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还是扭曲?——以游戏《以撒的结合》为例看宗教与个人的关系

当拿到“如何理解宗教”这个题目的时候,由于我并没有具体的信仰,对宗教学的了解也仅限课上讲过的部分,所以无法给出成体系的回答,于是我想以结合具体的含有宗教元素的作品来谈谈宗教之于具体情境下的人有何影响,从中看宗教与人的关系,而选用的作品,是一部从名字开始就带有强烈色彩的游戏——《以撒的结合》
一、《以撒的结合》简介与其故事原型
《以撒的结合》(The Binding of Isaac)是由Edmund McMillen设计的roguelike地牢探险游戏,探索房间、收集道具、击败敌人是其基本玩法,其道具、关卡、角色、敌人的设计都有很多涉及宗教的元素。值得注意的是,“以撒的结合”是早期该游戏由民间汉化组引进国内时的错误翻译,按照英文名“The Binding of Isaac”,本作应译为“以撒的捆绑”,指代《圣经》的《创世纪》篇章中亚伯拉罕献祭其子以撒的故事。
在《创世纪》22章1-19节中记载道,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信仰,上帝命令他到摩利亚地的一座山上献祭他的儿子以撒。亚伯拉罕遵从了上帝的命令,将以撒带上了山,做好了献祭的准备,但在举刀杀死以撒的前一刻被上帝的天使所阻止,用羔羊代替了以撒献给了上帝。在这段故事中,亚伯拉罕出于纯粹的信仰做出行动,相信儿子能从死里复活,信仰超越了亲情,成为了以撒头上的利刃。虽然最终以撒没有因此而亡,但这个故事还是体现出对上帝的绝对性的毋庸置疑的服从,因为信仰上帝,所以上帝之言即真理,一个孩子生或杀的遭遇完全出于上帝的某种权威性的施压。
本作游戏化用了这个故事,开头以简笔画的形式讲述了这样一段剧情:以撒和他的母亲独自居住,母亲在收看宗教节目时多次听到上天的声音,述说着以撒有罪。于是以撒在经历玩具等物品被没收和被锁在房间内之后,最终被那个声音要求作为祭品献祭,母亲答应。而在门缝中目睹一切的以撒在房间里四处找地方躲藏,意外找到藏在地毯下面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母亲拿着刀破门而入,以撒也跳进了未知的深渊。
虽然在游戏进程中,我们知道了这段剧情并非完全真实,而是以撒基于自己的生活与认知幻想出来的,但这恰恰说明了,在身为孩童的以撒的认知中,已经存在着一个能够影响现实生活的超越者,上天的声音判定以撒有罪并指示母亲杀死以撒,正说明了以撒内心对自己的定位与评判就来源于那个超越者,以撒在一个超然的存在的凝视下建构起自身“恶”的形象,从而产生自己将被杀死的幻想,最终走向了悲剧。我们接下来便要梳理游戏剧情的脉络,找到以撒为何、如何会认为自己为“恶”,而宗教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二、整理游戏的剧情故事
本作并非传统的顺序叙事,而是根据游戏线路的不同呈现不同的结局,并在游戏进程中通过所获得的道具、遇到的敌人等要素给予玩家暗示,玩家需要如拼图般以零碎的线索还原整个故事。由于篇幅限制,我们省去还原的步骤,直接给出经过玩家讨论后得到普遍认可的游戏剧情:
一开始以撒一家三人生活在一起,但随着父亲沉迷赌博,偷窃家中财产,父母之间的矛盾愈发激烈,家庭变故带来的巨大痛苦使得母亲沉溺于宗教,渴求解脱,但没有成效,最终父母离婚,父亲弃家不顾,母亲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开始对以撒实行家暴,虽然并非想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母亲还是将以撒作为了情绪宣泄的对象。经受身体的精神摧残的以撒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因而随着母亲的做法向宗教寻求原因,在阅读《圣经》后,他错误地认为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他认定自己是恶的,随之而来的对母亲的恐惧、对自己的厌恶等混乱复杂的情绪让他躲进了自己房间的箱子中,幻想自己冒险的故事,最终在箱子里窒息死去。
很显然,以撒走向悲剧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宗教,而是由原生家庭的恶劣环境所带来的身心摧残,但无论是母亲对宗教节目的狂热,还是以撒以孩童视角对宗教的接触,都可以体现出宗教在这个悲剧中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为何本应引导人们去拥抱不确定性、寻求安定的宗教在具体情境下成为了不幸的助推?以撒和她的母亲都渴望寻求超越性的救赎,但为何没能成功?在宗教用神圣的方式建构起人类社会,为作为群体的人提供行为的意义,建构行为的规范的过程中,作为个体的人是否一定会从宗教中获得启示或救赎?为解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进一步深入剧情,对宗教与个人的关系进行分析。
三、宗教在以撒的故事中的作用
首先我们需要关注宗教对于以撒的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此前已提到,母亲是在家庭变故之后沉溺于宗教,真结局路线的背景音中,可以听到母亲与父亲的争执:
Mom: You need to repent. You need to confess your sins and become saved! Let his light inside you, cleanse your soul!
Dad: You are insane! You are taking this too far! Can't you hear how you sound?
Mom: Pray with me , pray for your salvation, come, pray with us Isaac.
母亲以近乎疯狂的语气念说着教条,企图以忏悔,祈祷的方式寻求灵魂的安宁,即使父亲告诉她陷得太深,她也浑然不觉。可以看出母亲此时精神已经逼近崩溃,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她心中的超然存在,在忏悔和祈祷的过程中,她短暂地收获了来自宗教经验的依赖感和获救感,因而企图将这种不可言说的隐秘体验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她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现实问题的逃避与忽视,也没有意识到她所接触到的宗教,所收获的宗教体验并不纯粹。
在真结局路线的最后,以撒通过连续的“飞升”回到了自己的家,迎接最终的战斗,敌人的名字叫做“dogma(教条)”,而这个敌人的两个阶段也有着隐喻,一阶段,敌人呈现为胎儿状,与电视机相连,第一阶段本体无敌,只有攻击电视机才有效,而它所放出的攻击与拿到“神性”道具的以撒的攻击如出一辙。将dogma反过来写,变成了(I)am god,也就是说,dogma就是god在某种意义上的具象化存在,因而具有绝对权威性,绝对正确,不可争辩。以撒将从电视机中生出的“胎儿”称为教条,侧面说明母亲所接触的一切教义全部来自于电视里的基督教节目,母亲的思想是被电视所灌输的。
当以撒击破电视后,教条进入第二阶段,它如破茧成蝶般生出翅膀,变为天使的模样,以羽毛、圣光为招式攻击以撒,这一转变,似在述说电视只是表象,电视所承载的那些看似神圣、光明的内容,也就是教条,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然而,教条的攻击呈现出癫狂的状态,造型时不时变为附着毒蛇的山羊头骨、苍蝇等,背景也重复播放着如下经文:
反之,如果我们像上帝一样生活在光明之中,就能够彼此相交;而且上帝儿子耶稣的血,也洗净我们一切的罪。 如果我们说自己没有犯罪,就是自欺,拒绝真理了。只要我们肯承认自己的罪,上帝必定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因为他是公义的、信实的。”《约翰一书》
“所以我告诉你们,人一切的罪,和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惟独亵渎圣灵,总不得赦免。”《马太福音》
“污秽、邪情、恶欲和贪心(贪心的罪跟拜假神并没有分别)。 因为这些事情都会招惹上帝的震怒。”《歌罗西书》
……
这些或许说明了这个所谓的“教条”并非基督教的本意,而是别有用心之人打着基督教的名号,用激进的洗脑的语言进行的意识形态灌输,母亲怀着信仰寻求拯救,但“教条”却成为了束缚母亲,利用母亲的工具,母亲所收获的宗教体验是虚假的,不稳定的,她所信奉的“神圣”本就是为了满足个别人的利益而虚构出的,不具备普世的价值,自然无法维护母亲心中濒临崩溃的价值感,同时,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母亲与现实也越来越远。
也就是说,作为个体的人,即使有着对超越性的体验的需要,即使有着信仰,也不一定能接触到宗教真正的内核,不一定能通过真正的“神圣”建构自己的生活。当宗教作为一种方式引领作为群体的人认识世界、建造世界之时,宗教也渐渐地被从神圣的位置上拉了下来,沦为了现实的权威性的工具,中世纪的赎罪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时,作为个体的人接触到的,便是已经被现世化、工具化的名为宗教的另一种东西,它假借了宗教的神秘性与不可质疑性,但却不具备宗教的神圣性与超越性。个人若想要通过这样的“宗教”寻求救赎,他所得到的只能是扭曲。
如果说以撒的母亲这一角色,展示的是个体的人所接触的宗教的真身,那么以撒则用孩童的视角阐述了教义给个体的人带来的痛苦。虽然我们不能确定以撒没有看过母亲沉溺的宗教节目,但游戏其中的一个结局画面清晰地表明了以撒是在读了《圣经》之后产生了对自己的嫌恶,也就是说,以撒对原版基督教义有所认识,而对自身的评判也参照了原版基督教义。
在基督教中,原罪论被认为是一个核心教义,认为由于亚当和夏娃的犯罪行为,他们失去了原本与上帝和谐共处的关系,导致了人类的堕落和道德败坏。所有人类都因此背负着这个原罪,从出生开始就带有罪性,使人类容易受到诱惑、犯罪和罪恶的影响。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恶劣的家庭环境下的孩子,作为一个总是遭到否定、批评甚至是殴打的孩子,作为一个被母亲指责会下地狱的孩子,会如何理解基督教的原罪论?会如何认识自己的存在?结果可想而知,在善恶二元对立论的影响下,以撒发现原罪之说与自己短暂而苦痛的人生经历相契合,因为他有罪,所以母亲会虐待他;因为他有罪,所以父母常常不和。于是,他开始自责,自己是恶魔的想法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恐惧、厌恶、迷茫的心理愈演愈烈,最终造成了以撒的精神与灵魂的痛苦,就如游戏其中一条线路的最终boss的名字——“精神分裂”。为了逃避现实,以撒躲进了箱子,而在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与内心的挣扎下,以撒最终认定了自己是“恶”的。
或许在相对健康的环境中长大,接受了教育的我们能从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待圣经的教义,能认识到原罪论最终指向的是救赎,但幼小的以撒不行,对于以撒来说,他的思维方式本就是扭曲的,因而教义带给他的是对自身的错误认知,作为“神圣”、“崇高”而存在的教义将一个无辜的儿童引向了自尽的结局。在以撒的情境下,这似乎是必然,以撒无法反抗具有绝对力量优势的母亲,以撒也无法反抗具有绝对权威性质的教义,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以撒被半强迫地将自己塑造为了一个恶魔。
玩家必然会获得的第一个结局中也是以简笔画的形式展开,画中的以撒即将被母亲杀死的那一刻,书架上的一本圣经偶然掉落,砸晕了母亲,我们知道简笔画是以撒的幻想,也就是说以撒在思想的挣扎中,仍然相信着会有一个爱着自己的超越性的存在帮助自己度过危险,仍然在心中有朴素的对“上帝”的信仰。这份信仰指向崇高,但却因教义被压抑了。
或许有人说这个悲剧的来源不是教义,而是对教义的误读。但以撒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作为个体的人的思维方式并不是中立客观的,个体的人对教义的解读必然与自身的经历直接相关,而教义作为一个普遍的绝对权威便与个体的多样性之间产生了张力,所谓的“误读”是普遍且必然的现象。
因而从以撒的母亲和以撒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体的人在向宗教寻求庇护之时并不一定能取得成功,当宗教进入现世时,不可置疑的权威便可能被具体的人利用;当人意图去认识教义时,便可能会遭遇普遍性与个体性之间的难以调和的矛盾。当我们赞颂宗教对人类社会建构的积极意义时,绝不能忽视具体的人与这一积极意义之间存在的距离。
四、余论
虽然本文讨论的对象是一部虚构的作品,但虚构的作品往往反映出现实的印记,类似游戏中的以撒的悲剧或许也会在现实之中上演,我无意对宗教本身进行什么批判,但我希望做到的是区分宗教之于群体的人与个体的人的意义之差别,即使宗教在历史与精神的意义上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也不能就此说明在任何人眼中宗教总是善的;即使宗教对某些个体的人直接或间接造成了摧残,也不能否定宗教作为神圣的超越性存在的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1] Frank G. Bosman and Archibald L. H. M. van Wieringen:I Have Faith in Thee, Lord: Criticism of Religion and Child Abuse in the Video Game the Binding of Isaac[J] Religions 2018, 9, 133
[2] 林培泉:亚伯拉罕献以撒[J] 读经阁 2019:41-42
[3] 国际圣经协会:圣经:中英对照(和合本·新国际版)标准本[M],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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