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清》与武侠小说(二)
文/
二、侠客的诞生
假如说《万年清》中的方世玉是一条毛毛虫的话,民国初年江喋喋的《少林小英雄》则象征着方世玉从毛毛虫蜕变成蛹。
《万年清》是在清朝统治的体制下完成的,虽依违在“帝王侠客”与“市井英雄”的冲突中颇有难以周全的罅漏,且因成书不于一时一地,故前后情节、人物的矛盾亦显而易见,但基本上,歌颂清廷、盛夸繁华是全书的主旨,故最后也以众侠客配合清军扫平少林寺、乾隆论功行赏告终。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也无怪其然。不过,鼎革之后,政治形势丕变,高高在上的“仁圣天子”已非金科玉律,反倒是“市井英雄”获得了表彰。
民国以来,究竟《万年清》的故事有多少流衍,目前尚难确考,唯 1931 年上海广益书局出版、题为江喋喋撰的《少林小英雄》,上下卷共二十回,为迄今所见最早的相关故事(参见图 2)。

江喋喋是民初作品相当多的一位通俗作家,应该就是江蝶庐的另一个笔名,但其生平不详,唯知有多部武侠小说,如《夜行飞侠传》《侠义五飞剑》《虎穴英雄》《大刀王五》等传世,但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少林小英雄》。
《少林小英雄》一书明显取材于《万年清》前二集,但将乾隆皇帝的部分全数删去,只保留了从方世玉出生到最后五枚师太讲和的故事,内中文字与光绪十九年(1893)上海五彩公司的石印本二集二十六回相较,除了部分人名,如“苗翠花”之改为“苗翠华”,“静缘、静善”二尼之改为“定缘、定善”,以及文句略有扩充、修润外,故事情节几乎未有多大差异。
唯其中增添了方世玉结识了受花子金欺侮的郭贵,并受郭贵怂恿,代他寻找董御史雪仇,而方世玉见到董御史“一副刚正不阿之气,溢于眉宇,真不愧朝野闻名的言官” [13] 上 25 之后,便打消了此一念头,并与郭贵分道扬镳的一段故事。同时,在结局上,特别强调:
胡惠乾自经五枚一番劝告,顿时心地光明,不再惹祸招非了。眼见各师兄弟相率归去,不由动了思乡之念,将武馆中军器什物,一应寄放在光孝寺中,回转故乡,务农为本,度那优游的岁月。[13] 上 98
这两个重要的改动是很有意义的。郭贵情节的增入,除了具有让方世玉从“小霸王”蜕转成为“仗义侠客”的色彩,在援助胡惠乾之前就多一番事迹外,更重要的是,方世玉已非一般只凭直觉冲动行事的英雄,而是具有理性思维、明辨是非的侠客。
这对后来的方世玉传说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可谓无意间推促了一个侠客诞生的契机。至于结局的安排,让心切父仇,因此“以暴易暴”的胡惠乾,在听劝良言后,改过自新,回乡安分务农、优游度日,则免去了《万年清》后面胡惠乾因怙恶不悛而惨死于高进忠之手,连带波及了“大破少林寺”的悲剧,可谓两全其美。
江喋喋的改写,其实并没有真正摇撼到后面故事的发展可能,盖冯道德诸人,虽一时迫于无奈,接受五枚调停,但只是“从权应允” ,未尝不能隐伏后面的翻盘;而胡惠乾虽归乡务农,也还可以因故复出,再生波澜。只是江喋喋立意将故事说到此处归结,将《万年清》后面的故事大笔划消而已。在江喋喋笔下,侠客诞生了,但是终未成长。
这是方世玉形象具关键性转换的一次,其最大的特色就是以“侠义”将之作了美丽的包装,就好像是蝴蝶破蛹而出前的茧一样,通体完整,而且其灿烂美艳的姿态也已呼之欲出了。
此书对身居上海的江喋喋来说,不过是他改写的众多传统故事的说部之一,但对特别青眼于书中广东英雄的一些港、粤作家来说,广东英雄竟就如此默默终老,显然是心有未惬的。因此,诞生后的侠客,便在许多“广派武侠”的作品中,重新演绎,且波澜壮阔地大放异彩。
三、少林侠客风云起
据香港学者黄仲鸣考述,香港最早撰写有关少林侠客故事的是邓羽公(1889—1964)。1930 年,邓羽公在广州创办《羽公报》,来年 6 月,即以“凌霄阁主”笔名连载《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参见图 3) ,一直到《羽公报》关门,改办《愚公报》续刊。
1933 年 1 月,邓羽公又在《愚公报》连载《少林秘纪》;1932 年 2 月 3 日以“是佛山人”笔名连载《胡亚乾》,眉题“武侠短篇”。由此可见,邓羽公演述少林故事,是继江喋喋之后从《万年清》取材,粤、港撰写少林故事的开山始祖,叶洪生更誉之为“香港武侠小说界开山祖师” [14]61。

邓羽公的《至善三游南越记》借用了《万年清》中的人物,重新定位其关系,如在《万年清》中曾出现的方世玉、胡惠乾、五枚、至善、白眉乃至三德、冯道德、洪熙官、李锦纶等,都一一现身,连李巴山也惊鸿一瞥,但谱系却完全不同,将白眉说成是明朝的“九门提督”(明代无此官衔)朱国忠,于明亡后剃度出家,法名白眉,在雍正时曾借协助年羹尧平定青海的机会,暗中联系了吕留良的女儿五梅,在少林寺收了十大弟子,意图反清复明;但却为清廷所忌,被派兵火焚了少林寺。十大弟子中的至善,三入广东,招收弟子,练功习武,开了南少林一派,更与五梅等人潜赴北京,以毒针刺杀了雍正皇帝。五梅割下雍正头颅并剜挖双眼以祭奠吕留良。
其后,乾隆继位,派红孩儿、周日清等征剿,至善等人将势力转移至广西十万大山、八排山中继续抗争。全书杂取《万年清》、雍正血滴子、雍正无头等传说,再参照天地会的“西鲁传说” ,杂糅成书,将时间序列从明亡延伸到乾隆时期,横跨百年之久。
毕竟是小说家之言,于历史颇有舛误,而大旨上以“反清复明”为骨干,盛夸至善禅师与众志士抗清的事迹及精神。方世玉一开首就已出现,为至善的门人,但却无“打擂台”的故事;胡惠乾在第十三回出现,为至善弟子铁头老鼠之兄,其父亦为织机坊中人谭老忠打死,甚至有“胡惠乾报父仇”的灯笼,情节略同于《万年清》,但却无恃恶身死、武当冯道德出面之事。可以说,只是借了《万年清》的人物,重新敷衍一个新的“反清复明”侠客传奇。
“反清复明”是《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最重要的主题,也是侠客成长、蜕变的重要指标,势必得强调反清志士与清廷的斗争,这就与江喋喋之将乾隆皇帝抽离出来的《少林小英雄》取径大异。重新回归的清廷,自是被描绘成欺压汉族、残暴凶虐的妖魔(如谓雍正为“狐王”),而附翼于其下的,如长白道人、满天星、周日清、红孩儿之流,当然就是卖祖求荣、为虎作伥的汉奸了。此书以民族主义一马当先,忠奸善恶,判然两别,廓清了在《少林小英雄》中朦胧模糊的“英雄 / 恶霸”界线,可谓旗帜鲜明,对其后“广派武侠”的影响是不言可喻的。
相对来说,邓羽公其后以“忠义乡人”为笔名所写的《少林英雄血战记》 ,就是完全取材于《万年清》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方世玉打擂台”的故事了。
乍看之下,《少林英雄血战记》难免会令人联想到《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所强调的“反清复明”主题,而误以为是少林英雄“血战”清廷爪牙。实际上,“血战”也者,是少林门人间的同门相残。邓羽公在此书中明白指出,他之所以写此书是受到《万年青(清)》的启发,而相当不惬意于五枚师太之偏袒方世玉。
因此,是书反而以李巴山为主角,详尽交代其出身来历、武功源流、开馆授徒、还俗生女、设擂挑战到丧身于五枚之手的整个过程,在内容中虽对李巴山的好大喜功、手段毒辣颇有微辞,但却肯定了他的正直爽朗、深明大义;相对地,对五枚及方世玉,则藉最后出场的至善禅师的一番训斥作了批判。其自云:
兹文所纪,最后巴山于擂台丧命一段文字,与坊间《万年青》所载者殊类,阅者或疑据为蓝本脱胎以成,实则《万年青》所载,不为于拙著大有出入,而其余翠花厚殡巴山,设法坛诵经,为擂台丧命诸人超度等事,无一字序述,当时执笔者,或非武技中人,只修拾野乘,东鳞西爪,不详本末,其最后一段,直付之阙如,是否别有用意,故不序最后之事,使后世读者,只知少林同门相残,无复美德可言,鄙夷之心既生,少林技术,益不为世所重, 不惟对之齿冷,且避之惟恐不速,愚不欲使少林宗旨以此事而隐,兹又所纪,不惟补万年青一书所缺,再欲使世之读者,知其事有如此也,凡此叙述,皆本自武技前辈,及李派苗裔所言,间有渲染,则故行文之常,读吾文者,必能谅之也。
据此而言,邓羽公是相当笃信《万年清》此一虚构的小说是真有其事的,唯时隔近 150年,果真有“李氏苗裔”与否,不免令人滋疑;“武技前辈”即便有之,所言是否合于真事,也尚有疑问,但却可旁证“方世玉打擂台”的传说在 1930 年代是普遍流播于广东的。
由于此书意在为“少林同门相残”开脱,故于五枚、李巴山各打五十大板,且另设一与《万年清》大异的结局:李小环未死,至善谴责五枚、方世玉,赔银五千予雷洪家属,诵经超度擂台枉死冤魂。
因其意在对少林作“不回护之回护”,故别出一径,未替“反清复明”张目,其情可悯,但却未必能获得后起者的认同。因此,有关少林英雄的传说,还是《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最为脍炙人口,后起的作家皆依循此一脉络书写民族主义式的侠客传奇。
邓羽公的小说,在粤、港二地大受欢迎,连带也激起了其他作家参与创作“广东侠客”的风潮,如崆峒、我是山人、念佛山人、禅山人、朱愚斋等,陆续创作,据黄仲鸣说“成书多达二百种”,“《万年青》,成了香江的文化传奇” 。叶洪生将这类作品命名为“广派武侠”,盖因其叙述文体每杂有“广府语”之故。[14]60
黄仲鸣则认为以“粤港派”“技击小说”命名较为恰当。不过,本人还是认为“广派武侠”更能名副其实,盖这些作者全为广东人氏(佛山人更占不少),都喜叙述广东英雄,熟知广东民俗风情,且颇多喜杂用广东方言。
更重要的是,自晚清以来,广东一省(含英属香港)就是“革命”的根据地,民族意识极强,而又娴熟于武技,且其中的技击部分也往往影响及于后来梁羽生、金庸一脉的“新派武侠”,故谓之“广派武侠”反而可收顾名思义之效。其中成就最大的,当首推我是山人。
我是山人(1916—1974) ,本名陈劲,从 1947 年 7 月 13 日开始,于《广东商报》连载《三德和尚三探西禅寺》(参见图 4),至 1948 年 6 月 18 日结束,共连载 345 期(初版时共五集四十九回),一炮而红,就此展开了他一生的武侠创作生涯。

三德和尚是《万年清》中至善禅师的十大弟子之一,在原书中三德和尚稳健老成,对胡惠乾之“以暴易暴”屡加规劝,但终是无法说服胡惠乾,故导致其最后死在高进忠之手。我是山人让三德和尚“起死回生”,所叙内容自然与《万年清》大异其趣。《三德和尚三探西禅寺》以三德和尚为主角,借用《万年清》中的角色重新演绎。
所谓“三探”,指的是三德和尚(刘裕德)奉了至善禅师之命,前往广东西禅寺,从李德宗手下夺回西禅寺,而李德宗为李巴山之弟,遂将《万年清》中许多对立的人马联系起来,发展出整体故事。故事中将至善禅师的十大弟子,作了更广泛的发挥,强调了南少林诸人“反清抗暴”的义举及精神,甚至拉来年羹尧的儿子年瑞卿出来助阵,最后则是福建九莲山的少林寺被焚毁,十大弟子除方世玉、洪熙官外先后丧生,至善禅师仅以身免,师徒三人继续怀着悲愤之心,推动反清复明、发扬少林的大业。
其中有个极重要的增益,攸关本书的宗旨,那就是增添了李二环这一角色。李二环是李德宗的女儿、李巴山的侄女,化名为高天赐的乾隆皇帝与她有段露水姻缘,故派遣高进忠、鲍龙前往广东,为李二环复仇,等于是结合了官家的势力,将少林侠客直接与清廷作了对立,凸显了少林侠客的民族主义精神。
这自然与《万年清》的主旨大相径庭,在 1948年集结成书的《三德和尚三探西禅寺》的序中,我是山人自谓:
或问:是书何以与《万年青》所叙少林事迹相径庭者,山人不能不有所言矣。《万年青》作者为清代时人,而少林派又为反清复明的人物,清廷所谓大逆不道者,若照事直书,则在清文网秋荼之际,其不如金圣叹之罹文字狱者几希,是以作者不能不歪曲事实,故于描写至善禅师、方世玉少林英雄全部覆亡。山人不揣冒昧,搜集清代技击秘闻,用小说家言,写成是书,纠正前人谬误,发扬少林武术。
在此序中,我是山人非常鲜明地凸显了他的“革命”立场,认为《万年清》的作者是迫于“文字狱”的压力,故不得不“歪曲事实” 。民国既已肇兴,此等顾虑已不存在,我是山人的《三德和尚三探西禅寺》就俨然具有“拨乱反正”的严肃意义了。
在我是山人的认定中,“满汉之别”“蛮夷猾夏”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自然不妨将《万年清》解读成“别有隐衷”或“歪曲事实”之作,但如就文本研析而言,恐怕就未必是可靠的。
少林寺是否“革命团体”,显然是不难辨别的,且不说至善禅师的十大弟子中童千斤就是旗人,而如前文所述及到的,五枚在第六回为方世玉解除危难之后,还刻意“再三嘱咐世玉留心学习武艺,将来效力皇家,以图出身”;至善禅师在第十五回的临别赠言,也殷殷以“天下无不散之局,只要你等将来报效皇家,博得一官半职,上可安国,下可安民,他日封妻荫子,显我教门,更要兄弟相和” [3]153相嘱;而在第七十六回,少林诸徒被官军剿灭后,“广东省城内的人民闻知白眉道人大破少林寺,杀死至善禅师等人,无不欢声载道,皆以为从此消除了天下之害” [3]153,文本如此明确,恐怕很难有转圜余地。从江喋喋开始,历邓羽公,到我是山人,其实都是“误读”。
“误读”的可贵,在于它的别辟畦径、自出新裁,原不必牵合于原著,但小说家往往偏于此中施其狡狯,言之凿凿地宣称,此方为“正读”,此与金圣叹之拦腰横斩《水浒传》,以及平江不肖生之重编新述“刺马案”,完全是同一机杼。
史学家考究历史,力求其实,而小说家正不妨“化虚为实”。由于其作品深切于人心,乃寖渐形成“以虚代实”的效应,南少林传说原在广东一带就颇流播于民间,在诸多“广派”作家齐力耕耘之下,遂不胫而走,掀起一片以“反清复明”为主干的“新少林传说”。
“新少林传说”的建构模式,首先在将南少林“定性”成一具有革命情怀的团体,孤臣孽子,深切国仇,凡所作为皆为“反清复明”作准备;相对地,敌对的团体,无论是清廷,或者是协助清廷的鹰爪,必然被描绘成残酷暴虐或利欲熏心的反派。
在邓羽公的作品中,这些反派皆以清廷和个别的“汉奸”为主,尚无所谓“门派”的对立,故《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中,对这些一度为清廷所利诱的江湖人士都是以民族大义加以规谏,如擅长“血滴子”的雷太保,乃终归“反正”,而对在我是山人笔下极力负面描摹的冯道德,更只说他与三德和尚的瑕隙,甚至还曾在“火烧少林寺”之前通风报信,未有与至善禅师对立为仇之事;但是在我是山人笔下,不仅冯道德本身是助纣为虐者之流,更壁垒分明地突出了“门派”的对立。我是山人在其后的《洪熙官三建少林寺》中,曾如此概括:
逊清乾隆初年,广州武风蔚然称盛,其时以少林派及武当派、峨眉派为最著。少林派创于河南省少林寺,后开支于福建九莲山,以至善禅师为首;武当派则源出于湖北武当山,以冯道德为领袖;峨眉派则出自四川峨眉,以白眉道人为主,三人本同隶于峨眉山星龙长老门下。
从邓羽公开始,南少林的谱系就已隐隐然建构成形,但只是借用《万年清》中的人物,且仅限于少林一派,连冯道德都是白眉和尚的门人;而我是山人却正式将“武当”与“峨眉”的门户树立了起来,“门派之争”自始成为后来武侠小说的主结构之一,其影响之深远是难以估计的。
邓羽公取“西鲁传说”为渊源,将时代推往明末,又将主要的“火烧少林寺”事件挪移到雍正时期,与《万年清》相距过远,且《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中删落了“方世打擂台”此一脍炙人口的传说,《少林英雄血战记》虽说别有叙述,但人物虽与《至善禅师三游南越记》重叠,却分明是另一个故事;而我是山人则将之“还原”于乾隆时期,让与方世玉有关的诸英雄“起死回生”,融会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遂使这些广东英雄摇身一变,成为“反清复明”的侠客,并各自演绎出精彩的传奇,可以说为侠客树立了“忧国爱民”的典型。
自此以后,草莽英雄直觉而充满非理性的意气成分逐渐削减,民族情怀、爱国意识成为侠客“分所当为”的义务与责任,其后梁羽生、金庸开创的“新派武侠”明显是承接着此一体系而来的。
“广派武侠”小说的生成、发展离不开其属于粤、港的地缘关系。但由于大陆 1949 年以后对外采取封闭政策,且视武侠小说为封建毒草,故原已在大陆风行一时的武侠创作顿告暂歇,武侠重心南移港、台二地;而台湾 1960 年的“暴雨专案”,恰巧就是完全针对以金庸为首的香港武侠作品而来的,在厉禁之下,这些“广派武侠”作品流通甚少,乃至如今欲寻求都千难万难。
可以说,“广派武侠”基本上就是一个相当封闭的体式,尤其是其“三及第”的文体,可谓是绝无仅有的。在流传范围有限的情况下,充满“民族意识”的“广派武侠”风格对台湾作家的影响其实也是不多的。在台湾早期的武侠作家中,以清代为背景者,为郎红浣(1897—?)与成铁吾(1902—1980),郎红浣本身就是八旗子弟,故不可能去诋毁、批判清廷,成铁吾倒是以《年羹尧新传》(1955)、《吕四娘别传》(1956)、《江南八侠列传》(1958)为“反清复明”张目,但别出一系,与《万年清》无关,而是从陆士谔一脉相传的。
1960 年后,台湾武侠小说在“暴雨专案”的寒蝉效应下,刻意“去历史化”,不愿碰触古代历史的是与非,唯一以清代康、雍、乾三朝为背景写作的独孤红,最是心仪郎红浣,虽亦提出民族主义的问题,但从未认为清朝政府是腐败或暴虐的。
因此,在武侠小说创作中,台湾作家对“南少林传说”的摹写可以说是“缺席”的。但是,台湾人对南少林、方世玉、洪熙官等还是相当熟悉的,这无疑要归功于其后大量以我是山人系列小说为蓝本的香港电影。
四、南少林电影大行其道
香港有关从《万年清》衍生、改编的电影,最早是 1938 年三兴拍摄的《方世玉打擂台》,由洪仲豪导演,基本内容完全是由《万年清》中方世玉的前半段故事敷衍而成。来年,又有《方世玉卷二之胡惠乾打机房》《火烧少林寺》,则是续演下半段故事。在《胡惠乾打机房》中,结局是胡惠乾顺利清除了与官府勾结的机房恶霸,但还没有与民族主义相联结。
有趣的是,1948 年洪仲豪所拍的《方世玉与苗翠花》,虽亦衍生自“方世玉打擂台”,但却于片尾特别强调“广东精神”,可以看出浓厚的地域观念。大体上要到 1949 年以后,才逐渐摆脱《万年清》的影响,而与“广派武侠”小说衔接,开始展现出“反清抗暴”的主题,如 1949 年由顾文宗执导的五部片子:《方世玉胡惠乾三探武当山》《方世玉九战蛾眉山》《方世玉万里报师仇》《洪熙官血溅柳家村》《方世玉火烧红云寺》(参见图 5),据《香港电影检索》,这五部片子的“内容简介”分别为:

出身少林寺的方世玉为救师兄三探武当山,胡惠乾为报父仇而力战机房恶霸,方世玉得知吕英布作恶多端、强暴妇女,而雷大鹏又杀害良民,为伸张正义、除暴安良,决与胡惠乾连手除奸。
峨眉、武当商议大计陷害少林正宗,少林传人方世玉及女侠李翠屏与高手展开连番血战。
方世玉的师父至善禅师遭武当派的冯道德以“千钧脚”踢死,为报师仇,世玉苦练“切掌术”,将冯道德击毙。
清末朝政腐败,少林派群起举义,结果少林寺为清廷挥兵焚毁,仅余洪熙官等人能突围逃脱……完成反清大业。
少林寺出身的方世玉,武功高强而且疾恶如仇。本片描述他闯乾坤洞、血战峨眉派、以及用阴阳弹火烧红云寺。
从简介中可以看出,这些电影是如何受到我是山人系列小说影响的,其中最明显的是原来在《万年清》中与方世玉或南少林对立的人物,如冯道德、吕英布、雷大鹏乃至峨眉派、武当派,全都在强烈的民族主义意识中被归到了“反派”;相对地,南少林诸人也摇身一变,成为“仗义锄奸”“反清复明”的“侠客”。
台湾在 1950 年代起开始引进香港电影,而在大陆相对封闭的情况下,台湾向来都是港片非常重要的市场,因此,从 1938 年迄 1996 年,香港 60 余部有关南少林的电影(见表 1)八成以上都曾经在台湾上映过,台湾观众自然而然接受了以方世玉、洪熙官为首的“反清抗暴”的侠客形象。
1950 年代至 1960 年代,台湾木偶戏《少林寺》风行一时,据“亦宛然”的李天禄口述,当时他就是由香港带回我是山人的武侠小说改编成《少林寺》的,而以洪熙官为主角,并且强调“这部《少林寺》和清朝时已传入台湾的旧本《少林寺》不一样,其中已经加入打倒满清、推翻异族的思想” ,此戏在台湾大受欢迎,可以说是奠定了“亦宛然”在台湾木偶戏界地位的重要剧目,可见在电影及地方戏剧的双重影响下,“广派武侠”是如何地深入人心了。


当然,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些以“反清抗暴”为主干的电影,免不了有人物平面化、情节模式化的缺憾,观众习久生倦,这是必然的。从表 1 中的影目看,1950 年代以前约有10 部;1950 年代至 1960 年代最多,有 27 部,但其后逐渐减少,正可以说明如此的主题是很难永久持续下去的。
因此,导演不得不在武打上予以特殊的强调。1938 年的《方世玉打擂台》是香港首次启用“武术指导”的影片,可说是奠定了此一基础,而由于其后声、光、化、电技术的高速进展,武打更成为武侠片不可或缺的元素。同时,也由编剧绞尽脑汁,各逞奇招,做各种不同的开展及衍生。
1993 年,由元奎导演,李连杰、萧芳芳主演的两部方世玉电影,巧妙地将乾隆皇帝的身世、金庸小说中的“红花会”等糅合为一,彻底翻转了雷老虎的形象,不仅颠覆了雷老虎在“广派武侠”中的恶霸形象,取得诙谐搞笑的喜剧效果,更冲淡了民族主义的严肃性,居然大受观众欢迎,分别挤进了当年十大卖座电影之中,在台湾也轰动一时,可见其间自有不得不变的道理存在。

此一缺憾,事实上自“广派武侠”中衍生而来,自《三德和尚三探西禅寺》后,我是山人陆续创作了高达数十部的“南少林”武侠小说,尤其是特别青睐于洪熙官,畅快淋漓地抒发其一片“革命”的忠悃,人物虽多,却往往千人一面;情节虽可无限衍生,却始终难以跳脱原有的窠臼,在风行一时后,势必渐告沉寂。
1954 年,梁羽生所领衔的“新派武侠”肇生;1955 年,金庸《书剑恩仇录》继之,“广派武侠”的风头遂为“新派武侠”所掩,“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武侠小说又是一番新的局面了。
五、结语:《万年清》之“万年青”
综上所述,《万年清》从咸、同之际问世以来,糅合了前此侠义小说的诸多特色,藉乾隆皇帝游江南的民间传说开展,带出广泛流传于闽、广二地的南少林传奇,尽管在人物的塑造、情节的设计、结构的安排上很难称得上是佳作,但却相当意外地,在往后的一百多年间,掀起不小的浪潮,先是有江喋喋的《少林小英雄》推衍其绪,将其中原带有浓厚“市井英雄”色彩的人物敷设成侠客型的英雄,然后又在夙具强烈革命意识的广派作家手中,进一步赋予了其“反清抗暴”的正义形象,最终又在香港电影的推波助澜下,广泛且深入地流播于民间,寖至成为家喻户晓的民间传奇。
“市井英雄—侠客—志士”的演化径路,可谓相当清晰,从中正可以窥见一个英雄从诞生到成长的过程中,是如何逐步加深其道德形象、矫正其行事风格、标榜其爱国忧民意识的。民国以来,武侠小说盛行不衰,而从侠义小说蜕转成武侠小说,无疑地,《万年清》起了关键作用。
光绪十九年,上海英商五彩公司的石印本二集二十六回的题笺,有“绘图圣朝鼎盛万年青”字样,不知是出版商有意如此,还是校对偶有舛误,后来的作家、学者在论及此书时,往往皆以《万年青》为名,尽管此名大失原作本意,也属“误读”之一,但此一误读,却无意间预示了此书后来足以“万年长青”的命运。
揆其原由,大体有三:一是《万年清》糅合了前此侠义小说之长,而特别强调了“武技”的施展及运用,足以使后来的武侠小说及武侠电影据此而别有开展;二是其衍述的故事恰是民间喜闻乐道的传闻、轶事,充满了可添枝加叶的可能性,足以使后起者发挥无限的想象力;三是其中人物的“可塑性”极强,后起作家得以依据个人不同的思想观念予以重塑、再造。
于是,就在各个不同时期作家的分头努力下,《万年清》故事虽各有不同的开展,却也各具特色,而在香港武侠电影的助威助阵下,直到如今,还是为人津津乐道。前一个百年已往,但看后面还有几个百年、千年,以至于“万年”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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