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方振荡》第一部分 第十五章

第一部分 封疆之界 第十五章(约9k字)
作者:OstWinder

一片灯红酒绿之间,那家小酒馆坐落在闹市的深巷之中。在他们都曾年少的时候,暮山紫带着他来过这家小酒馆,只是,他好像没有太多的印象。
穿行在幽暗狭长的小巷。在一场轻雨卷携走天空中漂泊的尘埃过后,橙色的街灯灯光照映在斑驳潮湿的石灰墙上,投射下沉默不语的行人的身影,周期性地变化着、蠕动着、爬行着……
他的印象中,这条小街应该是烟火气息十足的,小巷两边都占满了摊位,有卖水果的,有卖各种各样木头做的小玩具的,更多是售卖美食的流动摊贩,往往都是一眼望去,便有处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他已经阔别了这座城市太久,但尽管有些许生疏、些许不适应,他依旧深刻地牢记着这里的街道,那些是镌刻在他脑海深处的永远无法被抹去的记忆。
热闹非凡的夜市中,各种各样的商贩们都在使劲地叫卖,只是,这是很久没有见过的景象了。恍然间,他看见那些萧条、冷清的小街小巷,雨水从房檐坠落,滴落在花岗岩石砖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漠然间回首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他们原本的样子。只有那家酒吧,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加勒比朗姆海浪”,他曾经只来过一次,也是和他一同来的,所以没有什么印象,里面似乎已经翻新过一遍了,却是很昏暗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蓝色粉色相间的霓虹灯光映照着那些瘦削的、突兀的、圆润的、不规则的、粗糙的一张张陷落在沉默中的酒客的侧颜。
一旁有一部透明的电梯,有两位壮硕的保安把守着。暮山紫带着兀骁径直走了过去,其中一人接过了暮山紫手中的两张像券票一样的东西,检查了一眼,便让他们通过了。
他们在电梯门前等候着,暮山紫看着电梯按钮旁的那个数字一点点有规律地变小,背着双手,一只脚撑在一边,摆出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
兀骁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位有着奇怪发型的女招待,蓝色的、粉色的灯光洒落在她的头发上,他看不清她原本的发色是什么。她只是在漫不经心地整理、收拾着东西。另外一位酒保站在旁边,穿着银白色的马甲,胸前系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结,正在为桌前的酒客表演着调酒。他又转头看看昏黑的小酒吧内部,尽是深深沉浸在沉默与酒精的浸泡之中的衣衫褴褛的客人,有几人一同聚在墙壁前,他们瓶中的啤酒洒得满地狼藉,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东西,其中一人忽然狠狠地捶了几下桌子。
这家小酒吧现在分为了两个区域,一个在这桩商业综合体A栋高楼的底层——这个夜市街的深不可测的、已经变得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巷中的黑暗的一处角隅,另一个区域在大楼的顶层,在那里能观望横炎城西部的夜景。
一个喝的烂醉如泥的流浪汉被两个酒吧员工架着在肮脏粗糙的地板上拖行着,他们把他拖出了酒馆门。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兀骁无意再去管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暮山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兀骁转过身,两人一同走进了电梯。
随着电梯爬升,他们一同看着玻璃窗外的灯火阑珊,看着远方高耸入云的轨道升降梯,却各自沉没在自己的一言不发之中。
暮山紫首先想跟兀骁说些什么,但是话一到嘴边,忽然停住了。
“暮山紫,你知道的,我好久没回来了,这里越来越像是现代都市——或者,未来的都市……这里真是变化了好多啊……”
“是的。”暮山紫没有再把这话接下去。
在若干年前,在他们年少的时候,正当年轻气盛的青年之时,在他们分别的那一天,他们约定好了来这家小酒吧——那时候这里还没有电梯,还没有这桩时风大厦,远还没有“加勒比朗姆海浪”的“第二区域”。他们约定好了,一直要到谁先喝醉为止,结果两个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年轻人,一起搀扶着,一同醉倒在了黑暗又潮湿的小巷里,路过的小混混们毫无顾虑地戏弄他俩,甚至朝他们身上撒尿……酒吧老板是个外地人,从哪里来的无从知晓,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们抬进了小酒馆,让他们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整晚。
他们都还清楚地记得那疯狂的一天。在两人喝得差不多醉了之后,暮山紫对兀骁的所谓“未来规划”“嗤之以鼻”,然后大笑起来,再然后,他也手舞足蹈地谈论起自己的“人生理想”。这次也算是来为兀骁送行,而暮山紫要继续留在横炎大学读书,他们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把一瓶瓶啤酒瓶碰倒在地上,发出“乒呤乓啷”的尖锐又刺耳的声响,周围一帮穿得破破烂烂的人都围在他们两人周围,闹腾着起哄,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耳畔激荡着,越来越浑浊、震动越来越强烈,直到,短暂的失聪——兀骁只能听见酒精被灌入喉咙,刺激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的细微的声响。他们互相调侃着、戏谑着、嘲弄着,谁也不让谁,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自说自话,变成了悲怆的自嘲、对自己的贬低和斥责。
终于说完了那些“无聊至极”的话,兀骁已经喝完了手中的一瓶啤酒,他摇晃着脑袋,又从桌上拿了一瓶。眼前的视线早已变得模糊、扭曲。他用另一只手从桌上抄起了开瓶器,却怎么也对不准瓶盖……
“你等着吧……二十年……不,十年……十年后……”
“十年后我们再回来?我怕你到时候回不来了……哈哈哈哈!”
“你等着我……好吧……”
他手握着那瓶酒,最终还是没能打开,然后就磕倒在酒桌上。
“兀骁……你已经喝醉了,要不……我们走吧……”
他突然一下子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暮山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体之中突然涌过一阵激动,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激动,似乎又像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于那一刻沉默了,酒精强烈的刺激感夹杂在灼烧的血液之中,一瞬间冲入、灌入他的头颅之中,他感觉眼前愈发变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在阴暗的潮湿的肮脏的环境中疯狂地扭曲着。
他忽然把开瓶器对准了瓶盖,一下用劲,然后便是瓶中的白沫喷涌而出,流出瓶嘴,慢慢流到他的手上,慢慢流到桌子上。
“我还没醉呢!来!继续!”
暮山紫尚还有些清醒,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分别之时的话语,他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条截然不同的荒芜的道路,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联想到那些飘荡的灵魂被残酷地绞杀的岁月,漫无边际地令人感到恐惧……
他有思考那么多吗?他有继续思考下去吗?他没有。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的汹涌的浪潮,被吞没在脑海中空荡荡的囹圄中,被强烈的刺激的阵感所盖过。他旋即把这一切抛掷脑后,举起了酒瓶,沉浸在小酒馆弥漫着的加勒比朗姆酒的香气之中。
他们高举着的墨绿色啤酒瓶的的碰撞声、放开声带毫无收敛的大笑声、如杀猪一般的令人厌恶反感的尖锐刺耳的叫声——暮山紫也醉了,早就醉了,沉醉到以为自己能把这眼前的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他们互相倾吐这一些什么话语,旁人根本无法听清的,也许是胡乱编造的自言自语,抑或是什么特殊的私密的交流语言,伴随着手舞足蹈,在许多旁观的酒客的眼中,宛如一出滑稽、无厘头的戏剧。
暮山紫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妄加评论,更不可能去对他们评头论足,这是父亲给他的忠告,也因为在更年幼时留下深深印记的一些伤痕,他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把心里想说的话——无论多么想说,全都阻绝在闭住的双唇之中。许多在他看来稀奇古怪的人向他敞开心扉,一些世故而又无聊的人也喜欢和他这样看似只会倾听的人泛泛而谈……他喜欢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他对兀骁唯一例外。
他毫无遮掩、口无遮拦地嘲笑着兀骁,未曾发觉,那些从未引起他注意的事物。他的意识在那片酒精浸泡着的海浪中发酵——用一位先哲的话来说:“并不比一粒燕麦谷粒大多少”。
在那一刻,暮山紫只想到了一件事情,他们注定会有一天要分别,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也许,和兀骁说的一样,十年后再见面。
兀骁终于撑不下去了,忽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朝外面走去,暮山紫连忙也站起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却没有料想到,自己也早已站不稳了——他们一同摔倒在了加勒比朗姆海浪酒吧的黑色颜料染过的桦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小酒馆里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两个,看着他们一步一颤地慢慢地走出去。
“他们还没付钱呐!”
酒馆吧台上一个伙计突然叫嚷起来。
“把他们拖进来!”
几个看热闹的无所事事的人便一齐走出去,刚想动手,便看见他们一同摔倒在堆放空瓶的废旧篓子堆里,然后再也没站起来。
“哎散了散了,真特么喝醉了,还醉成这副鬼模样,随他们去吧!”
“这怎么行啊!”
“想赖账?快点付酒钱!”
看戏的人纷纷散去,那伙计却着急了,这两人喝掉的酒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等到老板过来查账……
他耳畔只听见如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般震耳欲聋的呼噜声。他狠狠踹了几脚上去,呼噜声消失了,但他们依旧是如两具渐渐腐烂的死尸一般躺在那里。
沉闷的深夜和清宵没有再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那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中原干燥的夜没有让他们的衣袖沾满露水。酒吧中的顾客们来了去、去了来,都是陌生的面孔,直到酒馆越来越冷清,直到灯光暗淡、奏乐声戛然而止,等到酒吧老板——一个有些矮胖的南方人,在客人全都离开的深夜来到酒馆来关门。据坊间流传的说法,他是从南方港口城市束绫都来到这里的。
酒馆老板先在报亭买了一份《横炎日报》,去邮局收取了一本地理杂志月刊,辛冯鹤主编的那个很有名的杂志。看到这两人睡在酒馆门对面的涂满乱七八糟涂鸦的墙脚下。
等到暮山紫好不容易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的混乱仍旧没有平息,洪水猛兽依旧在咆哮。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钱包早已经消失了,被人顺走了。他竟然还能记得,昨夜的酒钱还没有付清。
兀骁依旧埋着头睡着。暮山紫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身上,或者也许是兀骁身上,传出来的一阵阵骚臭味,他不敢去想象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许多的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故事,都成为了流传于小街坊之中的都市传说。
他们共同的回忆,随着电梯到达顶层,发出“叮”的一声,于同一时刻结束了。
“欢饮来到加勒比朗姆海浪空中酒吧!”
这是那个老板吗?兀骁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华美的正装,已经发福的中年男人,戴着高高的礼帽,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旁边挂着一条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金属挂链。他一眼看上去,一副大腹便便的样貌,变了很多,变了很多很多……
这里和地面上几乎完全就是两个世界。他早就闻到了香水、胭脂粉的气味愈发浓烈,阵阵刺鼻的的气味如暗潮涌动,并不是绅士和小姐们身上的气味有多么浓烈、多么恶心,只是,他一向对这种气味特别敏感,他忽然感觉自己鼻子里有点痒痒的……
“请问客官您贵姓啊?”
“暮山紫,我们预定了位置的。”
“噢噢!原来是暮山先生啊!快请快请!哎呀看我怎么又没认出来!”
“嗯。这次和我一个好朋友一起来,来这里叙叙旧——”
“包间已经准备清理好了,快请跟着服务员进吧!”
一位穿着很艳丽的服务员示意他们跟着她走,或者说是花哨……兀骁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那些混杂着的香味让他很想打喷嚏,他尽全力忍住了。那张面孔,他并没有看清楚,但也许还是有几分姿色,让人一下子感觉到,这间酒吧盛满了活力的酒浆,仿佛自己全身的神经网络都加快了涌动的速率。单薄的面料包裹着纤柔的身躯,那些平滑的曲线在眼前摇曳。耳畔尽是纵情的欢笑声,路过的几位男士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最新款的红箭跑车,另外几位年轻貌美的女士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穿梭在鸡尾酒与鲜花丛之间。
他们走上了这座圆形的露台,向外眺望,视野相当开阔。
“就是这里了,请进。”
他们走上台阶。暮山紫转过身,示意服务员离开。
兀骁朝里面望了望,木讷了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正坐在栏杆边的藤椅上,似乎正欣赏着眼前纷繁的夜景。听到背后传来的动静后,转过了头看向他们。
兀骁第一眼看见了亚麻色的短发,和她身上朴实的银灰色西装马夹与米黄色衬衫。
“暮山。”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兀骁,这是元琴,我的情报侦察官。元琴,这是兀骁,这次行动的执行者。”
“嗯嗯。”元琴朝兀骁点了点头示意。
“你们的势力看样子还挺大啊。”兀骁戏谑般地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位情报人员,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兀骁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女性,察觉到她的手上生了很多茧,那些长年累月使用枪械所留下的痕迹。她绝对不是一般的情报人员,虽然她看上去,是那么像一位政府小职员。
暮山紫伸出手关掉了吱吱嘎嘎作响的收音机,好像是在放动画片乐队的《利利其》,他没在意。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从正门进去,杀了连道济,然后等我们过来,处理尸体,就这么简单。我会尽一切可能支开所有轨道升降梯核心层周边的守卫,还会黑掉所有的监控系统,免得受干扰。”
元琴在一旁用全息仪展示着轨道升降梯核心层的空间结构。
“就这样?”兀骁吃了一惊。
“嗯,就这么简单。”
“不是,难道,那里的戒备就这么容易被突破?连道济——他难道不会做什么准备?或者……”
“你尽管放心。”暮山紫只是淡淡地回兀骁一句,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你难道不觉得,这听着有点过于草率了吗?我们直接这么做,就不会有任何的变数?或者有些不可预料到的后果?”
暮山紫默默点了一根烟。兀骁一眼瞥见,那是一根红杉牌的香烟。
“他以前不抽烟的。”兀骁在心中对自己说。
“实话说……兀骁,我还真没怎么思考好后面要怎么处理——我说的是,处理他的尸体。”暮山紫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兀骁,默默拿起夹在手指间的烟,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缕烟雾。“但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杀了他,对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人民,不会有任何影响,一切齿轮都还是会正常运转。”
兀骁看着暮山紫的背影,蓦然间,他意识到这个背影在此刻忽然变得有些许陌生,这个人,不再是他曾经熟识的那个人。也许这有些夸张,但是他,真的感受到一些令人担忧的异样。
他忽然想到了几天之前站在轨道升降梯高空平台上,沉溺在十足的自信心中的自己。那时候,他甚至已经觉得一切都炙手可热,可当下、眼前,他才感受到那种真切的渺茫感、无力感、空虚感,是如此的令人失落、感到难熬。
于倏然间,他想起了那一场十余年前的离别,想起那些豪言壮语的情节,最后都看似成为了空谈。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了吗?都没有。他短暂地被横炎城华丽、虚浮的外表所欺骗,当他窥见其包裹着华美外衣之下,那臃肿不堪的皮囊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一些事情,可这也已经晚了。
“对了……我们,呃……必须和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关联,所以必须要你来做,而我唯一最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让我……让我想一想……”
兀骁趴在了露台的栏杆上,他尽可能地去躲避暮山紫和元琴,留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
“元琴,你回避一下吧,我们要谈论一些事情。”
元琴点点头,推开门走出了露台。
“不,不。我很冷静。”
可曾有那么一些时刻,他感觉那些看不见的黑暗中埋藏着一些东西,他偶尔莫名有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必要的,因为自己已经经历过很多浸没在暗影中的片段。
兀骁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紫山暮的视线,他趴在栏杆上,眺望着横炎城。这个他生长、长大的地方。阔别十几年之后,再见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轨道升降梯中心塔上,他只得远观城市的轮廓,但在这里,他可以近距离地仔细翻阅城市的角角落落,虽然,这里还不够高,周围依旧有很多高楼的阻挡。
在大学的那段时光里,每天的日程似乎都像是被人安排好的,而不是由自己亲手制定,每天早晨上完经济学原理课之后,便走出那破旧的校门——现在应该早已经翻新了,沿着芹华大道向南走一小段路,经过那座古老的名气旺盛的天天午餐时间爆满的安吉餐厅,不过他不去安吉餐厅吃午饭——在他在同学的万般怂恿下答应一起去然后排了三个小时队才吃到一小口装盘精致的价格奇高的稠烧鳕鱼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并对于每天中午餐厅门口如长蛇般的队列置若罔闻。他只是稍微再走几步路,就到了一家招牌都没有挂的面馆——其实最早的时候没挂,后来挂上了,叫天天鲜面馆。每天来这吃炒浇面的人也挺多的,但比起隔壁就相形见绌了。他每天都会点不同的浇头,每一种浇头他都吃不腻……
他开始接受这完全改变了模样的横炎城了,他喜欢夜晚那种奔放浪漫的情调,喜欢那夜幕中闪烁模糊的天际线,喜欢眺望远方那种让双眼应接不暇的美妙的感觉。大街上有不少散步的人群,各自都步行在自己的轨迹上,过一会儿,就消失在楼宇的遮挡之中。但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沉浸在温暖的黑暗中,沉默在都市撩人的暮色中……从时风大厦的顶楼向北眺望,就能望见芹华河,向东流淌与护城河交汇在一起,沿河两岸点缀着橙黄色的路灯,和普通的青蓝色的景观灯交相辉映。那些可怜的年轻人,在失落与惆怅之中徘徊在河畔的步道,倚靠在围栏旁,虚度这华灯初上的夜晚,迷失在最令人心碎和最容易感到迷惘的时光中。
这里并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但也并不让他彻底感到失望。未来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这是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也许要一直到世界的终结。
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在思索着,也一直尝试着,尝试着摆脱这些无意义的瞎想。可是,自己也许从未从父亲死去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切都在无法预测的范围与空间之中,变得越来越混乱无序,愈发不可收拾,直至眼前的满目疮痍。
他的心中十分明白,这也许是一个不能再错过的机会,正如几天前他那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所展现的一样,他为何要犹豫呢?为什么会犹豫呢……
他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
“暮山紫,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这里说过的那些……那些话吗?可能是我们的理想信念,或者志向什么的……”
暮山紫沉默了,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不语。兀骁依旧趴在栏杆上,抬着头看着外面的世界,背对着低头正阅读着日志的暮山紫。
他面向的是光线穿透中的黑夜,而暮山紫的脸庞上反射着米黄色的亮光。他们站在宛若光与暗的锋面之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暮山紫叹了口气,掐灭了烟,然后轻轻把烟头丢进了烟灰缸。
“试图去掌控一切,真的很不现实……那时候的我天真的以为,你是错的,我是对的,现在看来,我们恐怕都错了,我们都太天真了。”
暮山紫来到了兀骁身边,趴在他旁边的栏杆上。
“所以,你一直想着不断地发展科技——”
“是的是的……”暮山紫急切地打断了兀骁,“别说这个了……”兀骁也许不知道,暮山紫把最关键的事情一直对他隐瞒着。
“不过至少,现在的横炎都很繁华,甚至是我们脚下的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不是吗?这得感谢连横,我们伟大的架构师——但是不得不说,要是你当年没有选择去做……呃,就是那些事情,你很可能会像这些人一样……就是,你看见的那些人……”
人们在洪门广场为连横树立了雕像。尤为重要的是,他为横炎都争取到了几十年的和平的时间,免遭战火的侵蚀。那段时光中,这往往是学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兀骁似乎在假装自己在深思熟虑,但暮山紫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
“行吧,我知道了。”
兀骁轻轻吐出一口气。
“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
“我会联系你的。”
“好,好,你还要和你的情报官交谈对吗?我想先离开了,我想,一个人去转转,随便找些地方晃悠晃悠……”
“嗯……我本意如此……”
兀骁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没有品尝一口上好的红酒,也没有曾经那样喝啤酒喝到烂醉如泥,就好像从未在这里留下过痕迹。
他和元琴擦肩而过,然后相互点头示意了一下,只见她一脸平静。
暮山紫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看着兀骁的背影在视野中远去,然后一瞬间消失在迷人眼的乱花丛中。
暮山紫回过神来,坐上了沙发,拿起酒杯倒了半盏未柑山红酒,他把酒杯举到与双眼平齐的地方,轻轻摇晃,看清澈透明的红色液体折射出墙壁上点缀满的金属雕塑。
“那个女孩,叫做云离,你认识她,对吧?”
“嗯。”元琴只是简略地回答了他。
“那天我没时间和你谈这个,她身上,有很重要的东西,相当重要。”
“所以,你要我找到她?”
“嗯。”
“好。”
“好,你可以,离开了。”
元琴刚刚转身,还没走出一步,便停住了。她还有一些想说的。
“暮山紫,我想……”她的语气是如此淡然,但似乎,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些话语,它们被什么东西阻挡在了嘴边。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家人,你有家庭,我明白这种感受——但我们需要你,空间控制局需要你。你已经察觉到它的存在了。”暮山紫极力地压低自己的声音,生怕被别人听见一样。
她再没说什么,依旧保持了平静的脸色。默默地拿走了挂在衣帽架上的白色外套,推开露台的双层玻璃门,也离开了,只留下暮山紫独自一人,在静默中一口一口抿着苦涩的红酒。
暮山紫看着空荡荡的露台,看向栏杆之外、高楼林立之上空洞的夜空,暂时还不想离开,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他忽然瞥见桌上的收音机,他随意挑了个电台,按下了开关,然后只听到“滋滋滋滋”的电流杂音声响个不停,便不耐烦地再一次关掉了收音机。
兀骁延芹华河畔的步道走了一段,那些他刚刚望见的人,此刻已经寻找不到了——现在的时间还不算太晚,他还可以四处溜达一会儿。芹华河不是一条特别宽的河流,它正平静地流淌着,倒映着河畔两岸温柔的路灯,和那些高楼上团簇的景观灯的光彩,它们的倒影在涟漪中摇曳沉浮,忙忙碌碌又茫无目的地漂浮着,似乎即将随流水而去。
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光滑的花岗石砖路上慢慢踱步,双眼茫然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前面应该是那幢横炎农商银行的大楼,他认出了它,但是,没有色彩装点的大楼,伫立在河畔,在黑夜中是如此黯然无神。旁边应该是那座历史悠久的石桥,他在寂寥的夜幕中寻找着它横跨在芹华河之上的身影,但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就是这座雄伟的五彩斑斓的立交桥。
这条路就是南北向的芹华大道。
路上的行人十分稀少,桥面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向北走一段路,他便望见了横炎大学那标志性的方尖碑。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羞愧感……那座大理石方尖碑,安静地矗立在暮色之中,围墙中的校园内闪烁着灯火——操场上应该还有很多人在锻炼。当他走近时,渐渐才发现,学校的大门已经被重修过了,也许看上去更加气派,更有现代感、艺术感。学校旁边那架安吉餐厅还在那里,还在营业着,只不过里面好像没什么顾客,另一旁的那家他常常去的面馆也还在,只不过这时候已经打烊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羞愧感,一直在暗中刺激着他,让他抬不起头,让他放缓脚步。
这里新建了一座巨大的天桥,横跨在川流不息、车水马龙的芹华大道上,那些腾空的立柱宛若夜空中的飘带,在金黄色的大地上投映出巨幕般的暗影,于那些暗影中,可怜的游荡着的灵魂不断地被飞驰的汽车撵来撵去,在六角湖畔升腾的雾气中如若鬼影、如若灵仙。
蓦然间,他看见湖畔唯一的灯火照射下,站在木板铺设成的小码头边,那个站立着的身影。
他仿佛听不见那些吵闹的喧嚣,仿佛看不见那些闪烁的灯光,仿佛已经与物欲横流的外界相隔绝。他就仿佛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守候着什么,仿佛,兀骁的存在破坏了他神圣的守望。
于是他默默走开了,留下他独自一人,在庸碌的昏昏黄黄中,守望着虚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