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链接》,少前文学性最高的一次活动(上):当情绪大于结构
(一)反派是谁?
必须提前说出的一点,《裂变链接》,是看不出一个成熟的戏剧结构的。
什么叫戏剧结构?试想你是云母的文案组,由你来操刀《裂变链接》的剧情大纲,这个富有二次元色彩的幕后黑手操纵受害者无辜女孩追杀主角的剧本,你会如何写?
首先要确认反派,第一反派无疑是威廉,第二反派是那些被威廉利用的异构体们。而主角呢?主角当然是M4,但是她必须要有一个比冬活《异构体》时更大的转变,可能是一种从现实妥协的犬儒心态,转变为到勇敢地反抗不公的现状,这么就多少符合三幕剧的结构。
乍看下来,其实和《裂变链接》的剧情也没什么两样。裂变链接讲述的就是M4与队友们在塔林城中,被异构体诱惑并最终反抗这个陷阱的一系列事件。那么布下陷阱的威廉自然是第一反派,而异构体们虽然是从犯,但是差点把M4和格里芬逼入绝路,也算是第二反派。
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我提一个问题, 问题就是:“威廉是如何设计塔林这个杀局的?”
哪怕游戏里面和废弃白色势力打生打死,但是剧情里面,却没有谈到威廉是如何设计成一个必杀M4和格里芬的局,所谓的“溺死在网络”的说法,更像是一个自大的笑话,或者说布局这方面,就不是剧情的重点。通过异构体的视角,把威廉四年前在塔林的实验重现一次,甚至威廉本人也就在机密文件里面漏了个声带而已,根本就没有他当时具体的微操布局的描写。
第一反派,居然一直在旁边看戏,没有直接参与到对主角的对抗?
那第二反派,异构体,倒是有了。在格里芬被军方追击时,尼莫金化身为土木人提桶跑路,要不是M4月下追异构体,估计格里芬全体已经去阴间吃火锅了。但是如果异构体们是反派的话,也只是在最后才成了对主角直接有威胁的反派,在此之前她们只是一群为了“融合”找M4神交的女孩而已。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裂变链接》的反派压根就不是威廉和异构体们,这些角色如果放在一个传统二次元故事里面会是具体的反派,但如果威廉的手法不是主动地建构,异构体们直到最后才提桶跑路,那他们算什么反派?
然而,只要是故事,只要是戏剧,就必须要有反派,就要对抗,就要有动作。
那么反派是谁?
答案已经很明显,反派只能是自己。
异构体要对抗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存在情绪,M4要对抗的是自己矛盾的实现理想的做法。
链接起前后戏剧情节,直至最后的花海决战高潮戏的,不是传统的结构,而是情绪。
(二)信仰的代价
信仰就是不想看见真相。——尼采
异构体们的人物设计非常非常厉害,这些以失落异构体尼莫金为代表的角色,传递着一种价值观,而且对她们的考验,那些戏剧情节,都是为了这个价值观而服务的,当最后花海决战时,人物的决心和独白,自然会把观众代入到她们绝望的惆怅中。
信仰是需要代价的。
这就是文案组借这些人物要表达的主题。
这是上个世纪欧洲存在主义作家和哲学家的重要命题,这个命题很难驾驭,因为人们固定的思维是理性的觉醒简直是人性之光,为之付出多少代价都值得,可信仰不需要代价,相信一件事只需要相信即可。
真的吗?
如果你为之付出的信念毫无意义,那么你又能坚持信仰多久?如果信仰只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戏剧,你又真的有勇气用生命来维护它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裂变链接》中异构体的剧情,其实想说的是:世界是荒诞的,你为了一个虚无的承诺,一个镜花水月般信仰,交换了自己的一切,结果尚且是次要的,还有你的真心和决意,你的亲人与朋友,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信仰是无力的。你只剩下一条取胜的方法,只要你用了,这个等价交换的世界就一定给你想要的,这个方法就是用生命来证明信仰的真实。
而尼莫金也的确这样做了。
《裂变链接》的异构体线,其实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里面的角色是威廉和异构体们,威廉四年前在塔林城开始实验,用无辜少女做成了异构体,并给他们许下了一个仿佛是水中花镜中月的诺言:“只要融合了露尼西亚,你们就可以回家”。可是异构体们等待了四年,都没有等来露尼西亚,于是某个绝望的异构体在看见了被遗弃的尼莫金后,主动地融合她,以期成为完美的露尼西亚,可是反而带来了无法解脱的噩梦——其他异构体都可以在昙花中死去,唯有她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
第二个故事,是M4与异构体们的故事,M4与格里芬踏入了塔林城,得到了铁血主脑忠告的尼莫金,认为M4就是她们的救星,唯一的归宿,千方百计地想要与M4融合,在融合了OGAS之后,被AR15打断了融合进程,发现了自己永远不能回家的真相,失望的异构体只能带着OGAS离开。
在两个故事发生后,我们来总结一下,异构体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一开始,异构体们得到了威廉的一个内容不清晰,仿佛是画饼一样的诺言,然后她们就失去了时间与空间,只能在塔林中无尽地等待。
那个融合了尼莫金的异构体,得到了名为永生的囚笼,失去了死亡的权利,她只能一直等下去,永远地等下去。
在主脑那里,异构体得到了希望,然后又立刻被M4的拒绝化为了绝望,可是此时她们仍然要用OGAS去履行,她们与威廉之间的诺言。
这些异构体不断地用自己的自由和生命,去换来失望和痛苦,为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什么东西值得她们要这么做?
那个东西叫信仰。
贝克特曾在《等待戈多》里面写道:“We are not saints, but we have kept our appointment.”(我们不是圣人,但我们如约而至。)他把“守誓”看成是圣人的品质。可讽刺的是,无论是《等待戈多》里的戈多还是《裂变链接》里的威廉,他们要不具有圣人的身份,要不具有圣人般的力量,可是他们并不守誓,相反,却是那流浪汉与异构体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等待之路上肩负了这样的承诺,却永不会被兑现。
可请大家注意,如果异构体一直持有这样的信仰下去,那么整个故事将是平稳的,没有转折的,而不是观众期待的,有着合理的反转的剧情。
也就是说,第二个故事的末尾,与第三个故事的开始,这中间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必须要有一个合理并且符合人物的情节转折,来进入到高潮的第三幕戏。
如果是二流的文案,会用情节来填补这道鸿沟,比如说让异构体发现威廉一直在欺骗她们,于是就和M4一起愤而反对军方和威廉,最后在掩护格里芬的殿后中,异构体们倒在了M4的怀中,泪如雨下的M4发誓要让幕后黑手付出代价云云。这看起来说的通,但是这么廉价的剧情,廉价的否定,将异构体的信仰高拿轻放,其实是浪费了之前的人物铺垫。
真的让《裂变链接》成为可能是少前文学性最高的活动的原因,就是文案组在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的中间,没有选择用情节来填补这条鸿沟,反而是让人物,带着情绪与信仰,对着鸿沟纵身一跃。
让我们来看第三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尼莫金带着OGAS来到了城外的花海,她不光要上传OGAS给威廉,还要以此与M4战斗,最后,在M4和OGAS的合力下,尼莫金被击倒了。
在这段中,存在着某些超越了情节的东西,如果你用情节去看这一段,你会以为“尼莫金是在用上传OGAS来实行她对威廉的信仰”,可是如果重看最后的遗言,你会发现并非这么简单:
我的胸口有什么在涌动……那是心脏在跳动吗?
你……想要阻止父亲大人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吗?那就杀死我吧。
只要让我解脱,他就无法获得那份可以接纳我们的意识……
只有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不可言语的憎恶才会默然消失……
父亲……我不想恨你……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如果尼莫金真的是对威廉有信仰,或者说下降到利益交换的层次,她希望用OGAS换取威廉的救助,那么她有什么理由说:“只有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我不可言语的憎恶才会默然消失……”?
只有尼莫金死亡,才能消除她对威廉的恨意,这并不符合一般的逻辑思考,如果威廉救下了她,那么她也会感恩戴德消除恨意,可为什么恰恰是她死去,她的恨意才能消除呢?
又或者说,尼莫金对威廉的恨意,又是从哪里生起的?
如果要建构起整个尼莫金的情绪,那么不能从情节的逻辑入手,要从人物的话语入手,而情绪的起源,就在第四章的结尾,异构体请求:
“那就把我消灭吧,把我们彻底消灭吧。我们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的拒绝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的终结,至少在最后,让我们从这无尽的等待中解脱出来吧……”
这时失落异构体尼莫金被M4拒绝后,已经失去了所有行动的理由,唯一的选项从等待变为了求死。但是这段话的逻辑,如果细究起来,“你的拒绝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的终结”,也就是说这时异构体还是认同威廉的“融合即可回家”的诺言,也正是M4拒绝了融合,异构体才失望,只是一瞬获得了“希望”却又在指尖溜走而产生的“失望”,却不是“绝望”。
而到了花海决战,异构体是这样说的:
“妮莫金,原本是这具身体主人的名字。这一次,就让我用回这个名字吧。父亲一定会原谅我的……不,他根本就……不会在乎吧。”
然后接下来她说:
“我原本以为只要带给了父亲想要的,我就有资格走出这座城市……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回应我……父亲大人……欺骗了我吗?”
“不在乎”和“欺骗”的用语,尼莫金已经察觉到了,威廉可能是在欺骗利用她们的可能性。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手中的情绪碎片,也只是到此而已,我们没有足够的情绪的提示与碎片,来启发我们,接下来尼莫金口中的“唯独想尝试不曾奢求过的渴望”与“对命运的抗争”,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曾经指出的《裂变链接》的存在一个情节硬伤。
为什么尼莫金已经具备有了反抗的战力,而且已经出城,有能力去寻找那个“家”。可她却没有选择逃走,而是选择在花海上传OGAS?
明明她有这个能力,却不去做最优的选择,而且选择了近乎自杀的选择,这是不是一个情节上的漏洞?
想了一年这个问题,我能给出一个答案。
在整个少女前线中,与遗迹相关的主角和配角们,都笼罩在一种不自由的宿命感下。
比如UMP40,生来就是作为工具破坏蝴蝶行动,唯一的反抗就是一命换一命。比如AR小队,生来就是为了保护M4A1。比如M16,即使她想避免M4被OGAS诱惑,可还是只能看着M4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
宿命感来自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来自于旁观者发现,还有比行动者更高级的存在,操纵着人们的命运,但人们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被动地接受着既定的命运。如果说宿命感来自于无能为力,那么也就是说,宿命感本身就隐含着承认失败的意味。
异构体的宿命,或者说她们被安排的命运,就是被威廉欺骗,无止境地等待露尼西亚,思乡却又不知家在何方。
那么,“家”真的存在吗?也许所谓的“家”只不过是威廉欺骗自己的一个借口,一个虚无的场所,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彼岸,一个镜中花水中月?
思绪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可人只不过是会一株思考的芦苇,在狂奔的巨潮下,芦苇只能被压倒在地,无力反抗。
如果说别人是“四海之大,无处为家”,那么异构体的思绪,无疑是“四海之大,何处是家?”,那个家真的存在吗?如果这个家不存在,那么又能到哪里去寻找?如果信仰只不过是谎言,那么之前的等待与牺牲,又有意义吗?
真的无力反抗吗?不是的,只需要支付代价。
尼采说过,“信仰就是不想看见真相”,而异构体在第三个故事里面要做的事,是要用真相来证实信仰。
OGAS对于尼莫金而言是没有意义,从头到尾,异构体们要融合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露尼西亚的M4,然而M4已经拒绝了。
整个花海决战,是尼莫金设计的一个局,如果自己死了,那么威廉将不会得到OGAS;如果威廉派出救援,那么他就能得到OGAS。
可这都不是尼莫金想要的,尼莫金想要的是信仰的真实。看上去这个局针对的对象是威廉,然而无论威廉做出了什么应对,真正要为此付出代价与付诸行动的,都是尼莫金本人。
也就是说,在最后的一幕里面,真正的反派,并不是威廉,而是自己的情绪,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释放自己的情绪。
这个情绪就是恨意,如果威廉为了OGAS而救援,那么就意味着对异构体诺言的背叛,这意味着尼莫金信仰的全面崩溃,因为威廉许下的诺言,其实欺骗了她们,露尼西亚只不过是一个利用她们的幌子,而那个家,也不存在。尼莫金的憎恨,不可能消除。
相反,如果威廉没有出手,那么信仰的真实反而得到了保留,因为不出手救助可以理解为对诺言的遵守,因为异构体无法融合露尼西亚,所以也无法回家,也正是这样的失败,才能消除尼莫金的恨意,因为这意味威廉遵守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尼采说过,“信仰就是不想看见真相”,而异构体在第三个故事里面要做的事,是要用真相来证实信仰。消除宿命感,乃至消除宿命的唯一方法,就是证明自己的失败,证明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承认自己的失败,才能不让之前的等待、亲人们的离别,被一个荒诞的谎言消解为无意义的行为。
所有的计谋,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尼莫金必须要把自己的性命压上赌桌,她才有和威廉对赌的资格,只有压上自己的性命,才能威胁到威廉迫切需要OGAS的需求,才能让威廉做出真实的反应。
而这就是信仰的代价,信仰需要的不仅是以个人的成功以反证信仰的荣光,在必要时,它需要以你的失败与死亡,来维护信仰的纯洁。
而尼莫金愿意用死亡,来维护自己那无暇的信仰,因为只有这个信仰,才能让一切有意义。
好了,最后,让我模仿一下《冰霜朋克》,帮大家问出心里想问的问题:
“这值得吗?”
值得
因为
无论爱,还是信仰
原来都是一场单相思
“原来”,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