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位置与满足——《城堡》读后感
《城堡》的故事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K以土地测量员的身份来到城堡外的村子想要进入城堡,却被各种事情阻拦而不能够。
因为K直到最后也并没有进入城堡,所以这个故事无法延续,如果这是一个短篇,这样的结构本身就留下了戛然而止的沉思,但这个故事以长篇呈现,对于一般的读者而言——譬如我——就显得毫无生机和意义。直觉上说,《城堡》很适合用作社会分析或者作为寓言来关照,它充满隐喻,填充大段大段的对话,像梦境一样错综复杂的结构、逻辑和言语,正如K不理解村里的人,我们不理解村子、城堡、还有包括K在内的所有人——至少在某个行为上。这是因为卡夫卡没有给出解释,于是解释就成了读者的工作。然而单纯的这种解释同样无法触及城堡,如果我们要解释城堡,就必须是在文字中接触城堡的后的难以言说的烟雾遮蔽的心情之上解释,使这种解释或多或少具有城堡的气息。
K想要与城堡取得联系,表面的目的是使他土地测量员的身份得到承认。这样一种身份的认同对于村里人是非常重要的。在村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和职业绑定,是一种象征的位置,没有这个位置人就无法生存。正如奥尔加一家人在阿玛利亚拒绝索提尼后的状态:人们断绝了与他们的联系,他们不仅无法取得物质满足,而且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如果说阿玛利亚找到了照顾父母的女儿的位置、奥尔加找到了巴纳巴斯的姐姐的位置,也是因为她们从一开始(也出于年龄的缘故)就没有进入社会的位置,而只是作为家人的位置生活,而他们的父母无法接受自己从一个社会位置被放逐到秩序的空无之中,所以成了我们所见到的那副可怜的模样。我们在各处都可以见到身份的重要性,甚至是首要性。助手在身为助手时是一副惹人厌的、漫画式夸张的、以成人的身体进行孩子的调皮活动(负面意义而言)的形象(后来我们知道这正是他们被委派的任务),而在他们辞职后我们才看到他们真实的形象,甚至于在外貌上年老了许多岁。诸如村长、桥头客栈的老板娘,甚至隐去姓名,只以身份来称谓。在这些人身上我们都感受到一种怪异,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行为方式。这种秩序在城堡是另一幅面貌,官员们,尽管在总体上被称呼为官员们或者老爷们,每个个人都有名字,而且人们以他们的名字直接的称呼他们。这意味着他们于最强烈的象征中保持了自我,然而这种自我或许是村庄的人们的想象,以期与城堡得到人之共通性的关联。而那些我们大致上能够理解的人,或者说与K交心的人,都具有名字,而不是身份。譬如奥尔加姐弟,小孩子汉斯,从位置上逃离的弗丽达,刚刚接替位置几天的培枇,他们都在秩序之外。而K显然也在象征之外。他对于村子是一个闯入者,人们不能像理解铁匠为了打铁、铁匠的儿子为了成为铁匠一样理解他的行动。K并不是没有位置,但他的位置是一种实质的空无——他是土地测量员,然而这里不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因为这个位置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不受制于这个位置,他似乎相对于其他人是自由的,但却受制于对空无的追寻,他想要接触城堡,来填充空无或者转移位置,他行动的意义就在于他想要找到行动的意义,然而这个位置本身就是城堡给予他的。在这个意义上,K就像奥尔加的父亲毫无意义的尝试接触城堡,然而永远没有真正的回应,与之不同的,奥尔加的父亲是一种哀求的姿态,而K几乎是一种战斗的姿态。
K的战斗是一种隔离的战斗。我关注到他的手,他的手似乎是无所适从的,诸如和比格尔夜聊时他的一只手搭在了身后,又或者他总给人一种双手交叉在胸前(尽管并没有提到)或者双手插兜的印象。如果不是这样戒备而轻佻的姿态,我们很难想象K如何仅仅与人进行大段的谈话而不产生肢体的接触。在总是灰蒙蒙的冬天的雾气里,K与他之外的一切、包括身为读者的我们完成了隔离,尽管总是徒劳无功,尽管与城堡失去了哪怕是经由村民的间接的联系,但他在冰雪漫天中艰难前行而不被所有人接纳的时候,才是K离城堡最近的时刻。一切看似与城堡有某种关系因而是通路的他人都对K产生了吸引力,然而他们本质上是一种阻碍,至少是一种幻象。之所以说是幻象是因为这种吸引力是K的编织,在男人身上,与城堡的关系被编织成了得体与高尚,在女人身上,则被编织成了性与爱的幻想,然而这一切中介都掩盖了K真正的对于城堡的追求。人物的对话随着故事进行越来越长,一个人物对于往事的重新解释几乎可以占去一整章,这寓示着“K逐渐被困在语言中,而无法行动”。语言正是他人囚住K的框架,当他关心于奥尔加所说的陈年旧事,关心于弗丽达的爱,即使这是通向城堡的手段,他也已经开始陷入村子而远离城堡;在最后几章,他相当急促地接受了培枇地建议,接受了盖斯泰克的意见,小说戛然而止,然而也并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因为K已经永远不可能靠近城堡了。
如果给城堡一个隐喻性的解释,或许可以笼统而本质地把它表明为“那个真正可以满足我们的东西”。对于这样一种欲望的空洞,我们尝试填补它,然而都无济于事,我们的心中总有一个达不到的东西,这个东西驱使我们行动。我们无法把它形象化为类似于完美婚姻或者理想职业一类追求(譬如村里的生活),因为这类追求永远不可能圆满,它们在实现的那一刻就会消失、而不是被填补,而欲望转移到新的事物上去。为卡夫卡整理遗稿的好友把这个东西形象化为上帝圣恩,我们也可以说它是道。对于这种崇高的本质追求是永远不可得到的,这不只是迷雾、冰雪以及村里人,还源于人本身的性质。K远离家乡而来,所以他没有家庭中的位置,也没有村里的位置,然而他必须要获得村里的认可,否则无法借以接近城堡,然而,在他的位置空无一物时,他的飘渺才是与城堡最为接近的。也就是说,求道是需要中介(言)的,但接触中介使自己摆脱飘渺成为人后,却无法得道(言不尽意)。然而,就在这种战斗的追求中,K消磨了他的一生,正如每个人无法满足的一生那样。如果再对现实加以关照,我们发现问题更加严峻,现代社会之中崇高的圣恩已经从这个模式中被遗忘,占据城堡位置的恰恰是原本作为不完美的形象化的村庄。因为目的地的现实化,迷雾和冰雪都不再那么严峻,然而我们还是无法抵达城堡,而且,因为外在困难的显而易见的减弱,我们很难维持一种战斗的姿态,于是转向一种怀疑。这种怀疑使村庄的位置成了空洞,使我们远离原先村庄的位置,却过于接近了自我的位置,由于没有参照的锚定,更加偏离了航向。而一旦这种怀疑导向了城堡(现在是村庄),而将城堡的位置也变成意义的空无,就无来处也无去处,如天地一沙鸥;这时候,如果他最终把怀疑导向自己,使自己的位置也空无,那他将毁灭;如果他最终用自己填补城堡和村庄的空无,他实际又把村庄降级并扭曲了,他将毁灭别人;如果他停留在这样飘飘然的状态,倒是与消失的城堡最接近。
当然我们都有父母,有我们经验现实的位置的制约,但在这种制约背后正隐藏着破坏。很多人都有“我活着只是因为父母还活着”诸如此类的想法(至少在评论区里),我们的劝诫也大多是交朋友谈恋爱充实生活之类,然而在这种经验现实的背后,这种劝说也意味着“如果你只有你自己,那么你就毁灭”。所以,城堡的意义在于永恒追求的不可抵达的终点,我们在对村庄现实的替代中介满足中度过一生。而我所说的城堡的现代的困境就是,人们不认可属于个人的崇高的东西,转向了普世追求,然而普世追求的虚假性不仅无法满足、而且无法支撑追求的姿态,一部分人停在这里,另一部分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只能拆解掉它,然而,如果不重构起不可接近的城堡,那里永远是一片虚无。另一方面,认识到这糟糕的未来,人们根本不会成为K,他们在家乡安居乐业,而《城堡》的故事从不开始。

PS:卡夫卡的描写是细致的,而且很有画面感,或者说他完全可以进行一种正常的故事性的写作。譬如他描写塔顶时“像小孩乱涂乱画”(大概),以及相当微妙的动作心理转变,然而他的特殊之处恰恰在于这一切描写对城堡的价值而言都毫无意义。他本可以,但他并不,或者他可以,但他不能。其结果是文本的艰涩(或许是翻译的问题?我觉得不是)以及进一步的结果——我读的非常难受,以致于写这么一篇读后感比阅读本身要顺畅的多(通常是相反的),而且是不得不这么做来疏导我的恼火。然而如果我写,“我的阅读就像在充满迷雾的城堡外围永远无法深入的K的映射,在支离破碎的因果和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孤独的斗争,而只把一些烟雾吸进心里得到堵塞和玻璃的扭曲”这样的感受,我直接的展示反而被圈套住,所以我不得不与它隔开距离去写。经历了这样的折磨之后,它还带来一个好处,紧接着的下一本阅读将会在这样承继的对比上屈服于城堡,与那种压抑相比它就像纯良的小白兔,以致于我从它第一行正常的叙述开始就会感到离我而去很久的正常故事的“快,继续读”的轻松的愉悦,这种愉悦就像小孩子乱涂乱画那样。
PS2:参考:艺术复仇·残雪文学笔记 : 读卡夫卡 理想之光——《城堡》分析之一_残雪_在线阅读_九九藏书网 (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