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

1 “我这辈子一直想要一次这样的旅行，”科恩说，他坐了下来，“我怕还没去成，我就老了。” “想到我的人生转瞬即逝，而我还没真正活过，我就没法忍受。” “除了斗牛士，没人能一直高歌猛进。” 2 “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你的人生匆匆而过，而你还没有享受过人生的乐趣吗？你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度过了一半的生命吗？” 3 她坐起身。我伸出胳膊环绕住她，她倚靠着我，我们平静下来。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种眼睛让你纳闷她是否真的用眼睛在看。它们会一直看呀看，直到世界上其他人的眼睛都停止观看以后。 她看你的方式，就像她会用这种眼神看尽世上的一切，而实际上她害怕很多东西。 4 对于有些人，你不能当面无礼。 他们给你一种感觉：如果你口不择言，这个世界会在你眼前毁灭掉。 5 如果他娶我，就像他一直承诺的那样，那将是一切浪漫的终结。 6 “你说的没错，”布蕾特说，“你说的太对了。我总是取笑别人，于是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除了杰克。” 7 “你没有任何价值观，你是个死人，就是这样。” “不，我亲爱的。你说的不对，我活的生龙活虎。” 8 我感觉置身于一个噩梦中，一切不断重复，有些事情我经历过，现在我必须再次经历。 9 “你买了以后，它对你就是世界上的一切。简单的价值交换。你给他们钱。他们给你一个狗标本。” “不要气馁，永远别气馁。我成功的秘密。从不气馁。从不当众气馁。” 10 河面很暗，一辆游船驶过，灯火通明，行驶得很快，无声地溯流而上，消失在桥下。 站在桥上，小岛看上去黑黑的，房子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很高，树影婆娑。 下面的河水平缓而漆黑，流过桥桩时寂静无声。 一男一女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11 布蕾特相当冷静地看着他，但她的眼角在笑。 12 接着我们拐入支路，开始向上攀爬，沿着山坡的地势一路往山上走，下面是个山谷，山向海边延伸，看不见海。太远了。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山，但你知道海在哪里。 13 我幸灾乐祸。为此幸灾乐祸很卑劣，但我的确感觉卑劣。科恩有一种很棒的品质，把人们最坏的一面引出来。 14 “她应该见见。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看一看，这张脸应该在全国的每一个屏幕上出现。每个女人离开圣坛的时候，都应该给她一张这张脸的照片。母亲们应该让她们的女儿认认这张脸。我的儿啊，”——他拿剃须刀指着我——”跟这张脸到西部去，跟国家一起长大。“ 15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他伸长胳膊捏住酒囊，把它举高，用他的手挤压皮袋，于是酒流嘶嘶地进入他的嘴巴。然后他把酒囊放在那里，袋中的酒顺着平直的轨迹猛烈地喷进他的嘴里，他不紧不慢地喝下去。 16 我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看着墙上的画。 有一幅画的是兔子，死气沉沉。 有一幅画的是野鸡，也死气沉沉。 还有一幅死气沉沉的鸭子。 画面全部很灰暗，看上去像是给烟熏黑了。 17 长满草的岸边很潮湿，我拿鹤嘴锄锄进地里，弄松了一块草皮底下有蚯蚓。我掀起草皮，它们就爬走了。 我仔细挖，找到了很多。 我在湿地边挖着，装满了两个空草罐，在蚯蚓上萨满了泥土。那几只山羊看着我挖。 18 ”为所有人都利益忙活去吧，“比尔穿上内衣，”表现出讽刺和怜悯。“ ”你不想表现出一点怜悯和讽刺吗？“ 我翘起鼻子。 ”那不够讽刺。“ 19 “你是个流亡者。你跟土地失去了接触。你变得矫揉造作。虚假的欧洲标准毁了你。你嗜酒如命，迷恋性事。你花所有的时间夸夸其谈，而不是工作。你是个流亡者，明白吧？你成天在咖啡馆闲荡。” 20 “先生们，”他说，从报纸里取出一只鸡腿，“我来倒转顺序，为了布莱恩。向这位伟大的平民致哀。先吃鸡肉，再吃鸡蛋。” “让我们为上帝的赐福而欢欣。让我们享用空中的飞禽。让我们享用葡萄园的产品。你会享用一点吗,老兄?” "我们不要怀疑，老兄。我们不要用猿猴一样的爪子伸到母鸡窝里去刺探神圣的秘密。" 21 “你应该做梦，”比尔说，“我们的商业巨头都是梦想家。看看福特。看看柯立芝总统。看看洛克菲勒。看看乔·戴维森。” 22 “星期三，我想。是的，就是星期三。在这样的山里一个人过得连日子都不记得，真奇妙。” 23 “他叫她喀耳刻，他声称她把男人变成了猪。真妙。但愿我是个文人。” 24 这就是我记得的战时的几次晚餐。很多酒，故意忽视的紧张，还有一种事情要发生却没法阻止的感觉。喝了酒后，我不再有厌烦的感觉，开心起来。他们也显得可爱了。 25 但我睡不着。在黑暗中看问题，和在亮着灯时候是很不一样的，这毫无道理。真见鬼，毫无道理。 我从来没想过惩罚报应。只不过是价值交换。 你付出了一些，得到了一些。 或者你努力去争取什么。 你以某种方式付出，以换取对你多少有点用处的东西。 我付出相应的代价，包括知识、运气、钱。 享受生活就是要学会把钱花得合算，并且知道什么时候合算。 世界是个做交易的好地方。 26 也许当你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你会学到一些东西。 我不在乎世界的意义。 我想知道的是如何活在其中。 也许当你找到如何活在其中的方法时，你就能找到世界的意义。 27 那天天气很好，山峦上的高空飘着白云。夜里下了点雨，空气很清新，高原有些寒意，不过景色特别好。我们心情都很好，精神饱满，而我对科恩也非常友善。在那样的天气里，什么都不能使你烦恼。 28 节日真正开始了。日夜不停连续七天。跳舞不断，喝酒不断，噪音不断。所有事情都很不真实，似乎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什么后果。 29 他们用骡子套住死牛，鞭声响起，人们奔跑起来，那群骡子努力朝前使劲，四肢猛蹬，飞奔起来，而那头死牛撅着一只牛角，脑袋耷拉在一边，在沙地上划了一道光滑的痕迹，被拖出了红色的大门。 30 广场上悬挂在白色杆子上的旗子被淋湿了，横幅也被打潮了，湿漉漉地挂在房屋正面的墙上。毛毛细雨一直在飘着，夹杂着阵阵急雨，把人们都赶到拱廊下，广场上积着一滩雨水，街道潮湿、阴暗而荒凉。  31 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谈起自己的往事，就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一样，毫无自负和吹嘘。 32 “杰克，”迈克尔喊道，“告诉他公牛没有卵！” “你听得懂吗？”我问。 “懂。” 我确定他没听懂，所以没事儿。 33 “那么我来让你走！”迈克尔绕过桌角向他走去。科恩站起来，摘下眼镜，他在那儿等着，脸色灰黄，双手低垂，骄傲而坚定地等待着攻击的到来，做好了为他心上人而战的准备。 外面，广场的雨已经停了，月亮努力穿破云层出来。风在吹着。 34 我们走出巷子，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到防御工事潮湿的城墙上。我在石头上铺上一张报纸，布蕾特坐下。平原上一片黑暗，我们能看到山峦。风在高空吹着，把云吹离了月亮。我们的下方是防御工事的暗沟。身后是树林和教堂的阴影，还有月光照出的城市的轮廓。 35 “不，别那样。公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杀了你的朋友？” “经常会，”他笑着用英语说，“这样他们就杀不了我了。”他的目光穿过桌子看着她。 36 “听见了吗？死了。死了，那人死了。被牛角穿透背部死了。就为了找乐子。荒唐！” 37 “对我没有一点用。我从没得到过我祈祷的任何东西。你呢？” “给我们留一张三人的桌子。”我对那个德国人说。他笑了，那龌龊的白里透红的微笑。         38 “没错，”我说，“我什么都相信。包括噩梦。” 39 清晨一切都是新鲜、凉爽而潮湿的。穿着制服和农家打扮的保姆带着孩子们在树下散步。西班牙孩子很漂亮。几个鞋匠在 坐在一棵树下跟一个士兵说话。那个士兵只有一只胳膊。潮水来了，吹来一阵美妙的风，海滩上有波浪。 40  这样似乎搞定了。就这样。送一个女孩跟一个男人走。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现在去把她带回来。电报署名“爱你的”。那样就行，没错。我去吃午餐。 41 “哦，杰克，”布蕾特说，“我们要能在一起该会多么愉快。” 前面是一个穿卡其服装的骑警在指挥交通。他抬起他的警棍。车子突然慢了下来，让布蕾特贴近我。 “是的，”我说，“这么想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