身上被绑上了一圈、一圈的绳子。在这个该死的时候,突然,那个孩子笑了,也许他是觉得这些绳子绑得很有规律,他张开嘴,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声击溃了这个母亲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
天知道,她有多么恐惧这个孩子的笑声,有多少次,在她抹着眼泪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在毫不知情地发出那毫无同情心的笑声,他的笑从来不看时机,不看场合,家里陷入一次次的绝境,这个孩子却在没心没肺地笑着。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戛然而止。冰冷的湖水与黑暗淹没了他们。
湖下面十分黑暗,他没法呼吸,浑浊的水灌满口腔,进入了他的肺里。他四肢胡乱地挥动着。挣扎中,他好多次摸到了那个紧贴在他身后的人,也许是失去所有的感官的缘故,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她”的存在。
是无数次给他温暖,无数个拥抱,无数温柔的对话,但他从来没有理睬过的人,是此时此刻想要杀死他的人。
心脏在狂跳,窒息,他疯狂挣扎着,所有的挣扎都没有用,看不见,听不见,无法呼吸,……这种一切感官失去的体验正在杀死他,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在挣扎着,拼命挣扎着……最后他好像挣脱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哗啦啦的一声响亮的水响,他被捞出了水面。他剧烈地咳嗽着,水从他的鼻孔和口腔里喷出来。
有两个成年人,是从邻近的屋子里急匆匆地跑过来救人的。一个汉子半身没在水里,把他提起来,湿淋淋地递给岸上另一个人。
“妈!”突然,在夜色中,孩子发出了一声嘶吼。那两个邻居露出震惊的神色。
孩子在夜色下,凄惨地叫喊着。“妈妈,我要妈妈……”
浓雾竟突然散去了,月光透彻的照亮了当下。他的开关突然被触动了。他在水下曾经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在浮起水面的那一刻,视觉、听力、空气、还有对妈妈的记忆,像电灯被突然按亮了一般,一切都亮了。
他能看到,听到,能想起所有跟妈妈在一起的事了,他知道了谁在一直爱着他,谁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谁在给他做饭,谁一直在无限地提供温暖……
然而,他却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她被湖水留下了。而在湖面的远方,一层团状的雾正在飘远,似乎带走了什么。
菅野弘的头剧烈疼痛着……
仿佛再一次经受了溺水痛苦的考验。他记起了那令自己疼痛无比的过去。
他一直是在被爱着,但是,给了他所有一切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用了生命来拯救他,但在他康复的那一天,却永远失去了她。
她证明了,孤独病是可以被唤醒的,井上明美也一定可以。
拯救她,拯救她!
菅野弘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就像疯魔了一样,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拯救她,拯救她,拯救她,拯救她,拯救她,拯救她……
“请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菅野弘几乎是嘶吼着对井上明美喊道。
这是他一生的心结,这是他一生的痛楚。现在他有一个机会,他需要这个机会,不是她在恳求菅野弘,而是菅野弘在恳求她,他必须要这样做。
请相信我!通过杀死可以拯救,丧失感官可以获得一切,这是危险的疗法,但是请相信它可以的!……
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中”。一句话发送了过来。“医生。你能首先拯救自己吗?”
似乎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的家人还好吗?医生?”井上明美问。
菅野弘愕然地说,“什么?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人……”
“请问,是谁每天在给你准备早饭?”
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般,菅野弘呆住了。
每天洗完澡,就直接坐到早餐前……可早餐是谁做的呢?
谁能做得出这么难吃的东西……这是菅野弘的抱怨。可早餐是谁做的呢?
是谁总是在房间里发出噪音?还有那些叹息的声音?谁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那个一直在呼救的声音是谁?
……菅野弘惊恐万分,猛扑到书房门前,拉开了门。
空旷的客厅里,仍然没有人。目光越过客厅,落到了门前的玄关处。鞋架上放着三双鞋。有一双米色的女鞋,还有一双童鞋。
那一刻菅野弘如坠冰窖。
“孤独病患者的特征,”屏幕上继续显示道,“能再描述一下吗,医生?”
他们……看不见别的人……他们,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独有的逻辑当中,他们……无法与别人正常的沟通……
“你看见谁送来快递吗?”“你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吗?”护士的声音响了起来。菅野弘突然意识到,他一直称他们为“主任”“护士”“同事”,菅野弘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为什么跟他沟通这么难,像是跟另一个世界的人沟通似的……”“主任不理解,同事不支持,整个世界,都听不到我的声音,投稿的杂志也不理解,他们都不懂得……”这是他的抱怨。
无法与人正常沟通的……是他自己?
一个又一个晴天霹雳,连接着打在菅野弘的头顶。完全失去了力量,全身瞬间被抽空了。
井上明美还在说着,
“医生,你有妻子,你有孩子,你只是从来都看不见他们。”
“还记得我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吗?总是消失的父亲,一直从不说话的丈夫……”
“你没有办法拯救我。”
“你,就是我致病的原因啊。”
菅野弘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在窗外,夜色中淡淡的雾飘过,雾仿佛发出叹息声。就像母亲死亡那夜它曾离开,就像井上明美离家时它曾拥抱她。也不知是不是同一片雾。
(完)

编者按
假如一个人无法看到世界上其他的人,她将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对于这个问题,小说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结论,正如人类对自身,对孤独也不甚明了。文中所有的探讨只是“提出问题”,并试图让读者联想到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社会在不断地进化演变,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也越来越复杂多变。对此,通常人们的说法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而作者看到了另外一面,这篇小说写的是“也许每个人都是孤岛”。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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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