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玄】债(贰)

风员外家喜得一子,据说降生那日正值阳春三月,喜鹊绕梁,徘徊三日,员外大喜,给儿子起名风青玄。 说来也是机缘,有一老道和一位俊郎青年路过此府,给这新生儿批命,捋着山羊须连连道妙,随后脸色一变严肃道:“此子怕是日后要被恶鬼缠身,定要勤奋修炼,早日飞升,化解此劫。” 员外大惊,故为此子遍寻名师指点,刻苦向道,终于在他十七岁那年,轰隆隆第一声春雷降下,顺利飞升。 上天庭钟声大作,漫天仙神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上任风师师青玄吗?? 众仙不明其中艰辛,轰然做鸟兽散,只余新任帝君谢怜和眼下青黑的灵文真君拱手祝福。 ——————————————————— 为庆祝风师再度位列仙班,谢怜在菩荠观设宴接风,明光将军,灵文真君自是必不可少,还有一些旧日熟识。 众仙落座后无比默契地未曾动筷,只推杯换盏,连声祝福。 这君山春雪腌笃鲜,天地无极大补汤,和其他几道不知名但同样散发着魔鬼气息的菜肴,实在不敢下口,几位仙人默契的不去看风卷残云的鬼王,移开视线。 只有风青玄注意有一脸生神官,落座在众仙末席,一言不发,只频频灌酒。 风青玄对这神官并无印象,想着能来总是善意,向谢怜借了厨房,下了一碗阳春面与那脸生神官。 黑水沉舟望着面前一碗素面,怎么都下不去筷,看着风青玄离去背影出神许久,最后吃完了那碗凉透的面。 ——————————————————— 风师久未有神官顶上,所以风青玄一飞升,谢怜就让他继续做风神了。还是富得流油,还是一如既往随手撒功德,可那双亮亮的眼睛却一直都是暗淡的。 风青玄翻了翻各方贺礼,堆了半边宫殿。他心念一动,发现了角落的一个小盒子,灰扑扑的,还有点潮了,打开一看,正是那把熟悉至极的扇子。 沧海桑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手里。 他将扇面缓缓展开,毫无修补痕迹,好像从未坏过。 —————————————————— 小小的神台前,供着四坛骨灰。台面干干净净,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扫,贡品也都是新鲜的。 黑水沉舟低着头跪在地上,目光直直的盯着地面,不知道在看哪里。常年不见天日,骨节分明的手白的透明,蜷缩起来的手指扣挖着掌心,可他是鬼,连血都是冷的。 他忽然发狠对着四坛骨灰磕头,直到头上鲜血淋漓才停,顺着眼角流到下巴,好像流了一行血泪一般。 伏地许久,他站起身来,抬袖擦了擦面上的血,转身离开。 香灰燃尽,仍余残烟。 ———————————————————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待引玉魂魄归位后,竟顶了水师这一职位,只是被他那好师弟每天缠得不胜其烦。 风青玄到底还是没再改回原本的姓氏,他下了凡,在一处山明水秀的遥远村落,给师无渡立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他在那里跪了许久,从白昼到星夜,临走前他说: “哥,人总不能一辈子被过去套牢了,对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叫哥。 人都死了,尸身都给扬了,又怪不得别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有什么好恨的呢。 挺没意思的。 ——————————————————— 风青玄可谓是兢兢业业,信徒也一年比一年多,中秋灯宴甚至能压过众仙,勇争第二。 ——笑话,谁没事找不痛快跟那位鬼王斗灯啊。 他左右环顾,四周都是恭贺他的声音,着重看了两个位置,随后低头笑笑,再抬起头仍是笑的春风满面。 一位是至亲,一位是挚友。 挚友吗,他饮下敬酒,在嘴里琢磨了许久这两个字,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阴郁俊秀的面孔,恶魔般的低语,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冷酒入喉,回味皆是苦涩。 ——————————————————— 中秋宴未散,作为新任帝君,谢怜还未归家。 所以花城抱着胳膊,瞥了一眼沉默不语只知灌酒的黑水沉舟,心里暗自又给记了两笔利息。 “你作什么死?”花城漫不经心地玩着发尾的珊瑚珠,一只脚搭在扶手上斜眼问道。 黑水沉舟一言不发,继续灌酒,不止桌上,地上也有许多空坛,林林总总有几十坛之多。 约摸丑时,中秋宴散,花城二指搭上太阳,正是谢怜。 “三郎,青玄他酒醉,我...”谢怜扶着满面通红,抱着他大哭的风青玄颇有些头痛得解释着,花城脸色一黑,扭头看去,黑水沉舟早已不知踪影。 ——————————————————— 风青玄醉的难受,越想越委屈,眼泪扑簌簌得从暗淡的眼睛往外落,扒着谢怜的大腿不肯撒手。 “没了,都没了...呜呜呜呜...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醉醺醺的他想站起来,又摔了个四脚朝天,也不嫌脏,干脆就地一躺。 感觉有人拉他,风青玄以为是谢怜,仗着酒劲耍起了赖皮,死活不肯起来,直到胳膊被踢了踢,透过迷蒙的眼睛一瞅,正是面色不善的黑水沉舟。 醉出幻觉了吧,风青玄打了个滚想爬起来仔细瞧瞧,酒醉腿软向前方扑去。 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被人接了个满怀,风青玄扭头一看,正正对上面无表情的黑水沉舟。 眼睛里还存着刚刚大哭的泪,此时半坠不坠的,被月光一照,把暗淡的眼睛都映亮了些许。 ——————————————————— 谢怜一步三回头,扯了扯前面挎着自己胳膊健步如飞的花城,道:“这...就留他们两个不会出什么事吧?” 花城瞧也没瞧,只把扯着自己衣服的手抓在自己掌中,十指相扣笑眯眯道:“不会的,这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我们不好插手,哥哥,回家吧。” 身体骤然腾空,风青玄连忙抓住眼前人胸口衣服,生怕掉下去。 “贺玄?”风青玄轻声唤道。 黑水沉舟没应,只横抱着人埋头走路,连个眼神也没多给,只留给师青玄一个苍白的侧脸。 “我还完了吗?”风青玄垂眸,双目暗淡涣散不知在看何处,仿佛在问眼前人,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还完了吧...如果还完了,能不能...” 风青玄顿了顿,对上了黑水沉舟看过来的眼神。眼中还是淡漠的,可里面隐隐有种看不懂的情绪,即便风青玄狗胆包天也不敢再说下去。 「能不能,放过我。」 ——————————————————— 满月清晖透过层层重云,在黑水沉舟背后勾勒了一个清冷的影。风青玄瞧得分明,那双淡漠到无情的眼幽深似潭,浓得发黑,其中暗潮汹涌,吸引迷途之人坠入漩涡,再难逃脱。 风青玄怔愣凑近欲仔细再瞧,可那双眼却又轻巧阖上,与此同时唇瓣贴上一冰冷柔软之物,轻慢辗转。 也不知是谁先气息不稳,唇舌匆匆交融,凝在风青玄眼眶的那滴泪早已冷透,终究悠悠滑落。 —————————————————— 四下寂静无声,风青玄被人横抱在怀中吻得入神,唇瓣才一分别,抓住黑水沉舟衣领的手便环上面前的脖颈,偏头再次送上。直至气息方寸大乱,风青玄才仰起头颅,鬓发散乱,大口喘息。 清冷秋夜,连空气都是冷的,风青玄猛吸几口,酒也醒了些许,方知适才失态,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将醉酒之态一装到底。 挣脱黑水沉舟怀抱桎梏,险些摔倒在地,风青玄也顾不得许多,根本不敢回头多看,连滚带爬一路逃回神殿。 独留黑水沉舟一人立在原地,望着风青玄背影默默良久,才转身离去。 ——————————————————— 印玉上任水师后,便顺理成章掌管南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积累了一批信徒。 不过虽说勤恳,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比如在接到「南海有不明棺材随波逐流」这样的祈愿时,他本想派一位小神官去查看情况,正巧碰到他那好师弟揍完信徒又来缠他,又哄又骗把人给赶到南海去了。 权一真一去就是整整一天,并且鼻青脸肿地回来了,一头卷发被淹得湿淋淋的,左边脸肿了老高,瞧着可怜极了。 能把神官,尤其是武力值相当高的权一真打成这样,怎么想都不能算是小事了,印玉亲自动身拖着权一真去找了谢怜。 风青玄正巧回天述职,在大殿门口把事听了个七七八八,隐隐觉得与黑水沉舟有关,若是处理不好,恐怕又是仙绝战争,于是拂袖直奔南海。 ——————————————————— 南海乌云沉沉,遮天蔽日,沿海村民早已收工回家。倒是方便风青玄赶路,也未曾隐匿身形,稳稳立在半空搜寻片刻,视线定格在黑水沉浮中一黑漆棺材。 足尖轻点,瞬息便已立在棺木沿上,棺材无盖,更像一细窄小舟于黑水随波逐流。 棺内正是黑水沉舟,俊秀阴沉的面容有些许迷茫,双手交叠在胸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风青玄头皮发麻,无论再见多少次,他依然是怕这个鬼王,此时却又不得不开口。 黑水沉舟偏了偏眼神,没吱声。 “......” 风青玄又问:“是你把权一真打了?” 黑水沉舟把眼神收回去,没接话。 “......” 显然是默认了,风青玄又道:“你打他做什么?” 黑水沉舟这次连眼睛都闭上了。 “......” ???!!!!! 风青玄被无视了个彻彻底底,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只觉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二人僵在原地,黑水沉舟终于幽幽开口:“你找我,就为此事?” 风青玄一噎,脑海中不由想起中秋夜宴,那个冰冷缠绵的吻。 ——————————————————— 这场面着实不算好看,一神一鬼在一扇棺木上于海面对峙,任谁见了都不免多加揣测,偏偏风青玄身在其中,后背渗出冷汗,嘴唇嗫嚅着发不出一个音节。 天边响雷炸开,暴雨倾盆而下,棺木在海中沉沉浮浮倒灌进不少雨水,将黑水沉舟淹没其中,如瀑黑发在水中弥散开来,一双眼却定定地望着风青玄,如自愿溺死之人望着因其溺毙的元凶,淡漠深情这两个本自相矛盾的词,融汇在幽如深潭的眼中。 风青玄被雨水打的摇摇欲坠,向着溺毙的水鬼颤抖得伸出一只手。 他想拉他一把,仅此而已。 直到他坠入深海时,风青玄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咸涩的海水涌入口鼻,残存的空气随着气泡离开身体,风青玄恍惚想,若是能溺毙于此,是不是能得到解脱。 ——————————————————— 神官自然是淹不死的。 一只手如钳子般箍住风青玄的手臂,大力将他从海中扯了出来,几番辗转后将他甩上岸边。 风青玄伏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浑身湿透,也不在乎大雨浇灌。黑靴停在眼前,不必抬头也知道是黑水沉舟,默默看着他在地上挣扎。 大约是瞧着风青玄身上被岸上泥土沾了一身碍眼,黑水沉舟拎着风青玄的衣领,将他如死狗般拖进一间无人房舍,丢进稻草堆中。 “脱了。”言简意赅两个字,风青玄忍不住抬头看了抱臂立在门口的黑水沉舟,依言将沾满泥水的外套褪下,只余了一件雪白中衣湿哒哒的贴在身上。 衣服下的身体白的晃眼,只是领口显露一道疤痕,破坏了整个美感,黑水沉舟拧着眉向前一步跨到风青玄身前,左右手拽着领口向旁边一拉,眼瞳骤缩。 不止一道,风青玄整个暴露的上半身都爬着狰狞的疤痕,一道叠一道,密密麻麻像一张网一样可怖至极。 风青玄手忙脚乱地捂住胸口,不住地向后缩成一团,下巴却被黑水沉舟捏在手中被迫与其对视,那眼中是暴怒,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道:“怎么弄的?” —————————————————— 当年司良国中风员外家喜得一子,据说降生那日正值阳春三月,喜鹊绕梁,徘徊三日,员外大喜,给儿子起名风青玄。 有一路过老道给其披字,说此子日后必定飞升,风员外大喜,当下给自家儿子遍邀天下奇人异士做师。 可风青玄并非修炼飞升。 风青玄自小修习术法,一路平坦顺遂,年仅十六岁便上达天听,国主大喜,特授称号玄知,奉为国师,位极人臣。 本是一桩美事,可司良国贫瘠,丰年尚难存余粮,次年又逢蝗灾,一时饿殍遍野,民心惶惶。 风青玄四处救济,查贪官,斥污吏,可谓民心所向。 可即便如此,仍有数万百姓食不果腹,国师寝食难安,只好回宫奏报国主,请求开国库救济灾民。 当时风青玄风头正盛,得罪一票大臣,他无惧无悔,可也引来国主忌惮,应下救济百姓请求,条件是风青玄的命。 风青玄直视国主毫无惧意,叩谢圣恩。 民间流言四起,称玄知国师为妖邪之物,引来司良国蝗灾,导致如今场面。 于是风青玄获罪,赐凌迟。 ——————————————————— 行刑共三日,合三百六十刀。 风青玄事先被灌了哑药,废了一副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赤着上身跪在午门外,百姓在台下围观。 利刃自胸下刺入,利落干脆得片下铜钱大小的肉来,风青玄双手双脚被缚在一根木桩上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引得整个人不住痉挛,冷汗如豆般洒落。 底下人声如沸,有些百姓见不得这般场面,抱着孩子离去,有些却留下来痛骂妖孽该死。 风青玄很想笑笑,可他笑不出来。 喉咙上下滚动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一口牙几乎咬碎在口中,身上的肉一片片脱离肢体,直到最后一天,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利刃刮过自己骨头的声音。 六月飘雪,少君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