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勇者。(葛城王牌x千明代表)
我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我和她很熟,熟到每天吃同样的饭菜,偶尔睡同一张床。但我和她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对于赛马娘来讲最重要的跑步,我就总是比不过她,举个例子的话就像是乌龟和兔子比跑步,在天赋上,乌龟根本比不过兔子,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兔子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的身影。我就是一只乌龟,而她就是那跑得飞快的兔子。但尽管如此,我们的关系依旧很好,可惜她待我为她的真心朋友,把什么事都告诉我,而我心怀鬼胎。
我有过一只狗狗玩偶,那是小时候妈妈送给我的。在小时候,那是我每天梦寐以求的宝物。它是那样的娇小,黑色空洞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白色的毛发摸起来就像是真的皮毛一样,哪怕我摸不着,却能够和别人娓娓道来它精致的手感。尽管那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但那天妈妈却意外地帮我买了那只玩偶,抱在手里的感觉暖和不少。出于欣喜,我们跑到了一处小土坡上,埋在深深的巷子里。里面有一棵高大的山茶树,还有绿叶遮天的野茉莉树,千明也很喜欢这个小家伙,总是说它是世界上最棒的玩偶,我于是和她赌气,要证明世界上最棒的玩偶是属于我的——于是我的拳头打掉了她头上那顶漂亮的小礼帽,而玩偶也在撕扯的时候坏掉了。可明明是我的过错,千明却捡起她的帽子摆正,认真地和我道歉,说是她没有好好尊重我。我一下觉得自己像是默剧里面逗人发笑的演员,或者是打扮的奇奇怪怪的小丑,戴着面具。我丢掉玩偶被扯下来的手,装模作样地给这只可怜的狗狗做了个下葬仪式,把它深埋在野茉莉树的底下,在瞳孔中树荫形成的斑驳光影里抬起头,笑着回应她一句没关系。
但真的没关系吗?
我们的差距越来越明显,从开始的家世到血统,再到成绩。她走的越来越远,而我在原地踏步。尽管比起刚出道时的评价,我已经竭尽全力地做到最好,但和她相比,像是太阳照耀下黑漆漆的一片。在进入特雷森学院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她又赛了一场。千明,我要上了。我这样暗暗给自己打打气,竭尽全力地去跑,你是我需要超越的对象,若是再胜不了你,我之后会再也站不起来。但结果是我摔得遍体鳞伤,额头上划破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身上沾满了泥巴,剧痛感让我难以再爬起来。她像风一样的影子停下来了,回头俯下身子向我伸出手,她的手指颜色泛黄,与我相比差别明显得很,不是那种可怜的苍白。
ACE,你还好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会飞翔到空中的小鸟,又或者是天真的孩童在追逐,追逐着自己手里放飞的风筝,只是风筝那时一定跑得比小孩儿快,我勉强着支起右手,搭在她递来的善意上。
倏忽地,那只手成了葬身的棺椁。我又输掉了,输得心服口服。
入学那一天,我们成了一个班的同学。那一届有很多人,她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我是位处中游的普通人。这一次我们没有分成同桌,但千明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总会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只是这话不仅没有让我感动,反而让我更加自卑不少。她理应成为更高位的自我,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她,只是因为自己作祟的虚荣心以及自卑,幻想着能够超越她、跑赢她的梦。但一次次,一次次都是失败。我再也没有勇气去直视她的脸,那张永远挂着自信的微笑的脸。
我走在回宿舍的路,花香拍打在脸上。
三冠赛事的最后一场,毫无疑问的丢掉了一着。伴随着“淀之坂”上强行加速这一不合常理的行为而闻名后世,遥隔19年的三冠马娘再度惊现,她仓促地举起双手,回应并享受着大众的狂热与欢呼,而我只是注视着自己的排名,二十一位参赛选手中倒数第二,久久地不愿意迈出脚步。那天的胜者舞台上,她站在聚光灯下,成为站在光里的一颗独一无二的三冠新星。她的舞姿欢脱,遏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与高兴,汗水流淌在脸上,点燃起活力的火,就和我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一样。
只不过在我的脸上是两条弯弯的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得大海。
之后经历了太多太多,老实说,我已经不记得输了多少次了,或者说赢了多少次。只是浑浑噩噩地奔跑在不同的赛道上,就像是行尸走肉。可乐汽水倒在杯子里的时候会冒泡泡,雨滴掉落在水泥地上会反响滴答的回声,参加比赛后回馈的是失落的背影,污泥满身。
我想逃,逃到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可是赛马娘的归宿就是奔跑,不断地奔跑,直到死亡。
某天晚饭后我一个人走在一条小巷里,只是这样一个人走了两个小时,似乎是旧处的铁路一圈。这里没有什么豪宅,也没有商家,只有无数的庭院,但于喧嚣吵闹的外围商圈格格不入。怀着好奇心,我迈出了脚步。那是一条理所当然会被人忽视的窄巷子。外面有一圈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篱笆,这是很难得的,在这个时代,篱笆是已经被时代抛弃的东西。绕过篱笆,一条宽阔宁静的路意外地出现在眼前,笔直伸展,一侧似乎可以通向外面的大街,可出口却被堵得严实。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样想,但只知道,这是属于我的世外桃源——什么人都没有,什么声音也都没有,一片死寂。但却有意外的熟悉感。
直到我看到那棵荣光不再,落散叶片的野茉莉树,过去的它在夏季是能够独占日照的,现在取而代之的却是马上生长起来的常绿阔叶林。属于一个婴儿,一个名为回忆的婴儿嗅到了出生后的第一口空气,我不顾剧烈运动后身上的疲乏与奔波一整天来自足部的不适,发疯似的践踏着这一片绿荫下的土地,随后扒开那棵野茉莉树下的泥巴,寻找着被掩埋的金子。
雨季的地面是泥泞无比的,我什么也没找到,也没有发现那只狗狗玩偶,它的生命终结在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夏天,被它的主人亲手埋葬在被太阳照耀下的树下,然后就这样消失地无影无踪。狗死了吗?答案是肯定的。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生命的消亡分为三种,生理上的死亡,葬礼上的死亡,到最后记得它的人都不复存在。而这只破旧的玩偶在被我所遗忘的那一瞬间,它就已经真正的死掉了。
脚底走出的水泡会被治好,被疲乏充斥的躯体会休息完毕,但是已经消失的记忆是回不来的。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千明,换到从前,我会煞有其事地勾上她的肩膀,笑嘻嘻地告诉她,我找到了我们埋葬小狗的地方。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讨论关于狗有没有死,死在哪里这样的话题了。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我们中间注定存在一条察觉不到的间隙。
每个人都说,我自从那场比赛之后变了。那场改变我一生的比赛,日本杯。回想起来那个瞬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人气第十位的葛城王牌摘下了日本本土马娘梦寐以求的桂冠。最前方,我跑的更加快,与终点的距离不断缩小。乌龟跑赢了兔子,在某个我幻想出来的地方(比如说在虚空中有一间没有人的小房间之类的)有一台电视,电视上放着龟兔赛跑的动画片,只是兔子这一次没有轻敌,它认认真真地跑到了最后,可是乌龟离终点线只剩下了0.1米,1分米,10厘米的距离。可是兔子明明也在开始就拼尽了力气,散落在地上的小石头磨破了脚皮,划开一道道伤口,就像玻璃渣子一样流出殷红色的鲜血,悉数抛溅在乌龟坚不可摧的外壳上。
乌龟赢了,葛城王牌赢了,而千明代表的排名是第十。
那等待她的,大概是不停息的掌声与欢呼吧?
在即将冲线的时候,我清晰听清了解说高呼的那一声“鲁道夫加油。”——鲁道夫象征,新生的三冠王者。又一座我不可能超越的大山立在我的面前。我的世界怎么那么小?仅仅被关在铁制的牢笼里,身份是被关押在最外层的囚犯,每日唯一的乐趣、或者说是工作,便是目睹一批又一批新的狱卒被派来看管我的安全。哪怕是我拿下了这个冠军,收获的也不过是被被遗忘的惊愕,欢呼以及寥寥的掌声。我做这些事情,不过是为了回以期待,得以认可。
原来胜利,是这样虚无的东西...不应该啊。
于是我鲜少提起那场比赛,哪怕这是我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候。记忆成长为了一个健全的孩子,懂得遮掩自己的身体,笨拙地用几片叶子盖住自己称为“私处”的地方。我回想起自己的过去,一场胜利带来的不仅仅是惊喜,更是对于过去的否定。当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真的有可能可以超越千明的时候,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被众人围起来采访,请教击败两位三冠王的经验与感受。彼时我才真正认识清楚了一件事——人生难免是有遗憾的,只是遗憾不能太多。
那一天名为葛城王牌的赛马娘死了,死在走到理想的尽头,死亡在这一刻成为了笔记本,悄悄地划掉了“Katsuragi Ace”的名字。遗留下一个摈弃着过去自己的可怜人。
我迷恋上了做个无赖,做个赌棍。过去那个认真寡言的我消失不见,提着行李跨上了不知归途的旅程。游离在大千世界里。做个无忧无虑,厌恶跑步的底层人。哪怕是被恶语相向,另眼旁待也无所谓。我以为我会一直像这样下去,在那霓虹迷乱的温柔乡,做着自以为乐呵的蠢事,喝着不高不低的酒,漫游在魑魅魍魉间,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糜烂,夜晚拥抱着灯火阑珊。
ACE。声音像是俵藤太吐了唾沫的箭,射在我的心口上。
一杯生啤。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一个酒保。一座酒吧。我赌气般地放任自己整具身体瘫软在桌上,让灵魂短暂地出窍一会儿,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做着没什么意思的游戏,而且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酒气。酒保递来没好气的眼神,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你不能再喝了,这是最后一杯。
去你的。我狠狠地举起杯子,把它像是灌篮一样暴扣在桌上,看着它在桌上变成再也恢复不成原样不规则的碎片,还有我血迹斑斑的手掌。
酒保骂骂咧咧地走了。
ACE。这一刻我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千明。此刻我脸上的表情如果可以被看到的话一定是相当微妙的。不甘、意外、恶趣。我此刻一定成为了恶人的代名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人物。如此,我向她投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自认为像极了电视上被通缉很多年的杀人犯。
她笑了笑,自顾自地走进吧台里,娴熟地走进吧台里操起工具,熟练地好像她过去的身份是调酒师似的,像是造物主一样创造出一样美丽的艺术品——Blue Margarita,蓝色玛格丽特。然后坐在我的旁边,用鸡尾酒杯碰了碰我的生啤。
ACE,你为什么非要选择死亡呢?
她上来就直击了我内心最为脆弱的地方,尽管我幻想过被人这样提问,也幻想过无数种解答的情况。可那是她,是千明代表。我唯独不知道如何应对她。我支支吾吾地说着些有的没的,每一寸指节都在发颤。
我、我不想....
话语被打断了,门口传来让人厌烦的声音。
酒保带着彪悍的打手过来了,每个人都身强体壮,脸上毫不掩饰狰狞的表情,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身材矮小的酒保在高大的人身前更显得几分猥琐,手指伸向我坐着的方向。就是你,刚才是不是很狂?我命令你现在跪下来向我道歉,要五体投地的,诚恳地下跪。
那把枪直直指着我的头。
吧嗒、大脑恰时宕机。
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但实际上,这么久以来左右逢源,玩弄骗术的我,早已不再在乎自己的名声与面子。尽管身体颤抖的已经不像话,但我仍是支撑着勉强从凳子上站起走到一旁的空处,先是慢慢弯下腰,再是准备屈膝——这并不算得上什么。真正的我死在了过去,就和被遗忘的玩偶一样,被可怜地遗弃在无人可及的角落里。这时候我才想起来狗是怎么死的了,是被泥土活埋窒息死的,我亲手扼死掉的生命。
不可能。
冷峻又严肃的话出现在耳边,千明一把使力给我拽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她用过这样大的力气,她挡在我的身前,脸上已经没了玩趣味的微笑,而对方来势汹汹的势头也朝她转过去——转瞬之间,千明和对方已经扭打在了一起,留下痴呆的自己伫留在原地,将眼前这片乱象尽收眼底。
逃跑。
要逃跑?
我要逃跑。
我要逃跑吗?
她打倒了一个,但很快被对方人多势众的力量压倒,在地上被揍得抬不起头。鼻子里流出的血流在她漂亮的面颊上,那是汗水、泪水行进过的道路。而我的本能告诉我,再不出手的话,她一定会被打死。可是理性告诉我,我必须逃跑,我又要逃跑。
我还是逃跑了,脚下生风。舍弃了千明,然后拼了命的奔跑,胸口是快要肺部快要炸裂的预兆。我逃亡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里,脚下是生硬的铁路,身后也没有火车在追逐。如果有的话,一定是一列察觉不了的幽灵列车。我的逃亡之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息,那列看不见的幽灵列车驱赶着我。我看着自己褴褛的衣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蓦然,我发觉自己逃到了那处熟悉的地方,那棵野茉莉树下。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它指引着我来到了这里。既没有塞壬女妖的歌声,也没有蛇诱惑我吞下果子。
要再试一次吗?试着俯下身,用手捣鼓着树下的泥土,让指甲缝里被烂泥填满。我的努力不是没用结果的,那只本已经死的透彻的小狗出现在被我挖出来的坑里,完整如新。在路灯昏暗的灯光下照映着我黑色的影子,我直起身,看着自己蹲下时矮小的身像一瞬被拉的修长,而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一直都站在自己的影子里,不站在任何人的影子里。
小狗活过来了,它轻轻说了一句,勇者总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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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到酒吧的时候,千明已经被打的不像人样了。她那顶小礼帽被粗暴地丢到了旁边,肿胀的右眼已经看不清东西。而施暴者得意洋洋地凌驾于一切之上,歌颂着属于自己的丰功伟业。挑战强权的人注定会被击垮,像被撕碎的纸,撒一把能够漫天飞舞好些时间。他们看着我唯唯诺诺的身形,遏制不住狂笑的念头肆意丢出不屑之语。懦夫,你回来一起挨打了吗?我直面迎上这把指着我的枪。
一拳。
两拳。
三拳。
我揪住酒保的领子,毫不带任何留情地击打在他那副令人恶心的脸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门牙跟着鼻子里的血掉在地上。暴徒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吞没了自己面对绝望的影子。被动地一昧挨打很痛,吃痛到那每一拳都拳拳到肉,足以让我咳出血来。揪出第二个人的头发,用力咬下对方脸上的一大块肉,嘴里顿时被血腥味充斥。棍子击打在背上,像是能够催筋断骨。但我也没有再弯下腰,一次都没有,以这卑微的梦。
我已经没有可以退让的东西了,我还没有死透。
这家伙真是个怪物。直到第四个人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方才一幅可怖模样的,真正的恶人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几具昏过去的躯壳东倒西歪地化为酒吧里别具一格的装饰。腹部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创口,留下一道血痕,尚且在向外流淌着我的血。我勉强支撑着身体倚靠着矮墙坐了下来,也没有擦拭嘴边的血,自顾自地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根香烟,舌舐烟草味美。
千明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她又笑了。你小子原来这么能打啊。
被打坏的灯闪烁了一会儿,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而我的脚下一片漆黑。
那一刻我也笑了,如梦似幻动了真心,如那个相遇时的夏日一样慵懒,发臭在这般迷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