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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千年

2023-07-31 14:35 作者:kula052017  | 我要投稿

一眼千年

 

如果所论叙的宇宙容许时间旅行,并容许改变过去的可能性存在,那么在那个宇宙中将不会发明出时间机器。

——拉里·尼文《时间旅行的理论和实践》

 

如果能够返回过去,你最想去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答案,我只想回到人类诞生之前,看看地球的素颜。当我初次获得能力,在残破的人类历史图卷中浏览,在无穷的愚昧、戕害、阴谋与残暴间,我只看到一个人吃人的世界。我多希望能有一只大手从天空罩下,如父母之爱般覆盖住我天顶,遮住脚下青青绿地与草花,那一根根手指定然粗壮如柱,将我箍在原地,但隔开黑暗暴力的安全感,令人欣快陶醉,精神松弛……

也许这就是在人间能觅到的至福……

午餐后,我沿着滨海大道往北开,准备尽快去青岛港北区的港口服务总部签时航局土地续租的合同。联合政府地外文明事务部的领导刚在雄安登机,预计三点到达,我时间还很充裕。

路牌最上一行是两排凸点,那是盲文般的金分文,为了方便辨识,凸点上用金粉抹了一层。我开得够快,所以两条金线从眼角溜走时,视线还没被蓝底白色、方正呆板的方块字污染。我公平的歧视一切人类语言,如果不是为了在时航局工作沟通,我情愿将母语忘记靠简洁优雅的金分文生活。

过胶州湾隧道前要通过时航局园区,我远远望到了三大排、一整库的机器保安像模型一样摆在园外。今天很幸运,没有人类孤立主义精神病患者举着牌子来找高压水枪治疗。车子开进小路,电子眼扫过证件后,道闸自动上升,车显屏强制弹出入园提示。

一股袅袅黑烟在西边胶州湾边沿升起,吸走了我全部注意力。我暗叫不妙,骂了一句,猜想又有白痴误触了时航船系统的紧急停车开关。从冒烟的位置,很难精确判断时航船涉及任务线,我只好尽快去局里。

时航局主楼占地面积达680,000平方米,是一座∐形状的双塔建筑物,底面大厅是两层的大跨度结构建筑,∐竖直线部分分为南楼、北楼——我的办公室就在南楼14层。而建筑物核心,是底层大厅之下,最长达到23公里的几十股通往胶州湾与黄海下时航器机舱的隧道。

我沿时航大道往前开,接近四号口时,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之处。园区内混乱无章、人声嘈杂,隐隐还能听到大厅内的警报声。职员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有工程车开进了大厅里,正顶在隧道入口破拆,地上废纸和零件散落一地——入职这些年,这阵仗我还是头一次见——我急忙降下车窗随便喊住一个员工,“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抱着大叠手册张阖着嘴巴,跟缺氧的金鱼一样。有效的声音和讯息被人声、喊叫和尖利警报盖住了,我模糊辨出“时航员”、“总管线”、“汇报”几个词,又实在连不成句子。

低头看车内,一行红色的“一级事故突发”横在车显屏上,点开查看细节,我一扫到关键信息“失联”、“发生爆炸”、“确认时航员滞留”,就急忙丢下车,径直往一楼大厅小跑。

手机开始振动,来电人是时航局分管安全的副局长金泰兰,他本人正在新美洲出差。

“已经启动一级事故预案响应,我很快就赶过去主持工作,具体细节我让张进向你汇报。”金副局话里总透着一股朽败的圆滑,我的级别远在他之下,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有一个目的。

“明白了,我也会去第一线救援的。”我暗示他:我可以不需要第二手材料,自己去第一线调查。

金副局咿呀了半天,终于在那句话完全腐烂掉前吐出了口,“这次事情很大,还要麻烦李斯兄弟你,在金分星技术代表面前美言几句,我们……呃,保证,一定全力抢救时航员……”

我皱皱眉头,人类时航技术完全是金分星人赐予的。对这项真正的外星科技,人类因为才智的上限制约,只研究出了些皮毛,当然谈不上具有自主权。这次事故最终会启动调查,而调查负责人大概率会是我。

因为我是金分星技术代表宝利的配偶,这也是我被安排在此工作的原因。金分星人与人类间总需要一个彼此信得过的中间人。

挂电话前,我冷冷地强调说:“金副局,你也明白,时航员的死活不重要,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排除问题,保证时间贸易线路畅通才是最重要的。”

“对对对。”那个男人像狗一样连声赞同。

时航员总会死的,要么在昨天,要么在今天。

据统计,每一次时航任务人员的平均死亡率是0.24%,即是说,只要持续不断的参加任务,时航员的家人拿到高额保险和抚恤金是必然的。这简直是一种员工福利了。控制设备故障、时航舱爆燃、隧道渗漏、时间滞留、认知失调、定位失效……安全手册里列明了除了自杀之外的一百种花样死法。以我的认知,除了钱,我想没什么能推动人类去干这项工作了,简直是新时代的矿工。

剔除古代人对时间旅行的浪漫想象,我们去拆解当下时航面临的实际问题,你会发现时航技术是与一切时间旅行迥然不同的——时航技术就像是带人进入一家博物馆,所有展品,只能看,不能摸。时航体验也没这么舒适,只会换来一地零碎。三战之后,这种金分星人带来地球的先进技术能砸碎一切世间完整,从生命到时间线,从秩序到价值观。

终于,我在事故通报会议上搞清了事情的全貌,还从张进那边领到了时间线清单:

2134年7月23日,局内按计划排了10场信息挖掘任务,涉及到5个年度项目;

共有12组团队在同时作业(2组备份);

11时01分30秒,一组(负责川蜀线)进入准备室,共4人;

12时45分01秒,一组进场;

12时45分11秒,一组离场(有监控画面截图),一组队长报告离场人数3人,1人疑似滞留;

……

12时45分01秒,十组进场(负责河西走廊线);

12时45分12秒,十组离场(有监控画面截图),十组队长报告离场人数5人,1人疑似滞留;

(表一为时航员具体到达坐标;表二为滞留人员信息。)

我无语地盯着厚厚一叠纸,从清单上,看不出一点点问题。

即是说,目前有十个时航员通过时航技术去了过去,却没有回到现在,这直接导致生产线挤占,所有时航任务停摆。我们当然可以将所有机器强制重启,但这十个人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们的死活不重要,可因为忽视救援与家属安抚工作,处置手段过激导致人类员工暴动,甚至进一步引发人类联合政府与金分星贸易办冲突,引爆政治危机,那就操之过急、得不偿失了。

我用联络器与爱人金分技术代表宝利通了话,祂认为事故最可能的原因是地球生产的时航系统零件不牢靠——这是祂最烦忧的问题。半年前,祂甚至直接向母舰提议在火星和土卫六建厂供给非核心部件替代地球蹩脚货,但被母舰金分人驳回了。简而言之,祂们认为“不划算”。金分文明终究是一个银河贸易文明,为了生存,它需要时刻计算资源收益率。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对它的决策持100%信任,毕竟金分文明绝对理性,客观中立,有着先进的社会制度、跨时代的科技水平和极高的道德标准,远远凌驾于人类文明之上。

次要原因也可能是运行故障,时航通道的信道带宽很窄,时航员要依次离场,那自然有先后顺序,后离开的人如果集体遇到故障也会造成当下的困境,只是,十条线同时遇到故障的概率到底有多大?这需要具体运行数据排查。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人为因素了——十名时航员是联合在一起故意滞留的(我怀疑是恶意罢工行动)。在全球时航中心,滞留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每次原因都鸡零狗碎,最离谱的一次在两年前的德国汉堡,那名时航员故意滞留,要挟警察将他前妻和孩子带去谈判。最后德国时航中心负责人科林·阿登纳当着他两个孩子的面,把系统重置了。

听到我的分析,宝利回了信息。

“至少先排除第三种情况。不值得为人类浪费时间。”

人类是蠢,但总能蠢出花样来。

我还想辩驳两句,祂却忙着处理事故,再也没回我信息。

缺了地外文明指导,我无助地立在大厅中央。备份的时航组正在准备进入一号线救援。最远处的河西走廊线附近似乎引起了骚动,有先遣救援人员穿着时航服被抬了出来,大抵是受伤了……

大家都尽力了,在茫茫时空中捞一个会自行移动的失联滞留者,是何等艰难的任务。他或许迷航了,恐慌了,受伤了,没头脑地瞎跑……救援人员得开着时航服的搜索设备定位他的坐标,向他靠近,一棍子打晕他,把这蠢货强行带回来。

我察觉到人们在偷偷看我。

其实,我本以为自己早习惯了这种被孤立的感觉。

人们总是好奇一个人是如何与外星生物相爱、同居、交媾的;他们总是对我能获得远高于人类的优待与资源既鄙夷又嫉妒;他们更憎恨我看破了人的野蛮与无知,大摇大摆地对人类文明不屑一顾。

所以他们会侧转头,偷偷瞄一眼这头怪物,如果可能被怪物发现,就急速把脸转过去,假装忙着手里的活,做无实物表演。这些年在联合政府的管制下,对金分星人人类配偶的暴力活动已经大大减少了,但我仍不觉得安全,至少在夜里我不会一个人上街。

“你知道吗?他向外星甲虫卖菊花换钱……”我不是一次偷听到人们这样议论了。我还听过许许多多更离谱的评论,如果你敢上保守派的大本营“人类至上论坛”,那你能看到专门为骂我这种怪物开辟的子板块。

没人愿意相信我与宝利在一起,是出于纯粹的爱——毕竟已知的人类历史没有提供参考。从小我在意的就并非外表而是内在,刚接触宝利时,我也有过害怕与迷惘,但了解深入后,祂善良、诚实、聪慧、可靠的特质深深地打动了我。祂包容不停打探金分文明一切知识,没完没了发问的我。祂让我觉得自己摆脱了人的凡庸,走进了一个高等的、崇高的星际文明内里,成为了伟大的一部分。理所当然的,我渴望成为金分文明“更有用”的那部分。

又一支救援队无功而返了。目前为止,十条时间线,一个滞留者也没有找回来。

这太反常了。

突然,我觉得自己从周围一切中抽离了。模模糊糊间,远处漆黑隧道入口好像有一道人影。

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短发女子……她穿着时航服,没有五官,面孔光滑,右手直指厅外。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整片天空大地闪烁了一下,树刷了新绿,风停原地,云在瞬移——就像世界掉了一帧——不,人眼是不可能发现这些细节的,就像人是不可能看到那个女子的……

她果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除了宇宙般的黑暗,隧道口处什么也没有。

我捏捏眉头,随手翻看材料,刚才的幻觉像一种从天而降的启示,让我难安。

我坐到长椅上,一页一页的核对清单内容。

“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只看字面的话……可是……”

可是——

我发现今天安排的时间挖掘任务涉及的线路全是中华文明的大线——从川蜀线到河西走廊线,从良渚到大唐,从春秋到两宋,不管从覆盖地理区域上,还是从溯回时间跨度上,这样的安排真的合理吗?这样的挖掘有针对性吗?从商业逻辑上判断符合收益要求吗?

到底是谁排的计划?

一个路过的维修工还在看我……

有宝利在,我不需要担心设备的问题。

我必须堵住木桶的漏洞,防人类一手,体现出自己的核心价值。

整件事越琢磨,越变得鬼祟,我需要提前紧急开启调查。

在那之前,我需要金分星贸易办的授权。

联络器上,宝利依旧没回复。

我输入约定的暗语。

宝利,我们遇到了大麻烦。

 

不要奢求跟人类谈理性。

时至今日,某个阴谋论依然在流传,即人类文明第三次世界大战是由金分星人挑起的。从2023年人类接收到神秘无线电信号开始,到2048年的第一次引力波通讯与地外文明飞船接触,我们在历史中可以清晰发现,是高等地外文明反复尝试主动联络地球,以避免愚昧的人类自绝。

更高的科学技术,意味着更高的道德准则——试想,如果没有更优秀的道德标准去规范社会行为,构建社会关系,那地外文明的生产力无以发展,知识技术无以发明,要星际航行更是天方夜谭。

金分星人来自银河系北方的天鹅座,距离太阳系15000光年之遥的某个富庶星系。祂们坚持用那颗被人类命名为GPMJ1839-10的磁星作为信号发射器,主动告知人类文明祂们的存在,告诉人类坚持下去,等待祂们的降临与拯救。而人类终究辜负了祂们的期望,在金分星人母舰因为近进太阳系减速时,爆发了一场波及地球几乎所有国家的混战——第三次世界大战。

那时我还没出生,从联合政府公开的资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人类摧毁了他们自己的科技,摧毁了他们自己的文化,催化了他们自己的信仰。他们像神经病患一样,自我毁灭的倾向终于压抑不住而爆发。这个带有先天劣等文化基因的文明走向了末路。幸而,金分星人及时降临了,祂们尽全力支持人类战后重建,抢救人类古代科技成果与文化,将穷途末路的人类文明重新拉回正轨,结束了近百年的发展停滞,带人类走出了黑暗的近代。

祂们甚至带来了无比贵重的黄金。

“金分”这个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祂们在人类联合政府协助下给每家每户送金粒——宝利告诉我说,这是一种外交礼节。地球很贫苦,总勘探黄金量只有60万亿吨,星系内大量金元素还在太阳中无法使用。那么,作为先进一方的文明,赠送宇宙中硬通货黄金是向原住民示好的基本礼节。

我当时又感动又羞愧,泪流满面。我爱黄金,谁又不爱呢?人们一度被自己的恐怖殖民史洗脑,以己度人,认为高等文明会屠杀人类,然而金灿灿的事实就砸在每个人脸上,打得生疼,打出了血。

为了避免人类过度贪婪、不思进取,金分星人还为人类带来了一套银河系内通用的先进贸易框架。首先,祂们在人类联合政府协助下,在地球建造了88座时航局;接着,从全球难民中征召了对历史、文化最为熟悉的青壮年男性(战后早期拒绝招募女性)培养作为时航员;最后,时航员通过金分时航技术,从人类过去历史中带出真实的历史碎块返回,通过意识提取设备抓取视觉、听觉残留信息,再封存、包装成商品。因为时航技术发展限制,目前不得不使用时航员代替纯机械设备去挖掘历史碎块。

停驻在太阳系的金分星人贸易舰队将人类历史碎块推销往银河系各个文明,换来黄金等稀缺资源,通过技术援助,帮助人类文明实现富裕。祂们的无私、慷慨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其实,这仅仅是复杂多变的银河信息贸易的一项——历史贸易。当然,只要是商业行为,就存在商业伦理。

首先,你必须保证商品是正品、是真货。所有参与贸易的文明都有先进的监测技术核实历史碎块是否虚拟生成——这关乎到销售方诚信。而金分人,据宝利所说,信用一直很高。

其次,你必须保证商品的高质量、高纯度。比如,一件文物的诞生流向、一个人物的生死变迁、一片森林的生长焚灭……这都可以销售,而纯粹的暴力与血腥,肢解、屠杀、性暴力、种族灭绝也可以销售——真的有文明嗜好这种类别。迄今为止,卖得最贵的一段变态而恐怖的种族灭绝影像采集自公元1937年12月13日——价值一万三千吨黄金,目前就屯在月球的金库里,天气好时,搞架望远镜,举头就能看见。

至于星际贸易为什么要用实物货币已经有大量学者、专家论述著书了。他们说得言之凿凿,大学开设的星际贸易课程也是这么教的,不如暂且搁置这个问题。

少年时,我因为对金分星文明憧憬,主动报名参与了第三批次的地球时航改良实验。

那时候,一切设备远没有现在先进,出发前需要做冗长的前期准备。

整个流程是这样的:第一步,人躺入时航舱,打碎全身细胞连接;第二步,灌装入时航服中;第三步,时航系统进行推送;第四步,在对应坐标重构身体;第五步,躯体乘载在时航服中逆向返回。

老实说,早期时航的整个体验堪称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们小组一行五人备皮消毒之后,全身赤裸地喷上一层分子单向渗透膜,逐个从无菌走廊进入时航中心的小隔间。红色指示灯闪烁着,我立在隔间玻璃前观察着总控室——那里有上百人的团队正为了确保行动万无一失做最后的启动复核。金分星的技术代表们在后排监督整个流程(后来我才知道,宝利就在现场)。

我身前有一台六角形时移舱,乍看有点像银白棺材。随着“呲”一声,棺木的边沿喷出白色冷气,盖从中间纵向破开,平移至左右两边。我躺入其间,舱盖自动关合。

总控室的监测人员开始检查我的生理体征与心理状态。简单应答两句后是十下倒数计时,时移舱内开始灌注入淡粉色的混合溶剂。溶剂最终浸没全舱每个空间,而这是为了确保米-扬-诺奇耶夫斯基轻子场稳定。

我闭上眼,按照无数次训练的流程,让溶剂进入我的鼻腔和口腔,从眼角膜和皮肤毛孔渗透入皮下细胞,浸满肺泡。吐出几个泡泡后,我失去了呼吸。这种感觉很痛苦,你能察觉到脉搏的曲张,血液回流心脏又被泵了出去,太阳穴突突急跳,耳道疼痛,手脚发麻……

回过神来,我已在一场华美幻境间飘荡。我觉得自己化成了氤氲气体融化在所有空间里。

中微子针从时航舱内部逐层扫射我的躯体,扫描,记录……

蓝白的光华像舞厅旋转的灯球间歇从我脑内炸裂开。射线切断了我肢体细胞间的连结。我不确定是自己漂浮在一池热水中,还是在向某颗灼热恒星俯冲而去。直到五光十色的粒子在意识底层爆开,我才被吸入一个通道。

醒来后,我面前只有一块透明的面罩。头部左右转动无碍,可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面罩后的世界是一片灰白色,沙沙的,颗粒分明,像信号不好的电视显示着黑白雪花,很快,色彩开始从中央扩散开来……

我正站在一片低矮的居民区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穿过我肚子走上前去。我伸手去抓他,时航服的手套扑了空,也穿过了男孩的身体。

我成了一个幽灵。

与训练时教导的完全一致,时航技术与人类文艺作品中的“时间旅行”完全不同——你被封装在时航服中,只是历史的旁观者,不具有改变历史的力量。

队长校对好时间,通过头盔再度强调各个事项,警告我们头盔松动导致的压差会破坏身体结构。

我还沉浸在第一次时航的新奇中,尝试着套着时航服胡乱移动,踢蹬、走路、爬行。我正感受这前所未有的惊奇世界时……

天边一道白色的闪光。

我们既定的时航目标时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核战爆发时,地点是第一发核弹爆炸中心。

我们用肉眼直视着普通人类所无法直视的刺眼景象,将“真实”原原本本地带回现在,以供销售换取黄金。

实验很顺利,除了一个与我同期的男人。他没有从时航舱中爬出。返回后,他的头盔松了,不成形的人体组织流了满舱。他是人类中第一个因为时航死亡的时航员。原本牢固的头盔,在密闭时航舱内,为什么会松动呢?

我有答案,但不忍细想。

那颓圮墙垣间,男孩被逐渐加热烤熟,皮肉剥离,直至在强光中人间蒸发的景象,是旧时代的剪影。

人类是不值得拯救的。

只有宝利可以为我挣脱泥淖,可我也明白,那幸福的小城堡搭建在沙上,一点小风浪就会把它冲垮……

站在时航局南楼14层往下望,会给人一种俯瞰众生的错觉。从这里可以看见青岛市郊区,看见胶州湾,唯独看不见水下的时航器。大量机器启动时,水面因为蒸发冒出白烟,那些烟雾会为人类带来金钱。

一天内,我陆续收到了欧洲、非洲、新美洲等等时航中心时航员集体滞留事件发生的报告。部分单位已经重启设备了。

至于本地时航局,那同时消失的十个时航员,至今没有回来。

毫无疑问他们的行动是有组织的,有预谋的,我实在做不到如金分星人一般淡定的视若无睹。

我没有证据,没有线索,没有头绪。

假设,有那么一小撮顽固的人类孤立主义分子,仇视外星文明的愚昧人士妄图破坏历史挖掘进程,破坏星际贸易,那这无疑将对全人类以及对金分贸易办造成重大损失。

宝利明确告知我,高层会等待前期救援工作告一段落,调查报告上交,就重启全部时航线,继续生产。潜台词是,金分方面不会接受人类时航员任何条件,不关心、不接触、不谈判。

留给我调查的时间,恐怕不超过一周。

时航局局长暗示说,所有相关人员可以配合我调查,但条件是,我需要在调查报告结论上写明事故原因是“技术故障”。

从外星人,到地球人,大家把我撇开统统达成了默契,只待报告一交就重启开机。

我的工作,就是凑完一份没人看的报告。

也好……

我刚入职时航局时,负责管理河西走廊线的挖掘工作,此次,这条线也有一个时航员滞留了。我决定以此为突破口,讯问相关人员,查出事件的真相。

回到桌前,相关人员的纸质资料已经全部摊在笔记本电脑前了,我盯着某张资料左上角的2寸照片细看。

滞留的时航员叫韩愿,是一个笑容灿烂的25岁短发女子,在校期间修习材料物理专业、辅修历史和哲学,擅长攀岩,两年前辍学后通过时航员培训与考核开始工作,迄今完成14次长时任务,11次短时任务,于河西走廊敦煌挖掘时失联滞留。

她是熟手。

滞留时航员每个都是……

“韩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与她的照片对视着,只觉得她笑里藏刀,或许是个难缠的对手。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但又忘了。

阳光从身后落地窗打到背上,在桌面投出一片长而扭曲的黑影。

 

讯问记录#1

时间:2134年7月25日

对象:陈德金

职务:计划管理处处长

讯问人:李斯

陈德金,52岁,担任我局计划管理处处长负责排班工作8年。723滞留事件涉及任务排班,均由其下级通过排班系统制定计划,经他调整后签发。

李斯:陈处,你怎么看723滞留事件?

陈德金:……啊,谢谢,我不喝。我今天是来讲讲理的。723事件性质很严重,有十名时航员滞留至今,停工两天了,这给时航局带来了巨大经济损失。我作为时航局的干部,有推卸不了的管理责任。你启动质询程序,我一定知无不言,积极配合,负我所有该负的责任。但我只是排班的……你也知道,任务方向和开发计划是联合政府和金分贸易办定的,任务拆解是副局长做的,任务分配是商务部负责的,任务执行是时航处负责的,我只是用系统自动排个班,怎么也不会破坏时航系统吧?

李斯:我们没必要有这种对立情绪,我只是希望尽快调查清楚真相。

陈德金:情绪?我没有情绪。人欧洲那边也有时航员滞留,早几年前,我也遇到过好几次滞留了,这次就是数目多点,牵涉广点。现在也快48小时了,我们能不能按照过去的经验,先把贸易线恢复了?重启试试,是吧?

李斯:我在排班系统操作记录里查到,系统安排了子任务和人员后,你调换了人员配置和任务线是吗?

陈德金:对,是我换的。

李斯:那目的是什么?

陈德金:呵呵,当然是为了贸易总收益最大化。我们操作有严格的规范制度,不同的历史文化遗产,根据可视面、滞留时间、单位消耗能源、预计交易收益等等维度都有严格的评审机制打分。当然,中间牵涉到很多系统无法自动计算的人工干预部分,比如联合政府的考古挖掘政治任务,金分人的临时调整要求,设备预报检修后留的冗余项,哪个不用人来调?你也看到我调了什么,你说说,哪个不对?我们可以在专业范围内讨论嘛。

李斯:那河西走廊项目中敦煌的时航任务为什么分配给韩愿?

陈德金:韩……哦,韩愿。时航员进进出出的实在太多了,我不可能每个都认识。这个小姑娘我还是有点印象的。几次任务完成得都很利索,活动范围广,调查精细,对上个世代的历史熟悉,获得信息元很足,之前她有要求我给她多排班,好几次都是换到敦煌莫高窟相关项目上。为了保证时航员完工效率,给她配熟悉的历史任务是理所当然的。

李斯:我了解了。那么,你对金分人怎么看?

陈德金:怎么看?啊哟,我感激祂们。我名字里“德金”你知道怎么来的?是我自己改的。我就是得到了金条所以起这名字。我也知道,社会上有些对外星朋友不好的风言风语,也有诋毁星际贸易的,但客观事实是,在金分人帮助下,人类用一文不值的历史从其他地外文明那里换来了黄金。就像古代卖的电影、服装、书画,用这些老祖宗的东西能互利互惠,换来稀有资源,多好呀。

李斯:那你认为除了你之外,最有可能造成人为干扰破坏的是谁?或者是哪个处室?我们这些记录都会保密。

陈德金:……一下就定成人为的,不好。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一条心?我觉得是设备故障,比如时航服,那东西可容易坏了。

李斯:好的,谢谢您的配合。

 

讯问记录#2

时间:2134年7月25日

对象:吴秦国

职务:时航处时航员(河西走廊线)

讯问人:李斯

吴秦国,27岁,担任时航员3年,参与河西走廊线任务98次,其中完成24次长时任务,73次短时任务,一次任务失败。

李斯:我以前管过河西走廊线,那时候你还没来,不过那时候,你们队长张城是我下属。

吴秦国:听说你们是早期参与时航实验的,而且那时候不为了钱,是为了时航理想,你们是我们的前辈,是英雄。

李斯:英雄不敢当,理想也有各种……我们那时候只要有点经验就能管理任务线,不像现在对历史文化要求这么严苛。你很熟悉河西走廊线的文化吗?

吴秦国:谈不上熟悉,知道点皮毛而已。古代有个职业,叫导游,我觉得自己贼像独自旅行的哑巴导游。我懂的少,可做的多,扛得风险更多。就说回程意识提取吧,那遭受的辐射和对大脑细胞的损伤就不是常规职业能比的。

李斯:我完全理解。可为了完全掌握事态,还是需要对你和其他同事提取事故相关信息,感谢配合。你的伤……上次我看你参与韩愿的救援,最后被人抬出来了。

吴秦国:手掌融化了呗,之后得去装假肢了。

李斯:具体是怎么回事?

吴秦国:张队和我接到警报后,急着往里冲,我们明明锁住韩愿坐标了。结果我时航服失压,手套破了……

李斯:我读到你们采集的数据了,你们第一次脱离时,韩愿在定向移动,靠近敦煌研究院。

吴秦国:再让我进去一次,可以截到她!

李斯:你先养伤吧,相信顺利的话,今天张城队长就能救她出来。冒昧问下,时航服破损时,是什么感觉?

吴秦国:一开始没感觉,就听到“嘭”的一炸,周围全是彩色的粒子。等到粒子融化掉后,张队在玩命喊我打封闭,联络器里全是啸叫……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张队救出来了。

李斯:嗯,是很典型的时航服失压情况。你进去前没做“三校三查”吗?

吴秦国:我想早一秒进去就能早一秒把愿愿救回来,怎么可能按规定流程来,我也急啊!

李斯:那依你看,韩愿滞留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吴秦国:时航服定位器毁损!我早就报告过这个隐患,你……金分技术代表不当回事啊!时航服就是我们的火箭,是我们的返回舱,是我们的船,金分的技术怎么这几年越来越不牢靠了?

李斯:我会记录这个安全报告的。另外,我们按照流程会调取你们所有日常通讯记录,可以请你坦诚说下,你跟韩愿的关系吗?

吴秦国:这……

李斯:那么感谢你的配合。

(长久沉默)

吴秦国:唉……对,我是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多了。但我们之间只是朋友,我清楚她跟张队的关系,整件事没你们想的复杂。

李斯:这种私人关系只要不干涉到事件本身,我会无视的。那么补充一个问题——这里我会调取你和张城数据核实——你认为,张城会因为你和韩愿的事,谋杀你吗?

吴秦国:什么?!

李斯:先坐下,坐下,你伤又没好……人总是会因为爱,干出很多不理性的事。我们又不是金分人,能天天保持绝对理性。我们换个问题,你认为韩愿对金分人怎么看?

吴秦国:不怎么看……比起外星文明,她更在意地球人,她喜欢绘画、历史文化、运动,我想她分不出时间来恨什么东西。你不了解她,她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

(敲门声)

李斯:稍等,请进。嗯,报告给我就行。

吴秦国:是张队把人救出来了吗?

李斯:韩愿死了。

 

戴上头显,在负责河西走廊线救援的张城队长感觉影像中,我颠簸地慢慢接近远处沙土上一摊灰色的东西。

这种观看第一视角的感觉,很像寄生在别人身体里。

张城走得很稳,步伐很重,我耳内尽是他焦躁地喘息声。

灰色的东西是空空的时航服,而在时航服左边,立着一个头盔。

当初吴秦国手套破了口,就瞬间被炸飞了一只手掌,那么时航员头盔掉了的话……

我关闭了影像。

头盔连接很牢固,不会自行脱落。韩愿滞留前,张城下令成员分散自行采集数据,所以她没有出现在任何人感觉影像里。她一路靠近敦煌研究院,死在了一个毫无特征的位置,一片沙土堆上。

时航器内时间是单向流动的,我无法用时航技术回到韩愿死亡的瞬间。如今,只剩最后一个手段能“计算”出她临终的遭遇,不过这需要冒生命危险,我未必能将答案活着带出。这没有意义。

而且,还没到那个时候……

以眼前的情况猜测,或许有人骗过了感觉记录,设置了一个破坏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摘掉了她的头盔?又或者是她自己脱掉的?又或者时航服存在设计缺陷?又或者……

这都有可能,我没有答案。

更糟的是,另有三个时航员陆陆续续传来死讯,死因与韩愿出奇的一致。

调取相关材料后,24、25日我讯问了时航处和商务部的领导,也咨询了局长与多方专家的意见。整件事不出所料地掉入到一片泥沼中——有人甚至提议在调查清死因前,直接重启部分时航线。

财务已经在调拨抚恤金,秘书处已经把集体葬礼的悼词准备好了,按照三战后追悼习惯,有时航员在胸前戴起了白花。一张张悼念卡片、照片、花圈和礼物被摆在时航隧道入口附近,恐怕得重启后才能清除了。

可至少还有六个证人活着呐!为什么大家这么热衷于提前举办葬礼啊!

讽刺的是,到头来局里最渴望保留第一现场的人,突然变成了我。

我试图抗辩挣扎一番,以保障其余时航员生命健康安全为理由,希望查清723滞留事件的真相。我拉拢时航处继续组织了两波救援拖延时间,还借宝利的关系向金分贸易办提了请求件与初步事故调查书。

时航处已经不愿职员再配合我提取意识了,没人重视事故调查。

我极尽夸张之能事去渲染人类的恐怖——我在调查书里反映可能有一批极端分子混入了时航员的队伍,他们疑似是靠刺杀菁英时航员来破坏金分人利益,而这不会是孤立事件。

宝利觉得我疯了——我又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仅靠捕风捉影,那与胡说八道有什么区别?

但我别无选择,一旦设备重启,不单单是滞留时航员本人无法返回,现场被破坏,我们这边也无法再派出任何队伍追踪,调查、抑或干预。哪怕定位到同一个坐标点,后发时航员也会在另一层世界,像另一个图层。

我甚至因为熬夜工作产生了一个妄想,有没有可能,这些时航员统统变成了一种无敌的量子幽灵,他们从时航接口跑回现实世界,然后要杀死我们呢?

宝利安慰我说:“你不用再担心这种情况,这些人类做不了任何事。相信我。他们就像掉入了一个黑洞……”

我回道:“你知道黑洞是能吐出信息的!”

宝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势,有那么一瞬间我对祂很失望,失望且厌烦,祂的态度与地球上一个只懂技术的自负工程师没什么区别。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隐隐觉得金分文明这种单系统理性文明,注定是无法理解人类土著这种复合系统非理性文明的。祂们的母星资源太丰富了,祂们脱离纯粹的暴力太遥远了。即使有高科技支撑,祂们也预测不了人类的行为,祂们不知道人们为了爱或恨能做出多么疯狂的事。而只有我,可以为祂们补上这块短板。

我爱金分文明,我爱宝利,我得竭尽全力证明我的价值,这是我从理性的祂身上榨取爱的方式。

26日,申请到紧急搜查令后,我让警察撬开了韩愿的住所,那是一套郊区的两层独栋公寓。

韩愿与张城同居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城搬离了。她独居,没有宠物(连电子宠物也没有),没有绿植,没有独立厨房,垃圾桶干净得像新洗过,厕所中马桶是光亮整洁的,架子上一排排书码放得整整齐齐——它们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尝试着用手机搜索她购买的书名,好判断与事件的关联。里面不是些物理书,就是历史和哲学读物,我兴趣缺缺,只是借助智能助理整理了一份所有书目电子版的内容大纲,大约80万字,一时半会肯定消化不完……

客厅中挂了几幅装裱的精致画作。我拍下画作照片搜索了一番,这是叫做“岩彩画”的中国传统画种,其中用矿物研磨作为颜料,再使用动植物胶粘合的技法创作,因为创作困难,技法几近失传,商业价值极高。我判断客厅中都是韩愿本人的作品。这些画作很特别,用色集中在土红、群青、铜绿和亮金,即使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各种华彩妙笔,构色新奇,或古朴优雅,或风流旖旎。我管理过敦煌相关历史碎块,能分辨出画作的主题多是伎乐飞天,婀娜人物秉承原型又重新构造,结合西魏隋唐特色,尖耳带羽,裸入梵天,灵舞曼妙,轻跃翩然。画作下部有莲花、山崖、乐器点缀,上部有彩云、飞鸟、飘带装饰。一些人物带琵琶、箜篌、萧和腰鼓、青蓝飘带如流云,朱砂红衣披朝霞。韩愿对飞天的偏爱都快从画中满溢出来了。在岩彩画作的浅浮雕处理下,众多切面随观察角度晶晶亮亮,金箔熠熠闪闪,华美非常,人不自觉地就会被吸入画中。

即使对人类艺术再没兴趣,也是能分清美丑的。

幸好警察“哐”一声打开柜门把我叫醒。

柜中摆满了矿石、金箔、画具和丙烯。五彩的瓶瓶罐罐按色号井然有序排列。

警察啧了一声,说:“这么收拾的人,不是有洁癖,就是要自杀……”

“有没有第三种可能?”我问。

他没有说话。

警察在杂物柜里翻到了一部存储器被拆走的废手机。他表示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可以还原一部分数据,先把手机塞进了证物袋里。

我最后进入韩愿的卧室。

她显然是个中华文化爱好者。书桌上有个九层楼阁的小镇纸,悬笔架上的毛笔笔头干裂分叉,砚台上搁着块墨,红章倒卧,没有收纳,平铺的宣纸上写着几十个字。笔迹丰润饱满,含蓄克制,但字尾撇捺透着狂气。我不懂汉学,只能细细辨认,一字一字读出来:

鹤发鸡皮朽骨轻,四朝三嫁五十余。

悲离欢灭祭儿去,黄土一抔敬月明。

我推测,既然她打扫了房间,就意味着她预料到了有人要来调查。也就是说,这首诗是刻意留给调查者的哑谜。进一步判断,难道韩愿预见到了自己的死?

那么她知道有谁要杀她吗?

难道说一切都隐藏在这首诗里?

三战后,要再理解这些旧体诗着实需要费一番功夫,时航局考据出的古文化仅被一部分人掌握,撇去因为战乱佚失,考古证据缺失而扭曲的部分,依靠大众资料库是很难做学问的。韩愿是当真给我出了道难题。

我用手机的智能解译功能来中译中,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鹤的头发,鸡的皮和骨头分量轻,四个早上嫁三次五十还多余……

这手机功能已经谈不上“有用”了。

我用手机智能助理搜索了半天,从“四朝三嫁”入手,这才整理出一个在公元前104年关于汉帝国解忧公主的故事。诗句的表面意思是写解忧公主和亲乌孙,一别故土五十年,青丝变白发,儿子先自己而去,如今终于回归汉土,抒发思乡之情。

但这与韩愿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好继续搜集信息琢磨……

我想,所谓的诗,就像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越考据,越会挖掘出更多内涵。它的真意,必须结合典故本身的背景故事来理解,只有穷究每个细节,与韩愿保持同样的思维模式,才能彻底勘破诗句背后隐藏的秘密。以这位为汉帝国拉拢乌孙对抗匈奴建立功勋的刘解忧来举例,历史故事中她年少别常惠,继病逝的细君公主后嫁乌孙王军须靡,救灾植林,为大汉拉拢民心,兄终弟及,再嫁肥王翁归靡,与校尉常惠监军的汉乌联军大败匈奴车师军队后,再嫁亲匈奴远汉的狂王泥靡,最终与汉使魏和意刺杀泥靡不遂,败走赤谷城,年老归汉。可以说,解忧公主的一生是为守汉王朝太平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波澜壮阔的一生。她为她心爱的汉王朝献出所有,远守异乡,不惧生死,只有了解了她的一生,才能了解她归乡的殷殷心切。

解忧公主最后的愿望是死在故乡。

可这又如何呢?

这终究是他人事。

历史除了能用来销售贩卖,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它对未来人又有什么意义?

我试着让智能助理帮我分析,它却打出了这么一段话来:

1947年1月,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朱光潜在《克罗齐的历史学》一文曾对克罗齐命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做了阐发,他认为:“没有一个过去史真正是历史,如果它不引起现实的思索,打动现实的兴趣,和现实的心灵生活打成一片。过去史在我的现时思想活动中才能复苏,才获得它的历史性。所以一切历史都必是现时史……着重历史的现时性,其实就是着重历史与生活的联贯。”

我完全搞不明白。

我对着诗句愣神了许久,直到协助的警察催促离开,我才意识到半个小时溜走了。

回去路上开着车,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在肚子上揍了一拳,除了呜咽,发不出声音。我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盘出气,“这是阳谋吗?要破解这事,我就必须拥有和你们同等的知识体系吗?”

我迟疑了。

中华文化浩瀚如海,我该从哪里跃下?思考再三,我判断只能将韩愿最爱的敦煌文化作为突破口,从皮毛开始研习。

心念一转……

恍惚间,我看见了沙漠,听到了驼铃,尝到了瓜甜杏香,体味到冬风干洌和烈阳曝晒,那一个个石窟就在伸手可及之处,洞窟中传来佛号,就在我脑间激荡。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石窟在千年间开凿扩张,又缓缓淹没于浓浓黄沙之中,如一个美人腐败朽烂化为九相,我清楚地看见最后一块油彩从壁上剥离、脱落,敲碎在静谧无声的阴暗洞窟地面,砸出细碎的最后一响。

当我决定开始调查一段历史时,知识就在源源不断闯进我脑海里,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

我试图思考更多,手脚不受控地抽搐,车辆还没来得及开启自动驾驶功能,一歪,撞到了树丛里才险险自动刹车。

额头发烧般滚烫,我猜测自己是中了毒——在韩愿的卧室里,也许是那画作材料和书法墨汁有问题,那里一定藏着什么有毒的东西。我痛苦地捂住额头,一遍遍用后脑勺砸车椅背。

有东西在我脑白质里爬,有无数的种子在脑沟回中生根、蔓延……一个黑影拍着我车窗,确认我是否安全。

我当然有事!我不安全!我要死了!

我大口吸着气,手指摸到了两额突突暴起狂跳的血管。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随着一下下眨眼,世界像书本翻页一般不断刷新。刷新,而且在扭曲、渐变……

一个恐怖的念头袭来,我想到了无数的精虫,有无数的精虫此刻冲进了我的脑子,它们在强奸大脑,它们要产下后代,要繁殖,要复制,它们突破血脑屏障舒服地徜徉在脑中编织着一件复杂图案的毛衣,毛衣上构造着DNA的双螺旋。仔细观察,瞪大眼睛去看,会发现每一个碱基片段,都是由汉字组成的——那是我最厌烦的母语,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此刻全部长在了我脑袋里。

文字拼成语言,语言组成故事,故事构成历史,历史改变意识。

鼻血不断淌下,染红了裤子和我的双手。

我的眼神没有焦点,身体轻飘飘浮在天上,潜在河里,像是一次完美的时航体验。

一个苍凉的感悟突然冒出我脑海,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来自于我的意识。

为什么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呢?

克罗齐老师站讲台后面,点着我问道。

我站起身回答,或许过去只有和当前的视域相重合的时候,才能为人所理解。

那是灵魂的共振……

老师笑了笑,指着远方,那里有三座山峯。

“不要理解,要感受,那才是你们的精神故乡啊……”

 

我确信自己在做梦,因为以人类的星际航行技术,我不可能到达金分星人的母星。

那是一颗粉红色的美丽星球,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园。

金分星球绕着一颗壮年期恒星公转,恒星表面绕着一圈鳞片般的黑色能量板环带,无数的能量板伪装成星际尘埃云拼凑出一条不连续的环形结构。它持续不断吸收恒星能量,通过中继站传输到金分的接收设备上。

在天鹅座附近,尽是发达的宇宙文明,星际贸易舰队在无形的航道网络内忙碌奔流,文明之间没有冲突,没有战争,密集的恒星群完全可以供给几乎无穷的能量与资源。一些文明富庶到以黄金为膜覆盖舰船,祂们售卖着自己的信息产品,抱持着美好崇高的道德准则而活。

金分星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巨型赤藻,一根根红色的触手有三到十米高,它们一齐迎风摆动,舞出一片粉红的森林。宇宙紫外线辐射与恒星风将金分星极冠吹出一片紫红色,镶嵌在其中的白色点滴,是冰。

我赤裸着在星间飞行,从大气外轻松冲进金分星球,坠落在一片粉色肉芽茎须间。爬起身,我扶着软绵绵的茎须往深处走,耳边似乎听到了仪式祷告般有规律的颂唱。我渴望接近金分星人,迫不及待地成为祂们的一份子,融入高等文明中。终于,我找到了一小片空地。

几位金分星人与我对视着。

祂们佝偻着身体,远远不如宝利挺拔,头顶的银角像是褪了色,十二对手足长满了刺挠的刚毛,唯独只有甲壳上的头部密布着拳头大的黑眼睛,此刻,上百只眼睛正盯着我。

祂们把我围住。我满脸堆笑,向祂们致意。

但梦总是荒诞的,金分星人突然说起了地球语,还带着西北口音。

“象牙佛呢?”

我“啊”了一声,根本搞不明白梦境的走向。只觉得背后被狠狠踢了脚,有金分星人扒光了我的衣服,用海带般的绳索吊起我双手,捆扎在粉色茎须上。我开始感到恐惧了,可梦又岂是想中断就能中断的?

金分星人开始用锋利的角切割我,一次只浅浅地划一下,割开一道口子亮出淡粉色肌肉,连续几十下后,我鲜血淋漓,再遭不住了。我向祂们求饶道歉,哀嚎痛诉,可没有一点作用。

祂们只是循环着审问我同一个问题。

“象牙佛呢?象牙佛在哪里?”

我本不该知道什么象牙佛的……可一尊从没见过的佛像跃出脑海,同时,一股执念涌进心口。

我知道了,懂了,全懂了,象牙佛……对,象牙佛!那是绝不能泄露踪迹的宝贝,是必须用生命守着的宝贝。我在等一支星际舰队归来,他们舰首标志是赤红的五星,他们经历七十余场死战,穿过极寒星域,赌上性命,只为了实现虚无缥缈的理想——在银河帝国手下解放贫瘠的星球住民。唯有那支人民的舰队,才象征着银河系内最高的道德标准!如果他们能如约活着回来,我会把象牙佛交给他们。其他人若要细究佛像在哪儿?那恐怕得问天上的飞鸟了。

我感到左手快断了,筋肉被切割开,只有骨头还连着。体重把肚腹的伤口牵拉开,刀口爬满我身躯,自发寻着路皲裂。

今天我会死在这里吗?就让我的生命成为一把锁,永远护住那佛像吧。

金分星人头角向下,用力一割,切掉了我的生殖器。

我痛得晕死过去,天摇地晃,眼前一黑,再睁开时,金分星人还在我脸前晃着角。

我恐惧着吼叫起来,随后将手边物件砸到金分星人的头上。

“冷静点,是我!”

我浑身湿淋淋的冒着汗,床单都是一片粘湿。

宝利靠在床侧,用茫茫多的眼睛关切地望着我。祂安装了自动转译电子发声器,声音很低沉、优雅——是我选的。

“你出车祸了,流了很多血。医生刚离开,说你有点脑症荡。”

“我没事……”我虚弱地躺下去,把还能记起的搜查细节原原本本说出来。可到一半宝利就失去了兴趣,他拉来推车,灵巧的触肢卷起一杯果汁,另一根手插上吸管,一支手替我擦掉汗,另一根手用荞麦枕垫高我后脑……

我被逗笑了,每次看祂圆滚滚的身体手忙脚乱总觉得憨态可掬,又可爱又迷人。我摸摸祂胸口大鳞板,那里又硬又冷,鳞板打开后,里面藏着祂敏感的感觉器官——这种动作类似于人之间的性挑逗。金分星人没有性别之分,祂们的族群延续全靠与时航技术类似的信息灌装。简而言之就是将恰当的信息灌入一个皮套子里,充电、浇水,嚓,一个新金分人就活了——宝利一再强调说整个过程异常痛苦恐怖,但我想象不出来。

“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有很多金分星人虐待我,打我,还有黑魆魆的东西要跑进我脑子。”我对祂撒娇道。

宝利一半眼睛在看我,头上的银角擦得蹭亮光滑,凑近都能看清我的胡碴。

“梦只是梦。我们很友善,不到万不得已从不使用暴力,也绝不骗人。”

“这有点老掉牙了,宝利,我不信你不骗人。”我把汗湿的上衣脱掉,裸着上身抚摸祂硕大的银角。祂的触肢撇开所有杂活,猛然张开抱紧我,压到我身上,把我从肩膀到肋骨勒得生疼。

祂兴奋时会很暴力,我们爱抚彼此的性感带和生殖器官,让不同物种跨越茫茫宇宙闪过上万光年和谐交会在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床上。我了解祂,支持祂,爱祂;祂也全力回应我的爱,时间将无私的对人类的抽象之爱炼化,凝结成只属于我的自私的具体之爱。

宝利口中流出焦黄的粘液——祂的身体经过改造,但空气的复杂成分会让仿生肺激烈工作时生成粘液。我用纸巾帮祂擦干净。

祂周身大鳞片片翻开,将我柔软的身体完全包夹了进去,一片片粉色的腮状皱褶贴服住我每一寸肌肤吸吮,绒毛扫过肌肤,让我身体一凛。

“我很害怕……宝利,我一直很害怕……”我把压抑在心中许久的念头毫无保留地告诉祂。

“知道吗?地球上,你是最不需要害怕的。我会保护你的。”

“你不会偷偷溜走吗?”我问。

祂在床上翻过来,像托着个娃娃一样裹住我,安慰说:“当然不会,我申请到一个名额,未来你可以跟我们飞船走。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也害怕那些滞留的时航员……这事很不正常,最近我觉得有古怪的念头不断钻我脑袋里……”

“你非要现在聊这事吗?”

“不,我不是……”

宝利似乎有些生气,“你不是害怕时航员,你害怕任何人,你说它们看你的眼神很古怪,你说过……”

我拍拍祂肩膀让祂放开我,“我是担心金分人,担心你们会被阴谋诡计伤害,你们太善良了,太单纯了。”

祂咕咕咕地笑起来,“我们不认为人类能做什么。我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吧——目前只有你们联合政府知道——在木星轨道,现在有一艘歼星舰正在瞄准地球地核。懂了吗?我们随时能把地球蒸发。你跟我在一起,深爱彼此,这就足够了。我们完全不需要害怕任何事。”

我条件反射地往天空望去(其实那方向完全不对),陷入了思索。

原来如此,人类随时都能被蒸发消灭,我任何担心都多虑了。

 

讯问记录#3

时间:2134年7月27日

对象:张城

职务:时航处特级时航员(目前河西走廊线队长)

讯问人:李斯

张城,32岁,担任时航员14年,参与时航任务220次,其中完成40次长时任务,174次短时任务,6次任务失败。

李斯:喝咖啡吗?

张城:不用,谢谢。

李斯:其实我很惊讶……你能活到今天。

张城:我说过我运气一直很好。

李斯:不如退了吧,你存的钱也够好好过余生了。

张城:你还觉得我是为了钱?

李斯:你以前说你喜欢文物,喜欢亲眼看见它们在各个年代的样子,研究它们的细节……这些我都记得,但人总得活着,如果失去了生命,那些知识靠什么传承下去。

张城:哈哈,您还,在乎,人类知识的传承呐?

李斯:呵,那我们进入正题吧,别拐弯抹角了。你和吴秦国在搞什么鬼?

(长久沉默)

张城:如果没什么证据和发现,你可以下次叫我再来。

李斯:明白了,只有吴秦国在搞鬼,而且事发突然,超出了你的设想。

张城:我听不懂。

李斯:我只是提了“你和吴秦国”就让你做出了“这个人没有掌握事态”的判断,从而让你认为我没找到有效信息解析吴秦国的行为。这是很幼稚的。你知道,我能调取到你所有通讯记录和感觉影像。对我来说,你们是全透明的,赤身露体的。吴秦国的手是因为什么而炸掉的?

张城:有记录那你自己去看呗,还问我干嘛?哦,你看不穿思想。

李斯:我是想在你们铸下大错前,给你们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我坦白底牌,是为了表达真诚的合作态度。

张城:你人真好,是我误会了。其实你可以用局里灌装信息的机器查啊,哦,怕死?不妨直说。

李斯:对,你说的对,通过灌装信息来全周期还原时航信息,需要量子计算机全部算力和天量能源,大脑瞬间加载数据集容易水肿休克。我不觉得害怕死亡是什么丢脸的事。我们来看看这个吧。

(显示屏播放着张城第一视角感觉影像,吴秦国时航服左手腕出现破损,背景音中可以听见“你在干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声音来自张城。)

李斯:需要再多回忆几遍吗?在这段影像被注意到前我一度认为723滞留事件是你指使的。你杀了韩愿……

张城:因为什么?

李斯:情杀……

张城:哈哈哈哈哈,那恐怕让你失望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她分手吗?因为我终于看懂了她,她的心早被其他事占据了,她谁都不爱。

李斯:至少她爱绘画。我搜查了她的房间后,很难理解她对飞天的病态迷恋。横向比较其余时航员,就能清楚勾勒出他们的心理画像,他们都在历史文化中求索什么,而这种偏激思想被人利用,最后才有人组织了一起类邪教性质的集体自杀事件。

张城:刚才说是我干的,现在又变自杀了。我们还是停止试探吧。你找到这些时航员私下联络组织的具体通讯记录了?

李斯:是没有……

张城:你都有些什么呀?

李斯:我只有个推论,有没有可能你们在进入任务前就对时航服做了手脚,由吴秦国制造故障,你来组织救援,最后破坏初期救援行动,为韩愿去特定地点进行自杀行为拖延时间?

张城:这全是你的臆测。这病多久了?

李斯:别打断我……吴秦国并没有按照计划来,对不对?也许你们只想制造一个小故障,比如定位器损坏,但他因为某些原因破坏了手套。他想用他的生命为赌注,去核实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张城:那你问他吧。

李斯:稍等,我打个电话……你好我是李斯。人已经控制住了吗?嗯,好的,感谢。额……是的,他在我这边……好的,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长久沉默)

张城:你这家伙!

李斯:吴秦国认罪了。破坏时航服的行为触犯了破坏生产经营罪。你们的感觉影像虽然模糊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其他证据链完整,况且他招了,本人把所有事全揽在身上了……

张城:你得意不了多久。

李斯:还是回到正事上吧。我这边拿到了你和韩愿所有通话记录,删除公务通话之后,私人通信一度中断了半年。而最近一次在7月23号凌晨1时12分,持续时间2分11秒。这么晚?什么事?睡不着?

张城:这个点你和外星人老公也没睡吧。你们不是能抓到通话内容吗?自己听吧。

李斯:我们的确没抓到内容。

张城:你觉得我们用了手段加密通信?

李斯:我认为你们什么都没说,沉默了2分11秒。你知道任务排班计划,知道她要主动滞留,知道她计划自杀,也知道全频道通话都会在事后被查到。你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在凌晨陪了她131秒。这个数字对你们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张城:有!当然有!我把秘密全部告诉你吧,1月31日是她的生日。

李斯:啧……我知道你还爱着她。为什么知道一切却没有阻止她?吴秦国呢?他知道多少?

张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斯:的确,盲目的爱会让人做出很多疯狂的事。我完完全全理解你们。我相信你对她的爱,和我对宝利是完全一样的。吴秦国也是。你要知道,他们很年轻,容易冲动,你应该阻止他们干傻事。

张城:别拿他们跟你这种……算了,随你吧。还有什么要猜的吗?

李斯:我要搞懂她自杀的理由,要搞懂吴秦国为什么炸掉自己的手,可我猜你不会说。

张城:无可奉告。

李斯:十个时航员自发地,无组织地滞留在过去,做出自戮的过激行为,而吴秦国进去救援后,也做出了类似行为,你认为这全是巧合?

张城:怎么就不是呢?

李斯:唉,你们人类一定要对抗到底吗?这几十年历史贸易一直在互利互惠,平等开展,金分人为我们带来了大量实利。从三战后重建开始,到时航技术无偿援助,许许多多的人对金分人满怀感恩。现在这个新时代,我们不应该再抱着老旧的文明孤立主义顽抗下去了,我们要贸易,人们要生存。我在宇宙间只看到一片欣欣向荣的美好图景,你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下呢?怎么就像被洗了脑一样不愿意给金分人更多信任呢?少看些阴谋论和谣言吧,务实点。三十多岁还在卖命换钱,你不该好好反思吗?

张城:你们……人类吗?你可别忘了,你也是人!

李斯:再骂一次试试!

(泼水声)

(长久沉默)

张城:啊,新衬衫都弄脏了……我知道你很急,但先别那么急。

李斯: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你不会赢的。你只是一个可悲的人类至上主义者。

张城:那你更要当心人本主义回归了。人类社会的成长被金分星文明打断了,社会群体性心理遭到了跨时代高科技的冲击,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把握合适的契机与方式,人类文明会重新站起来,一切科技差都是可以追上的,唯有精神垮了才全输了……

李斯:靠什么追?人祭吗?

张城:等等,你听到楼下声音了吗?

(吵闹声)

李斯:机器保卫把他们拦住了,你这样组织人闹事,真的很难看。收起这种拖延时间的拙劣伎俩吧。

张城:嘘,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李斯:……你们要立刻重启系统?

张城:时航员停工没有薪水,金分人没有收益,大家都很头痛吧……等到事情闹大,金分贸易办没有理由不重启所有时航机,就像欧洲一样。

李斯:还有六个人没有找到……

张城:你可以当他们都死了。别假惺惺地装作你在乎他们的命,我还不了解你吗?

李斯:我找人还原了韩愿的废手机,里面有你发给她的人类至上主义宣传资料和诋毁外星文明的非法电子书。在大是大非面前,我恐怕给不了你体面。

张城:彼此彼此。希望我们再也别见了。

李斯:那最后,能说两句真话吗?我保证不录音。

 

张城的模样理应很狼狈,我一气之下将热咖啡劈头盖脸地朝他泼了过去。

他头发一绺绺地贴着头皮,咖啡液滴滴答答地落到白色领口上。他也顾不上形象,敞开领口,拿A4纸擦了擦胸口淡褐色污渍。

我拨开百叶窗,往楼下窥探了眼,情况仍可控——时航员与后勤人员被机器保安堵在南楼正门口,举着纸板示威。口号喊得震天响,飘到十四楼只余淡淡的“重启”两字,可这两字化作锥子,直抵我喉咙,把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

张城说。

他是对的。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恰当理由阻止金分人做任何决定。就算时间倒转一千遍,现在的困境也是必然。

我关掉录音设备。

“我能把你踢出时航局,你收藏分享的违禁品够你吃一年牢饭的,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往绝路走吗?”我坐回张城对面。

张城腼腆地笑了笑,“有句非洲谚语,叫‘人站高处,就看不见白蚁啃食地基。‘中国也有句老话,叫无知与渺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我们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的,短暂的美好掩饰了生存遇到的问题。”

“生存?我一点不觉得我们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也微笑起来。

“是的,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眼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张城突然问道,“你思考过一个问题吗?为什么金分人自己从不用时航系统挖掘历史碎块?”

我回忆了下,说:“我听宝利说,金分星的祖先因为分配历史收益问题爆发了冲突,族群差点遭到灭顶之灾,最终自然形成了不使用时航系统的社会契约。”

“你信?“张城不可置信地反问。

“我信。”我坚定地回答,“那想必你不信,你认为是为什么?”

张城淡然地说道:“因为不划算。金分祖先一定充分地利用了这套系统,在漫长的岁月中,最后确定了盈利为正的使用模式。它们收益为先的贸易态度决定了它们在宇宙中的角色和一切策略行为。它们是沙,风往哪儿吹,它们往哪儿走。”

我问道:“我不懂宇宙社会学。那韩愿也和你意见一致吗?”

张城竖起一根手指,“纠正下,不是‘她与我一致’,是我与她一致——某种程度上说,她是我的女神。你知道,时航系统的原材料、组装线、实验室全在地球,人类被制约的始终是核心部件。但韩愿这代人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当下的生活环境,他们习惯了成为星际贸易中的一个零件、一颗螺丝钉。韩愿是他们那代人少数敢于挑战外星技术研发的。她的梦想是建造第一台地球人完全掌握技术主权的时航器——不是为了挖掘稀奇古怪的过时信息卖给外星人,而是为人类修复历史场景,还原历史真相。但接触现实后,她最终放弃了。这不是靠她一点执拗就能实现的梦。她说,成为科研工作者从事时航理论研究救不了世界。地球文明遭到了金分文明的文化冲击,面对巨大的科技差,整个群体、整个种群精神折断了,思想枯萎了。高科技救不了地球人,黄金挽救不了精神危机。她渴望找到解法,想将对外星文明的无限恐惧与敬畏从脑袋里驱逐出去,所以,她才退缩到自己感兴趣的文化领域,比如敦煌文化。”

我不屑地讥讽:“她想通过钻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改变世界?真是滑稽。”

张城居然点点头,“这点我完完全全同意你。实际上,我和她就是为了这个争吵分手的。那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方夜谭……

我的联络器响了起来,宝利留言说:

所有时航设备重启要提前,最快在29日零点。

那种胸口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些人在搞鬼!这些人类!他们有一个计划!有一个破坏目前世界秩序的计划!

为什么没人关心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听听我在说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屈尊看看我的事故调查报告?

人类好像达成了默契的共谋;金分人又似乎毫不在意,只图加快生产。

我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独自努力,独自求生,独自沉没。

窗外的世界又闪烁了一次,一只飞鸟瞬间消失了,蓝天黯淡了一分,这不容易分辨。

张城扭头试探我:“你能看到?”

“看到什么?”

他摇摇头岔开话题,“你管过河西走廊,但你了解过莫高精神吗?在过去,有一群人为了守护莫高窟的历史遗迹前赴后继,鞠躬尽瘁。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王旭东……他们与天、地、人斗争,与命运,与时间斗争,一直到三战,最后一位敦煌守护人在沙尘暴中死亡,敦煌文物遗失,那蜂巢一样的石窟在沙尘中淹没消逝,这份精神才被多舛的命运浇灭。我和韩愿在执行任务时,见到过最后一任敦煌博物院院长。她在沙尘暴中出了车祸,所有敦煌古籍与古迹资料都遗失了。我们将这段感觉影像记录后打包销售,可并不好卖,外星人终究理解不了其中的内涵吧。”

我否定道:“只是一个人的死亡过程,不好卖是当然的,这是产品包装和营销出了问题。你们应该把前因后果都挖掘出来,就当考古。”

张城被我逗笑了,他嘴咧开露出八颗牙齿,可眼睛没笑,“你这样的商人可被再侮辱考古了。我们当然知道前因后果。三战对全球环境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破坏,那时敦煌的沙尘暴不管频次、持续时间还是波及范围、污染指数都已经匪夷所思了,况且我亲眼见识过。为了将文物信息尽可能的流传下去,最后一位敦煌研究院院长钟方蓉制定了一个计划,她要搭建整个莫高窟和榆林窟的二代数字孪生……”

我打断道:“你们确实挖掘到了很多历史信息。这里的数字孪生我明白,无非是将石窟结构、壁画扫描后建模,在数字空间造一个‘克隆体’。那二代数字孪生是什么东西?”

张城解释道:“数字孪生自带全周期的性质,而要研究敦煌壁画,就必然会涉及到各个朝代在同一侧石壁上绘画的覆盖,比如263窟;还会涉及到因为管理制度落后一些艺术家对壁画的破坏;进一步来说,地质结构变动对石窟建筑墙面和壁面、地仗层、底色层和颜料层等等都会造成影响。但从历史挖掘的角度看,难道这些变化本身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没有历史价值吗?一个画家破坏原始壁画与保护壁画之间必然是冲突的,不可调和的,就如同沙尘暴淹没莫高窟与莫高窟的生存之间,是互相矛盾的,不可共存的。但就没有任何技术手段,能将所有这些负面正面的变化统统保存下来,让人们能随着历史变迁而掌握每一个历史切片变化情况吗?”

“这就是二代数字孪生!他们把文物的每一个变化步骤在全时间线上还原了!”我恍然大悟。

张城点点头,“要做到这点,非常困难。这当然需要量子计算机的支持,配合人工智能模型去运算一副壁画从第一笔绘制、到褪色、到破坏、到消失的全过程。往大里说,这需要完全构建敦煌局部地区的气象模型,往小里说,这需要精确分析计算出每一个分子的颜料变化情况。这是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当然也是困难重重的。在三战资源配给都不足的艰难困苦条件下,在硬件无法支持云处理的情况下,钟院长还是争取到了一台微型量子电脑。她和最后几位研究员采集齐了数据准备撤离时,恰好被困在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里。”

“他们在自己最熟悉的土地上迷路了?”

“我和韩愿,我们恰好回到过去想观察这次沙尘暴,韩愿意外地发现了那辆车。它翻在路边,像一个铁棺材……”张城遗憾地说,“你管理过河西走廊线,但对那些商品缺乏关心,也许你该多了解些敦煌文化,你要的答案,全在那里。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着未来。”

我心头的惶惑不安慢慢在他自在淡定地话音中扩大,变成覆盖心头的一片霉斑。

“从事时航管理工作这么多年,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答案。当然,我知道这在主流学术圈已经有了定论,不过,我还是得在今天,这种场合,问问你。”我说。

张城耸耸肩,“我说了你就信吗?”

“不信。”我答道,“但我会去验证……”

有人叩了叩门。

警察推开门,我站了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只能赶紧追问最后那个问题:“你们找到了利用时航技术改变过去的方法对不对?”

“回答我!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张城自信地朝我还以微笑。

他被押走了。

警察离开前,严厉地瞥了我一眼,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仿佛我才是那个应该被拘捕的人。

我无助地瘫在座位上。

我们的传统教育出了问题,我们细分了时航技术与时间旅行的概念,完完全全相信金分星人的技术指导与观点,认为时航员是不具有改变历史的能力的。

这些年关于时航技术的训练经验与知识、直觉与潜意识、证据与现象本身都拧在一起汇集成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一处——有一群人,要跟我们打一场时间战争?

“所以他们才急着重置系统吗?”我渐渐有了眉目,“在剩下六个人到达特定地点前为他们排除一切干扰……”

夜晚,我想去找寻张城与韩愿共同采集的感觉影像,去亲眼瞧瞧那场将莫高窟文物数据从人类历史中断绝的史无前例的沙尘暴,可负责还原韩愿设备的警方却传给我一些论文资料和草稿。我一边吃快餐一边随手翻看了下,不觉得是什么有用信息。

论文主要围绕时航服的功能改良,提出使用一种新材料增加时航员滞留时间,降低成本。论文没有成稿,像是写到一半就被放弃了。韩愿似乎在某家实验室利用时航设备做过实验,她收集到的大堆数据我无法当场验证,查询这种新材料的信息后,也不觉得有哪里可疑。

可就在吃炸鸡块时,我隐隐觉得不对劲,细看韩愿采集到的数据结果,中间有大量文本显示材料破损和实验中止。

她的实验失败了。想必装载在新材料时航服中的东西也……

我灵光一闪,冷汗从背上淌下来。

韩愿就是冲着实验失败去采集的数据吗?

 

28日凌晨,我试图与宝利好好聊聊,再借助祂的影响力拖延下重启的时间,可祂根本没有回家。

我知道时航员在彻夜抗议,也很担心祂的安全。但用各种手段都联系不上祂。联络器像坏了一样,不管我发什么信息,祂都保持沉默。我不知道祂究竟在时航局还是在贸易办,抑或是在哪个政府商会要员的派对上。

我好好反思了下,觉得不该给祂太多压力。最近的723事件把我们都逼得焦头烂额,可不论如何,我们的爱都不会改变,也不值得为了他人之事影响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关系。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变好……

原本每个清爽的清晨,沐浴在阳光中,我抱着宝利油亮的黑色甲壳,抑或依偎在祂怀里,手掌轻抚祂上下起伏的鳞板和腹部筋肉,与还在昏睡的祂那一堆大睁的圆眼对视,一股甜蜜的心绪总会温暖我的身体。我出生时,金分星人的伟岸照片和影片就四处可见了。祂们享有人间的一切特权,是集万千人类宠爱于一生的天神,任何女孩、男孩都对祂们充满了敬畏与仰慕,如果能够成为祂们的配偶……

一股酸味从我膈膜而起,冲破喉咙,喷了出来。

我吐了。

真的,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怀孕了。但那太荒谬了,一来我与金分人之间有生殖隔离;二来,我是男的,我没有子宫。

我爬起床,试着再回想宝利的形象,捂着头,仓惶地钻进厕所,又吐了一回。

那种感觉回来了。

我抹掉药妆镜上的水珠,只觉得一切被刷新了一遍。

我抹掉药妆镜上的水珠……

抹掉药妆镜上的水珠……

抹掉……

时间像陷入了抽搐,我恐惧地盯着钟表,强迫症似地瞪着秒针一秒一秒地转动。

还好,还有救,时间还在持续。并不是时间出了问题,而是我出了问题,是我的意识出了问题。

该死的,有人趁我睡觉时,在脑袋里塞了什么脏东西。

我脱掉背心,擦掉肌肉上的汗珠,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深呼吸——呼——”

“爱是永恒的,不灭的,没什么能改变意识……”

“呼——”

我拾起矮柜上与宝利搂抱一起的合影。照片上的我很幸福,那是一次时航测试成功后的庆功宴,我记得我们还没有开始约会,那天晚上,它长满刚毛的触肢摸索着我的胸部、臀部、面颊,伸进我的口中……

呕!

呕吐物直接喷溅了出来……

我眼里流着酸泪,鼻孔全部被黏液堵住了,趴在地上两臂颤抖。

宝利的照片就在眼前,它憨厚的圆圆口唇……

他妈的活像个大蟑螂。

我一拳砸在地上,心跳得越来越快。那些过往的爱与热情就像一锅热汤在熬煮我,我皮开肉烂,五脏六腑都在发烧,如果不转移注意力的话……

我开始回想昨天的调查结果,闭上眼——

假设,韩愿获得了干涉过去历史的方式,那么理论上她也可以修正当下文化传播的结果,而文化也可以改变审美……

我再一拳砸在地板上,随便套上衣服,抓起手机和联络器,拨通了一个电话。

 

叶华庆已年近半百,很瘦,也很倔。他曾经在时航局工作过,我们只在聚餐的饭桌上聊过不多的几句。印象里他很爱提问题,而且是不顾对方隐私,毫无边界感的发问,最后还要总结陈词式地给你下定义、提指导意见。对我这种异类,他嘴下自然不留情。不过我也没多计较。没多久,他就被学术圈驱逐了,时航局的工作也理所当然辞掉了。

要找他并不费功夫,可真要踏进一个小空间与他相处,研究一些玄乎的问题,那是需要一定心理建设的。

叶华庆的房间堆满了资料和图书,一摞摞书像一座座小塔楼。他为了引路,在小房间里绕圈,先顺时针转,再自转,扫视了一圈,只好把一叠书清掉,指指书堆说,“要不你就坐这吧。”

“感谢。叶叔,我刚才电话里也说了,这次来是想打听你的研究进展……”

他不戴眼镜,挠挠花白的短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根本无法理解的理论名称——我实在听不懂,又实在插不上话——他倒说得兴起,随便拎起一张纸,涂涂画画,列起数据来。

“你做时航工作,你肯定明白……”叶叔就这么开头,也不管我长期没做技术工作,目前是做行政管理工作的。

我们就这么坐书堆里浪费了半小时,我实在熬不住了,只能打断他。

“叶叔,您也听说了723滞留事件,我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全国所有学者里,只有您一个坚持时航是可以转变为时间旅行的。您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叶华庆摇摇头,“不,不,不是的,小李,你听我解释。”

我大惑不解。

“最早学界有一些人跟我持一样的观点,后来他们是迫于压力才改口的,我只是……”他指指房间,“没什么压力。我自始至终,都相信,我是对的。可你要明白,科学问题是科学问题,如果科学问题政治化……唉,说不好。”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我想研究时航技术对过去的干涉,就只能找到您了。”

叶华庆突然眼睛一亮,“怎么?你有新证据能证明?”

“当然没有,但是我想请您帮我解析下这一系列实验数据,这些数据来自一篇没有完稿的论文,是关于时航服材料的。作者是一个723滞留事件的时航员,她叫韩愿……”

叶华庆试着把手机数据导入进电脑,一边低声嘟囔起来:“我不关心她是谁……小李,我上次看到个视频,有一条小狗掉进了水沟里,扑腾了半天,转着圈被冲走了。很多人想救它,但做不到,所谓人世间,就是这样的。因为见识过太多太多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事件,我们的古代祖先幻想出一种叫时间机器的东西。跟时航系统不同,你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一切,比如救出小狗。有人比较极端,会想象阻止父母结合,甚至杀死祖父,这就会造成一种时间悖论。举例来说,如果你杀死了发明建造时间机器的人,那么时间机器也就不复存在,而你又是如何回到过去的呢?这就自相矛盾了。那么理所当然的,人们构造了一种平行宇宙时空观,当你在时间线A杀死时间机器发明人后,世界发展出一条新的时间线B。从此之后,人们在没有时间机器的时间线B继续生活,避开了悖论产生。可我在体验了金分人的时航技术后,清楚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附和道:“我们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叶华庆关注着显示器上的数据刷新情况,一边说:“当我第一次知道时航员是能够用大脑采集信息,再将信息带出时航器时,就有了一个想法。新的信息并没有与时空信道发生交互,也就不会产生悖论。事实证明,这种大量产生的安全信息能够进入当下时空。如果做一种极端推想,信息可以从时航器打开的接口逆向喷流——这已经有一部分相关的基础理论研究了,当然,这不是当下热点。大家更关注记忆存储与提取,时航运动与星际贸易。赚钱嘛。”

我试着跟上他跳跃的思路,“也就是说,时航接口一旦打开,信息是能够到达我们这个时空的。”

“当然,”叶叔摸摸白胡茬,笑了笑,“我说简单点,这个就类似伯努利原理,流体在运动中机械能是守恒的。好比风吹过一个小洞,风速就会加快。当然,这个原理只适用于不可被压缩的理想流体,我只是打个比方。但大量信息通过某个微小管道时,也会发生类似效应,在单位为0的时间内,海量数据被喷出接口的速度是……”

“是正无穷吗?”我胆战心惊地问。

“那恐怕就会瞬间影响到……全部……全部人!你能想象吗?一瞬间改变全球所有人的意识。”叶华庆聊起了兴致,一手抡起圈来。他啜了口茶,继续说:“你看啊,这个时航员她资料里有提到薛定谔方程……”

他在草稿纸上写下一维、三维和定态薛定谔方程,用烟指着屏幕说:“这个很好理解,你不需要区分这部分动能T与势能V,只需要将最后的能量E代入到时航系统里的粒子交互水平上,就可以验证粒子在三维势场中的影响水平。而整个时航系统数据是建立在这个IJK坐标系上的。你想象下,假如,假如啊,你在时航服中,你是一个点,就处在这个IJ平面上,这就是你所能够观测的整个世界。我这枚单粒子,是能够沿着代表时间的K轴,单方向移动的。这里的每一层IJ平面都是一个世界,粒子就在各个世界的切面中移动起来了。这在原理上没什么瑕疵。”

我急切地问,“是不是说干涉过去是完全可能的?”

“人体粒子化并不复杂,甚至说破坏掉时航服就行。你给我的数据里能看到波峰就在临界干扰值附近……”

“叶叔,我是不是能这么理解。如果我,破坏掉手套,那么身体就会粒子化后作用到一定范围的过去里,对过去施加一个力造成影响?”

叶华庆摇摇头,“这么干没意义啊,就算你有能量对昨天刮一次台风,你自己又无法观测比较,你是不知道的……”

“那我怎么才能知道?”

“要不你破拆掉头盔试试……”

我恍然大悟了。

嘭!我仿佛看见了一颗人头直接在我面前炸碎。

叶华庆也机敏地反应过来,“哦,你觉得那十名滞留的时航员,全部都在尝试干预过去?”

我点点头,“从韩愿死亡现场的时航服破损情况判断,她极有可能是自己拆掉了头盔。”

叶华庆忍不住补充道:“你可能没理解这种……这种情况,它不是老电影里人整个回到了过去。你只会是一团带能量的粒子,而且还会随时间衰减。你就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幽魂一样,也许能刮起一阵风……这样的状态,你能改变什么?”

我一下也懵了。

对啊,这样的状态,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别说改变人类历史走向,就是掀起一场风暴也做不到。

你就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石子。

“小李啊,你先等等,我觉得哪里有问题……我是研究时航理论的,肯定不懂历史啊,不过我猜想,有没有可能有这么一个历史支点,可以用杠杆……”

叶华庆低头沉吟了片刻,温吞到我心焦。

“小李,如果你想向金分贸易办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要求暂缓系统重置。那有个天大的疑问,需要你回答。你凭什么就认为,金分人不知道过去能够以这种方式干涉?”

我脱口而出,“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就是时航技术无法……”

“你不要开玩笑,时航技术是金分人提供的,它们研究得比谁都透彻。它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说的这些!这事,我敢说,从头到尾,就不是个技术问题……”

“那是……”

“是政治问题。”

我愣愣地瞪着叶叔。

“这事的性质,是一个文明,有人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发动了一场时间战争。人类目前并不知道这在宇宙里意味着什么。但金分人一定经历过,它们经历得多了。以它们的科技水平当然可以镇压地球的一切形式暴乱,可是,按照它们锱铢必较的民族性格嘛……也就是说,一切都取决于这十名时航员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叶华庆的声音越来越低,又渐渐回归到自言自语了。

“我们的世界,它是一个混沌系统啊。如果将这些时航员要干预的历史文化发展脉络也看成是一个混沌系统,那么其中就可能存在特定的吸引子。它就像是一个支点,利用时航技术作为杠杆,是不是可以利用最小的能量,去产生最大的变化量呢?”

我耳朵都快贴到他嘴边了。

“……需要时航测量技术和精确的历史观测水平作工具,然后,轰炸时间线,再配合重启的瞬间,达到信息传输峰值吗?”

叶华庆像是睡醒了一般怪叫起来,“小李,小李,你好好听我说。金分人不当回事,是因为它们不理解人类的核心历史文化对塑造这个族群的影响力。它们,还有支持它们的地球人,统统不觉得那些历史文化能造成多大的文化冲击和影响。这些时航员,如果他们成功了,理论上,仅仅是理论上,人类主体文化意识回归是完全有可能的啊!你……不,等等……我记得你……”

叶华庆戒备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跟那个金分人……还在一起吧?”

我一听到他这么问,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对。”

叶华庆完全换了一张面孔,厉声说:“那你也知道你想知道的答案了,是不是该走了?”

“叶叔,我……”我明明还有很多问题想追问。

“你走!走!离开!马上!”

我就这么被轰了出去。

一切戛然而止。

 

距离29日零点时航系统重启的预定时间只剩最后几个小时了,我终于在时航局找到了宝利。

我劈头盖脸地质问它为什么没有告知我时航技术拥有干涉历史的可能。

它却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口里流着黄痰。

在它办公室里,我尽可能简洁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希望作为金分技术代表,它能够将人类历史文化的影响力向更高层解释清楚。现在急需一个角色从头评估整件事可能造成的影响与波及的范围,迄今为止金分人与人类的贸易模式以及合作框架完全有可能被颠覆。

“被颠覆,你明白吗?金分定下的秩序会受到冲击,你也看到了,那些时航员,他们居然敢造反!”

宝利垂着头,眼神飘忽,像个傻大个。

它的电子音合成器还在播放那个违和的男低音,“那你想怎么样?”

好嘛,又突然变成我想怎么样了……

好像一切的源头,整个事件全部都是因我而起,也只与我有关。是我要执意调查,才从地漏里拖出一条响尾蛇来。我发自内心,实在搞不懂金分贸易办计划要如何处置这起事件。放任火烧光屋子它们就都满意了吗?所有人,所有人就都满意了吗?你也满意了吗?宝利?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拳都握紧了。我不敢直视宝利的脸——如果它有的话——我怕在它面前吐出来。

一想到此,我心口一阵抽紧。我明白,也能感知到,这个世界在我们视线所不能及的位置正悄悄发生着改变。有一股力量,正将我对宝利的爱逐渐抽走。

最终,我将失去我的一切。

但你永远无法理解人类会为了爱做什么,宝利,我们无法总是保持理智。

“我需要授权使用时航局的信息灌装设备做数字加载,宝利……”

它试图用触肢阻止我,“你会死的……”

“如果每个使用这功能的人都死了,那这设备也就没有建造的意义了。我可能会休克,需要抢救,运气好的话,只是脑水肿,没事的,就当做个开颅手术……”

宝利每一只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如果是过去,我会将此理解为深情,可此刻,那一只只黑眼珠让人心里发毛。

“这是一场时间战争,宝利,我要加载韩愿涉及的所有数据,弄清她修改了哪些部分,记录下来提交给金分贸易办,我们要说服它们阻止设备重启,还要想出办法,收拾这些时航员。韩愿,她可能就是想回到过去救一个人,只要我们用些手段把她篡改的历史变回正轨,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不是吗?”

宝利点点头,它打开抽屉,递给我一块银色工牌。

“我爱你,李斯。我现在去开通所有授权。”

我的注意力全被它眼珠子吸走了,接过牌子,手无意接触到了它的刚毛,刺刺挠挠的,很不舒服。

“额……我,我也爱你……”

我头也不回地钻进大楼电梯,开始往地下三层降落。直到桥厢,我才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气。

此刻,我的好胜心到达了顶点。

张城说过,韩愿不爱任何人。而我呢?我至少在为了捍卫对宝利的爱而战。这场战役毫无疑问赢的人会是我。

我看了眼手中的银牌,一个奇怪的念头涌出来。

如果宝利把它的牌子给了我,那它上班岂不是很不方便?这不是事件重点,我暂且把一切杂念都抛到脑后。

到达地下三层后,我才紧张起来。刚才因为意气用事的勇气已经透支了,可事已至此,也不好罢手回去。将银牌插入校验台的槽口,我对着门禁扫描了下虹膜。右手边的通道大门打开了,我进入了一条幽绿色的隧道。银色的细长管道在我头顶交错延伸,像蛇。我眼前、身后,都遇不到任何一个员工,既没有人类,也没有金分人。大约一百步后,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周围的温度也在逐步降低。隧道尽头有一扇自动感应门,我停驻在门前,开始有了冒险的实感。

我是在怄气,是在拿生命冒险,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搞清楚世间的一切,只要随波逐流活着就很好……

可同时,我能感受到心中有诡异的东西在搏动。

那是好奇心……

门开了。

我进入了一间光线充足的圆形实验室——这里与我做时航训练的基地有七分相似。

实验室大约两百平米,我右手边是更衣室和准备室,左手边是不断刷新着数据的自动控制台,而正中,便是一台金分人口中的灌装机。

灌装机呈卵型,纵向长四米,搭建在两米高的座台上。巨大的卵型核心舱平卧着,四根直径一米的墨色线路管接在核心舱四边的开口上。线路管像触手一般向上生长,一头连在圆形实验室的天顶。门自动关合后,我只觉得耳边尽是机械工作的嗡嗡声。

事不宜迟,我按照少年时期时航训练的流程,先在控制台核实了宝利提交的数据灌装需求,接着在准备室剃光头发,沐浴消毒,换上手术衣,从通道另一头出来后,赤足沿着台阶登上灌装机的核心舱。

核心舱的盖门与时航舱一致,都是从中间打开的。我攀着光滑边沿,躺入其间,让核心舱底柔性材料随着我身体施加的压力形变,直到维持住一个舒服的形状。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闭上了眼。

灌装机会锁定韩愿,将她时航操作的全部周边数据,统统传输入我大脑。这是意识提取的逆向,我并非是看见韩愿,而是借由大脑感知产生的幻觉,彻底地浸入韩愿所经历过的世界,去感知她能感知到的一切。

那么首先,我的头部被密密麻麻的银色支架固定住位置,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激光手术刀会切开我的头皮……

然后,切掉一部分颅骨,机械臂会用仙人掌一般的密集柔性探针簇,刺入灌装操作所涉及到的核心工作脑区。粉白色的脑组织会扎出密密麻麻的孔洞来。

天量的信息将奔涌而来……

只需要不到五分钟,我就会在抽搐中失去知觉,随后……

那玉门关的悠悠驼铃,人喊马嘶先一步进入我脑中。小贩商贾引着我又回到了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在西北和东南方向延伸出去,系统逐步在我脑中搭建这长约1000公里,宽数公里至近200公里不等的模型。这里是中国内地通往西域的要道,古凉州、雍州的属地、治所所在地,佛教东传的要道与第一站,丝绸之路西去的咽喉,经略西北的军事重镇。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富足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选择在此打一场时间战争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在虚拟世界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随着大脑皮层一阵幻肢疼痛般的压迫感,我意识到脑压开始异常上升了。

系统开始以韩愿运动经历的时间周期数据,对我灌装时间维度。

我猜想最多不过两百年……

河西走廊从蒙蒙风沙中显露出真实的面容,在头顶风云变幻间,那布满沙尘的褐黄大地重现沟壑纵横。兀立山壁,雄壮古关、蜿蜒长城、荒芜烽燧倒退回峥嵘时节。城镇再复商队络绎,使者往来一派繁荣景象。

整个世界还在往西扩张,我的意识聚焦到河西走廊的明珠——敦煌。

这里原本应该拥有莫高窟、玉门关、阳关、烽燧亭障、鸣沙山和月牙泉,但渐渐地,这些都在时间长河中消失了。我一下恍惚间,居然判断不出自己游荡了多少年。

唯一能确定的,这里就是战场的中心。

正如季羡林所说,“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了。”

这里就是撬动整个历史文化系统变迁的吸引子之一。

敦煌作为华戎所交一都会,西域胡商与中原汉族商客在此交易丝绸瓷器、奇珍异宝、骆驼马匹和粮草食物。而类似地球文明与金分文明的贸易往来,文化也随着贸易行为流动交互。中原文化不断传播到敦煌,早在公元前张骞就向汉武帝汇报过西域使用中原中南地区邛竹杖和蜀布的情况;而地接西域的敦煌,直接受发源于印度的佛教文化影响,伴随大乘佛教兴起,经历贵霜帝国崛起、衰落,再随着西亚、中亚文化融合入印度佛教文化——这一切统统在此交汇、互相影响、发展演化。

敦煌发展至汉唐时期已处于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向东经过河西走廊可到长安、洛阳,继续向东延伸,可到朝鲜和日本;向西经过古代西域,翻过帕米尔高原,可进入中亚、西亚和南亚诸国;经西亚,继续向西,还可远达地中海,到达南欧的古希腊、古罗马和北非的古埃及。这里一度也是贸易往来的咽喉之地。

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回到了诞生之初,越来越多的信息从脑中浮现。信息直接构成了我的人格,它们像气泡一样不断出现、破裂、修正。我的自我、本我与超我各自为战——对现实的感知被迁移至量子计算机构造的世界,道德感不断随更多信息修正,时间感冲淡了初降临时的绝对功利。

我控制着视角,搜索到了韩愿的坐标。整个世界在为我闪烁,万事万物像快速翻动书本被刷新。我疾速在不同时间切片中穿梭。我让自己站定原地,沿着时间轴攀升,去往她所在的瞬时位置前等待。

客观时间是2134年7月23日12时45分01秒,但主观时间她已经移动了很久。

我像等待一个多年未曾相见的恋人,也像等候一个必然手刃的敌人。

于是,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子。

初始时,一切都是灰色的,灰黑的颗粒是时间信道中的干扰。隆起的灰黑沙丘像一尊横陈天地的卧佛,那小小的韩愿被装载在时航服里,她从沙丘间穿越而出,仿佛一只游荡在天地之间的蜉蝣。

渐渐的,时航服显出银色光华,烈阳在头盔泛出刺眼白光,黄沙,蓝天,白云拼凑出叫人窒息的辽阔。

在这地绝西域,玄宇天际之处,韩愿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她越来越近,近到我足以穿过头盔看清她的面容。头盔中的汗水像白色的泪滴,她的步伐坚定踏实,不像去赴死,更像是卸下一切重担回家。

有一瞬间,她停下,回看了我一眼。

我本能地想缩起身体,但又想起,我们根本不可能发生交汇,她只是一堆数据计算后的还原模型。那么她在看什么呢?

大地?天空?还是最后回望尘世间?

她会怀念自己的恋人吗?她会后悔吗?她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只是她笑了。

笑容中带着对所有时间、所有可能的整个多维世界的包容与爱。

我见过这种笑容——这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三战时的士兵身上——那代表着必胜的信念。

在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时间之战中,她是个无名小兵,这是只属于她的小小战役。

她拔掉氧气瓶,费力地破拆掉了安全扣,双手捧住头盔……

 

十一

我感到有东西从我脑中被整个抽掉了,拼命吸气也换不来力量感。

万物迷蒙,我像躺在棺木底,三四颗脑袋从敞开的灌注舱外盯着我。

我伸手摸摸头顶,没有血液,但能摸到一条长长的伤疤。

试图张嘴说话,可我嗓子又干又哑。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能进入灌注区?这是违规的!

一个人说明道:“李斯,你先别动,现在情况很复杂。在时航器重启后,金分人又把所有时航器全销毁了。”

什么?

它们没有等我获取灌注的情报就直接重启了?

将设备销毁又是为什么?

“李斯,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混乱到什么程度……金分人好像在计划全部从地球撤离……”

我扒住灌注舱边沿就硬爬了出去,两个人搀住我,把我靠到墙角。灌注区内聚集了十几个时航局职员。

我突然认出了张进,他也朝我跑来。

“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从系统运行时间推断,至少一周。”

“一周?!”

“我们是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中止你灌注进程的。这系统里灌注的信息恐怕多到你无法想象。”

张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我装有私人物品的袋子递过来,“前几天联络器一直在响,你要不要沟通确认下宝利的情况。”

我捂着头,虚弱地打开联络器。

宝利的留言很浪漫——

它把我比作银河,它是一艘舰船。

在长远的时间尽头,它幻想我们能够摒除种族隔阂,真正的以两个孤立个体,长久地厮守一起。

永恒不是爱的尽头,只要它记得我的温热,那极寒星球也会坠入恒星融化。

星系隔绝不了爱。

再远的光年也抵挡不住热爱的跃迁。

我认认真真读了三遍,在字里行间充斥的爱中,只读出三个字。

它跑了。

我低头骂了句脏话,人一晃,头又痛起来。

灌注舱中的景象再次冲击我的大脑,我眼神恍惚,已经分不出现实和虚幻了。周围的一切开始淡去,狂风夹带着细沙冲刷我虚弱的身躯。

我背脊发凉,终于摸清了事件的轮廓。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张进焦躁地问。

“全部……”

“要不要我扶你找辆车,现在去空港的话,或许还能赶上金分人的飞船……”

我眼前重燃了希望之火,“对,对,快……”

张进背起我,艰难地朝入口去。

但刺脸的风沙没有停,韩愿就出现在我眼前,摘掉了头盔。

我清楚听见了人体解构的巨响,想必她身上每一处分子链接都被炸断了。空荡荡的时航服落下,头盔滚落开去,人体组织化为五颜六色的粒子发出比日照更璀璨的光辉。

那无数粒子在空中依旧维持着人的外形,上升,壮大,一米半的身形转瞬化为三四米高的浮影。

没来由的,我回想起在韩愿客厅中看见的岩彩画。

她死后的粒子排布,那手臂的弯曲,飞翔的姿态,完完全全是飞天的复刻。

此时此刻,她宛若被敦煌四千五百余身飞天附体,婀娜身姿,脚踩莲花,凌空转圜,手穿彩袖,翩然而升。她用震骇世人的绝美,往时间之河中投入一发核弹,庞大的仙人身躯覆盖在我头顶,飘逸轻捷地带来最后一舞,将人间与阆苑仙境连通。

“舞”中带着节奏、秩序、韵律,同时燃烧着韩愿的生命与爱。

时间开始流转,我身后的半球形天空像被掀开了帐帘,一个新世界被剥出来。

黑灰色的狂砂填满了整个世界,能见度不足一米。天空、大地几乎被颠倒过来,从北方奔来的恐怖气旋像是冲碎了山,带来了会飞舞的泥石流。

我记起来了,这是张城所说的日子,那一天,敦煌研究院最后一任院长带着莫高窟的所有数字资料出了车祸,莫高窟遗迹被淹没在沙尘暴中,一切就是在这里断绝的。

飞天激冲而下,炸开了沙尘暴,我眼前豁然开朗,在她盘旋之处的正下方,一辆越野车打着大灯停下来,车内的人张口结舌地望着上天的彩色粒子。

一切断绝的终被联结。

我想事情到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但黑砂转淡,日头重升,世界以我为中心平移,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道观。

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打开一扇贴着西游记画像的门,从长相判断,他就是王圆箓。

他在历史中是枚解不开的环扣,是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关键小人物。

他在意外发现莫高窟藏经洞后,步行数百里,报告给了县令道台,可为时代局势所限,并没人对藏经洞的文物投入保护。在众人的轻视中,文物最终在英国、法国、匈牙利、日本、俄国人的坑蒙拐骗,利益交换下流散于世界各处。

那些从十六国到北宋近六个世纪的各类文物共有5万多件。其中包括佛经、绢画、文书、律令、户籍、方志、星图、医书等各种图文资料,还有最早的雕版印刷品《金刚经》。

这些资料所使用的文字除汉文外,还有藏文、梵文、于阗文、突厥文、回鹘文、吐蕃文、龟兹文、粟特文、希伯来文等多种文字。

内容涉及中国古代的政治、经济、军事、历史、哲学、宗教、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诸多方面。

而最终,王圆箓将它们都廉价卖了——斯坦因24大箱、伯希和6000卷、华尔纳12副壁画、橘瑞超和吉川小一郎400多卷文书和2尊佛像……这些冰冷的数字打散了文物的汇集,也带走了精华。

王圆箓抬头一瞅见壮观的飞天,立时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韩愿佛头般巨大无匹的脸庞绕空而下,凑在渺小的道士面前,长久的沉默着。

她一定明白,如果伯希和没有买走文物,那常书鸿就不会在巴黎注意到敦煌艺术,之后,又要靠谁来支撑敦煌研究院呢?如果没有常书鸿,那段文杰又是受谁人帮助留在敦煌?

历史充满了死结,当我们拥有一丝改变历史的能力时,又不敢忘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因果相生,阴阳相克,韩愿究竟抱持着怎么样的历史观呢?

或许她想到了自己,你无法将一个王朝的崩塌怪责到一个女人身上,靠一个将领也无法打赢一场战争,我们都是庞大精密社会中的一环……

王圆箓对着飞天磕了又磕,拜了又拜,直到他的身形也转淡。

大地飞移而去,千年弹指而逝。

商队带着骆驼在沙海前行,后面跟着一个僧人。我分不出他是谁……

直到日渐东升,僧人在清晨爬上鸣沙山东麓崖壁,伴着阳光透下的万道金光,韩愿冲向他幻化成五彩的光雾,我才确定他就是乐僔。印度佛教一度不造偶像,但今时今刻,如若不为此情此景雕刻纪念,未免太没有慧根。乐僔为宕泉河东的美景震撼,决意留下修行,开凿莫高窟的第一个石窟。

如果远方的霍去病缴获了祭天金人,那我想再过不久,白马寺也即将建成了。从唐宋退回汉末三国,东来传教的著名高僧有安世高、支谦、康僧会、竺法护、鸠摩罗什,而西行求法的中国高僧也有法显、玄奘。他们靠信仰加持,脱离纷乱俗世追索更高的精神境界,为后世留下了海量的精神遗产。

我们来到了耶稣仍未出生的时代。

韩愿没有停息在此,她继续盘旋,我们沿着时间线回溯上游,她的粒子色彩在褪去,结构变松散,体型越加庞大。

在快速生长枯黄的草原间,有那么一刹那时间定格了,我见到一位勇猛的将军只带三十六骑飞驰,一个老人持节杖东望,一位少年将军手持长枪孤军杀入敌阵,一个为汉土呕心沥血的女人伴着肥胖的昆弥回望离去的青梅竹马……群星闪耀又隐没,终于,随着一声响笛,时间再度流逝。

敦煌告别了干枯风沙,雨云开始积聚飘忽。

我看了三苗人。

一群蓬头垢面的男女被绑缚着手连成一串,由一群壮汉押送到了三危山下。

突然,一个魁梧的勇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把在队尾拖沓的男人按在地上。他高高地举起了一把罕见的青铜剑,似乎要砍下男人的头。

韩愿从天儿降,她的双手已经辨不出人形,但她护在男女四周,光彩的粒子绕着众人旋转。

魁梧的勇士受了惊吓,他慎重地倒退回自己护卫的队伍,就此离开了。

男男女女化为信徒,跪拜在韩愿身下。

我们究竟,走了多少年?

也许蚩尤已经被黄帝和应龙打败,刑天被天帝砍去了头颅,但女娲和伏羲一定已经降生。

他们还好吗?

我想韩愿终究是累了。

她的粒子密度越来越小,身躯越来越巨大。她懒洋洋地躺在云间,在那似是而非的慈祥人首般的白云朵上,五彩的她编织着飞天的美梦。乌云带来充足的雨水,勤劳的三苗人带来农耕的技巧,只要这气候不经历巨变,他们会在三危山下幸福平顺的度过流年。他们的孩子仰望着守护这片天空,已变得不可名状的韩愿。

孩子们编造了有趣的小故事。

于是,她化为了西王母。

我一直观测着她的数据,直到最后,在那红色粒子散去,只余下青色和黄色光辉的弥留时光里,韩愿飞向了三危山深处,她在众人目送下,化为三股青丝,张开翅膀,迎接天空的手。

三鸟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愿寄言于三鸟兮,去飘疾而不可得。

一个人,燃尽了所有的爱,将自己融化在了历史里。

她重构了中华历史中的一部分,将殉道般的奉献与牺牲种植在了文化基因中。

 

十二

我在车中醒来,张进一路在高速上疾驰。

车载电视正在播放国际空港金分飞船的实时动态。

我抱怨道:“它们为什么不镇压人类呢?”

张进从后视镜里窥看我一眼,平淡地说:“已经发生过冲突了,死了好多金分人……当然,死了更多地球人。你觉得这生意,划算吗?说实话,以现在人类的群体情绪,金分人就算把人类从地球上屠光,它们也找不到一个帮它打工的,哦,除了你啊……”

我一时气结,换了个频道,主持人正在痛斥金分文明。

“背信弃义,真是不敢相信,无耻!无耻啊无耻!”

一个专家接道:“联合政府就这么无能吗?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吗?为什么不突袭金分舰队呢?现在我们看下月球方面的画面……”

我凑近屏幕,不可置信地问张进,“金分人把月球金库搬空啦!”

张进嘿嘿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呐……前几天联合政府帮金分人收缴了老百姓的黄金,你猜现在这些官员在不在它们飞船上?”

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这些政客居然干出这种事?我还没机会上船呐!”

“没事,金分人也没让他们上船……”

“这就……”我已经无语了。

“还好,大家只是被骗了财,不像你……”张进试图让语气和顺些,“你知道吗?现在学术界一夜之间变了天,所有人都在讨论宇宙贸易论。最新的观点啊,我也就听人一说,所有文明的历史挖掘都是有限的,但宇宙中,稀有金属的资源在刨除开发成本的情况下,是近乎无穷的。所谓历史贸易,就是拿文明有限的资源去交换无限的资源。”

我听得头都大了,“那……那至少金分人的确给过我们黄金啊……”

张进从鼻子里哼出来,“黄金?你是白痴吗?星际贸易用实物结算啊?”

“啊?”

“你这飞船一来一去多少能源啊?去拉黄金回来?它们肯定收什么高科技的虚拟币啊。”

“那我们见到的那些黄金哪来的啊?”

“金分人从月球金库拉来的啊,给你看一眼,再送回去,再拉来,再送回去……”

“就地月往返啊?”

“那不然呢?人家不就欺负你没在月球建基地吗?你这么落后自己不反思反思吗?”

我还是不死心,“那不对啊,那我们卖出去的那些历史碎块,这不就都……”

张进提醒我说:“国际空港到了,恐怕你得见一个人。”

我想问他到底是谁,他却缄默不语。

当张进开车载我到国际空港中心时,一个男人已经先一步等候在停机坪围栏之外了。

张进向他点头示意,打开车门,示意我下车。

那个男人是张城……

我意识到,原来他们早已是共谋……

那到底有多少人在我对立面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他们是怎么联络的?

停机坪的风惨烈地刮着。

在斜对面,联合政府的部队正握着枪,警戒着围栏外的无数民众。

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无比臣服于金分高等文明的……人类。

他们与我一样,都渴望能被带走,能去往不是地球的任何土地;渴望能成为更智慧、更文明、更强大的外星文明的臣民;渴望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能凌驾于凡人之上。

他们在怒吼,在推搡。他们托举着自己的孩子——哪怕自己身死,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机会跟着飞船离开。

但人类军队挡在了他们良善希望的面前,成为一堵高墙。

宏伟的金分飞船像金字塔一般耸立于大地之上,傲然不惧人类的威慑,没有任何部队敢攻击它,它跨时代的科技水平就是最后的神盾。

我走到张城左手边,挑衅道:“你怎么出来了?”

他瞻仰着金分飞船,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恋恋不舍,“该进去的是你吧。”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活着回来?”我问道。

“你猜我在乎你的命吗?”他反问。

我想了想,“在乎。”

他摆摆头。

“那不在乎……”

他又摆摆头。

我气恼地确定了答案:“那你还是在乎的!”

他一拍围栏,笑着说:“我当然希望你能活着,我希望你能亲眼看着金分人是怎么滚蛋的。”

我也笑起来,“你还没赢呐……我给你透个底吧,这批飞船撤离后,在土星轨道金分的歼星舰就会把地球打穿。听明白了吗?看看你们做的蠢事!它们会把人类杀光!杀光!明白吗?”

我歇斯底里地朝金分飞船嘶吼:“那就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来证明我是对的!”

张城瘪着嘴,又摇摇头。

“不对。”

“不对?怎么不对?”

“我们早就知道了歼星舰的情报……”

我被震住了,“你们……你们……你们把歼星舰摧毁了?”

“当然做不到,金分的科技领先这么多,我们怎么可能做到!”

“那你们还不是死定了!”

张城双手抱胸,解释道:“但是歼星舰有巨大的使用成本,从这些年对被非自然摧毁的行星观测数据中,我们推测,歼星舰只能射一发。我赌它们不会开火。”

“凭什么?”

“因为不划算。”

张城继续说道:“还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金分人自己不去挖掘历史碎块销售吗?我的推论是这样的,以金分人的民族性格,它们早期的确是靠挖掘历史碎块销售起家的,但历史的有限性决定了这不是个能持续开采的资源。于是,它们将特定的金分人赶入时间隧道轰炸历史时间线,不断刷新历史来换取更多资源。可这样做,就像一次又一次的俄罗斯轮盘赌,当某一次摧毁了历史的稳定性后,整个金分文明彻底蒸发也是可以预见的。在类似于这样的无尽冲突中,金分文明才最终确定下本族群不得时航挖掘历史的规则。即是说,除非陷入绝境,不然一个成熟的宇宙文明,根本没必要去挖掘本族历史销售,只需要雇佣科技水平落后的文明来当做奴工就行。这才划算,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金分人确实做的太过分了,它们从实业过渡到贸易,从贸易跨越到金融,现在跑步前进到跨星系诈骗了。”

轰一声。

我右斜方的围栏居然被向往高等文明的人类挤塌了。绿色围栏带着火花倒下,人类军队进退失据,随着“嗷嗷”地狂吼,人们冲向文明的象征——金分的飞船。

我举起手机,希望能拍下最后的影像,纪念我的青春。

没错,我是被欺骗过,但我不后悔,至少我深切的爱过。

人们像蚂蚁一般爬上灰色的舰面,我认出了瞭望舱,有人扒着缝隙在往上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只要爬到七米高的位置,从那里就有金分人值守,自己就能被看见,就能被带进船舱。

金字塔型的飞船隆隆震动起来,没有任何工质喷出,几乎在瞬时加速升空,一切设备毫无征兆地启动了。

反重力引擎带起的气流变化将靠近飞船基座的人带离地面,旋转着飞了起来,仿佛是被吸入了暴风之中。

飞船越升越高,我已经看清了它基座下的巨大黑洞。

那像是一个深渊巨口,能把一切吞没。

我按下拍摄软件的按键。

有两个人形黑影从高空坠落而下。

金分人最终将追随它们而去的一切都抛下了。

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我的心,在地球,被砸得粉碎。

那一地肢体和器官,拼凑成了我零碎的过往。

鲜血流成沟渠,终将被雨水冲刷干净。

 

 

参考文献:

樊锦诗,《我心归处是敦煌》,译林出版社,2019-10

邢耀龙,《敦煌大历史》,北京联合出版社,2022-12-01

史敦宇,金洵瑨,《敦煌飞天》,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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