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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

2023-04-06 08:20 作者:bili90309176847  | 我要投稿


摘自原文头图

文:Brandon Sanderson

译:青疯


雪花飘落。我仰目观瞧。

当你盯着纷飞的雪花时,整个世界趋于玄妙。即使伫立不动,也可翱翔天际。即使孤身一人,亦被万千包裹。即使身处尘俗,仍旧能与魔法不期而遇。我的一生都在追逐奇幻的世界,却未曾料想我梦想中的一切只需抬头便可轻松实现。如此柔软。如此沉静。如此心驰神往。

于平凡日,落雪。

十八岁那年,我从内布拉斯加州搬到了犹他州。在这里,雪花转瞬即逝,似乎羞于成为某种阻碍。但在内布拉斯加,雪花施然而落。它征服土地,建造帝国。整个冬天,你都要与它斗争,开辟通道,夺回路权。冰冷钻入体内,霜及骨髓,寒意挥之不去,即便乍暖还寒后,仍难将息。

现在我于沙漠中居住,因此时常念起那些落雪的日子。但每过一年,那些记忆就褪色一分。我们用层叠的岁月堆砌自己的人生,就像那飘扬的雪花。大多数记忆和新落的雪花一样转瞬消融。在采访中,我被要求讲述自己最可怕的经历。我很难回答,因为正是已经逝去的记忆让我害怕——那些令人不安的故事我已忘却,可正是那些重要的瞬间塑造了现在的我。倏忽间,它伴着春日的到来,悄然而逝。

所幸,一些记忆余温尚存。其中一件,是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是内布拉斯加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当时我最好的朋友叫约翰。虽然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但他是周围仅有的摩门教孩子之一,所以我们的父母经常让我们在一起玩。当你年纪尚轻时,往往是距离——而非共同的志趣——让你们成为朋友。而这通常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改变。十四岁时,约翰已经学会了打篮球、参加派对以及受人欢迎。但我没有。

那天,一次伙伴聚会之后,一个朋友建议我们出去找点乐子。我已经忘记他提议去哪里了。奇怪的是,我对整件事的目的已经淡忘,但这个场景中余下的部分依然清晰地蚀刻在我大脑的记忆冰川之中。我们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可以开车的年纪,所以我们就去了他的车上。

五个座。六个人。他们已经数过了。

其他人一言不发,直接钻了进去。约翰犹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关上了车门。他们把我留在了路边。汽车扬长而去,尾灯在夜色中如燃着的香烟般闪烁。

那段记忆在整个漫长的冬天中盘桓不去。那个夜晚。那个眼神。想起约翰的脸庞,那充满矛盾的挣扎神情。半是羞愧。半是拒绝。

我对被拒之门外这种事并不陌生。特别当你是一所大学校中仅有的三个摩门教孩子之一时,这种事更是时有发生。当你参加一场生日聚会,当酒杯端出,所有人都站在那里注视着你,害怕你会批判他们——而你唯一想做的只是将他们的目光移开。但你还是离开了,因为你很清楚,只有当你和你异常的道德观念不在他们左右逡巡时,他们才能更开心地享乐。

但那一晚本该有所不同,我却还是眼看着约翰和其他人离去。他们和我身在同一个教会团体——表面上依然属于我的部落。他们依然将我拒之门外。

这件事的戏剧性让我震惊,因为我通常并非被人欺凌的角色。我很擅长社交场合。人们也都很喜欢我。但与此同时,我确实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一些会让我疏远人群的事情。

它依然时有发生。这并不是说人们会避开我或希望我避开他们;实际上,他们似乎很欣赏我。当我加入一个团体,通常我会最终成为这个团体的某种领袖,而我自己也甘之如饴。但这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副产品”。一些作家朋友称我为“房间里的大人”。我倾向于过于激进地完成项目,倾向于成为果断介入事务并快速将其完成的角色——即便其他人并不想要完成得如此迅速,他们更希望松弛地工作。

这在某种程度上要归因于……我年少时开始养成的古怪性格,也就是约翰弃我而去的那个时候。我的朋友们逐渐进入了青春期,他们变得越来越情绪化。可我却截然相反。我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狂野的情绪躁动,只感觉自己的情绪硬化了。每天醒来时我的感觉总是与前一天大致相同,几无变化。

周围的人们感受着激情、痛苦、仇恨、狂喜。他们爱着、恨着、争吵着、尖叫着、亲吻着,似乎每天都能因为过大的压力而导致一点琐事就能引爆他们无处安放的情绪。

而我,却依然是我。不是亢奋的我,不是痛苦的我。只是……普通的我。一如既往的我。

看来,我似乎真的超脱于人类体验之外而存在。但我不是反社会人格。我很有同理心——实际上,同理心恰恰是我能感受到更强烈的情感表达的途径之一。我也不是自闭症患者。我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名声显赫的神经多样性问题带来的任何征兆。我也没有所谓的述情障碍,它指的是人们无法感觉到情绪(或无法描述情绪)的情况。

我关心他人,我情感充沛。我既不空虚,也不冷漠。我的情绪只不过是被简单地抑制住了,它们只是在一个较为狭窄的范围内徘徊。如果人类的体验都只在一分的郁闷到十分的狂喜之间波动,那么我几乎一直保持着七分的水平。每一天。每一刻。我的情绪“指针”似乎总是古井无波——哪怕它移动了,变化也并不显著。当别人勃然大怒或怆然哭泣时,我会感觉到不适或不安。

偶尔,我的情绪确实会产生更剧烈的波动,也许一年有那么一次。它的出现一般仰赖于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比如被我信任的某个人狠狠地背叛。

我并非寻求同情;也不想被标签固定。我很欣赏这一部分的我——也是它让我能以一种如此恒定的状态投身于写作之中。当别人因某种困顿而停滞之时,我不过是行进如常。同样,当别人因某种欢愉而快步之时——我依然在如常行进,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他们那种喜悦的高峰。

有时,这会让人不适。会令旁人感觉到我在评判他们。但我绝无此意,并会尽量小心地谈论我的境况。非为惧怕,实为自豪——不是因为比他人优秀而自豪,只是因为成为自我而自豪。我喜欢做我自己。

在近期的一次采访中,我的神经多样性问题又被再度唤起。那位采访者抓住了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感知疼痛的事实。(更准确地说,一些轻微的痛楚并不会在我身上引起和其他人同样的反应。)我请采访者不要在他的文中提及此事,因为我感知到我们讨论的基调本身是错误的。我担心我的怪异之处会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因为我不想被视作毫无感情的僵尸。所以我尝试着从更加细微之处谈及此事。

既然采访者无视了我的要求,我想我应该在这里谈谈。为您介绍下我自己——因为我这一部分的身份认同和十几岁时发生的另一件事有很深的联系。在此,我院为您解答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也是所有人都为之好奇的问题。了解布兰德·桑德森的关键性问题。

我为什么写作?

我为什么写了这么多?

我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奇幻?

让我来告诉你第一天的故事,那美好的一天,那令我感觉的身处门内的一天。

那次我打开了一本奇幻小说。作为一个孤僻的孩子,我的情感总是有些古怪。哪怕是约翰的离开——让我感到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烦恼。独自一人,受困门外。然后我打开了一本书,在那里发现了情感。

在那个关于龙、奇迹和人们挑战不可能的故事中,我找到了自己。通过不同的角色,我感受到了很多强烈的情感表达——那是我小时候就记得的情感。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试阅读小说了,所以我被这本完美的作品蒙住了眼睛。这段经历改变了我,就像一个男孩抬头、仰头、然后发现新世界一样迅速。

当我借他人之眼阅读或写作时,我会合理地感受他们所做的一切。是的,任何类型的故事都有魔力——但对我来说,那便是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真切地体验着那些人的生活。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清晰地记得激情、痛苦、仇恨和狂喜是什么感受。我的情绪完全融入了故事的悲喜,有时我也会哭。真真切切地哭。三十年来我都未曾在故事之外有过如此体验。

故事把我带进了门。

我出版的第二本小说名叫《迷雾之子》。这是一个发生在灰烬如雪般飘落的世界的故事,借助角色的眼睛,我在此徘徊,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灰烬飘落。在《迷雾之子》的开头,那位少年主角就站在房间之外。里面充满光明、欢笑与温暖。但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并不属于那个房间。

她错了。

在这本书的结尾,我依然选择在类似的场景中徘徊——只是如今,她已经和其他人坐在了一起,享受光明,欢笑,温暖。《迷雾之子》是我接到签约电话后创作的第一部小说。终于——在奋力完成了十几部未发表的手稿之后——我知道我将会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带着这些期许,我写下了《迷雾之子》,这是一本讲述一个女孩如何学会走入门中的作品。

在创作《迷雾之子》时,我改变了。既然我已经进入了出版业的大门——既然我已经加入了那些我深爱许久的作家们的行列——我为什么还要持续写作呢?我需要一个新的目标,而那一年我就发现了它。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与构建世界无关;这是每个人对我都会犯的错误。假设我因构建世界而写作就像假设某人因为喜欢杯架而制造汽车一样。也不是因为我是摩门教徒,这可能是从某些个人资料得出的奇怪结论。我的信仰与那些文化遗产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但如果我从属于其他信仰,那么这部分的我将只能作为脚注而存在——而不是标题。

我不是为了情节的曲折、措辞的巧妙或者龙而写作——尽管我很享受这些。我是因为故事能将人们带入门内而写作。我诚恳而真心地相信,这正是我们的世界所需要的东西。

最近,我看到一些让我真心感到不安的事件再次出现:我们社区中的一些成员试图将其他人拒之门外。科幻与奇幻小说本该是最好的守门人,只要是好的、有价值的故事,他们就愿意收入囊中。就像我的老朋友约翰,他选择追寻更酷的朋友,我们选择放弃对一切有形之物的追求——这也是我们对文学机构合法性的永恒祈求(虽然大概率是无果的)。

问题是,当有人真的这样做时,我真的没有生气,因为我过去曾经做过同样的事。一个不幸的事实是我们可能都做过类似的事情。当一个团队找到了凝聚力后——发现了内部的温暖与平和——我们看到的只有屋子里的位置不够多,所以我们开始抢夺,开始推搡。因为最近流行的青春小说进来的读者?出去。慕电影作品而非书籍作品之名而来的粉丝?出去。那些看起来不像是该有的传统模样的粉丝?我怀疑他们远比我更了解个中的凶险。

如果用比喻来描述的话,就好像我们是守卫金库的巨龙,正嫉妒地看管着宝藏,生怕任何新人染指,他们的存在将会以某种方式冲淡我们的快乐。讽刺的是,门内的空间本该是无限的,而如果我们开门迎客,就会发现许多新人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宝藏。

在所有类型的作品中,幻想作品,本该是最能拥抱千奇百怪的美味的,哪怕它们和我们特别的口味不符。幻想作品本该是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地方——因此,也应该是最开放的门类。只有幻想能带给我最全面的情感体验。奇迹的探索。史诗气韵下的壮烈高峰和恐怖灾难下的悲惨低谷。一边写,我一边学。我狂热地寻找着与我迥异的人生经历,然后在文字中探索他们的无穷奥秘,直到我真实感受到——只有些微的程度——他们行动的轨迹。

这就是我写作的理由。去了解。去让更多的人被看到。我不懈地打字,就是希望某个被留在路边的孤单读者,能够偶然间拿起我的一本书。这样他们至少能明白,即使外面没有地方给他们御寒,我也会在书页之中为他们建造一个温暖的港湾。

那些采访我的人似乎很难理解关于我是谁的这个基本前提:写作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表现,不如说是为了探索与提升。我喜欢文艺写作,也喜欢商业创作。而且我觉得我写得不错。我为了寻找自己的风格,为了磨砺它的锋芒,苦苦练习了几十年。我的作品通常都旨在传达思想、主题、角色塑造,然后跳脱出去——因为这就是我努力让更多人走入门内的方式。

话虽如此,我知道我的目标很难实现。人类总是会偶然间在门外徘徊,我无法将其彻底消除。甚至我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些孤独行走的岁月里,往往能吸取宝贵的教训。比如,对比是评判成长的唯一方式。我可能是情感上的异类,但正是那份疏离感促使着我去努力理解。比起我所付出的努力,我更加珍视我为此所建立的所有连接。

此外,我发现偶尔透过窗户向内望会给人一份更加完整的视角。在里面,事情往往会变得一团糟,杂乱的色彩堆积只会让人很难理解这幅画作。我能成为一名更优秀的作家就是因为我曾花了那么多时间向内张望。如果我没有被留在路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创作《迷雾之子》这样的作品。

这样说并非要消解那些被拒之门外的痛苦。也没有提倡长时间在寒冷中度日的意思。如果科幻与奇幻界的那些优秀的伙伴(其中包括很多我正在共事的朋友)在大学时没有强拉着我——片刻不停——并强迫我和他们呆在门内的话,我同样不知道《迷雾之子》还能否问世。另外,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也遇到了像艾米莉这样的人,哪怕我有很多怪癖她也爱我(或许这就是原因之一)。幸运的是,我被留在门外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只是想指出(正如我最近偶尔想起的那些回忆)美妙的时刻有时就是伴随着孤独。只有身处其外你才能感受到雪落的魔法。惟其如此,你才能真正仰头感受这玄妙的世界,天空的碎片拂过你的身体,将你托向天国之门。

如今我已四十七岁了,正享受着四月初沙漠的落雪。此刻的我与被留在路边的那个男孩,已经隔开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而我几乎快要忘记通向两者之间的台阶该如何行进。我依然不会在故事之外感受到强烈的情绪——但我最近确实告诉了一位采访者,我在写作的时候有时确实会哭。只不过我不认为那些场景是他所期待的那种场景。

当角色死亡、结婚甚至是当他们获胜的时候我都不一定会哭。而当感情的魔力发生作用时,我就会哭。当这一切汇聚在一起,在人性的美丽光辉中爆发时,我感受到了成为那个角色的意义。那时,我会想起二十年前创作《迷雾之子》时学到的东西。一切终有因缘。即使到现在我失去的记忆远超过残留的部分,也是那些逝去的记忆碎片共同作用,才将我拼成了现在的自我。

因此,若你发现自己正栖身于寒冷之中,请记得,一切终有因缘。相信我:我经历过那些。可能我现在就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正感受着寒意亲吻我的脸颊——但这些天,寒冷已不再刺骨。我知道,一切终将过去,变为我的宝贵财富。最重要的是,抬头仰望,我才能欣赏到它。静谧。庄严。客观。

于仍旧立于门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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