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远离一切繁华的偏远土地上有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三座险峻的高山分别坐落于村庄的东、西、南三面，在保护村庄不受到外界侵犯的同时也堵塞了所有可以让村庄与外界交流的道路。而没有被高山阻挡的背面则是一片辽阔的海域。阳光在平静的海面上跳跃，远方的地平线后藏着一个与村庄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世界。

可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这片海域。无论这里的阳光多么明媚，这里的沙滩多么松软，人们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片不可靠近的危险之地。

“那是被魔女诅咒过的地方！”他们总是这样恐吓那些想要去沙滩上奔跑嬉戏的孩子，“一旦靠近，就会沾染上无法摆脱的不幸！”

“魔女为什么要诅咒那里？”孩子们疑惑地问道。

“因为她是魔女！魔女一定会带来不幸的！”他们总是这样回答。

时间长了，重复的次数多了，再怎样荒唐的谎言也会被相信。

于是孩子们只敢站在沙滩边的低矮石墙后望向那座海中的孤岛。

“为什么魔女要住在这里？”他们开始和那些大人一样厌恶起魔女的存在，“要是她不在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去沙滩上玩了?”

于是他们用力将手里的石子向孤岛方向扔去，大喊着：“该死的魔女！”

那座孤岛——其实将它称作孤岛都是格外牵强的。它与这片土地在海面下相连接，它一直都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只是谣言的力量硬生生将这连接斩断，于是这仅仅十多米的短小距离变成了天堑一般的存在，于是它成了真正的孤岛。

孤岛上确实住着一位魔女。在孤岛中央那间被野花围绕着的小木屋里，魔女正靠在窗边享受着午后的阳光。那些矮墙后的咒骂在魔女听来不过是些模糊又嘈杂的声音。

“是村庄里那些孩子在沙滩上玩闹的声音吗？”魔女侧耳仔细听了听，可海风已将声音吹散，魔女怎么也听不清。她只好继续捏紧手里的笔，轻轻叹了口气，“真想知道他们在玩什么呀……”

那些孩子总是那么害羞，魔女心想，不然为什么之前有次她想要去加入他们的时候，沙滩就立刻安静下来，看不见任何人了呢？

“也许他们会喜欢故事……”魔女边写边想，“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们通过故事来熟悉我！”

于是魔女写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她写海精灵的冒险，写飞鸟与白云的邂逅，写星星与月亮的交谈。偶尔，她也会写写地平线后的世界，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魔女将写好的故事小心折叠起来，放入玻璃瓶——这是她之前在海边捡到的。她一直都喜欢这种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东西。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一点点地没入地平线后，将天空与海面都染上了好看的颜色。

魔女耐心地等着。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刚刚住进这间小木屋时收到过一封信。信上说，她只能在晚上出门，去沙滩上散散步。

“这是我们对你的怜悯！”信的结尾这样说道。

“他们为什么要怜悯我？”魔女想了想，“难道是因为我之前做错了什么……啊，会不会那些孩子逃走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被我吓到了？……真是抱歉，那次是我太冒犯了……希望孩子们可以在看完故事后原谅我。”

魔女拿起玻璃瓶，推开门向沙滩走去。她抬脚踏入冰凉的海水，踏碎了海面上的星光。浅浅的海水在她的脚踝边溅起小小水花，发出的清脆声响与锁链的轻微声响相融合——这是魔女每天晚上散步时都会听见的小小交响乐。她会尝试各种方法，比如跳跃或者是奔跑，好让这两个声音产生更美妙的组合。

但是今天不行。魔女小声向脚下的海水说了声抱歉，不然万一把故事弄湿了可就不好了。

她小心地抱着玻璃瓶趟过海水，走上沙滩。一直走到锁链被绷直，无法再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她才终于停下，弯下腰把玻璃瓶放在了沙滩上。

“这样故事就不会被打湿了吧。”她站起身看向沙滩边的矮墙，“明天那些孩子来沙滩上玩的时候一定能看到的！”

“他们会喜欢这个故事吗？”魔女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玻璃瓶，“为什么偏偏朝着沙滩的那一面没有窗呢？不然的话我真想看看……”

只是当第二天晚上，魔女满心期待地去查看玻璃瓶时，却发现故事并没有被人查看过的样子。它依然被整齐地叠着，被好好地放在玻璃瓶里。

“会不会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玻璃瓶？又或者会不会他们看过了，但是不喜欢？”魔女抽出玻璃瓶里的故事，换成了另一个，“一定会有人看的吧……”

但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魔女每天都给玻璃瓶里换上新的故事，每天都在失望，但又在期待：也许明天就会有人喜欢上她的故事了。

没关系，她还有很多很多故事，总有一个会被喜欢上的。

 

阳光像过去的无数天里一样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木屋。魔女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拉开了窗帘。今天该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魔女一边想着，一边拉开窗帘——

在远离孤岛的另一侧沙滩边，往日总是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多了一只庞然大物。

“这是什么……？”魔女很想出门去看看，可无论是空中的太阳还是脚踝上的锁链都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只好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

“是海精灵来拜访了吗？”魔女边看边想。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有两个人从那庞然大物上走下，踏上了沙滩。走在前面的那位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斗篷，走在后面的则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外套。“会不会是海精灵和他的随从？”魔女猜测着。这时，那名“随从”似乎注意到了一旁的孤岛，向另一位说了些什么。于是走在前面的那位也转身看向孤岛，正巧与魔女对上了视线——于是魔女看见了一双好看的蓝眼睛，是大海一样美丽的蓝色。

魔女看得有些发愣。可很快，那位便移开了视线，继续向前走去。魔女也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飞快地拉上了窗帘。可即使闭上眼，魔女依然能看见刚才那双蓝眼睛。

“好漂亮……”魔女小声嘀咕着。

 

不光是魔女，村庄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两位突然造访的陌生人感到惊奇。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个人，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

听说村庄里来了客人，村长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便赶忙出门迎接。“谁会……”见到来客的模样，村长赶忙咽下了后半句，“二、二位请快进来！这一路上想必也是非常辛苦，二位请快进来坐坐！”

如果他没有看错……村长紧张得手都有些发抖，这两位可是从王城来的啊！这要是有招待不周的话……

“村长，你那么确定？王城又是哪里？”一旁看热闹的男子小声问道，“看样子不就两个普通人……”

“闭嘴！”村长急忙低声呵斥道，“他们肯定是从王城来的……你看看那件斗篷，你看看那丝绸，只有王城的人才买得起这种衣服。我很久以前看书上说过，在地平线后有一片无比繁华的土地，王城就在那片土地的中心，那里到处都是黄金与珠宝……”

“那我们把他们药晕之后把他们的财宝全部拿走不就好了。”听到珠宝，男子立刻兴奋起来，“至于人……扔到海里不就好了，又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村长对着男子吼道，随即紧张地看了眼一旁的侧门，再次压低声音，“王城的人可都不是好对付的。想药晕他们？我看你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不仅如此，你还得连累整个村里的人！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很少看见村长发这么大的火，男子虽然还是有些不理解，但也只是低着头答应着。

那两个人哪里厉害了……

 

“二位还需要什么？只要这里有，我一定叫他们全都拿来……”村长推开侧门，将已经洗干净的水果放在了桌上，“或者需要我去办什么事的话……”

“没什么事。”蓝眼睛的男人即使坐在房间里也没有摘下斗篷的帽子。他的脸被藏在阴影里，让村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罢了。”

“那我……”

“用不着那么紧张。”一旁的随从忍不住笑出声来，“普天之下的土地都是国王的土地，我们也只是替国王来看看而已。当然了，你这里要是有什么特产，我们倒是不介意来做做交易的。”

“特产……村里有很多东西，二位要是想看，那都是可以看的，要是感兴趣，直接送给二位就可以了。”村长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表现得那么欣喜若狂。

和王城的人做交易啊！村长想象着大箱大箱的黄金被堆放在自己面前的场景，那可是无穷无尽的财富……

他细细介绍起了村庄里一切可能值钱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不是他的。没人可以违抗村长的威严，他要那些人把东西交出来，他就一定能要到。

村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两人的反应。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表态，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旁的随从则是一直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又似乎没有。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直到说完最后一件可能会值钱的东西，村长才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介绍，期待地看向对面，“二位……”

但无论是男人还是随从，谁都没有回答村长的话。房间里就这样诡异地安静下来。村长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笑，但因为紧张，笑得十分僵硬——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我们……”

随从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就被男人打断了：“海边的那间木屋里住着的是谁？”

“哦，您说她啊。”村长松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厌恶，“那是村里人之前在海边捡到的魔女。捡到她的那位说，发现她时，她像星星一样发着光。”

“我们当时对她可好了，捡到她的那位也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可自从捡到她以后，村子里开始不断出现怪事，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情，比如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什么的，后来却变成了像是海啸与山洪一般的大灾难。”

“于是我去翻阅古籍，发现她和书里描写的魔女一模一样：就算受伤也能很快回复，不需要通过食物补充体力——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们还特地把她在全封闭的房子里关了整整一个月！可她依然没有被饿死！”

“于是我们决定把她锁起来——我们一开始也想杀掉她，可是书上说，成年魔女的血包治百病。于是我们给她灌了药锁在那座孤岛上——魔女不需要食物，管起来也很容易。她喜欢写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就给她放了一大叠纸，让她慢慢写去。二位来的正是时候，再过一个多月她就成年了。到时候……”

“药？”

见男人似乎对药感兴趣，村长急忙补充道：“也是书上看来的，一种会让魔女变得痴傻，这样她便不容易逃走；一种能让魔女陷入永久的昏迷，这样便能不断地给她制造伤口采血。现在第一种已经给她喝下了，第二种也准备好了。二位如果想要，我可以再去调制一些……”

“药是不必了。”一旁的随从接过话，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但他的笑只会让村长觉得害怕，“不过既然你都提出邀请了，我们不介意留下来看看你们是怎么采血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想带走一些。”

“那真是太荣幸了。”见他们对魔女血感兴趣，村长急忙答应道，“到时候二位想要多少拿了便是！”

 

“你似乎对那个魔女很感兴趣。”离开了村长家，两人完全没有听从村长“远离沙滩”的请求，在沙滩上边走边交谈——说是交谈，更多时候也只有随从一个人在说话，“不过也是，王后现在正生了重病卧床不起，要是这次能拿到魔女血回去，国王的赏赐是绝对不会少的。”

“而且这里的人看上去也很好对付。”想着村长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随从不屑地笑了笑，“到时候直接把魔女带走他们应该也不敢阻拦……不对，他们也没法阻拦。毕竟等到了那个时候……”

男人没有回答——比起随从的话，他现在似乎对沙滩上那个奇怪的玻璃瓶更感兴趣。

他走上前拿起玻璃瓶，取出了里面的纸——那纸的手感十分粗糙，一摸便可知道只是一些粗制滥造的产物。

他展开纸，便看到了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篇故事。故事里的海精灵有着世间的一切，却唯独没有朋友。于是海精灵走过大海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朋友”。故事的最后，海精灵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朋友，却也失去了他曾拥有的一切。

“好幼稚的故事。”随从评价道，“这该不会就是那个小魔女写的吧？”

不远处的孤岛上安安静静的，朝向沙滩的那面墙也没有窗，看不见木屋里的魔女现在正在做什么——大抵还在写故事吧。

男人把纸重新折叠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你喜欢？”随从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谈不上喜欢。”男人看向孤岛，“有点感兴趣而已。”

 

“唉？”魔女拿着故事走向沙滩，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把旧故事收起换入新故事的时候，却发现玻璃瓶里的故事消失了。

“终于有人来看故事了吗！”魔女赶忙将新故事放进玻璃瓶，“是谁来看了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庞然大物，想到了那双好看的蓝眼睛。

“会是他看的吗？”

 

从前有一只飞鸟，她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

可是她找不到人分享那些旅途中的快乐或悲伤。

她想向青草倾诉，可是青草说：“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想向河流倾诉，可是河流说：“我很快乐，请不要让你的悲伤打扰我。”

于是她只能孤独地飞着，飞着。直到她遇见了一朵白云，一朵愿意听她倾诉的白云。

她与白云说了很多，说了她一直想说，但从没有机会说的一切。

她说：“我没有朋友。”

白云说：“现在，我就是你的朋友。”

于是白鸟不再孤独。白云会永远陪伴着她。

……

 

星星问月亮：“喜欢是什么？”

月亮说：“喜欢就是喜欢。”

这不是星星想要的答案。于是星星决定自己去找答案。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明白喜欢是什么。直到有一天，星星看见了一条小金鱼。

小金鱼在小河里游逛。星星看着小金鱼，越看越觉得可爱。

于是星星又去问月亮：“有了喜欢的事物之后该怎么办？”

月亮说：“那就去拥抱她吧。”

于是星星将他的光洒向河面，他用星光抱住了小金鱼。

可是他又很害怕，害怕如果哪天小金鱼不见了怎么办？

于是他又去问月亮：“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怎么办？”

月亮说：“那就让她走吧。”

可是小金鱼一直没有走。星星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终于有一天，星星鼓起勇气自星空跃下，落在河边。

他说：“我喜欢你。”

小金鱼跃出水面，跳进了星星怀里。

她说：“我也喜欢你。”

……

 

魔女正要将新的故事装入玻璃瓶，却在玻璃瓶里发现了另一个故事。

写着故事的纸摸上去很舒服，纸上的字也很好看。

故事说的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的故事。他们因为误会相识，因为误会相熟，因为误会相爱。

但在故事的最后，他们也因为误会而离开了对方。

“为什么要离开呀！把误会说清楚不就好了吗！”魔女感到惊讶。她收起这个故事，跑回木屋将这故事的结局续写：最后，他们解除了误会，于是男孩和女孩又重新牵起了对方的手，约定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写完后，魔女再次返回沙滩，将续写也装进了玻璃瓶。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和他聊聊。”魔女小声嘀咕着，“故事就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呀！”

但第二天醒来后，魔女感觉期待又感觉紧张。她希望那位蓝眼睛的人可以继续来看她的故事，又怕那个人在看了她的续写之后生气，再也不来了。

“也许我不该篡改别人的故事。”魔女守在窗边等着太阳落山，“要是今天能遇见他的话，我一定会和他道歉的！”

 

于是月亮刚刚从海面上探出头来，魔女立刻推开门跑向了沙滩。她跑得很急，一不留神便撞上了什么。

“对……”魔女后退几步，抬起头刚想说道歉却愣住了。

她看见了那双好看而又熟悉的蓝色眼睛。

“对，对不起。”魔女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赶忙同男人道歉，“我……”

“为什么会想到去修改故事的结局？”男人似乎对被撞到这件事并不在意，他只是拿着魔女改写后的结局问道。

“因为，因为这是故事啊。”魔女眨了眨眼，“故事不都应该有个好结局吗？不然为什么要写故事呢？”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坐下来说吧。”

“这几天是你在看我的故事吗？”魔女坐在男人身边，“你喜欢吗？”

“很有趣。”男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到这些故事的？”

“就，想到了呀。”魔女回答，“或者说……不是我去想故事，而是故事就在那里，我只是把它们写下来了而已！”

“可是写下来也没有意义啊，毕竟在这之前，应该没人来看故事吧？”见魔女摇了摇头，男人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写下去？”

“因为我想写呀，而且，而且，万一那些孩子看到了我的故事，可能就会喜欢上它们，然后来找我玩啊。”魔女看着男人，“你不就是看了故事之后来找我玩的么？”

“就算看了，我也不能给你带来些什么。”男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更为隐晦的深意，“即使这样也要写吗？”

“当然要啊。”魔女有些疑惑，“我也不需要什么呀，我有很多纸，我也有笔，我可以继续写故事，这样不就好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魔女，似乎是在怀疑魔女究竟在说实话还是在撒谎。而魔女还是像往常一样，看几眼沙滩又去看几眼大海，似乎只要男人不继续说话，她就可以一直沉浸在她的小世界里。

“你有名字么？”

“嗯？”魔女没想到男人会问这种问题。她想了想，说：“他们都叫我魔女，也许我就叫魔女吧。”

“那，那你有名字吗？”魔女反问道。

“如果你叫魔女的话……”男人笑着叹了口气，“那你就叫我先生好了。”

“好呀，那先生今晚有空吗？”魔女的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她从未注意过，其实她有着与先生一样的蓝色眼睛，“我想和先生聊聊有关故事的事情！”

“好啊。”先生摘下了斗篷的帽子，月光在他暗白色的头发间留下细小的碎光。他的脸上带着些浅浅的笑意，“说吧，我在听。”

“先生，故事为什么也会有不完美的结局？”

“因为它是故事。就算是虚构的，也并非一定就是完美的。”

“先生，你能听见野花说话的声音吗？”

“不能，它们说什么了？”

“她们会在晚上悄悄约好开花的时间——不然她们怎么能做到一起开花的呢！”

“可能吧。”

“先生，你知道沙滩那边的是什么吗？”

“是船。”

“船是什么？”

“是……”

 

后来的魔女只记得那天晚上她说了许多许多，而先生只是听着，除非被提问，否则便一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先生，你说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呀？”

“也许吧。”

“先生，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因为某位小魔女讲故事的时候，眼睛会像星星一样发亮，很可爱。”

 

“你最近似乎每天都很忙呢。”随从看着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今天在老头那里吃饭的时候你也吃得心不在焉——真是可惜呢，那老头做饭还挺不错。”

“我对鉴赏食物的味道没有兴趣。”先生看着随从，语气冷淡，“我不介意你把他带走。”

“王城里会做饭的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随从语气轻佻，“你不会是被那个小魔女把魂勾走了吧？”

“如果你不能自己闭嘴，我可以让人把你的嘴缝起来。”先生拉了拉斗篷的帽子，将自己的脸完全藏在阴影里。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随从毫不在意先生的警告，甚至吹了声口哨，“你我有再大的权力，最后也都还是要听国王的命令。现在王后病重，这个小女巫你是绝对留不住的。”

“王后只需要一碗血。”先生只是向前走去，甚至懒于回头看随从一眼。

“国王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我们那所谓的贪念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随从的笑声里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如果我们能得到魔女血，他就一定会要我们把魔女完整地献给他——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点。”

“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可以和你的舌头告别了。”先生回身呵斥道。见先生确实发火了，随从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站在原地看着先生越走越远。直到先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敢“啧”了一声。

“有点意思……”

 

魔女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期待晚上的到来了，每天刚睁开眼就在想：太阳什么时候才能落下去呢？

等太阳落山，自己就可以离开木屋去和先生聊天了……她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想告诉先生。

可是……魔女看着太阳，忍不住担心起来，要是有一天先生离开了怎么办？先生会离开吗？

“先生，先生！”太阳刚一落山，魔女便跑向沙滩上等待着的先生。也许是实在太过着急，问题还没被问出口，她便先拽紧了先生的衣袖。

先生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先生会离开吗？就像那天突然出现一样，先生会突然离开吗？”魔女看着先生，紧张地问道。她拽得很紧，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先生就会消失一样。

只是这次，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答她。先生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却也没有回答问题：“今晚想听什么故事么？”

“先生——”

魔女还想追问，但先生只是摇摇头：“这件事得等到更合适的时候去说。”

魔女看着先生看了许久，才松开了先生的衣袖：“好。”

先生伸出手，却又在半空收回了手：“所以，今晚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听……”

 

这些从王城来的客人来到村庄也有些时日了，村长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地位关系：只要招待好先生和随从就行了，其他人不过是些听命令行事的手下。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出手都相当阔绰，只要在采血仪式前不出差错，那大笔大笔的财宝就是他的了……

“有什么事么？”

听见声响，村长赶忙抬头看去，发现先生与随从已经站在了门口。他赶忙起身迎接：“哎呀呀，二位请坐，请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通知二位一下，后天一早就要给那个魔女灌药好准备采血了。明晚村里准备为这件事庆祝一下，然后通宵守到太阳出来就动手，我这次就是想请二位明晚也能来一起参加……”

“那当然是要来的。”随从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一定准时来，到时候就麻烦你分我们一些了。”

“一定一定，二位既然想要，这魔女血再珍贵也没有不给的道理。”村长陪笑道。可虽然随从还是笑眯眯的，但先生从进屋开始便一直沉着脸。村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先生与随从的地位关系，小心地问道：“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先生没有抬头，依然只是拉了拉斗篷的帽子，确保整张脸都藏在斗篷的阴影里。村长也不敢在多问，只能暗自想着等他们离开后好好调查一下村里是不是有谁招惹了先生。

 

“明晚动手。”

“哦？我以为你会等到后天他们灌完药后再下手。”随从有些意外，“不过也没事，灌药的事情交给国王亲自安排就行，王城可不缺药剂师。”

“不过你今天一直沉着脸做什么，看你把那个老头子吓的。”随从说着，“你不会是想把那个魔女放了吧？”

“让你动手你就去安排，哪来那么多废话。”先生不耐烦地说道，“我看你是怀念受刑的滋味了。”

“是是是。”随从弯腰行礼，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指甲快要嵌入掌心，“我这就去安排。”

如果你真的要放走那个魔女……随从向着大船的方向走去，那这个送到手上的把柄，我是没有松开的道理了。

 

“先生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魔女问道。她觉得今天的先生似乎比以往更加地沉默，似乎一直在想其他的事情。

“没有，你继续说便好。”先生否认道。可魔女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先生一定是不高兴了！可以告诉我吗？也许我能给先生帮忙。”

“帮我？”先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怎么帮？”

“我……”魔女低下头想了好一会，“我至少也可以听先生说……如果先生也找不到人说话，我可以听。”

“没关系，一些小事。”先生看着海面沉默了好一会，脸上终于露出了熟悉的笑，“你继续说吧。”

魔女看着先生的脸，可看了好一会也看不出先生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只好作罢：“好吧……先生，我今天看见……”

 

村庄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过了。人们都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拿出自家最美味的菜肴聚集到村长家，为他们终于能完全控制魔女而庆贺。

他们不曾注意到那些阴影中的危险，他们只是唱着歌庆祝着，庆祝着。

“今晚，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两位来自王城的贵客同我们一起见证这个特殊的时刻！”村长站起身，看向先生与随从所在的方向。随从也笑眯眯地站起身，举起酒杯看向村长：“那么，就请各位尽情狂欢——”

“咣当。”铁质的酒杯摔落在地上，美酒洒了满地。在所有人都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候，死亡与灾难已经降临在他们的面前。短暂的混乱过后，所有的哭嚎与惨叫声都消失了，一切重归寂静。

一箱箱的财富被装上推车，不管之前是房屋，是仓库亦或是其他什么，现在都变成了这滔天红色中的一部分。

“魔女那边我没有安排人哦。”随从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将一把钥匙放在了先生手上，“我想你能解决的，是吧？”

“拿到的东西我让人从另一条路送到船上去了，放心，今晚的沙滩除了你和小魔女之外，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了。”说完，随从没等先生回答便吹着口哨转身离开。

先生捏着钥匙。他的身后是灼热而刺眼的红色，而他的身前是宁静的夜色，远处的海面上星光随海水一同起伏。

 

“先生呢？”魔女站在沙滩上，她听得到远处的嘈杂声响，但她完全不想去关心，她只想找到先生。

“也许是因为在处理昨天的事情吧，可能先生晚点就来了。”魔女坐在沙滩上等着。

“也许晚点就来了……”

等先生来到沙滩上时，魔女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她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只要先生再靠近一些她就会立刻醒来。

先生在她身边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似乎终于做好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蹲下身用钥匙解开了魔女脚踝上的锁链。晚上的风有些凉，先生解开斗篷披在了魔女身上。他看着魔女的睡颜，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抱抱她。

但先生最终收回了手。

魔女在沙滩上睡熟了。她不知道矮墙后的村庄发生了什么，她也不需要知道。

在她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先生……？”魔女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滩上，头顶是略有些刺眼的清晨阳光。

“啊，白天了！得赶紧回去……”魔女赶忙站起身想要往回走，这才注意到脚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了，而身旁的那件深蓝色斗篷，似乎是先生平时一直穿着的……

“先生？”魔女抱起斗篷看向船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先生走了……？”魔女看着手里的斗篷，有些茫然。脚上的锁链被解开了，但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要不去村庄里看看……”魔女抱着斗篷，小心地跨过矮墙，走向村庄——

“这……”她看到了黑色，到处都是黑色，无数的黑色。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的废墟。

没有任何声音。魔女看着村庄里的一切，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先生……先生在哪里？”魔女在走遍了村庄各处，可她看不见任何除了废墟以外的东西。

“先生……”魔女看着手里的斗篷，作出了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决定，“我要去找先生。”

可是她没有先生那样大的船，她也不会游泳。似乎就算被解开了铁链，她依然哪里也去不了。

……山。魔女看向了远处的高山。

我可以翻过山去找先生，魔女想着。

 

“果然……”当听到手下报告先生没有把魔女带上船的时候，随从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

“她跑不了的，她能做什么呢，翻过山，还是游过海？她只是一个幼稚的魔女，她能做什么。”随从冷笑道，“你带几个人坐小船偷偷回去，给我把魔女带回来。他不要的功劳，我来替他拿。”

“是。”手下行礼后便退出了房间。随从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拿起了桌上的酒杯。

“等着吧……你会后悔你的决定的。我会得到魔女血，得到国王的赏赐，得到至高的地位。”

“而你……你只会在后悔中变成海里的泡沫。”

 

魔女沿着陡峭的山路小心走着。为了腾出手来扶着岩石保持平衡，她将先生的斗篷穿在了身上。其实围绕村庄的三座山算不上特别陡峭。

魔女顺着简陋的盘山小路一路向上走着。她走着走着，发现周围的杂草灌木变得越来越多。地上开始变得湿滑，道路也更难分辨，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坠下山崖。魔女紧紧抓着身侧的岩石，一点点小心地走着。

天色渐晚，夕阳沉入海中的同时带走了最后的光亮。今夜，漂浮着星光的海是格外遥远的存在。此刻，魔女的身侧没有大海也没有先生，只剩下冰冷的岩石。野草在晚风中微微晃动，遮挡了本就昏暗不明的路。

“可是不翻过山就找不到先生……”魔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步踏空，“要是有小精灵能来引路就好了……”

小精灵没有听见魔女的请求，可是星星听见了。一颗、两颗、三颗……无数的星星汇聚成了一条亮晶晶的星河，顺着山路不断向上延伸，通向更远的地方。

“这是……”魔女小心地踏上星河向前走去。

在星河的指引下，原本崎岖的山路似乎变得格外平坦，魔女一路向上，在第二天朝阳升起，星光消失时，魔女已踏上了高山另一面的土地。

“谢谢星星！”魔女向着逐渐消失的星空挥了挥手，“晚上再见！”

告别星星，走了一夜的魔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疲倦。她打了个哈欠，靠着山脚处的岩壁坐下，想要稍微休息会，只是一闭上眼，便经受不住困意，沉沉地睡着了。

等魔女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呀，还没有找到先生呢！”魔女急忙站起身，“还有很多故事没来得及和先生说呢……”

魔女继续向前走去。她不知道先生在哪里，她只知道，只要她一直向前走，总有能找到先生的一天。更何况每到晚上，还会有星星来帮忙指引方向。

“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先生了！”魔女期待着。

 

魔女不知道，在她离开村庄后没多久，一艘小船便出现在了沙滩边。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下船后直奔村庄，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只是除了遍地的废墟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醒醒，醒醒。”

“嗯？”魔女揉了揉眼睛，发现一个陌生的老婆婆正站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睡觉？”老婆婆伸手摘下掉在魔女头上的落叶，“是迷路了么？”

“我在找先生。”魔女站起身，“只是有点困，就睡了一会。”

“找人啊……那你知道他在哪里么？”老婆婆问道。

魔女摇了摇头，但又抬手指向天空：“星星会给我指路的！”

“傻孩子，星星怎么会指路呢。”听了魔女的话，老婆婆忍不住笑了，“先起来吧，地上凉。”

“可是……我就是跟着星星才走到这里的呀。”魔女站起身，“星星真的会指路！”

“好，好，星星会指路。”老婆婆哄小孩一般笑着说，“总之，你要不先去我那里坐坐吧。你应该也走了很久，也饿了吧，去我那里吃点东西吧。”

“饿……？”魔女有些茫然地看着老婆婆拉起自己的手，“为什么要吃……”

听了魔女的话，老婆婆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唉，多可爱的孩子啊，真是可惜……”

“可惜？”魔女很疑惑，她无法理解老婆婆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老婆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走吧，先去我那里休息会吧。”

魔女还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依然乖乖跟着老婆婆穿过树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

老婆婆把她领进一间小木屋，让她在桌边坐下，转身从橱柜里端出了一盘苹果：“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吧？先吃些水果充饥吧。”

魔女从盘子中拿起一个苹果，试探性地咬了一口。老婆婆坐在她的对面，同情地看着她：“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上天赐予了你美好的外表，却又要用疾病夺走你的智慧？”

“什么……？”口中的苹果尝起来寡淡无味，但光是“进食”这件事就能让魔女感到新鲜有趣。

“没什么。”老婆婆只是把盘子向着魔女的方向推了推，“饿的话就多吃些好了，再过一会小信鸽就要回来了，也许你可以问问他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他知道先生在哪里？”听见老婆婆的话，魔女立刻抬起头欣喜地确认道。

“他前几天刚从王城回来，消息肯定比一般人灵通些。”老婆婆看着魔女，眼里是魔女看不懂的情绪，“如果那个人第二次把你抛下，你就来我这里吧，孩子。”

“可是先生，先生没有……”魔女想要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小。

她想说先生一定不会抛下她，可先生也确实是不告而别了。

可是……魔女怎么也不想去相信她被先生抛弃了。

“先吃水果吧。”老婆婆轻轻拍了拍魔女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当夕阳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时候，一个青年哼着歌回到了村庄。

“小信鸽回来了！”

人们将小信鸽层层围住，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信息，而小信鸽也很乐意为他们一一解答。

过了一会，人群渐渐散去。小信鸽正准备回家却又被人叫住，他转过身，老婆婆正带着魔女向他走来。

“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小信鸽看着魔女，“看上去很面生呢，是特地来找我打听消息的吗？”

“她想找一个人。”老婆婆将魔女轻轻向前推了推，“还记得什么信息的话，就都告诉他好了，越详细越容易找到。”

“先生……先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声音也很好听……”魔女回忆着，指了指身上的斗篷，“这件斗篷也是先生的……对了，先生有暗白色的头发……”

“蓝色的眼睛？哈，你要找的难道会是那位……”小信鸽一开始还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在听见魔女说“暗白色的头发”时，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你确定是暗白色？蓝眼睛？”

“嗯。”魔女点了点头。

小信鸽没有说话。他盯着魔女看了好一会。突然，他走上前尽可能快地将魔女往村外推去：“我不认识你要找的人，你去别处找找吧，我不知道！”

他一直把魔女推进了村外的树林里才停下，并在魔女想回头询问前飞快地逃走，跑回了村庄，迎面遇见了赶来追问的老婆婆。

“你做什么呢！”

“她要找的人有蓝眼睛！而且头发还是暗白色的！”小信鸽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里满是慌张，“她要找的可是……可是王城无人不知的那个恶魔！我可不想和她多扯上关系！不然我们这整个村子都得变成地狱！”

“可她只是个……”老婆婆还试图为魔女辩解，但小信鸽打断了她：“她只是？能和恶魔搭上关系的人能有什么好人？”

“如果你还想把她带回来，那你还是先给整个村的人都准备好棺材吧！”小信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老婆婆站在原地，向着树林的方向看了很久。但最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魔女环顾四周，老婆婆不是说小信鸽可以帮忙找到先生吗？可先生也不在这里啊。

“……还是等星星吧。”魔女望向愈发昏暗的天空，“看来只有星星知道先生在哪里呢。”

星星确实知道。月亮刚一露脸，亮晶晶的星河便出现在了地上。

于是魔女把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事全都抛于脑后，顺着星河向前走去。

毕竟对魔女来说，没有什么事比找到先生更重要了。

 

待太阳再次升起时，魔女已走出树林，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荒原。

魔女在荒原上行走。正当她想象着与先生再次见面的场景时，她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歌声。

“……国王窃走孩童的心，蓝色眼睛好似寒冰……恶魔身侧堆满黄金，他的灵魂已扭曲变形……木偶戏，不过是木偶戏，表演者正在台上鞠躬谢礼……谁哀泣，谁鲜血喷涌满地，他所过之处皆为地狱场景……”

歌声似乎正在不断靠近。不多时，魔女便看见了歌声的来源——那是一个边走边唱的年轻男子。

“唱得真好听。”魔女忍不住夸奖道。

“谢谢。”男子摘下帽子向魔女行了个礼，“只是一些自娱自乐罢了。”

“已经很久没人来到这里了。”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魔女，“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先生。”魔女回答，“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男子摇了摇头，“但是有人知道。”

“谁？谁知道？”魔女赶忙问道。

“王城。”男子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在王城，你可以得到所有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唱歌，而不是去王城呢？”魔女有些疑惑。

“因为我想留住我的心。”男子把手放在胸口，“在王城待久了，很容易把心弄丢，于是我逃走了。”

“心？为什么会把心弄丢？”魔女又问道。

“因为财富，因为权力。”男子回答，“就算你没有把心弄丢，你的心也可能会被国王偷走。”

“国王？”魔女看着男子，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了胸口处——于是她感受到了自己那颗正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国王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心？”

“因为国王需要傀儡，需要有人来帮他收集财富。”男子将帽子重新戴好，“其他的问题可能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我的未来还很长，我不想把他们浪费在回忆上。现在我要继续巡视这片荒原，防止有人来打扰这难得的宁静了。如果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我希望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弄丢自己的心。再见，小姑娘。”

“再见！”魔女看着男子离开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我得快点找到先生——在我弄丢我的心之前。”这样想着，魔女转身顺着男子刚才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先生，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可也不能弄丢你的心啊！

不过，就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可以帮先生一起找回来！

毕竟，如果我能找到先生，那先生也一定可以找回弄丢的心！

一定可以的！

 

“没找到？”

手下站在房间中央，低着头不敢去看随从的脸：“是的……到处都找遍了，可是……”

“确定吗？都找过了？尸体也没有？”随从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越是平淡，手下就越是害怕——按照惯例，随从的下一句话应该就是让他从船上跳下去了。

“找过了……没有……”

房间里的气氛极度地压抑，有冷汗从手下的额头滑落。

他在等待随从宣布自己的死法。

手下想到了自己所有可能的死法，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他偷偷抬眼看去，发现随从甚至根本没有看着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酒杯。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种让人多看一眼都有跪地求饶的冲动的笑。

“你先出去吧。”不知过了多久，随从才看着酒杯说道，“和其他人也交代一下，如果被‘他’知道这次的行动——”

“一定保密。”手下连忙承诺道。他向随从行礼后便快步走出了房间，唯恐随从在他离开的前一秒改变主意。

手下刚刚关上房门，房间里便传来了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只不过他是没有勇气去好奇房间里发生什么事了。

玻璃碎片在随从的手上留下了细小的伤口，但随从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沉默地看着血液从伤口流出。

要不是怕先生发现……那个手下在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会得知他的死法。

只是现在若是突然处死手下，先生一定会发现端倪。随从知道动先生看上的东西会是什么代价——不然的话，现在坐在先生位置上的人应该是他。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对于这次行动，随从有必须成功的决心，也有必须成功的必要。

这可是唯一的一次机会。错过了这次，再想抓住先生的把柄可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其实就算没有找到魔女，随从也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只是……

魔女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这里就是王城吗？”魔女看着不远处高大的城墙，忍不住加快的脚下的速度，“那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先生了！”

可就在魔女来到王城大门前的时候，两个守卫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

“站住，什么人，来做什么的？”右侧守卫盯着魔女，厉声问道。

“我，我来找先生。”魔女说道。

“先生？先生是……”右侧守卫还要问些什么，却被左侧守卫打断了。左侧守卫上上下下打量了魔女好几遍，让到一边：“进去吧。”

“你……”右侧守卫想说些什么，但是左侧守卫挡在了他的身前，他只好眼睁睁看着魔女走进了王城，“你就这么放她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

“出事？你可看清楚点吧！”左侧守卫瞪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她身上那件斗篷，可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的？”右侧守卫疑惑地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那，那我们……”

“大人平时给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现在发现了和‘那个人’有关系的人，你说难道不应该……”

左侧守卫没有说下去，但右侧守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现在就去写信，派信鸽给大人送过去！”

“你去吧，要是有人来问我帮你掩护着。”左侧守卫退回原位，“越快越好，要是送出的是过时消息，到时候我们一个都逃不了。”

 

“哇……”一进王城，魔女便被眼前的繁华景象深深吸引。她的脚下是平坦而宽敞的道路——只有星河能与这样的道路媲美。她的身侧是整齐的商铺，阳光照进透明的橱窗，将店内的商品照得闪闪发亮。魔女边走边赞叹着，终于明白那位荒原男子会说她可以在王城得到所有东西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能闲逛的时候……魔女恋恋不舍地从那些亮晶晶的商品上收回了目光，找先生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在哪里能找到先生呢……魔女在王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有谁会知道先生在哪里呢？

“小姐，小姐！”不远处传来了招呼声。魔女循声望去，一位胖乎乎的店主正站在柜台后向她招手。

魔女走上前，问道：“是在叫我吗？”

“当然是在叫您啦。”店主露出友善的微笑，“小姐，我看你已经在我的店门前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了，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在找先生。”魔女回答，“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找人啊……”店主想了想，“小姐是第一次来王城吗？在王城认识什么人吗？”

魔女点点头又摇摇头。店主又问道：“既然这样，那，那小姐身上带了多少……”

“带了什么？”魔女看着店主欲说不说的暗示模样，实在想不明白他在要什么，“我什么都没带……”

“这样啊……这可能就不好办了。”店主想了想，“那小姐准备怎么办呢？”

“啊，等晚上应该就好了？”魔女说道，“星星会给我指路……可是那条路好长，我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先生。要是能直接知道先生在哪里就好了……”

“星星？”店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星星怎么会给人指路呢，小姐怕不是被骗了！”

“骗？”魔女眨眨眼，“可是星星确实带着我走到这里了啊。”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你还是没找到你想找的人，不是吗？”店主看着魔女，虽然语气还是相当地友善，但他的目光却好像是在打量猎物那般尖锐，似乎想要将魔女从头到脚全部看透。

“那我应该怎么找呢？”魔女问道，“如果还是没人知道的话……我还会继续跟着星星走下去吧。”

“……那自然会有人知道的。”过了一会，店主似乎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眯起眼睛露出了讨好的笑容，“这里可是王城，在这里可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样吧，小姐说之前都是跟着星星走的，想必赶夜路也一定十分劳累吧。不如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我帮小姐去打听打听那人的消息？说不定等小姐醒来，我就已经把小姐要找的人带来了。”

“真的可以找到先生吗！”魔女欣喜地问道。

“小姐只要负责休息，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了。”说着，店主便示意魔女随他从一旁狭小的木制楼梯上了楼。他推开角落里的一扇木门，木门背后是一个简陋却整洁的房间。

“房间可能有些简陋，但是让您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还是绰绰有余的。”店主领着魔女走进房间，“小姐只管休息便是。”

“谢谢您。”魔女坐在床上，从未体验过的松软质感让人很有立刻躺下的欲望。但就在魔女想要躺下的时候，店主制止了她：“小姐，您的这件斗篷上已经沾染上了许多灰尘，为什么不把它脱下呢？这样也能睡得舒服些。”

“可是……”魔女看着身上的斗篷，有些犹豫。见她这样，店主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但他依然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小姐，您把它脱下来放在一边不会出什么事的，您现在更需要的是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好吧。”魔女最终还是被店长说动了，她脱下斗篷，把它小心地叠好，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祝你有个好梦，小姐。”店主向后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在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法克制的微笑。

“这么小心翼翼……那件斗篷一定是个值钱东西。”店主盘算着，“正好明天船队就要回来了……正愁这次没有值钱的可以上交呢，这不立刻就有白送上门来的。”

“第一次来王城，还谁都不认识。”店主笑得得意，“就算把斗篷拿了她也不能拿我怎么办……真是送上门来的好运啊！”

 

“唔……这是哪里？”

魔女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上。周围是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天空上黑漆漆的，似乎这世间除了海水之外就只剩下魔女和那颗星星了。

“什么都看不清呢……”

魔女四处张望着，试图发现些什么。只是这里既没有光亮也没有温度，星星载着魔女漂浮在海面上，不知要漂往何处。

“……那是先生吗？”

魔女抓着星星的边缘探头向下看去。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那微微起伏的海面下，有一个正在坠落的人影。

那个人影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愈沉愈深。海水将他包裹，让他的身影愈发模糊，无法看清。

“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人影的第一眼，魔女就确定了那是先生——尽管她什么也没看清。

几乎没有犹豫，魔女松开星星纵身跃入海中，想要抓住那个人影。

海水将她包裹，在这个不存在温度的空间里，冷热都只是无意义的形容。海面上的星星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人影却逐渐清晰。他深蓝色的斗篷在水中舒展，暗白色的头发在水中散开。他闭着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那笑是如此的熟悉，让魔女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在沙滩上彻夜闲谈的时光。

“先生……”

魔女抓住了他的手，想要带他回到海面上去。却发现无论如何，先生依然只是不停地向下坠落。如果魔女不松手，她只会随先生一起坠向更深处。

魔女抬起头，她已经看不见海面上的星星了。也许现在松手还来得及，也许——

“也许我可以和先生一起去海底看看。”

魔女紧紧握住先生的手。她看着身旁的先生——她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先生。她细细看着先生的眉眼，只觉得越看越好看。

哪里再去找像先生这样好看的人呢？魔女心想。

“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到达海底呢？”魔女问道。黑暗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完全地包裹，望不见回到海面上的可能，也看不见能够落到海底的时候。

先生没有回答魔女的问题。他依然只是安静地坠落着。

“先生应该是睡着了……？”魔女看着先生，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我现在抱住先生的话，先生也不会知道的吧！”

“要不要偷偷抱一下呢……”

魔女有些紧张地看着先生。她生怕下一秒先生就会突然睁开眼睛醒来，但她依然用手环抱住先生，一点点、一点点地收紧。

“抱住先生了！”魔女忍不住笑起来，但很快便忍住了笑，“呀，得赶快松开，被先生发现就不好了……”

但就在魔女想要松开时，一双手突然抱住了魔女，将她压回到刚才的位置。

“唉……？”魔女被吓了一跳。她紧紧闭着眼睛，害怕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但过了好一会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于是魔女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却正好对上了先生的视线——那双好看的蓝眼睛不知在何时睁开，正温柔地看着她。

“呀——！”

 

魔女猛地坐起身，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热得都有些发烫。这里没有海水也没有先生，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魔女用手捂住脸，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

但是……

“……好想抱抱真的先生啊。”

“啊对了，还没找到先生呢！”魔女一下子清醒过来，赶忙下床想要拿上斗篷出门。但是当她把手伸向原本放着斗篷的位置时才发现，斗篷不见了。

魔女急忙推开门飞奔下楼。胖乎乎的店长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享受着夕阳的余温，看都没有看魔女一眼。

“请问您看见我的斗篷了吗？”魔女走到店主身前，问道，“就是那件深蓝色的斗篷……”

“斗篷？”店主的声音里全没了一开始的友善，“小姑娘，从你进店到现在，我可没看见过你穿过斗篷啊。”

“可，可是是您让我把斗篷脱下来的啊……”魔女不明白店主的态度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转变，“我就放在柜子上……”

“怎么了，你还想说是我偷了你东西？”店主打断了魔女的话，大声说道，“你身上没带钱，我让你在我店里免费睡一觉都算便宜你的了，你还要说你在我这里丢东西？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谁要你的东西啊！”

魔女被店主恶狠狠地看着，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我……”

“你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出去。”店主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把魔女推出了店外。“哎哟。”魔女摔倒在路面上，手掌蹭过地面，顿时泛起了一片红色。

“少来唬我，丢东西了就自己去找，关我什么事？”说罢，店主便坐回到柜台后，“你要是还敢过来捣乱，我就把你打得一步也走不了！”

魔女站起身，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几次想上前又被店主凶恶的神情给吓了回去。

“大概真的不在店主那里……”

想了又想，魔女最终只得转身离开。而在她的身后，那件“丢失”的斗篷躺在柜台的抽屉里旁听了这场荒谬的争吵。

只可惜，它不会说话。

 

“把斗篷弄丢了……先生会生气的吧。”魔女边走边想。傍晚的王城依然十分热闹，可魔女却连旁观这份热闹的资格都没有。

夜晚到来，星河重新亮起。可魔女看着没有尽头的星河，第一次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星星到底能不能给我指路呢？”

魔女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天上的星星看着她，地上的星河也看着她。

她们在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终于，魔女打定主意，迈开了第一步。

“无论怎么样，我已经走了那么久了，那至少也要先把这条星河走完！”

“我可以找到先生的……斗篷……斗篷也一定会被找回来的！”

“故事都会有美好结局的！一定会有的！”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照亮了忙碌的港口。

“怎么回事啊？”青年打了个哈欠，“平时的晨铃可不会这么早就响了。”

“少废话。”一旁的中年男子瞪了他一眼，“今天来的可是‘那位’的船。”

“‘那位’？你是说那个国王一手培养的恶……”

青年还没说完，中年男子便朝着他的头狠狠拍了一下：“还想要命的话你就闭嘴吧！”

“怎么了？他就是恶魔嘛！”青年满脸的不服气，“怎么了，烧杀抢掠的事，他可以做，我们不能说？”

“说？你当心把你的命都说没了！”中年男子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在偷听才继续说道，“他是国王最受宠的手下，他的命令就是国王的命令！你讨厌他，那就是对国王有意见！”

“想活命就闭上嘴。”中年男子推开门，“不然，你在王城活不过三天。现在，出来干活。”

“……来了。”青年虽然很不情愿，但看着中年男子几乎接近祈求的神情，他最终咽下了那些还没说出的话，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离开了房间。

 

港口的那些细小议论自然是不会传到远处的船长室里。先生坐在窗边，正仔细核对着这次出航带回的珠宝数额清单。

那些珠宝会在清点完毕后全部送入国王的金库中。因此，核对时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

只是……

先生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走神。

他总是会忍不住地去想那些故事，那些由魔女书写的故事。

很幼稚，但是很可爱。

真是可笑啊……明明一直被锁在孤岛上，却依然可以自娱自乐，依然可以写出那样美好的故事。

而自己呢？

先生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他放下清单，抬头看向窗外。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王城的影子。

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这个他最讨厌的地方。

人们羡慕先生的财富与权力，却不知道他在拥有这些的同时也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他不过是国王的玩物，国王的傀儡。他帮助国王聚敛财富，但也仅此而已。

他从来不属于他自己。

他被迫隐藏起情绪，被迫隐藏起喜恶，只因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只因总有人想要夺过他的位置。

没由来的，先生好像又看到了那片沙滩，看到了那片盛满星光的大海，以及总是拉着她讲故事的魔女。

以后应该是没机会听她讲故事了吧……

 

大船驶入了港口。在整齐划一的欢呼声中，随从走下了船。

“欢迎大人回到王城！”港口的负责人一脸谄媚地迎上前去，“大人一路上一定辛苦了吧。休息的地方已经准备好了，小的带大人过去便是。”

“不用，我有件事要立刻向国王汇报。”随从看着负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不用担心，那位正在船上清点珠宝数额呢。等清点完毕后，他自然也会下船的。”

“既然是要去见国王陛下，那一定是什么大事，小的就不多打扰大人了。只是有件事还是得和大人说一下……”负责人走上前，附在随从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这样么？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听了负责人的话，随从看了一眼船长室的位置，脸上的笑容带上了几分得意，“那个店主现在在哪里？”

“已经解决掉了。”负责人指了指不远处准备好的马车，“斗篷也已经放在上面了……大人要是需要，直接上车便是，大人想去哪儿，小的就带您去哪儿。”

“那自然是去皇宫了。”随从走向马车，在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船长室的方向——那里依然安安静静的。

“我已经等不及要看看，这出好戏接下去会怎么发展了。”

 

一直到下午时分，珠宝才终于全部被清点完毕。没人知道为什么先生这次要用这么久的时间去清点珠宝，但更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他们只敢在私底下小声猜测着种种可能。但当先生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港口边一片寂静，只剩下先生的脚步声。

见先生下船，早已等候多时的负责人立刻迎了上去：“大人，国王正等着您呢。珠宝小的会安排人送去的，大人不必操心，请先随小的去皇宫见国王陛下吧。”

“国王等着我？”先生没有立刻跟着负责人上车，“他找我做什么？”

“这……这就不知道了。”负责人眼神躲闪，“国王只是让小的带您去见他……”

先生看着负责人。负责人的样子明显是在说谎，或者说，他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想告诉他。

但即使负责人说谎又能怎么样呢？在这王城里，有谁敢对他动手？

“您……”负责人正想着得用怎样的说辞才能说动先生，回过神发现先生已经在马车上坐好了。

“你不是说国王等着我么？那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小的这就来，这就来。”负责人急忙爬上前室坐好，举起了马鞭。

他不知道国王命令他把先生带去皇宫时为什么会这么愤怒。先生难道不是国王宠爱的手下吗？

还是说……这王城，要变天了？

 

“到了。”负责人为先生掀开门帘。先生走下马车，看向面前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宫殿。

“国王等您很久了。”看见先生，白衣的侍者快步上前迎接，“请跟我来。”

先生没有理睬侍者，径直走进了宫殿。而侍者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倒也并不恼火，只是跟随在先生的身后，一直到了国王所在的会客厅门前，才快步走到先生之前，为他拉开了门——

金碧辉煌的会客厅里，国王正慵懒地坐在他的宝座上。在他的身侧，随从与其他的几位侍者微低着头站成一排，随时等候国王的指示。

“国王陛下。”先生走上前，向着国王行礼，“找我有什么事么？”

“这次出航看起来收获颇丰啊。”国王俯视着先生，“不然我们亲爱的小木偶怎么会清点到这么晚呢？”

“托国王陛下的福，这次的收获确实不少。”先生抬头看着国王——整个王城里也只有他有勇气，且有资格这样直视国王了，“珠宝稍后就会送达国库，届时陛下可以亲自去查看。”

“真是辛苦我的小木偶了呢。”国王用手撑着头，似笑非笑，“是不是这次的珠宝实在太多了，所以小木偶才会忙得把斗篷都弄丢了？”

“区区一件斗篷而已，若能为陛下带来更多的财富，丢了十件斗篷都算不上什么。”先生回答道。

“但那件斗篷可是我送给小木偶的礼物啊。”国王叹了口气，“小木偶就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吗？”

先生刚想要说些什么，国王却再次开口：“算了算了，想必一定是小木偶看不上这么简陋的斗篷，我到时候让人重新做件更好的便是。”

“感谢陛下。”虽然嘴上说这感谢，但先生平淡的语气让人实在看不出任何一点点感谢的意味。

“这种小事算不上什么。”国王话锋一转，“倒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得麻烦小木偶呢。”

“陛下请说。”先生忽然感觉有谁正盯着自己。他迅速扫视了一圈会客厅，和一旁的随从对上了视线。见先生看着自己，随从立刻重新低下头去。

他和国王说了什么？先生不禁微微皱眉，难道是……

“小木偶想必也应该已经听说了王后病重的消息吧。”国王的语气不再像刚才那般轻松，而是带上了几分审问的意味，“据说成年魔女的血可以治疗世间一切疾病……那么，可以麻烦小木偶帮我带一个魔女回来么？”

……果然。先生不知道随从究竟与国王说了多少，但现在如果表现出什么无疑是断自己的后路。先生看着国王，声音里依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愿意为陛下效劳，我这就派人……”

“倒也不用麻烦小木偶再次出航。”国王勾起手指轻敲着宝座的扶手，“根据一些可靠的消息，王城里现在就有一个魔女呢。”

“是么？”听到这个消息，先生却依然显得格外平静——也难怪国王会叫他“小木偶”，“我现在就带人在王城里搜寻。一来尽快抓住她便可以尽快取得魔女血为王后治病，二来也可以防止她伤害到王城的其他居民。”

“那就麻烦我的小木偶了——不过在出发前，我有个东西想让小木偶看看。”国王拍拍手，白衣侍者便端着一个盖着盖子的托盘走进了会客厅，“据说这是魔女随身带着的东西，你的搭档派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带来了，希望这件东西能方便你尽快找到魔女。”

白衣侍者打开盖子，露出了托盘上装着的东西——正是先生“丢失”的那件深蓝色斗篷。

无论先生之前多么努力地伪装情绪，在看到斗篷时，他的脸上依然无法克制地露出了一瞬诧异的神情——这一切，国王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直接追问，只是耐心等着先生会编造怎样的回答。

先生无法再欺骗自己在王城里的是“另一个魔女”了。这件斗篷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国王要他去找的，正是他所认识的那位魔女。

“谢谢陛下，我一定尽快将魔女带到您面前。”先生行礼道。他不明白魔女是怎么来到王城的，但现在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保持冷静。一旦他乱了阵脚，那么无疑是在向国王坦白，就是他放走了魔女。

“我现在更好奇的是，小木偶的披风怎么会出现在了魔女身上呢？”国王看着先生，就像台下的观众看着台上的演员——他心知先生在说谎，他只是想知道先生可以说多久。

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活着的小木偶说话了呢。虽然小木偶长大了，不乖了，但总还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无论怎么说，都有些心疼呢。

“……也许是丢失后被魔女捡到了。”先生看着国王。他知道国王今天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但他还是希望可以拖得久一些，无论是给自己争取机会，还是给魔女争取逃跑时间。

国王听了先生的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鼓掌，不知是在嘲讽演员拙劣的谎言，还是在赞赏演员说谎时高超的演技：“我的小木偶，你甚至不愿意说这斗篷是被魔女偷走的。你连这么点小小的虚假罪名都不愿意加到她身上。你变了，我的小木偶。虽然很可惜，但我可不愿意我的作品会为除我以外的人服务。”

“来人。”国王挥了挥手，“把他抓起来。今天要是找不到魔女，你们就一起陪着我的小木偶去海里喂鱼吧——也算是我送给小木偶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暗卫闻声而动，自隐秘的侧门冲入会客厅控制住了先生——或者说，先生是自愿被抓住的。他任由暗卫将他的手反绑到背后，没有做任何挣扎。

“哦？看来小木偶的心已经被魔女偷走了啊。”国王饶有兴致地看着先生，“看上去不太好审问的样子呢，那么我也不浪费时间了——诸位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交代呢？毕竟他不说的话，你们也是要去陪葬的啊。”

“陛下，我有一个办法，也许能让魔女亲自送上门来。”随从上前一步，行礼道。

“哦？快说说。”国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好，“这事要是办成了，我不介意让你来代替小木偶的位置。”

“能成为陛下的木偶是我的荣幸。”随从再次行礼，“陛下，从那个偏远的村庄一路找到王城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为何我们回到王城的时候，魔女也正好来到了王城呢？因此，我有一种猜测：一定是有什么在指引她，让她可以一路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指引她——也许是她身为魔女的能力？但无论如何，既然她能为了找人跑到王城，她也就能为了找人跑到其他地方去。”

“我记得在距离王城西南面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处陡崖，那陡崖又高又窄，陡崖之下便是大海。”说到这里，随从转身看向先生，眼神得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如果我们把他带到那座陡崖上，再派人埋伏在一边的草丛里，那么等魔女找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直接抓住魔女了。”

“能想出这等绝妙的主意，你可绝对配得上小木偶的位置啊。”国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你听说了吗，那个恶魔被抓起来了。”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看着他被人押走的。”

“他不是国王最宠爱的手下吗，怎么突然被抓起来了？”

“据说他放跑了一个魔女……”

魔女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抬头看向渐暗的天空。

“星星快要出现了……”她小声地自言自语。

虽然还是没有找到斗篷，但不知为何，魔女心里多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那个感觉告诉她，今晚她就能见到先生了。

“这是星星在偷偷和我说话吗？”魔女心想，“星星一定是看见先生了才这么和我说的！”

“马上就要见到先生了……”魔女沉浸在找到先生的想象中，全然没有关注到周围人的议论。

也正因如此，她根本不知道，她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先生，此刻一点都不希望她找过来。

先生站在陡崖边。他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但他依然无法逃跑——那从陡崖返回王城的道路两旁，早已埋伏着许许多多的士兵。

不过先生也没有想要逃跑。他面朝大海，将王城的繁华抛于身后。

他的眼里倒映着微微起伏的海面，倒映着漫天的繁星。

晚风温柔地拂过脸颊，带来些许不真实感。

恍惚间，先生感觉自己脚下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松软的沙滩。魔女正站在他的身旁，用她那双亮晶晶的蓝色眼睛看向先生。

她说：“先生，再靠近些好吗？我想给先生讲个故事。”

于是先生下意识地想要抬起脚向前走去。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向前踏出一步，身后的呵斥声便让他回归清醒。

随从自藏身处站起，看着先生：“想跳崖？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跳崖，我也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抓住你的小魔女——而且到时候，我会去派人把你的尸体捞上来。你掉下去摔碎成几片，我就把你的小魔女也分成几片。”

“哟哟哟，木偶先生原来也是有情绪的嘛，我还以为你一直只有一副表情呢。”随从笑着说，“不过你现在无论有什么情绪都不管用了，魔女——”

“大人，好像有人来了。”一旁的手下突然小声提醒道。

“啧。”随从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重新蹲下身，让灌木丛挡住自己。

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先生不敢转身，他怕他转身后看到的会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但他也不敢向前。如果他现在跳下去，随从一定会说到做到。

这似乎是一道无解的谜题。

 

“先生！”

魔女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这条长长的星河此刻终于有了终点。而在星河终点处站着的人影，分明就是先生。

“先生！”魔女急忙向前跑去。可她没跑两步，路旁的灌木丛里突然蹿出了数十个人影，抓着魔女的手便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终于来了呀，你的先生可等你很久了。”随从自灌木丛中走出，蹲下身看着魔女，“不过他现在似乎不想见你啊，你看他一直背对着你，是不是？”

“先生？”魔女看着周围陌生的士兵，又看了看随从，“先生为什么不想见我？”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有另外一个人可是很想见你呢。”看见魔女疑惑的样子，随从轻笑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他。”

“另外的人？可是我想和先生说话啊。”士兵抓得很紧，很疼。魔女试图从士兵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可士兵却越抓越紧，让魔女疼得眼眶都开始泛红。

“轻点，你看看，都快把她弄哭了。”随从见状，装模作样地对士兵训斥道。接着他又露出标志性的微笑，看着魔女，“那你都想和你的先生说些什么呢？”

“说，说很多很多事情……”魔女想了想，“我想把我新想到的故事讲给他听！”

“很多很多啊，可是想见你的人可等不了很久啊。”随从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把故事说给先生听……”听了随从的话，魔女小声祈求道，“就一会会！我把故事告诉先生之后，我就和你去见那个人，好不好？”

“嗯……”随从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又看了看陡崖上的先生，“就一会会哦，讲完就要立刻和我走哦！”

“好！”魔女点点头，“其他的故事可以等以后再慢慢说吗？”

以后？以后你可就见不到你的先生了。随从暗想道。他挥挥手，示意士兵松开魔女：“快点去讲吧。”

“大人，这……”一旁的手下有些疑惑。

随从不屑地看着他：“再怎么说，这也是个魔女，真要把她逼急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再说了，她现在就是想跑也没有地方可以跑，还不如满足一下她的小愿望，让她心甘情愿地和我们走。”

“大人高明。”手下连忙恭维道，“这世间大概也只有大人考虑事情能这么周全了。”

“这种客套话留着以后慢慢说吧。”随从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

 

“先生？”魔女走上前，见先生依然没有转身，只好轻轻扯了扯先生的袖子，“先生？”

“……为什么要找到这里来？”先生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大海的方向。

“因为还有很多故事想和先生说，还要把斗篷还给先生……不过斗篷被我弄丢了。”魔女越说越小声，“他们说来不及让我把故事全部说完，那我就先说我最想说的一个吧！之后的我可以以后慢慢说给先生听！”

“之后？”先生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魔女。魔女看着先生，不明白他的神情为何会如此悲伤，“先生……”

“没有之后了。”先生看着魔女的眼睛，似乎是要把这双眼睛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你想说什么故事？”

“我想说……我想说……我做了一个梦。”魔女感觉脸又有些隐隐发烫，“梦里……我……”

“我……”魔女低下头去，似乎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张开手上前一把抱住了先生。

无论是先生还是站在路口处看着的随从与士兵，所有人都被魔女的行为吓到了。

“我想抱一抱先生，抱一抱真正的先生！”魔女大声说道，“我想找到先生，我想抱一抱先生！”

“你……”先生看着魔女，迟疑了一下，最终也伸手抱住了她。

“……这就是我想讲的故事。”魔女的声音又渐渐小了下去，“不过，先生为什么说没有‘之后’了呀？”

“……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也再没有可以讲故事的地方了。”先生的声音很轻，气息拂过魔女的耳边，让她觉得痒痒的，“……抱歉。”

“不会啊，星星既然能让我找到先生一次，那她就可以让我找到先生第二次！”魔女看向前方的夜空，“星星会告诉我下次和先生见面是在……在……”

“怎么了？在地牢里，还是在绞刑架上？”先生无奈地笑了笑，“已经没有……”

“在海里，先生，星星说，在海里。”魔女又看见了那条熟悉的星河，星河自陡崖坠落，伸入了海中，“……星星说，在海里。先生，我们是要跳下去吗？可是那样的话，刚才那边的人说还有人想找我……”

“跳下去？”先生不禁皱眉，“可是……”

“但是星星是不会指错路的。”魔女松开先生，回头看了眼路口的随从，“要不……我去和他说一声？”

“你确定么？”先生没有回答魔女的问题，他急于确认魔女刚才所说的事情，“你确定么？”

“当然啊。”魔女眨了眨眼，非常肯定地说道，“星星是不会出错的。”

 

“时间差不多了。”随从看着陡崖边的二人，提高了声音，“故事说完了的话——”

下一秒，他看见先生带着魔女自陡崖坠下。

“大，大人，他们——”见此情景，一旁的手下慌张得声音都有些发抖，“这可怎么办？”

“真是意外，我还以为这个木偶至少会给他的小魔女留一条活路呢。”随从皱起眉，虽然这件事超出了计划外，但是他依然强装着镇定，指挥道，“去搜，捞一晚上也要把他们两个给我捞上来！这个高度跳下去，我就不信他们还有命可以逃走！”

 

跳下陡崖的一瞬间，先生便有些后悔。

他相信魔女的话，但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

凛冽的风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先生听见魔女似乎说了什么，但他听不清。

他只是，只是抱紧了魔女——就像是方才魔女抱紧他那般。

他听到了魔女的轻笑。

魔女好像在说：“……喜欢……”

“扑通——”巨大的水花声掩盖了一切。

可是……

没有疼痛，没有冰冷，甚至连水声都只响起一瞬便消失不见。

先生睁开眼，发现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透明泡泡包裹住了他们，将他们与海水隔绝。

“先生？”

先生低下头，正对上了魔女的视线：“怎么了？”

“先生也没事！”魔女欣喜地说道。她笑得很开心，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好像有星星，“我就知道，星星是不会出错的！”

“嗯……不过是谁要找我呢？”魔女看了看四周，“现在好像也没办法再回去了……唉？”

“只有我要找你。”先生紧紧抱住了魔女，“找到了，就不会再放手了。”

“那，那我也不会放手的！”魔女回答道，“我还有很多很多故事要讲给先生听！”

“嗯，我会一直听下去的。”

“一直是多久？”

“是……是直到时光尽头，直到夜空中最后一颗星星陨落。”

 

先生推开门，微凉的晚风拂过脸颊，将地上的野花吹得微微晃动。

月亮高悬在夜空上，为这片鲜有人烟的草原洒下微弱的光，将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魔女正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仰头专注地看着星空。

“在想什么呢？”先生走上前，坐在她的身边。

这片草原远离所有的繁华，他们是这片草原上唯一的住客。

“在想一个与星星有关的故事。”魔女歪过头靠在了先生的肩膀上——她的撒娇技术日益熟练，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但是我想不太出来，可以请先生也来帮忙一起想一想吗？”

“星星的故事啊……让我想想。”说是要想，但先生却没有看着星空，而是看着魔女，“有关星星的故事可以有很多很多呢。”

“那先生可不可以全都讲一遍？我都想听。”魔女轻轻扯了扯先生的衣袖。

“讲，都可以讲。”先生轻声笑起来，“时间还有很多，讲多少故事都可以。”

“在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