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三十章 死手(上)
第三十章 死手
炮火在升到弹道顶点时达到最亮,将莫斯科市内那些高大的钟塔形建筑投影到前线指挥部以内,并在随后的下降过程中不断黯淡沉沦,拖得越来越长的钟塔投影像毁灭倒计时的指针一样从指挥部内扫过,这样的炮火一轮接一轮毫不喘息地从夜空中闪过,就好像一颗颗不断升起又马上降下的太阳,从指挥部外行军而过的野战部队同样被投映进了窗口,他们的队列剪影像一阵阵大雨般从指挥台上掠过。
指挥部内的气氛和窗外的夜晚一样凝重。巨大的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最显眼的莫过于两道近乎平行的弧形行军箭头,分布于一对同心圆的内外两侧,同时由莫斯科南部的波多利斯克要塞区,沿着西南外弧绕过大半个圈,指向莫斯科西北外郊的希姆基市一带,其中靠内一侧紧贴莫斯科的那一道箭头,是我们突破波多利斯科要塞区之后的迂回行军路线,外围的那一道箭头,则是从外线合围我们的厄普西隆军队的追击路线。在突入莫斯科要塞内部之后朝西北角所展开的这次大迂回,是多种原因所共同促成的:在卫星轨道导弹打击波多利斯克要塞区的同时,另一批摆脱了“长剑”系统拦截的导弹也落入了莫斯科主城区,但在卫星观测窗口期末尾的巨大导航偏差影响下,这些导弹偏离了预定的打击目标克里姆林宫要塞,而误落在了西北面,导致莫斯科主城区西北一带几乎被夷平,形成了适于装甲部队大规模展开的平坦进攻缺口,与此相比,按照原计划从南线波多利斯克缺口发起北进直线打击,则极易受到从克里姆林宫南面流过的莫斯科河阻滞;敌人同样倾向于判断我们会在突破波多利斯克之后,取最短直线距离直接向北进攻,因此事先在莫斯科河南岸的进攻方向上部署了大批受到心灵控制的苏联红军傀儡部队,外线敌军也大批集结到波多利斯克缺口一带对我们形成了合围。为了利用导弹打击形成的西北突破口,并摆脱腹背受敌的不利态势,将军同志不惜舍近求远展开了这次大踏步迂回攻势,不仅避开了南线由苏联红军心灵傀儡部队形成的重兵防区,绕到了更开阔的西北角直接对尤里直属的厄普西隆防御部队展开攻击,同时也成功甩开了从外线包围我们的优势敌军,我们在内侧能够充分利用莫斯科大环城高速公路网进行快速转移,而展开合围的敌军则不得不相互拥挤着从道路环境更差、外径路程更远的外线位置跟进追击,我们的部队已经在西北角希姆基市一带完成了重新集结,而从外侧追击的敌军至今还滞留在莫斯科以西的兹韦尼哥罗德一带。为了应对我们的迂回攻势,尤里不得不紧急从环莫斯科要塞防御区上的普什金斯基、普里亚济诺等地段抽调部队进入市内,以重新填满建筑群被导弹打击抹去之后所裸露出来的平坦地表,新抵达的敌军基地建设指挥车一辆接一辆地在作战地图上扩展着他们的防区。
我坐在指挥台一侧直勾勾地望着另一侧,一时以为自己什么也没看,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在盯着坐在对面的库可夫上校,后者满头满脸缠着渗血的绷带,像吃糖那样一片接一片地嚼着防辐射药,在今天下午轨道导弹打击降临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的时候,他是少数滞留在打击范围内而奇迹般幸存下来的人员之一,尽管卫生员向他保证,利用核子同位素稳定效应进行的应急消洗治疗非常成功,但他仍然对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核辐射伤害非常忧虑。
“你再说一遍!”我艰难地对他开口,“你是说沃尔科夫被……俘虏了?”
“不是俘虏,是心灵控制!”他像复核一场噩梦那样失神地答道,“我躲在一座敌军的地下工事里才从导弹打击里活了下来,当时我透过射击孔亲眼看到的,沃尔科夫也滞留在了打击区,核爆炸使他的半机械机体瘫痪了,尤里亲自乘着一艘‘神舟’运输艇来到战场上,对他实施了心灵控制并且把他带走了。”
“可我们都很清楚,半机械大脑是无法被心灵控制的!”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尤里没有控制他的大脑,而是绕过大脑直接控制了他的躯体!”库可夫猛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烈酒,可游移的眼神还是平定不下来,我还从没见过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家伙这样不安过。
苏近卫似乎永远知道得比我多一些,他在这时结束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沉默,对库可夫的回答加以说明:“在登月战役期间,将军同志的部队在尤里的月球要塞里遭遇了一名半机械士兵,那个人造的怪物几乎击毁了‘百夫长’攻城机甲,登月部队遭受了很大的伤亡才最终杀死他,尸检结果出人意料:这名半机械士兵其实是阵亡于1982年纽约战役期间的战斗英雄鲍里斯!我们一直认为,受到改造的鲍里斯同志只是尤里一系列半机械人实验中的一台原型机,其真正的目的正与我们中国在西北科研基地所进行的努力一样,是想创造一支属于自己的半机械人军队,可现在看来,我们猜错了,尤里似乎是把受到半机械化改造后的鲍里斯当成了训练自己的标靶,通过不断对其实施心灵控制,而把自己的心灵能力锻炼得更加强大,他通过对鲍里斯的心灵控制练习,寻找到了对付半机械人的全新策略:不是利用心灵能量控制他们的大脑,而是利用实体化的心灵动能,来直接操纵他们身体上的机械部件,换句话说,鲍里斯和沃尔科夫的大脑始终是清醒的,但他们的躯体却只能在尤里的心灵力量强制驱动下,像傀儡一样受其摆布。”
“老天啊,他们的大脑被囚禁在了受尤里控制的躯壳里……”我感到这场心灵控制的疯狂闹剧,已经渐渐由“残酷”滑向“恐怖”了,“沃尔科夫为什么没有按时撤出战场?在阿尔卡扎制定的撤离计划里,他原本属于最先离开导弹打击区的一批部队。”
“他被厄普西隆卫星发射的磁力射线伏击了,”库可夫把吃空了的药瓶捏扁成一种扭曲的形状,“尤里从一开始就策划好了这个猎捕计划,跟你们八二年在双子河做得一样阴险。”
随着将军同志的到来,指挥部里不安的交谈再次沉默,跟在他身边的除了索菲娅情报官之外,还有刚刚从行军路上赶到指挥部的雷泽诺夫、琴科夫、阿尔卡扎和柳德尼科夫,在经历了波多利斯克的残酷突破作战之后,共产国际联军的指挥层还能完整地集结在这一起,这使得我们的焦虑情绪略微安定了一点儿。
“同志们,我必须告诉大家,沃尔科夫同志受到心灵控制的情报已经得到证实,他在武装到最强大的时刻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将军同志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沉重的目光,他向索菲娅情报官做了个示意的手势,“索菲娅同志,请向大家介绍作战情报。”
“这是侦察无人机在尤里的克里姆林宫总部要塞拍摄到的照片。”索菲娅情报官在数据台上敲打了一番,将侦察照片投映到了作战屏幕上。
这张照片的拍摄距离近得令人意外,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位于镜头中央的尤里和沃尔科夫,尤里仍然笔直地站在他那尊悬浮飞行座上,背后就是高大的克里姆林宫和林立在周围的防御工事,沃尔科夫则紧紧护卫在他身旁,半机械装甲已经换上了厄普西隆军的紫色标识涂装,这实在是关于沃尔科夫已经受到心灵控制的最确切证明。其后我们才开始注意站立在他们二人两侧的那些厄普西隆指挥官,一共五人,其中并没有那位异教,看来有关他留在南极战场指挥对抗同盟国“悖论”远征舰队的情报是真的。和大多数指挥人员在战场上隐去身份标识以免招致狙击的习惯不同,这些敌军指挥官似乎秉持着一种中世纪式的荣誉感,不仅笔挺整齐地穿着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的军官制服,领口上也显眼地佩戴着标示有各自部队军徽图案的军衔章,仿佛不屑于在这场残酷的决战中隐瞒自己的身份。照片边缘负责警卫的一名厄普西隆新兵正指着拍摄镜头所在方向,大概是向大人物们提醒正在靠近的侦察无人机,另一名弓箭手则拉开了复合弓呈现防空射击姿势,照片上受到警告的所有人都正好看向了无人机拍摄镜头,因此画面细节信息也十分容易辨识。索菲娅上尉将照片上的关键部分图像放大之后分列在屏幕边缘,并标注上了由此分析得到的敌情:“受到敌人心灵控制的红军傀儡部队仍然滞留在莫斯科河以南,短时间内难以抵达当面战场,我们现在是直接与忠于尤里的厄普西隆帝国直属部队对峙了。通过分析照片上五名敌军指挥官的领章图案,结合侦察绘制的战场地图,我们已经确认了莫斯科中心城区全部五个师级敌军作战单位的番号和部署位置。”
这帮厄普西隆分子没有自己的祖国、历史和文化,就像是在进行收藏一样,试图把被他们侵略和掠夺的国家历史文化据为己有,并根据各自部队负责作战的不同地区,而为自己的部队设计了不同的军徽图案和荣誉番号,现在这些部队信息已经全部在作战地图的敌军部署位置旁边标注了出来,以尤里所在的克里姆林宫为中心环绕成一套层次纷繁的防御体系。
在最西北一角建立第一道防线,与我们的主力部队进行当面对峙的,是心灵军团第103“西伯利亚”师,隶属厄普西隆帝国苏联战区,部队徽标图案是一把琴箱呈三角形的俄罗斯乐器“巴拉莱卡琴”。正如其荣誉番号所示,这支部队是厄普西隆帝国崛起之后,专门为跨越西伯利亚、进攻苏联残部所在的远东地区而建立起来的,在1983年沿西伯利亚大铁路发起的攻势中,曾被苏近卫指挥的“远望”战役切断补给线并遭受重创,在苏联红军发起解放攻势的过程中,更是先后多次被击溃和重组,可说是一支一路败退到莫斯科战场的部队,因此琴科夫和柳德尼科夫等苏联将领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被命令在第一线突出位置展开防御的作战部署,同样也体现了尤里对这支部队的轻视,不惜将他们用于承受和缓冲我军最猛烈的首轮攻势,以便为其他几个师争取反制机会。
位于“西伯利亚”师和克里姆林宫要塞之间的,是尤里的两支主力装甲师,他们处在防御体系的中坚位置,负责为外围的三个师提供支撑,并直接为克里姆林宫提供野战防御力量。其中靠近东北侧的一支为心灵军团第2“可汗”装甲师,隶属厄普西隆帝国苏联战区,这正是1983年9月1日的战役期间第一支攻进莫斯科主城区的厄普西隆部队,因此他们以历史上唯一征服过俄罗斯地区的蒙古帝国作为自己的荣誉代称,将自己的部队称为“可汗”,部队徽标是一只踏碎雪花的马蹄;较靠近西南侧的一支为心灵军团第15“古斯塔夫”装甲师,是尤里为了实施莫斯科战役而从北欧战区调来的支援部队,徽标图案为雄狮,象征瑞典历史上被称为“北方雄狮”的杰出军事家古斯塔夫大帝。
剩下两个师位于防御体系的外围两翼。部署在北面的是总部守卫第9“君士坦丁”师,隶属厄普西隆帝国巴尔干战区,部队徽标为圆球上立一十字架的“王权苹果”徽,这种皇室礼器上的圆球部分象征世界,十字架则代表宗教王权,在拜占庭帝国灭亡之前,这样一颗王权之球曾长达数个世纪地握在君士坦丁堡雄立着的查士丁尼大帝骑马雕像手中,以此表示这位皇帝仅凭神授的宗教十字架力量就得到了整个世界,而在1453年,奥斯曼帝国狂热的官兵们攻陷君士坦丁堡时,以土耳其谚语“红苹果惹人摘”用于代称战争目标的“红苹果”,所指的也正是查士丁尼手中这颗象征世界霸权的王权宝球。部署在西南角的是总部守卫第18“骠姚”装甲师,名义上隶属于尤里至今为止也未能成功开辟的中国战区,曾在去年的克什米尔战役期间进入过阿克赛钦的中国领土,其荣誉称号“骠姚”指的是汉武帝时期击败匈奴、追亡逐北的骁将霍去病,这位少年将军在十八岁时所得到的军事生涯中第一个军衔即为“骠姚校尉”,部队标识图案为戈形徽。
除五个野战师以外,还有一支武装力量守卫在克里姆林宫要塞内部,这就是罗曼诺夫总理曾经引以为傲、而如今已经被尤里心灵控制的克里姆林宫黑色菁英卫队。
在这一庞大防御体系的外围,我们的三支方面军也已经从不同方向进入攻击位置:
在西北角以“白俄罗斯”火车站为集结地,直接攻击敌“西伯利亚”“古斯塔夫”“可汗”三个师品字型正面防线的,是由将军同志直接率领、由司令部直属部队组成的中央突击方面军,下属两支已进入莫斯科战场的师级作战单位,分别是:苏联红军第1近卫坦克师,部队徽标为“圣格奥尔基(即圣乔治)屠龙”徽;苏联红军第4火炮师,部队徽标图案为一头抱着炮弹的熊,麾下加强有从斯大林格勒方面军调配而来的“百夫长”攻城机甲。
面向敌“君士坦丁”师从北线左翼发起进攻的,是柳德尼科夫将军的乌拉尔方面军,麾下已进入莫斯科战场的两个师为:苏联红军第5“乌拉尔”重坦克突击师,部队徽标为背负双联主炮的猛犸象,以此象征该部队从上一次世界大战列装“猛犸”式重型坦克开始,就一直是装备着双联主炮重型坦克的中坚突击力量;苏联红军第138近卫步兵师,部队徽标为红旗下的士兵。
面向敌“骠姚”师从西南角右翼发起进攻的,是琴科夫的斯大林格勒方向军苏维埃联合纵队,已经进入莫斯科战场的作战单位包括:中国人民解放军“箭头”装甲突击群,亦即苏近卫最早从中亚战区指挥出击的援苏部队,徽标图案为“进攻箭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21“弧线”装甲工兵旅,部队徽标为“防御弧线”;拉丁同盟军第54“贝雷帽”机械化师,部队徽标图案为上缀红星的切.格瓦拉式贝雷帽。由于苏维埃联合纵队中的苏联红军部队大部分被调集加强给了中央突击集群,进攻序列中仅剩少量苏军作战单位被分散配属给了三支来自中国和拉丁同盟的作战师。
五支敌军部队虽然番号为师级,实际上各自都得到了其他友邻部队的兵力加强,作战力量超过了师级标准兵力,按照“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原则,我们的进攻部队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我看着照片上的那五位敌军指挥官,这就是我们在这场血腥决战中的对手了,他们都在受到防空警告的一瞬间看向无人机摄像镜头,因此就好像隔着照片与我们这些指战员对视一般,从他们的目光里我能感受到来自于敌人的渴望:打赢这场仗,活下去,保护他们的首领,把他们在部队代号中试图窃据的那些历史、那些记忆、那些光荣真正地、且永久地据有于同一心灵之下,这就是他们的野心,他们的梦。这场战争,也许还有整个世界的航向,就要在我们这两拨人的较量中决定了。
“斯大林格勒方面军旗下的苏维埃联合纵队已经抵达战场!”
“乌拉尔山方面军麾下的天启坦克突击部队已经抵达战场!”
话务兵们接连通报着部队部署情况,指挥员们纷纷起身准备前往各自的部队。指挥部的大门缓缓敞开,将远方克里姆林宫和红场林立的塔尖展现在我们眼前,莫斯科像一座残破的终点站,在等待着我们最后的冲刺。
在苏维埃联合纵队的进攻阵地前沿,第221旅的工兵们正忙于清理进攻通道,工程车辆将被轨道导弹摧毁的建筑废墟和浮土成吨地挖开,露出底下坚实平坦的地面,手持金属探测器的士兵们像绣花一样小心翼翼地排查着敌人匆匆布下的雷场。试射的炮火像一场大雨降临前的零星雨点一样不时砸向远方,将前线的工程行动催促得更加忙碌紧张,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猛烈的炮火准备随时可能打响,并就此拉开总攻击的序幕,留给工兵们的时间并不宽裕。我抵达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扫雷铲从废墟里推出来一颗青色的硬物,它滚落到我脚边,看起来是一尊青铜雕像的头部,五官已经在导弹打击的高温中熔融得模糊不清,我对着它辨认了半天,并在某一刻突然被一种战争摧毁一切的巨大悲哀所压抑住了——这是普希金的青铜头雕,我们所站立着的这片废土,就是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
“政委同志!”一个粗哑的嗓门将我唤回过神来,我循声望去,惊讶地看到叶尔绍夫这个“老土匪”居然还活着,正和方阵、加夫列尔的车组成员们把地图铺在坦克前装甲上乱划,讨论着即将展开的突击攻势。
“老巴尔马雷,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我向他回应道。
“全靠这老伙计救了我一命,”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哥萨克”号天启坦克,这辆坦克在打击区中心经历过轨道导弹的核爆炸之后,已经残破得惨不忍睹,显然是由工程兵们利用从其他战损天启坦克上拆解下来的部件勉强拼凑修复而成的,看起来就像是由不同躯体部位强行拼造起来的一头弗兰肯斯坦怪物,“可林驱和他的坦克没能扛下来。我早劝过他,应该换一台更大、更重的坦克。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拉不响的哑琴,但他是位勇敢的士兵,是个好战友,他真的像那个姓项的中国人一样,带着身边仅有的最后一群同志向敌人冲过去了。”
他提起林驱的时候,硬糙糙的脸上显出一种罕见的悲伤。一阵连绵的轰鸣打断了我正准备作出的回答,炮火准备似乎提前开始了,我们全都停止了话题并抬头去看再次燃烧的夜空,一张张严阵以待的脸渐渐变得茫然惊恐起来——响声并非来自背后,而是来自对面的敌阵,那些炮弹是冲着我们这边落下来的!
大地在连接砸落的炮弹之下像水面一样沸腾起伏着,每一颗炮弹都在落点位置炸起楼一样高的爆云,并将杀伤圆周以内的工程车辆和血肉躯体一同撕裂成离心状飞散的大团碎屑,我用双肘将胸腹撑离地面以免受到爆炸冲击,躲在弹坑底部感受着血和碎肉像沸水一样不时泼溅到背上,身周的碎土和石子像是能感受到温度一样,在这灼烧得立不住脚的地面上疯狂跳跃着。在经历了宛如从创世纪到世界毁灭那么漫长的一分多钟之后,敌人的炮火反准备以一阵烟幕弹集射进行了收尾,剧烈耳鸣和皮肤高度紧张麻木造成了官能失调,使我一时间竟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活着,完全是在一种类似破壳的本能驱使下,恍惚地钻出埋在背上的浮土爬到了弹坑边缘,看到茫茫的浓烟吞噬了一切,这短暂的平静很快被一阵更近、更连绵的震动所取代,我感到身体在这沿地面传播的震动之中,就像是被压在一根巨大的擀面杖底下反复碾压,第一辆“巨像”坦克震颤着冲出了烟幕,像一栋倒塌的大楼般向着我轰然压垮过来,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我可以清楚看到它的炮塔侧面喷涂着敌军“骠姚”装甲师的戈形徽,敌人绝不会在这样一次有准备的反突击攻势中让单车独自前出,可以想象在这辆巨大战车两翼被浓烟遮蔽着的地方,有一支漫长的坦克横队正在冲过我们的前沿阵地。
那辆“巨像”坦克在绕过弹坑的时候爆炸开来,各种形状的金属残片贴着我的头顶飞速划过,更多反坦克导弹接连从空中刺下,在烟幕后面点燃了一连串坦克炸毁的轰响和火光,将这支装甲突击队列暴露出和隐藏着的部分全部摧毁。螺旋桨的轰鸣将我从溺水般的耳鸣中“捞”回了声的世界,我回过身来,看到奥卡佳娃的那架“猎狼犬”直升机将颚一样狭窄修长的机首探出了烟幕,纵列反向双旋翼像是被浓烟缠挂住了一样转动得缓慢而用力,机鼻下挂的光电探头像眼睛一样四下转动搜索着,并在悬停了一会儿之后,将短翼挂架上剩余的反坦克导弹全部射进了我看不见的远方,掀起了又一轮爆炸的共鸣。残破的“哥萨克”号天启坦克碾着直升机投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冲了过来,我看着那巨大首上装甲位置的V形防浪板像一艘巨轮的舰艏越劈越近,慌忙从弹坑里翻滚着爬了出来,坦克履带几乎是紧挨着我的脚底碾了过去,叶尔绍夫那家伙没头没脑地将坦克径直冲进了弹坑,又激起一大瀑浮土轰然冲起,方阵车组的“女娲”核子加农炮和加夫列尔车组的“灾厄”坦克隔着十数米的间距分别跟进在其左右两翼后方,形成一支楔形突击队列,敌人施放的烟幕在这时消散得差不多了,我得以看到更多坦克在这支三车楔形编队两侧展开成更加宽广的队形,而透过坦克与坦克之间的空隙,我又看到远方的地面和低空中各镶上了一道越来越粗的横线,那是敌人的第二轮坦克冲击波和武装飞碟组成的陆航编队正在协同推进,双方对射的炮火很快将满目疮痍的大地再次犁翻了一遍,并将那些已经破碎的东西震砸得更加破碎。
我退回到第221旅的机动指挥车上,才意识到部队远比想象中更加混乱。敌人的这次炮火反准备显然计划充分,他们恰好抢在了我们即将开展炮火准备的前夕发起轰击,且精确地瞄准了我们的部队集结地域和后方火力支援阵地,大多数部队都集结在进攻位置上而没有进行较好的隐蔽防护,因此在第一轮炮火中就遭受了重大伤亡,大多数远程火力支援阵地也被死死压制住了,尽管受到干扰的炮火准备已经仓促展开,但在敌人的一轮轮炮火轰鸣之下,我们的反击听起来就像猫叫一样软弱无力。指挥部里的话务兵们像陷入了死循环的系统程序一样,无止无尽地对着讯道里的求援、请示和伤亡报告回应、转接乃至叫骂,我接通了联合纵队指挥部的讯道,发现苏近卫正在与方面军指挥部的琴科夫争吵。
“有三处弹药堆被敌方炮击摧毁,远程火力支援阵地损失了20%,前线突击力量的损失更大,前沿阵地至少有两处被敌人的反冲击所突破,在这种情况下进攻绝对是打折本仗!我要求将预定的进攻时间至少推迟一个小时,以便进攻队伍能够重新完成整备集结!”苏近卫在讯道里抗议着。
而琴科夫的回复则坚硬得像钢铁一样:“这绝不可能!另外两个方向的进攻都已经按时打响,如果我们这边哑了火,将会打乱整个战场的协同进攻部署,右翼方向会因为我们的进攻迟滞而出现巨大的战线缺口,敌人很可能利用这一缺口穿插攻击中央突击集群的侧面!即使难以取得优势,为了保证进攻锋线完整也必须立即发动攻击!”
一阵阵辽阔的轰鸣,从更加遥远的地方震颤而来,彻底唤醒了整个莫斯科的夜晚,一轮轮明黄色的闪光同时从白俄罗斯火车站方向和更遥远的北面亮起,就好像一片燃烧着的大地升向夜空又轰然陨落,那是中央突击集群和乌拉尔方面军的炮火准备按时打响了,苏近卫在这煌煌的炮声中让步地发了一句牢骚:“该死,做了过河卒子,就只能一力向前了!”
第221旅的基地车像船一样在起伏坑洼的战场上不断抬起车首又高高落下,坦克排列成的纵队在同一片大地上划出一道道不断延长的虚线,协同跟进的步兵则在坦克两侧分别编组成三列行军纵队跑步跟进,敌军炮火零星地砸落在行军道路附近,不时将这些虚线拦腰抹断,战士们麻木而坚忍地从断开的位置略微绕开,立即将行军队列重新接上,把受伤或战死的人员留给卫生队去处理,在一条条纵队线所共同指向的远方,炮火与金属的闪光映亮了夜色中的地平线,那里是苏维埃联合纵队与敌“骠姚”装甲师相向行军的死亡终点线,双方的坦克和步兵都在源源不断地汇入这条交火横线,在平均不到3分钟的接触交战时间中开火并被击中,受伤或是死去,给越累越高的残骸堆添上一具新的牺牲,并把空缺出来的出击位置让给随后赶到的战友。第221旅的工程作业能力始终未能发挥太大的作用,预想中的大规模雷区和阻滞工事并未出现,我们当面的这支敌军部队大概是对短时间内在平坦地域构筑有效防线失去了信心,索性采取了极为激进冒险的防御策略,即放弃一切被动防御,通过主动进攻来对冲和阻滞我们的攻击脚步,双方部队在克里姆林宫西南方向的有限战场上不断投入和消耗着各自的有生力量,反复冲击和迂回着抢占对手的侧背,就像两只被关在铁盒子里的仓鼠转着圈想要咬住对方的尾巴。与此同时,北线乌拉尔方面军的第一支重型坦克突击队列正在陷入敌人埋设的反坦克防御壕,擅长重装甲突击的第5坦克师撞进了一片并不适合他们的战场,北线位于卫星轨道导弹打击区域的边缘,是核爆炸开辟出的平原地带与仍然保持完好的城区地带的结合部,仍然有相当数量的残破楼房阻挡在进攻正面上,负责该区域防御的敌“君士坦丁”师因而能够依托这些便于利用的街垒快速构建起较为稳固的防线,并沿街道布设和挖掘雷场、坦克防御沟阻滞装甲部队的突击,乌拉尔方面军陷在了这片防御工事的迷宫之中迟迟无法取得进展。对比鲜明的是,将军同志的中央突击方面军成为了三个进攻方向上进展最快的一路,西北方向的大片平原地带极适于装甲部队展开,第1近卫坦克师在炮兵支援下发起了最直接而有效的“装甲楔子”战术,将最强大的“天启”“女娲”和“灾厄”等重型坦克集中使用,担任“楔子”尖端的突击箭头,再以“磁能”“犀牛”“麒麟”等中型坦克在重装甲突击群的侧后呈扇形展开跟进,形成楔子的底端,配以相当数量的突击步兵协同跟进为坦克提供掩护,而根除者、磁爆步兵等攻坚重步兵则搭乘装甲运输车组成第三波突击编队紧随于后,负责在装甲部队突破敌人防线之后,向缺口两侧延展迂回、扩大战果。靠着这一战术,中央突击群目前已成功击溃了屡战屡败的敌“西伯利亚”师建立的第一道防线,向着“古斯塔夫”师和“可汗”师守卫的第二道防线前进。
我通过机动基地车里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关注着各条战线的战况,并在一张电报纸背面计算敌我战损比。另外两条战线的伤亡和战绩数据只能通过方面军指挥部之间的情报交流来获得,而我直接接触到的当面战线战损情况是最清晰准确的,因而计算得也格外仔细,在仔细对比了各条前线统计战报之后,我将对面“骠姚”师某个营过高的伤亡统计数字划掉,写上了一个敌人损失更低但更切实际的数据。同乘一辆指挥车赶往前线的阿尔卡扎对我的计算方法很不以为然:“你真是不爽快,这个营明明可以算作是已经被我们歼灭了吧?那点儿零头的差别又有什么意义?你直接报一个全歼的战果上去,琴科夫那边的压力也会减轻一点儿。”
“这边漏算一点,那边漏算一点,最后加起来可能会从我们指缝里漏过去一个师的敌人呢!我们人民军队历史上有好几次大的歼灭战,都是靠着准确统计战损数量、发现大批漏网的敌方溃军才打赢的,虚夸战绩、瞒报损失是旧军阀的无耻作风,到头来被害死的会是我们自个儿。要是琴科夫发现战报上已经被全歼的敌人又从背后冒出来踢他的屁股,你猜到时候他最想枪毙的是谁?”我在潦草不堪的电报纸上继续涂画。
防空雷达突然报起警来,我们习惯性地双手抱住后脑采取安全规避动作,机动基地车摇晃着试图躲到一堆废墟后面去隐藏自己庞大的侧身雷达反射截面。防备着的航弹并没有砸下来,只有那刺耳的雷达警报扯了嗓子在唱独角戏,我大着胆子支起身子来,愈发觉得这是一次误报,雷达屏幕上显示的那批不明低空信号不是从敌军方向、而是从我军后方战线飞过来的,而且已经靠到了极近的距离,如果是敌人的话应该早就开火了。防空火力调度员咬着牙克制下达攻击指令的冲动,紧张地等待着雷达兵向对方进行身份确认:“呼叫不明陆航目标,报告你们的部队番号!”
“这里是‘清理人’部队!”对方发过来一串部队身份识别代码,雷达兵迅速在敌我识别数据库里检索了一遍,没有发现匹配对象,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防空火力单位的预警雷达纷纷把定向波束对准这些不明目标。
“方面军司令部呼叫221旅,立即解除防空警戒!‘清理人’部队是刚刚从乌克兰战场调来的友邻部队,识别代码暂未纳入数据库,务必确保他们安全通过当前空域!”来自琴科夫的命令打断了双方的剑拔弩张,防空火力调度员手忙脚乱地把雷达照射锁定解除掉。阿尔卡扎眉头一横:“让方面军司令部亲自来做身份证明,来头不小啊!”
雷达显示这支陌生部队的空中作战平台已经进入到视距范围,低空中也隐隐传来了螺旋桨的噪声,我和阿尔卡扎凑到窗口边去查看,正好见到几架没有任何机身标识的米-17“河马”型运输直升机从头顶鱼贯而过,密集的侦测天线把机体扎得宛如一只只涨满气的河豚,机舱里似乎也塞满了设备,使得整个机队既缓慢又笨重,我注视着它们像一串钢铁气球般慢吞吞地飘过去,猜不出这支自称“清理人”的部队究竟在遂行什么作战任务。
“看,那边还有一架掉队的!”阿尔卡扎提醒道。
我在他的指引下举望远镜进行观察,才看到在“清理人”部队的直升机群飞来的那个方向上,还有最后一架米-17正悬停在离地面极近的位置,等待着它的乘员登机,机舱附近的那些士兵全都被配有防毒面具的一体化防护服裹着,正在把一些笨重的探测设备收进机舱,似乎刚刚对那片地区进行了某种勘探。就这架直升机完成收容,摇摆着升起来试图跟上队伍时,一道尾迹斜斜地刺上天空捅进了它的侧舷,胖大的米-17顿时炸成一大团火球翻滚着砸落回地面。
“谁开的火!?”我回过头来冲雷达兵们质问道。经历过短暂的茫然和防空系统检查之后,有人肯定地向我报告道:“不是我们的防空火力!”
这里距离前线还比较远,却出现了不属于我们的防空火力,我感到心里被狠狠扯了一下,并突然意识到,直升机被击落的位置,正好位于中央突击集群与苏维埃联合纵队的结合部边缘地带:“马上实施空中侦察!”
侦察机进入该空域的时候,更多防空导弹成串地追咬在尾后爆炸开来,飞行员连做了好几个规避机动才侥幸逃回到高空,在连续过载的重压之下吃力地报告道:“发现大批敌军!”
空中侦察确认的敌情,把原本空旷的地图一角瞬间撒上了一大片紫色光点,我们噤声地看着望不到头的坦克突击集群,在侦察航拍镜头中像钢铁战马一样从市区被毁灭后所裸露出来的原野上奔腾而过,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震颤与重压。这是从敌军正面第二道防线出击的“古斯塔夫”师,琴科夫的担忧被证实了,随着中央突击方面军的不断深入和苏维埃联合纵队的长期迟滞,中路与左翼之间的结合部缝隙不断脱节扩大,敌人比我们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变化,并果断派出了“古斯塔夫”师突入这一缺口地带,如果他们一马平川地直冲到莫斯科河畔,中央突击方面军与苏维埃联合纵队将被彻底切断,过于深入的中央集群会被严重威胁到完全暴露出来的侧翼,并随之陷入被“古斯塔夫”师和“可汗”师从两个方向同时展开的合围。
指挥讯道里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苏近卫坚决反对将激战正酣的“箭头”部队调回来阻击“古斯塔夫”师:“如果现在将我的部队撤下来,当面的‘骠姚’师将趁机发起全线进攻,联合纵队的阵线将会被彻底突破!”
我提议道:“也许应该让中央方面军放缓进攻脚步,优先停下来解决‘古斯塔夫’师从侧面构成的威胁。”
将军同志的意见同样坚定:“否决!我们的攻势每拖慢一分钟,敌人就会把防线加固得更强,从莫斯科外围战场调来的兵力也会更加雄厚,这场战役胜利的关键,就在于赶在敌人彻底完成防御部署和调集更多援兵之前,突破全部两道防线,现在停顿下来将使得迅速突破第一道防线的成果失去意义,这正是敌人发起穿插攻势想要达成的目的。装甲突击力量的停滞和分散同样是大忌,一旦进攻开始,中央方面军的坦克部队就必须一路向前,无论敌人使用何种对策进行干扰,只要坦克还能开动,就绝不能停下来,只有让坦克始终保持运动,才能够突破敌军防线,而不是被敌人的防线困住。”
我一直在想象着琴科夫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乌拉尔方面军和“君士坦丁”师同时把对方钉死在了各自的阵地上,即使柳德尼科夫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突破,复杂的市区地形至少也能确保“君士坦丁”师无法自如地运动到中央集群侧后发起威胁,而右翼方向较为开阔的地域,却给我们当面之敌留出了足够的迂回空间,如果不能处理“古斯塔夫”师造成的危机,整条战线都可能会从苏维埃联合纵队所负责的位置开始崩溃。琴科夫在争论持续了很久之后才开口,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有一种预感,为了听这家伙发表意见所做的等待并不是无价值的:“同志们,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主动出击的敌人比龟缩在防线后面的敌人更容易歼灭,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吃掉‘古斯塔夫’师,这样一来‘可汗’师就必须要以一个师的兵力分散到两倍距离的防线上去,第二道防线将会变得极度脆弱。我有一个作战方案……”
朗噶和阎启明的突击小队,是琴科夫的作战方案中延伸到边缘的末端之一,尽管琴科夫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这些与其他无数支班组小队并无不同的士兵们,就像一个人不可能认识自己体内的每一处神经末梢。战士们无声而迅速地将几名被杀死的敌人从窗口边拖开,成排地码放到近乎粉碎的地板上,并在断裂的窗棂上架好观瞄设备。这是一栋残存不堪的楼房,鬼使神差般地在卫星轨道打击区边缘孤零零地幸存了下来,兀立在中央方面军和苏维埃联合纵队之间的缺口地带,有如一棵原野上的孤树。“古斯塔夫”师的士兵将这处难得的现成掩体当作了观察哨,由于在突袭楼房之前先行实施了电磁干扰压制,至今敌人主力还没有觉察到大楼里这几名失联的士兵已经死去,而观察哨也已经易手为我们所用。沉闷的炮火在突击队员们背后很远的地方连绵着,那是苏近卫的“箭头”部队仍在与“骠姚”师厮杀,以确保左翼阵线的稳定,而在他们的观瞄镜前方,原野上散布着硝烟渺远的一堆堆坦克残骸,这是“古斯塔夫”师与前来截击的拉丁同盟“贝雷帽”师先头部队发生遭遇战之后所留下的遗迹,按照琴科夫的作战部署,阿尔卡扎的“贝雷帽”机械化师被紧急调遣到“古斯塔夫”师正面封堵战线缺口,因为他们是苏维埃联合纵队作战序列中机动性最强的一支部队。“古斯塔夫”师主力部队与“贝雷帽”师临时防线相互碰撞所爆发的炮火,就在遥远的夜色中闪烁中。
“注意2点钟方向,残骸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朗噶提醒道。
阎启明将观瞄镜对准了右前方,电子校正系统迅速完成了校正对焦,并把观测图像同时回传到了第221旅的基地建设指挥车里,一直在关注着突击小队行动的我凑到屏幕前去仔细观察,发现遍布残骸的战场上残留着一辆还“活着”的天启坦克,紫色的标识涂装和炮塔侧面的雄狮徽标说明它属于敌人,似乎是因为右侧履带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打断而失去了行动能力,瘫在了原地等待着接应修理,巨大的车身隐藏在另一辆被击毁的坦克残骸后面,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巨兽趴在背阴处休息,若非眼尖的人很难从这个角度发现它。厄普西隆坦克手们在车身周围爬上爬下,试图对断开的履带进行应急抢修,而车长毫不放松警惕地站在顶舱盖位置四下观察,硕大的炮塔不时沉沉移动一下指向,对着四周茫茫的夜色进行警戒。
“一辆瘸坦克,断条腿成不了气候。这里的射击角度不好,要不要我带几个伙计摸上去给它一筒子?”阎启明拍了拍反坦克火箭筒的身管。
“没有必要冒险。”我制止了他们,“装甲部队马上就到,也可以呼叫空军支援,有很多更安全的办法可以敲掉它。做得利索些,不要给它留下发出无线电讯号的时间,以免惊动了前头的敌军主力。”
突击手们正准备进一步探明那辆受损坦克附近的环境,静默的侦察行动却被一阵引擎噪声所打破了,有三辆“麒麟”坦克从观察哨侧面越过丘陵冲入了战场,他们显然也发现了那辆受损的“天启”,炮口在行进间始终冲着其藏身的地方,准备凭借数量优势拔掉这颗挡在进攻道路上的钉子。
“哪个部队的?真是乱来!”我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但想要阻止这次鲁莽的攻击已经来不及了,这三辆坦克是前线部队派出去进行侦察的小股游击力量,没有直接链入作战控制连线通讯系统,战斗结果会在旅部命令逐级转达到他们的车载电台之前就见分晓。
那辆受伤的“天启”坦克比我们预料得反应还快,原本就处于不断转动警戒中的炮弹,在发现目标的几秒钟内就完成了随动锁定,敌军炮长竟然有自信一口气把两管主炮里的炮弹接连射出去分别攻击两个目标,而且准得匪夷所思,第一发炮弹笔直地飞向丘陵中腰部位,正好砸中了全速下坡的“麒麟”三车编队首车,第二发炮弹是在炮塔转过一定角度之后才击发的,甩成弧形的弹道正好卡在了另一辆“麒麟”坦克的侧向迂回路线上,倒好像是那辆“麒麟”主动撞到了飞来的穿甲弹上。最后一辆“麒麟”坦克正好卡在一个进退不得的危险位置上,这支莽撞的车组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在瞬间失去邻车支援的孤立危境之下,没有像大多数缺乏经验的坦克手那样愣在原地不动,而是果断地全速前进,试图通过拉近距离来抵消“天启”主炮的威力和射程优势,它像只瞎了眼的狍子一样径直冲着敌车的炮口撞上去,而指挥部里透过前沿观瞄镜回传的画面,甚至能听到那辆“天启”从容转回炮塔时重新进行弹药装填的沉重机件撞击声。
一发闪耀着明黄色强光的炮弹,呈弧线从观察哨所在的山丘顶端平抛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天启”坦克炮塔顶部的正中心,“天启”正好在被击中的同时开了火,击发的那门主炮因为炮塔内部配重结构被击毁而狠狠地向后砸去,翘起的炮口破坏了直射弹道,使得炮弹飘忽不定地紧贴着那辆侥幸的“麒麟”坦克炮塔擦了过去,撞毁了顶部的观瞄传感器和高射机枪架。
在射出那发原子炮弹的位置,完成攻击的“女娲”加农炮沉沉碾到了山丘脊线上,在高温中隐隐散发出热光的炮口俯瞰着一片残骸的战场,方阵从顶舱口探出半个身子来,讯道里传来他不满的抱怨:“怎么?林驱走了之后,‘麒麟’坦克部队就只剩下些没经验的生愣了么?”
“如果那辆‘天启’装备了车载电台,刚才那点儿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向敌军主力预警了!马上穿过去,赶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发起攻击!”我打断了他的口水话。刚才这次小到不值得注意的遭遇战使我倍感焦虑,在经历了从斯大林格勒到莫斯科的连续高强度作战之后,甚至连彼得连科和林驱这样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出色战斗人员,也已大量受到残酷战争的折损,从二线部队调集上来的补充兵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了在经验和作战能力上的缺陷,而敌人无论是在战略方向上敏锐果断的运动迂回,还是一线作战单位所体现出以一敌多的战术素养,都足以说明莫斯科战场上的这五个加强师绝非善类。
方阵连忙缩回车舱里去,车尾发动机随即喷出来一阵全速运转的浓烟,同时有更多装甲作战单位从他的座车两侧越过丘陵。这时我明显感到机动基地车重重颠簸了一下,整个车舱也向后倾斜起来,紧随装甲编队行动的基地车开始上坡了,透过侧舷窗口,我正好看见朗噶等人所在的那栋观察哨楼房就立在侧面的坡顶上。随着车身再次沉重地一震、一平,我从坡顶上看到了那些刚刚冲下去的装甲编队正在穿过战场,随行掩护的突击步兵率先进入残骸区搜索前进,那辆被原子炮弹贯顶击毁的“天启”坦克像一只掏空了的罐头盒般瘫在一条条弯曲的行进路线之间。迷宫般的残骸与残骸之间不时响起枪声,那是步兵们开始清理和那辆“天启”一样瘫在这里等待修理的敌军车组,间或传来敌军受损坦克反击时的机枪声或炮声,随即便会招致跟在步兵后面的我军坦克集火摧毁。快速穿过了这片遍布残骸的平地之后,我们的装甲队列再次攀上了第二道山梁,在基地车跟进着再次冲上山脊之时,我顿时感到心脏疯狂地跳了起来:山梁那一边的大地上布满了“古斯塔夫”师的行军队列,就好像爬上山之后看见了一片钢铁的大海!——这就是琴科夫的作战计划,把第221旅麾下的装甲作战力量全部集中起来,趁着“古斯塔夫”师被“贝雷帽”师迟滞之际,迂回反咬他们的后背。
看来我们如期追上了敌人进攻队列的末尾,“古斯塔夫”师采取了与将军同志相似的装甲楔子突击战术,即重坦克在前、中型坦克随后、机械化步兵扫尾,而现在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大多是搭载着步兵的装甲运输车,坦克要击毁这些缺乏装甲对抗力量的目标,简直就像骑在马上射击被猎犬赶出密林的野物一样轻松,第一轮炮击就将众多装甲车击毁成了一大片固着在大地上的黑点。受到攻击的装甲车集群开始朝各个方向分散逃窜,呈弧形包围队列散开的第221旅装甲集群像圈羊一样把他们拦住、驱集、成片击毁。大批厄普西隆步兵从车舱里跳出来散开,坦克轰鸣着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径直穿过那些装甲车残骸之间的崎岖道路继续冲击,把来不及组织有效反击的敌军步兵丢给协同跟进的战士们去对付。这时夜空中密集的云层突然隐隐显现出一层血一般的红色,探出炮塔观察道路的坦克车长们纷纷抬起头来,压在坦克帽边沿的头发茬和下巴上的系带末端在大风中簌簌地飘动着,猛烈的炮火穿过被染红的夜空狠狠砸落在了我们前方,那是中央突击方面军的第4火炮师正在配合我们实施炮火遮断,远程支援火力几乎是贴着我们的鼻尖砸到了前方敌军的头顶上,同时也覆盖了通往白俄罗斯火车站一带的道路,以阻止“古斯塔夫”师朝中央方面军的侧后迂回转移。装甲队列轰然冲进了炮火刚刚砸落过的焦土,向那些被炸得七歪八倒的敌人开火,现在与我们交战的,已经是由“鞭挞者”“奥普斯”等中型坦克和盖特战车组成的第二线攻击队列了,炮火覆盖和来自背后的逐击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大多数车组还在精疲力竭地继续向前冲击,位于后队的战车却调过头来试图抵挡我们的进攻,我们面对这些难以将进攻力量集中起来的敌人,形成了局部战场的兵力优势,大大抵消了他们在作战能力方面所占据的上风,装甲编队割禾一样地从这些零星反击的残敌队列之间碾了过去。
“‘贝雷帽’呼叫‘弧线’!”指挥“贝雷帽”师担任阻击任务的阿尔卡扎向我发起了通讯,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疲惫,“你们的攻击奏效了!我部正面的敌军重装甲突击群正在调头撤退,看来是想缩回到防线后面去,务必做好截击准备!”
“狗急跳墙啦,把门儿关紧!”我向各作战部队的前线指战员提醒道,并通过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紧急调整着部署,将部队调遣形成一道弧形拦截线,以备迎击向这边撤退的“古斯塔夫”师第一线重装甲突击力量。
右侧的炮火逐渐密集了起来,敌情预警也越来越频繁地报告到基地建设指挥车中,我有些无法相信地朝该方向的作战部队要求道:“迅速再次确认敌情,你们所报告的遇袭方向完全不对,敌人的撤逃部队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位置,应该只是小股残敌的反扑……”
敌情在这个时候直接突破到眼前接受我的“确认”了,指挥部外围的警戒部队叫喊着散乱开来,一支由坦克和步兵混编而成的敌军冲撞而至,离得最近的一辆坦克甚至冲着指挥部开了一炮,我们像站在一艘沉没于风暴中的船上那样纷纷被震倒,越来越震耳的炮火不断摇晃着落灰簌簌的指挥部,然后在达到极盛之时渐渐隐熄下去,我冒险猫到窗口查看战况,发现这一小支突入腹地的敌军已经被方阵指挥的几支车组歼灭,“女娲”加农炮正沉沉地碾过那些被击毁的残骸寻歼漏网之敌。
“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催促着技术员尽快恢复因刚才那次炮击而暂时断线的作战控制连线系统。连线重新建立之后,我在讯道里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阿尔卡扎发着火向琴科夫报告道:“底儿漏啦!那个苦瓜脸没兜住!”
作战地图上的敌情态势令我怔在了原地,这支突然出现的敌军从右侧突入了我们的队伍,像一记沉重的侧勾拳,把我部署的迎击阵列打歪到了一边,而撤下来的“古斯塔夫”师重装甲集群直接放弃了战斗,从我的阻击线被破坏之后形成的边缘缺口突围过去了,历经恶战的“贝雷帽”师像猎狗一样苦苦跟在他们背后,双方之间的距离却越追越远。我催促着部队去追击逃走的敌人,却比阿尔卡扎追得更加磕磕绊绊,打乱了我迎击部署的这支不明敌军规模并不大,看起来像是从其他战线上漏下来的残部,打起仗来却既顽强又狡猾,始终像一块磁铁般若即若离地梗在我们的追击路线前方,部队每追出一小段就不得不停下来应对他们的袭扰,而想要集中力量歼灭他们时,却又总是捕捉不到这支时刻处于运动之中的敌人,就像撞在棉花上一样难以着力。琴科夫的围歼作战方案,正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滑向破产,“古斯塔夫”师最具战斗力的重装甲突击群已经跳出封锁线,把我和阿尔卡扎的部队远远甩在了后面,马上就要缩回到他们的第二道防线去了。
负责对敌侦察的情报参谋喊了起来,声音中包含着某种惊喜的成分,他将前线无人机拍摄的侦察画面指给我看,只见“古斯塔夫”师残部正在越过我们刚才追击路上曾经翻越的山梁,而第一辆登顶的坦克正燃烧着从棱线上轰然退砸下来,在高高的山脊之上,一辆天启坦克的双联主炮正冒着烟从另一侧缓缓伸出,它在山顶压平车身,并将阴沉的炮口对准堵在下方的残敌,高傲地俯瞰着这些急于逃命的对手。我在侦察画面里看到了其炮塔正面所绘的部队徽标:一名跃马的骑士正把长枪刺进毒龙的颈项,这正是第1近卫坦克师的“圣格尔吉奥屠龙”徽!我这才注意到了整个战场上更广大的形势变化:琴科夫预测得没错,在接管了“古斯塔夫”师主动出击所空缺下来的阵地之后,“可汗”师的兵力在漫长的第二道防线上摊得太散了,以至于将军同志的中央突击集群迅速突破了这条大而无当的防线,并调过头向“古斯塔夫”师扑来,协助我们截住了这股即将漏网的强敌。
更多绘有相同徽标的坦克爬上了山棱并朝下开火,将试图爬上去的敌军坦克击毁成一团团燃烧的残骸滚落回来,第4炮兵师的远程支援炮火和战区空军的区域覆盖式空袭准确地砸落下来,将困在山梁下面的“古斯塔夫”师残部队列越削越薄。当我和阿尔卡扎的部队终于从后头追抵战场时,已经没剩下太多敌人来塞我们的牙缝了。
借着歼灭“古斯塔夫”师之后的短暂间隙,我在满地燃烧着的钢铁之间穿行检视,终于从众多“古斯塔夫”师的雄狮徽之间找到了一幅不同的徽标。阿尔卡扎恰在这时路过战场,看到我之后便从“贝雷帽”师的指挥车上跳了下来,他借着坦克残骸上的火焰点了一根哈瓦那雪茄咬进牙间,向我抱怨道:“苦瓜脸,这些敌人是怎么从你的封锁线上穿过去的?我原以为你是个可靠的家伙,能够拦得住他们。”
我向他指了指那幅刚刚发现的徽标,它就绘在那辆打中了我指挥部的“鞭挞者”坦克残骸上,是一把三角琴的图案。
阿尔卡扎扬了一下眉头:“‘西伯利亚’师?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师不是已经在第一道防线上就被消灭了吗?”
“这就是准确进行战损统计的用处。”我对他说,“‘西伯利亚’师并不是被歼灭,而只是被击溃了,他们还有相当数量的残部仍然在战场上到处运动。刚才有一支规模不大的敌人突然冒出来打乱了我的截击部署,掩护‘古斯塔夫’师从我的眼皮底下逃出去了,看到这把三角琴之后,我大概能够确认了,偷袭我的正是‘西伯利亚’师的残部。吃了这次亏之后我们应该长长记性:还不能完全忽视这支部队残余的战斗力。”
指挥部方向传来一阵欢呼,我和阿尔卡扎赶过去查看情况,所有人都在呼喊着大抵相同的几个词汇:“乌拉尔”“柳德尼科夫”和“第138师”。
“怎么回事儿?”阿尔卡扎逮住他的副官问道。
“他们打赢了!”那名拉丁同盟军官欢呼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了,“柳德尼科夫将军突破了‘君士坦丁’师的防线,现在咱们把尤里锁在他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里头了!”
“这么快!?”我有些不敢相信,鉴于“君士坦丁”师的防御之顽强、阵地地形之复杂,我原以为乌拉尔方面军得跟他们死磕到这场战役结束。
通过指挥车内的作战控制连线屏幕,我们看到了乌拉尔方面军的前线作战画面,第一格屏幕上的作战录像使我误以为他们是在一座博物馆或艺术馆里打仗,那些第138近卫步兵师的战士们正在一处高大而封闭的建筑内部攻击前进,尽管墙壁和穹顶都已经布满弹痕,那些精美的壁画和装饰雕像却还是令人惊叹,及至记录仪镜头偏向了侧面的铁轨,我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莫斯科地铁内作战,这就是柳德尼科夫迅速取得胜利的关键——他指挥第138师的步兵从库兹涅茨克桥站突入了地铁系统,顺着被厄普西隆军改造成地下掩体的地铁轨道突破到了猎人商行站重返地面,成功绕到了“君士坦丁”师的阵地背后。近卫兵们熟练地利用那些隔墙和雕像作为掩体,呈交替掩护队形快速突进,并向可能隐藏着敌人的每一处墙角、涵洞和列车调度室“倾倒”子弹和手雷。在另一格屏幕上,第5“乌拉尔”师的两辆坦克正在一处落满碎石和弹壳的十字路口处排列成前后交错队形,炮塔转到了主炮与底盘对角线平行的角度正对前方,以便将不那么容易被打穿的底盘前角对着敌方火力可能袭来的方向,交替开火时巨大的后座力震撼着残破不堪的街道,侧后方一栋千疮百孔的大楼竟在哗啦啦地塌了几阵碎砖之后,便不堪重负地被整座震倒下来,步兵们则在炮火掩护下贴着街道两边的楼墙逐屋推进,他们改变了先前失败的进攻策略,转而学习雷泽诺夫部队在斯大林格勒展开巷战的经验,以步兵为先导逐一争夺那些被改造成街垒的楼房,坦克则以前后交错的两车为一组,隔在较远距离上以主炮轰击敌军盘踞的街垒,直到确保了整条街道安全才继续推进。而在最引人注目的主屏幕上,近卫兵们正在一栋高大而华丽的古希腊宫殿式建筑顶端欢呼着,那就是被“君士坦丁”师武装成了临时师部的莫斯科大剧院,一面厄普西隆军的紫色旗帜正燃烧着飘落,取而代之以一面红旗飘扬在穹顶之上。
“呼叫‘弧线’!”琴科夫的声音在讯道里唤住了我,“别看热闹了,马上带领你部的工程力量赶往阿尔巴特地铁站旧址,具体坐标已经标注在了你的作战地图上。是救援任务。”
我倚在赶到了指定地点的机动基地车上,看着跟来的工兵们在燃烧了整个莫斯科的战火背景之下,执行着这起怪异的“救援任务”。卫星轨道导弹打击将被摧毁的地面建筑大都埋在了厚厚的浮土之下,这里简直像是考古发掘现场,随着工程机械的不断掘进,残破不堪的地铁站入口竟真的从土层底下被掘了出来,标注有地铁图标和俄语“阿尔巴特站”字样的路牌晃荡着从断梁上砸落,一挖通堵塞在入口处的碎石,我们就听到地底下传来水流的声响,一大群人影突然顺着刚打通的地铁口冲上了地面,吓得神经紧张的工兵们差点儿走了火,这帮苏联人全都穿着红军动员兵的作战服,有几个没摘掉部队标识章的战士身上还佩着第138近卫步兵师的军徽,他们每个人身上湿透的水渍都浸到了胸口甚或脖颈,个个一爬上地面便用双手和膝盖趴倒在浮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去察看他们的时候,一个军官模样的俄国人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讲些“不胜感激”之类的话:“同志,您是我们的救星!要是您再晚上一步把出站口挖开来,我们这会儿恐怕已经泡发了。”
他把一张被水浸烂了的莫斯科地铁线路图从军大衣里掏出来丢到地上:“我们按照柳德尼科夫将军的命令,沿着地铁线向猎人商行站攻击前进,可那些该死的铁轨涵洞里没有灯,我们在半截上转错方向迷了路,闯进一条从未启用的废弃地铁线里去了,底下的抽水机准是被打坏了,地下水灌得到处都是,我们简直是趟在河里穿过了半个莫斯科!”
我正忙于收容这些倒霉的“流浪汉”,那种浊重的直升机螺旋桨噪音再次压到了头上,随着一片片阴影在地面上迅速扩大,那些天线丛集且没有任何识别标志的米-17“河马”依次降落在了地铁站口附近,螺旋桨轰鸣着吹掉了不少工兵的帽子,那些穿着一体式防化服的“清理人”从机舱里成队地跳下,携带着轻武器和比轻武器更多的各类探测设备。直到其中一人从众多没有分别的防毒面具之间站出来走到我面前,我才确认他是其中的领队。此人将遮住脸孔的防毒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干巴紧瘦的脸,深而密的皱纹仿佛是某一场重大灾难所永久留下的痕迹,但这张似乎历经生死的脸上,却带有一种在这场残酷战争中非常少见的安稳从容,我注意到,在他从防护服颈口处露出来的军装衣领上,缀着一枚前所未见的徽章,主体图案是标有希腊字母α(阿尔法)、β(贝塔)、γ(伽马)的三条虚线穿过一滴鲜血——这三个字母,正好是三种放射性原子核辐射线的代号。
他用灰色的眸子打量了我一下:“您是蒙古人?不,应该是中国人。中国同志,我们听说您找到了这处地铁站的入口,接下来还需要您的工兵部队继续帮助我们进入到地铁隧道里去。这是将军同志关于协助‘清理人’部队遂行任务的命令许可。”
我对这些莫名其妙的非战斗任务感到厌烦了:“我的战友还在和敌人流血拼命,除非您能讲清楚这项任务确实和前线的殊死搏杀一样重要,否则我可没时间浪费给您。”
“说得对,时间不等人!”他显出一种非常赞同的模样,“所以请您的小伙子们抓紧时间把抽水机开动起来吧,在他们把淹没阿尔巴特站的地下积水排空之前,我愿意请您到‘清理人’们的‘小酒馆’来坐一坐,并告诉您想要知道的一切。”
他的直升机舱里堆满了各种电子设备,拥挤得像一艘潜艇。穿着防化服的技术员们守在设备前进行着各种我看不明白的信号监测,工兵们从地铁站底下抽水的身影投映在舷窗上踊跃着,他变魔术一般从一处角落里拎出来一壶咖啡。我注意到,他请我喝咖啡时使用的是一次性塑料杯,而没有给我准备一只像他自己斟咖啡用的那种瓷杯:“苦瓜脸同志,您可以叫我根纳——‘清理人’部队的根纳同志。我也是一名红军战士,可现在干的活儿却更像是个侦探。我这条老猎犬已经闻着味儿从乌克兰一路追到莫斯科来了。您知道普里皮亚季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吗?”
“您说的应该是列宁核电站?”我反问道。我从未听说过“切尔诺贝利”这个奇怪的名称,但普里皮亚季的列宁核电站可是无人不晓——苏联最大的核电站,全世界最先进的核电站,始建于1973年,耗时4年才完全竣工,它是苏维埃核子工业力量的象征,不竭能源的神话,驱动整个红色联盟的强劲心脏。
根纳愣了一下,才自嘲地笑了笑:“不错,我几乎都搞混了,应该是列宁核电站。可是您相信吗?再过上几十年,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将不再记得它原本的名称‘列宁核电站’,而只知道它叫‘切尔诺贝利’。这个不吉利的名字源自于俄语‘切尔诺伯格’,他是斯拉夫神话里的黑暗、疾病、死亡与悲伤之神,而‘切尔诺贝利’,指的就是‘死亡笼罩之地’。”
我被他言语间那种阴沉恐怖的气息吓着了:“见鬼,列宁核电站怎么了?”
“它爆炸了,就在一个月前。”根纳简短地说道,没有给我留下更多的时间来理解这短短两句话中包含的可怕信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核泄漏事故。占领那里的厄普西隆技术人员在对4号核电机组进行测试的时候,意外导致了堆芯融化,反应塔的穹顶像香槟瓶塞一样被炸到了天上,成吨的放射性核物质被喷射到大气层中,辐射剂量达到了广岛原子弹的400倍,辐射云覆盖了大半个欧洲。苏维埃人民委员会召集了60万‘清理人’参与救援,共有10个师因此彻底丧失战斗力而被撤消编制,现在您知道,为什么参与到莫斯科解放战役中的部队会远比计划中少了吧?”
我仿佛在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新闻:“为什么我连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
“我们正处于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最关键的决战阶段,除了战争本身,再也没有别的新闻能吸引人们的头脑和心。”根纳抿了一口没放糖的咖啡,“再说,我们也没必要再为这个问题担心,它已经被解决了。”
我难以相信自己竟在这样一场核子梦魇结束之后,才得知它曾经发生过:“谁解决的?”
“我们!”他昂起头颅,表现出之前从未展露过的骄傲,那一刻我才感到他确是一位军人,“我们是红军战士,消防队员,工人,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在切尔诺贝利,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清理人。”
根纳打开了机舱内一格狭小的电子管式屏幕,显像器投映出了切尔诺贝利被定格在底片上的一幕幕瞬间。如果有世界末日,恐怕就会是切尔诺贝利的模样,每一张照片都遍布着密集的白点,那是强烈的辐射线打在底片上所留下的痕迹,那些致命而无形的核辐射,意外地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记录了下来,照片上清理人们的防护措施之简陋令我震惊,根纳说这是因为难以在短时间内配备如此之多的防护装具,除了少数辐射工兵把作战装具穿进了救援现场,大多数人都只穿着单薄的防化服,由于这种防化服既无法有效抵抗如此高强度的核辐射又妨碍行动,有的人甚至只戴了一层面罩,我这才感受到了那枚“清理人”勋章的悲壮意味:他们确是勇敢地任由那些致命射线穿过了自己的鲜血,有一张照片似乎是从空中的直升机上拍摄的,整个世界都罩上了一层铅灰色的沉重与悲哀,视野下方的核电站四号机组呈放射状从顶部炸碎开来,宛如一眼连通地狱的毁灭之井,拍摄者左前方的铅色天空中飞行着另一架巨大的米-6式重型直升机,铁色的机身沉沉地压在空旷无依的天空中,倾斜于这不稳定的世界之上,仿佛是由这场灾难中全部的悲伤与勇气所凝结成的一个整体,孤独而坚定地向那一喷射出强烈辐射的巨大伤口迎上去。另一张照片拍摄的是核电站附近的森林,所有树叶都因核辐射破坏了叶绿素,而褪变成了一片血一样的红色,两名戴着防毒面罩的清理人像幽灵一样徘徊在这血色的地狱森林之间,用霰弹枪射杀着受到放射性沾染的野生动物,以免核物质附着在它们身上扩散到更远方,他们的身影被林立枯削的枝干切割着,就像是被咬在一头巨兽的牙齿之间。随着一张张照片右下角惨白的拍摄日期数字不断向后推移,巨大而破碎的四号发电机组是大多数远景照片中永恒不变的背景,被炸开的缺口逐渐被填平,最终被压覆在了一栋沉重的混凝土穹顶之下,日期最靠后的一张照片,拍摄的已是一切结束之后的死地,切尔诺贝利宛若一座陵墓,普里皮亚季小镇上的工人宿舍楼和永远等不到开放日的新摩天轮,因沾染了严重辐射而成片弃置在荒野中的军用直升机与工程车辆,全部被冷雨和乌云浸没成一种荒凉黯淡的色泽,只有高楼上钢铸的巨型苏联国徽还在雨水中显出一股深暗的红色,像一只孤独的巨眼在茫然地打量着这无人的世界。
“我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用水泥封堵住了四号机组燃烧的堆芯,把切尔诺伯格锁进了这座巨大的石棺里。有三位勇士潜入了满是放射性核污水的地下蓄水池打开排水阀,以免不断向地底烧融渗透的高温核物质接触到冷水而引发更剧烈的二次爆炸,同志们像赛跑一样向地底深挖,赶到了那些核物质的正下方,用水泥灌注了这口石棺的底座。”那些照片的灰光在根纳脸上一一闪过,“您抽烟吗?”
“呃,我不抽烟,但我不介意别人抽。”我对他的话题转换有些不适应,看了看满舱电子设备之后,又补充上一句,“如果不违反安全规定的话。”
根纳点了一根烟咬上:“我是在一天之内学会抽这玩意儿的,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切尔诺贝利的同志们都说香烟可以吸附进入肺中的放射性碘同位素,再随着呼吸排出来。我们这些活着从切尔诺贝利出来的人,个个都是潜在的移动辐射源,穿着这身防化服与其说是保护自己,倒不如说是保护别人呢。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希望您能原谅我不敢把自己常用的杯子拿来给您倒咖啡。医生也说不准我身上的辐射病什么时候会发作,在那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想太多。”
我喝了一口透明塑料杯里的咖啡,麻木得没尝出味来:“辐射强度怎么会这样高?核子同位素稳定效应没有发挥作用吗?”
“核子同位素稳定技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它使得核武器成功实现了战术化和小型化,令战术核爆炸残留的辐射能自行降解而变得更加安全清洁,甚至使战场上的军用核电站爆炸变得如一日三餐般寻常。不幸的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反应堆没有使用核子同位素稳定技术加以保护。”根纳告诉我,“在红军的解放攻势抵达普里皮亚季,并对核电站展开救援之前,那里已经被厄普西隆分子占据一年以上了,他们在解除同位素稳定保护机制的情况下对反应堆进行了一系列实验测试,所以才导致了堆芯爆炸事故。”
“那些疯子到底在研究些什么?”我预感到自己正在触及问题的核心。
根纳看着残烟头上发红的火星:“厄普西隆帝国的科学家,在普里皮亚季研制比MIDAS威力更大的核武器!”
“这不可能!”在“蒲公英事件”之后,我逐渐得知了芸茹在阿克赛钦基地对MIDAS弹头开展逆向仿制的研究情况,因此对相关科研事项有所了解,“对MIDAS弹头构型与核爆炸物理模型的模拟计算,已经达到了当前最顶级超级计算机的性能极限,如果想要研制更强大的核武器,他们上哪儿去找能用的超级计算机呢?这种模拟是不会成功的。”
“不幸的是,他们已经成功了。”根缪干脆地否定掉了我的断言,“尤里是个最无出其右的野心家,总能找到办法达到看似不可能的目的——发生事故的四号反应堆就是他的超级计算机!他放弃了对新型核弹头进行物理模型计算,而是直接使用反应堆芯进行了核爆炸效应的模拟,这种危险的实验直接导致了切尔诺贝利的灾难,但他们也成功模拟得到了最理想的超级核弹头构型方案,通过对切尔诺贝利实验现场进行勘测,我们发现敌人在撤离时至少制造并带走了一枚这样超级核弹头成品,它散发出的强烈核辐射像血腥味一样残留在转移路线上。您看,我们清理人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我们跟着这颗核弹头的辐射痕迹,从基辅追到布良斯克,再到图拉和梁赞,最后发现它被运进了莫斯科,辐射痕迹消失在了被炸毁的‘共青团’地铁站附近,我们认为厄普西隆分子把它藏进莫斯科地铁的迷宫里去了。卫星导弹打击掩埋了地面上的大多数地铁入口,装载工程设备的直升机也在先前战斗中掉队被击落了,我正犯愁呢,一听说有一支工兵部队找到了阿尔巴特站的入口,我就马上赶到这儿来了。”
舷窗外响起一阵防空警报,纤细得有如零星在水面上砸出涟漪的三五滴雨点,并在极短时间内变得越来越响,听起来像是一阵阵递次燃近的烽火,我和根纳,跳下机舱,看到从附近几套“轰鸣”防空系统中发射的导弹正接连在消失在远空,在夜幕中划开一道道交错的航迹。我感到有些意外,在突破波多利斯克要塞的战役中,同样强度的防空火力足够击落一座“伊利卡拉”空中要塞,可现在部署密度更大的防空网持续攻击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防空警报声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来袭目标的方位和数量?”我向背着电台的通信兵询问道。
后者在简短联系了停在近处的机动建设车之后,转达了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的侦察数据:“从西面来袭,数量1。”
“从老苏的阵地过来的?他的雷达在干什么!?”这个闹剧般单薄的目标数量,令我有关大批敌机来袭的猜想结结实实地砸了个空,我的第一反应是敌人使用电子欺骗战术制造了虚假目标影像。
“箭头部队失去了联系,可能是受到敌方电磁压制。”通讯兵告诉我。
根纳提醒道:“目标已经接近到视距以内了!”
我向着西方天空中导弹尾迹集中指向的位置望去,并看到了那个孤独的敌方目标,那是一架毫不起眼的直升机,我难以相信“轰鸣”系统竟会把它放到视距以内而还未能击落,这时恰好又有一枚防空导弹垂直着从发射筒里蹿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疲惫的尾痕,我下意识地从它出膛的一刻开始默数,意外地发现导弹滞空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结合轰鸣导弹的航速和目标相向行进可能造成的距离折损进行计算,那架直升机的实际距离至少是我目测估算的三倍,我费解地拆了一会儿乱麻,渐渐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是以普通直升机的尺寸大小为标准对它进行目测的,这意味着它的体型超过了常规直升机的三倍!
轰鸣导弹在这时穿越了那段漫长的航程并击中目标,就好像打中了一片并不存在的幻影,巨型直升机从橘红色的爆焰中穿行出来,连一块碎片都没落下。
一道裂纹般的强光在敌机与地面之间连接了起来,我原以为那是一束闪电正好穿过了它所在的穿域,直到电光击中了最前沿的那座“轰鸣”防空系统,我才意识到,那是它开始反击了!疏落的光弧分裂扩散开来,围绕着巨型直升机这处“漩涡眼”迅速激发成了一场充斥天地的雷电风暴,将原本只由直升机舱占据的一小片空域扩散到了整个夜幕,就好像一头仅仅露出一处鼻尖的巨兽突然显出了隐藏在黑暗中的整个身体。划过夜空的无尽闪电,成百千重地砸落到大地上,并撕碎着被接触到的一切人员和装备,乱舞的电光,像一团扭曲而疯狂的神经,像一双巨手被梦魇和臆想所驱使而砸出来的暴怒的钢琴旋律在一节拍比一节拍更强烈地翻滚着,无可逃避地在每一个牺牲者和濒临牺牲者心中堆积成那团名叫恐惧的巨大压迫。我仿佛一瞬间变回了一个怕黑的孩子,在心底里挣扎着想要攥住些什么——我们遭遇了一个无法摧毁的敌人,这场战争我们赢不了了!
根纳用力挥动着双臂,示意直升机把舱内的“清理人”们放下来,并尽快起飞转移,编队里的第二架直升机在上升到一半时被雷电击中了,沉重的机身倾斜着向前方撞去,根纳的那架指挥直升机紧急转开了尾梁才险险避了开来。
“同志,跟我们一起进地铁去吧!”他冲我喊道,“我相信这些电弧攻击不到地下!”
那一刻我终于抓住了心中那一缕经若游丝的残余勇气,就像握住了一把无柄却能劈开黑暗的剑刃,令我在难以承受的畏惧中感到一种剧痛的骄傲:“清理人同志,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您赶快带着同志们进去吧,我还要回到基地车上,指挥尽可能多的人活下去继续战斗。”
“愿胜利星照耀您,希望我们能在克里姆林宫再见面!”他在我手上飞快地握了一下,然后催促着清理人们列队钻进了刚刚完成排水的阿尔巴特站地铁入口,随同行动的几只自动化“恐怖机器人”铿响着紧跟在后,消失在了一片幽暗的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