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城市景观太令人觉得惋惜。不仅我们的楼房大厦,还有我们的街道,就算楼房全都售出,街道也拥挤,它们也是令人惋惜的。我们种植的行道树,花园景,林园景还有假山,也同样如此。但前者与后者似乎有着不可消解的包围关系,如同宿敌。我们下围棋时,想着围出更大的地盘,或者希望在狭小的棋盘上吃掉对手,同我们的城市规划似乎有着相像之处。但棋术高超的棋士,往往第一手就下出了百手之外,而二十世纪末的城市不论怎样规划,都不能有这样的可能:我们在棋盘上所能考虑的因素,并不同在真实的土地上所遇到的困难相当,因为我们举步维艰,满目疮痍,似乎所有事物都可能成为敌人。当我们把一个我们原以为是敌人的事物拉入建设阵营,他可能会突然变卦,造成难以承受的伤害,而我们原来的朋友,也许又会因为时间所掩盖的那一部分被强行揭发,突然露出凶猛的獠牙。现在我们知道了,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能完全相信,这意味着完全的不信任。我们把计划安排在自己身上,同时对潜力作启发,希望凭自己创造大事业。可是当我们已经有所成就的时候,我们永远的朋友,我们一直坚定不移的传统、思想,又似乎不是那么可以信任,这同样是……可是他是我们的一部分,将自己瓦解,不论发生在哪一个世纪,哪一个地界都是最骇人听闻的,我们将真正感到害怕。2017年5月23日,柯洁棋士输掉比赛,让我回忆起我们的20世纪初。记忆无凭无证,那也可能是2012年,一个是虚假的记忆,另一个则真实。但他们被回忆起来时都同样的虚无缥缈同样的亲密无间。
但是我的回忆不是任何一处城市景观。在乡下,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像金色的大海。乡下小孩子没见过大海,就是凭借这些来想象的,以至于后来痛苦:他们在日后真正的见到大海时,发现似梦幻的光晕全被咸湿的海风吹散了。所以我们立刻购买返程票,回到乡下,却发现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小孩赌气离家出走,在夜晚空旷的街道和紧闭的商铺升降门前徘徊好久,再回到家时发现父母在争吵,姑妈则在他们之间和解,你再次出逃了。可是你又多了一个害怕的东西,即寂寞。
我回忆起往事实在不需要启发,类似于引发炸药火星。一则是因为我时常回忆他们;再一就是我在我所到之处,都难以找到与我在乡下有时偶然遇到有时则是努力寻找的有关联的东西。这两个地方,城市与乡村,在我的生活与认知里格格不入毫无关联,如同断片,如同峡谷显示出历史的层次却也让人觉得在置身其中时被撕扯。我们对对于火车、飞机司空见惯,更不会惊讶于任何快速的交通工具,因为它们已经不能再快:在上午或者下午到家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都得等到晚上所有人下班下学才能吃一顿饱含温情的晚饭,这样就会让人觉得还不如慢一些,只在晚饭前到达即可。
我回忆他们只是由于自己。不同于普鲁斯特需要小马莱娜蛋糕来回忆贡布雷,我仅仅需要注意自己自身即可:把自身置于过去消逝的时间里,寻找一处与我现在相近的一种状态,再纵向展开,如同幻灯片从中间脱落,然后切换到下一张,我也突然置身于那段时光。所以我不需要把感觉封闭,以便保留下突然的灵感,等到睡觉时或者写作时才释放出来。我认为这毫无意义,我们的故事只需要诉说给同我们血脉相连的父母亲人和土地,或者同我有灵魂连接的朋友和恋人,而不需要写在纸上或者打在电脑文档里。可是“把它写下来”是我目前唯一能够释放的方式,我再次遇到那种铁质的情绪,金色大海的反面——寂寞。
现代都市让人敬畏不可接近,我们最真实的感受就是寂寞。我的回忆也因此染上灰色调。他像是电脑手机给我的感觉。商场的电脑手机被摆放整齐,等待人们挑选,他们之中相区分的方式只有它们下边标注价格的纸卡片。所以不论我走过哪一家手机专卖店,我都会觉得它带给我寂寞,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寂寞只是因为我寂寞情感的流露,像海水潮起潮落最终涨潮。
这时我停在写字桌前,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在打字。但是我正在被我因为某个姿势(身体或者思想)而产生的回忆包围着,像用大衣裹着定时炸弹走过人群,一旦在大庭广众之下爆发,我就是永远的罪人,虽然我应该早已尸骨无存。
…………
应该是20世纪末,也可能是2012年夏天。朋友在下学的时候偷偷贴近我的耳朵,用热流传递声音,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今年是世界末日。”我想他应该是在说“今年最后一天,世界末日”,但是我还是说:“真的吗?那是哪一天呢?”
“还能是哪一天?最后一天呗!”他在向我透露机密之后,显示出完成任务的得意洋洋,因此之后与机密无关或者别人不能从中得到机密的谈话里,他的声音真大。这是拙劣的间谍。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议论我吗?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也要听!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另一个朋友凑过来,他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打上感叹号。
我向他解释,因为我以为他有点生气,我那时总是谨小慎微,害怕别人对我有敌意。
“我们在说世界末日。”我没有犹豫指认同伙,“a告诉我的!”
“哪里!我不可能说这种话。”他还在以为自己是出色的情报员,因此声音还是很大。
“那你们说的什么?我都听见了,你们在说……”
a突然惊慌失措起来,甚至像是从椅子上起身,实际上他一直站着,和我一样。
“别说了!我没有这样说。我怎么可能说这种丧气话,就算是世界末日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回音的第二段,之后它的第三段、第四段和最终真正消失的声音都将不会被听到,仅仅起加强我们第一次所听到的声音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