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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31-35章

2021-09-23 08:52 作者:独活氏  | 我要投稿

【转载自】晋江文学城

作者:南方赤火


31 素琴弦已绝,不绝是南音

       奉书已经忘记该怎样做一个相府小姐了。她茫然坐在属于自己的小床上,一样一样地辨认房间里的器具。文璧派了几个丫头老婆子服侍她。几个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旧布,小心翼翼地解开她乱蓬蓬的长头发,从里面簌簌的抖出沙土,以及里面裹着的、挣扎着的几只小虫子。

  她被脱了个精光,按进滚热的浴桶里。丫环们用皂角给她洗头发,打了三遍皂,乱草才逐渐变成了绸缎,一点点泛出光泽。她从没感到自己的头发这么沉过。一个老婆子托着她的一头黑发,一边轻轻捋着,一边啧啧称赞。

  她又被抱进另一桶干净的水里。丫头们用手巾把她全身上下都搓了个遍。她的胸脯被搓得有点疼,后背也热辣辣的,感觉水温烫得难以忍受。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便适应了。泡在热水里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她只觉得骨酥筋软,慢慢便沉沉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看到自己的皮肤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水面上漂着一层奇怪的渣滓。

  还有一盆香香的水,是给她洗脸的。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过敏的红斑,也许是被虫子咬的,时常发痒。被那水一洗,感觉凉凉的,一下子就不痒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环捧了一个象牙盒子,用手指头尖儿挑出些膏油,轻轻给她点在脸蛋上,打圈儿涂开,润润的,舒服极了。那丫头捧着她的脸,笑道:“真是个标致的小姑娘,可惜晒黑了些儿。等养上几个月,把皮肤养细了,那可就成了瓷人儿了,真真的小姐样子!”又低头看了看她的一双脚,捂着嘴笑道:“可惜了的,不过现在缠上,还来得及。”

  奉书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脚,忍不住脸红起来。脚底的老茧已经全给磨去了,摸起来滑滑的,白白净净的脚趾头像珍珠一样,此时正忸怩地在地毯上蹭着。只有一点美中不足,这双脚和她的个子一样长势喜人,这两年来走路太多,又没有合适的鞋子束缚,脚趾不免长得太开了些,脚面也嫌太宽,和记忆中姐姐们瘦小的纤足比起来,简直像青蛙。

  更羞人的是,一个老婆子居然让她躺下,张开腿,说要看看她“受没受委屈”。她开始不肯,让那婆子装模作样地吓唬了几句,也只好照做了。她说不清那婆子做了什么,但只过了一小会儿,那婆子便笑眯眯地拉她起来,说完事了。

  做完了这些,她才被允许穿上衣服。刚刚搓洗过的肌肤细嫩无比,刚刚碰上白白的棉布,她便叫疼。丫环们笑着让她忍一忍。刚穿上中衣,便来了一个中年妇人,说是裁缝,把她上上下下都量了一量,对她说,过得两天,就能穿上丝绸衣服了。

  中衣外面,是一件小巧的鹅黄短襦,外面罩了轻薄的樱桃红半臂,布面上熏了淡淡的香。这些都不用她自己动手,她只要平伸双臂,衣服便一件件套上身来,衣带也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系。随后她又被围上一条豆绿旋裙,那布料上织着密密的暗纹,滑得让她忍不住想摸。丫环们说,这是文大人派人从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未免不太合身,请小姐将就下。

  奉书却觉得这些衣服好像是为自己量身做的一般。她此前穿的,一直是七拼八凑的成年人衣服,有的衣襟能绕她的肚子一整圈,有的拖在地上,好像唱戏的戏服。自己不还都是穿得有模有样?

  她刚这样夸完口,走了一步,就被裙子绊倒了。几个丫环连忙扶住,捂着嘴,吃吃地笑。

  一个丫环跑了出去,捧回来一大卷白布,还有一双翘头绣花绫鞋,笑着说:“这是我前天刚做好,本打算自己穿的,小姐先将就穿罢,我明天再给你做一双新的。”

  奉书简直无地自容。那丫头少说也有十四五岁。

  她听话地用白布把自己的脚一圈圈缠紧了,套上那双十四五岁女孩的鞋,只觉得不会走路了。紧绷的感觉从脚尖一直传到膝盖,嫩嫩的脚趾头隐隐作痛。两个丫环不失时机地跑上来,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奉书见那小瓷瓶被放在一旁,赶紧拿起来重新揣在怀里。

  接着便是梳头打扮。她坐在梳妆台前,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会儿摸摸胭脂盒子,一会儿又拿起梳子看了看。那梳子忽然被人抽走了,紧接着头皮一紧,有人在她的头顶上摆弄起来。指尖在头皮上轻轻划过,她闻到了桂花油的香气。

  奉书还不到及笄的年纪,因此只是略略挽了一双微微垂挂的平髻,剩下的头发就披散在肩上,额前的刘海也被稍微修剪了一下。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里被插上了两朵桃红绢花,系上了带珠子的红绳。脸上被扑了些粉,搽上馨香的胭脂,眉毛也被稍微画了一画。她简直不认识自己了,给她打扮的几个丫环也是一脸惊喜。她忽然想,倘若壁虎见到了自己这副模样,说不定要笑痛肚子。若是蝎子见到了,说不定会撇撇嘴,嫌弃她。

  想到蝎子,心里忍不住一痛,连忙把这想法抛开去,只是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胭脂盒子。

  耳垂忽然痒痒的,被人捻了一捻。一个丫环不失遗憾地说:“耳洞全长上啦,来,我再给你穿下。”

  “别,不要!”她连忙跳起来,惹得四周几个人都惊叫了一声。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穿耳洞,倒也不记得有多痛,只是一腔恐惧之情难以忘怀,好几天才消失。

  但抗议也是徒劳的。她被拉到另外一个小凳子上,蒙住眼,还没坐稳,便觉得右耳飞快地痛了一下。刚叫出一声,左耳又是一阵刺痛。她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尖声长叫起来。过了一会儿,却也觉得没那么痛。微微睁开了眼,只见一个丫环托着一双精致的牙白色玉坠儿,笑嘻嘻地道:“好不好看?过两天,就能戴上啦。”

  吃了几日的炖肉、菜羹、精米,她的脸蛋很快就又红润了起来,手背上的骨头也不怎么看得见了,束上衣服时,胸前的肋骨也不那么明显了。文璧每天都打发人来探视她,但是他本人则公务繁忙,直到上元前后,才闲下来。

  奉书早就盼着再见二叔,可心里面一个小小角落却不自主地想:“公务繁忙,只怕是忙着交接事务,熟悉做蒙古官儿的规矩吧。”二叔和李恒互赠节礼,始终是她心里难以原谅的一个疙瘩。她暗暗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李元帅呢。”

  但当文璧派人叫她去跟他吃饭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便去了。几个丫环追在她后面,给她插发簪、戴耳环、理腰带、掖裙子。她脚上裹得紧紧的,跑不快,也只能任她们为所欲为。

  好在她还没忘了拜见二叔的礼数。文璧微微一笑,将她扶了起来,说:“总算不是那天的小乞丐样儿啦。来,今天没外人,你陪二叔痛快吃一顿。”

  她早听说了,二叔此前孤身守城,早把他的妻儿,也就是自己的婶娘、堂兄送回了江西老家,那里的战火已经平息,元军基本上不再烧杀抢掠了。

  奉书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却看到文璧眉眼里的忧虑。她流浪了那么久,心思早就变得敏感起来,问道:“你平日里总是吃饭不痛快吗?”

  文璧一愣,忽然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竹笋吃了,说:“岂止是不痛快!天天要跟那些蒙古人攀交情,他们爱吃的,都是些带血丝的烤肉,烤一块,用刀割一块,你皱一皱眉头,他们又不高兴,能怎么办?奉儿,今天这一桌菜多肉少,你可别嫌弃啊。”

  她想到自己此前一路上吃生肉的苦处,将心比心,不由得涌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感,淡淡道:“难怪这几天你那么忙,原来是忙着学鞑子习俗来着。”

  文璧手上的筷子僵了一僵,说道:“怎么说话呢?”

  “好,好,就算我不说,你当别人不会这么想吗?”

  文璧眼中闪过一丝愠意,耐心道:“奉儿,你要知足。他们不信任汉人,这几天听说我府上多了个小姐,也随口问过。我只说你是我的闺女,在战乱中失散的,刚刚相认。那天见到你的那些兵士,我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好容易才一个个堵上了嘴。你也要忍着些气,别让外人抓到什么把柄。”

  他这话超出了奉书的理解能力。她仔细琢磨了半天,才觉得一股冷汗沿着后背流下来,把丝绸的内衣浸得透湿,“你没告诉他们,我是爹爹的女儿?”

  文璧叹了口气,道:“我要是告诉了,你还能在这儿吗?我虽然降了,你爹爹可还……唉!”

  她再也顾不上讥刺二叔,失声问:“我爹爹在哪儿?他怎么样?”

  文璧望着一桌子菜肴出神,半天才道:“活着。”不再说一句话。

  她急得快哭出来,摇着文璧的胳膊,轻声道:“二叔,我不乱说话了,你快告诉我,爹爹现在怎么样?”

  文璧勉强一笑,道:“你看你,说是要陪我痛快吃顿饭的,一来反倒给我找不痛快。”却没再斥责她,而是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叠纸,扔在几上,示意她看,“读的书还没忘吧?这两首诗,是最近外面在传的,有人给我抄了来。你看看吧!”

  奉书凑过去,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一首七绝: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

  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她读了两遍,就明白了。文天祥号文山,文璧号文溪,这第一句的“溪山”,指的无异就是他们俩。作诗的人是讥讽文天祥、文璧两兄弟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屈膝投降,就像两朵异枝的梅花。古来文人笔墨如刀,这字面里透出的讽喻,却比她口中能骂出来的要恶毒得多。

  奉书抬头,看到文璧也盯着这首诗,面色灰败,眼中模模糊糊的。她想象着这首诗流传在街头巷尾,被茶馆里的长衫秀才口沫横飞地念出来,心一下子软了,拉住二叔的手,说:“这些人什么都不懂的,就知道瞎写。”

  文璧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抓起纸来,似乎是想撕掉,但最终没有撕,而是把它抛在一边,冷笑道:“要是让这作诗的上战场拼命,不知道他能坚持几天不投降?”

  奉书抿着嘴,不予置评,见下面另一张纸露了出来,上面抄着第二首诗,似乎是一首七律,便一句句地读起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只读了一遍,就觉得心头好像堵住了,宣泄不出来。她感到纸面上呼之欲出的悲凉,包裹着自己的全身,磅礴的沉重感让她简直捧不住那纸。她隐隐起了个想法,又太敢问,手指在纸面上摩挲着,半天才小声道:“是谁写的?”


32 人谁无骨肉,恨与海俱深

        “是谁写的?”

  文璧拉着奉书坐下来,微笑道:“是李恒给我来信,信末附了这一首诗。他的信中说,张弘范擒到你爹爹,要他跪拜,他不跪,最后张弘范只得和他长揖相见。张弘范还劝他投降,却被他骂了回去。只好把他囚在海船里,一同从潮阳驶过来,和李恒在崖山会师。也就是前几天,李恒上船去劝你爹爹写信招降张世杰。你爹爹送出来的,却是这一首诗。张弘范、李恒读了,也就不再劝他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勾勒出一番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奉书捧起字纸,把父亲的诗读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耳中仿佛真的听到他在说这句话,对自己说。她的眼泪落在纸上,把字都浸模糊了。

  她突然放下纸,问:“那么爹爹现在在崖山?李恒、张弘范也在那儿?他们去那儿干什么?崖山又在哪儿?”

  文璧苦笑道:“没错。不光他们在,张世杰、陆秀夫,还有小官家,还有杨太后,还有……所有的人,都在那里。”

  二叔告诉她,崖山是广州南边海里的一个小岛,位于珠江出海口,是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弹丸之地,两山相对,地势险要。文天祥的督府军溃败后,大宋在陆地上再无精兵,也无寸土,最后剩下的几十万官、民、兵、船,全都驻扎在那小岛周围,再无退路。

  最后的决战势在必行,唯一不确定的,便是时间和结局。

  奉书只觉得脊背上一股凉意,“张弘范把爹爹带到那里去,做什么?”

  文璧轻轻将字纸卷了起来,双手放回到书架上,说:“让他劝降。”

  “他才不会!他不是拒绝了吗?”

  “那就看着。”

  她全身寒毛直竖,说不出是恨还是怕,忽然拉住二叔的袖子,乞求道:“你让他们放了爹爹!让他们别打仗、别杀人了!你不是已经做了蒙古的官,他们会听你的,对不对?李恒还求过你写字呢……”

  文璧微微苦笑,“我?他们没把我也派到崖山,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奉书一口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全然不辨滋味,心中一会儿闪过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会儿闪过五坡岭熊熊的火光,一会儿又是那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定,含着一口饭,忽然抽噎起来,啪的放下筷子,小声说:“二叔,我要……我要去崖山,去找爹爹。”

  文璧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扬了扬头,也不擦泪,道:“要是官家赢了,张弘范也不会放过爹爹,对不对?要是官家输了,爹爹……他定是要舍生取义了,对不对?他在诗里说他害怕,说他孤苦伶仃……我要去陪着他,就算是死,也……”

  文璧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瞎说!张弘范也是知晓礼义的读书人,他向我保证过不会杀你爹爹!他也不会……”

  “他也不会让我爹爹求死,是不是?二叔,你,你……”她想说“你也真会为他说话”,可是终究不敢出口,胸脯一起一伏的,把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但文璧显然听出来她要说什么,强抑着怒气,说:“有好多事情你不懂!别自以为是!”

  “是,是,我什么都不懂!张弘范是大好人!他和五虎大王勾结,明知道他们……哼,明知道他们做的尽是伤天害理之事,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李恒也是大好人!他在空坑没捉到爹爹,就把一村子人全杀了,连几个月的小婴儿也没放过!大好人抓了我娘,抓了我哥哥姐姐,害他们死……”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

  文璧喝道:“住口!你还找打是不是!”巴掌举起来,看着她一脸无畏的神情,却没落下去,而是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没什么人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你娘和你二姐没死!当年,你二哥受伤太重,没能挺过去,李恒自责了好几日,后来派人把其余人客客气气地解到了大都,你知不知道?”

  她吃了一惊,还没决定要不要反驳,又听二叔继续道:“当年你爹爹反攻赣州的时候,咱们老家还在蒙古人手里,有人献计让李恒去庐陵掘咱们的祖坟,坏你爹爹的锐气。他反倒把那人训斥了一番,说打仗就凭真本事!就凭这件事,我文璧领他的情!还有张弘范……”

  她心中一跳,顿时忘了自己还要再说什么。坏人难道也会做好事?坏人做的好事,算不算真的好事?随即扁扁嘴,道:“不掘人家的祖坟,算得什么好事?李恒祖坟我也没掘过,难道他能对我感恩戴德不成?”

  文璧一把捏住她下巴,低声喝道:“小祖宗!你少说两句!”

  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疼得说不出话,眼泪呼的一下涌了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却见二叔的眼神中似有一点点惊惶,顿时明白了,等他放了手,便含含混混地低声说:“你怕让人听到?这蒙古的官儿,做得也不太舒服嘛。”

  文璧沉默半晌,才生硬地道:“刚才疼不疼?”

  疼。她扭过头不答,一半是疼,一半是倔强。

  文璧伸手抚着她的脸蛋,抹掉她的泪水,轻声道:“奉儿,有些事情,不光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她默默点点头。她毕竟是书香世家教出的闺女,和长辈这样顶嘴,已经到了她所能叛逆的极限。心中似乎是原谅二叔了,可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诫自己,二叔方才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倘若父亲在他的位置,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会怎样做?

  他们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剩下的饭。她把父亲的那首诗要了回去,铺在自己的房间的小几上,不时地向上面瞟一眼,她越看越觉得,这是父亲向自己告别的诗。

  她心中起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我要去崖山。二叔也许会说这是无稽之谈,会把我驳得哑口无言,可他终究没法日日盯着我。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二叔说过,崖山距这里只有几日的路程。我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见到爹爹。”

  在她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自己也不敢深想的念头:“我到了崖山,便想办法混进元军队伍里。只可惜我那身蒙古袍子早就让人扔了,不过也没关系——是了,我就说我有紧要军情禀报,要求面见李恒。见到了,就用那毒`药送他上西天。他再多疑,也绝不会想到,一个小女孩手里会有这么一个要人命的东西……二叔说他对我家有人情,大不了我杀了他之后,朝他磕个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李恒一死,元军必将大乱,水战就打不起来了……我如果还能趁乱把张弘范料理掉……那……那就能把爹爹救出来……”

  至于自己做了这些后,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不必去想,也不敢想。

  她觉得自己这几日里,好像已经长大了几岁一样。她不动声色地谋划着,不再和二叔顶嘴,而是乖乖地陪他吃饭、说话、下棋。她说自己要做衣服、买首饰,向二叔讨零花钱。文璧本来也不太清楚这些女孩子家的东西到底能花费多少,又可怜她这两年遭受的苦难,每次都会慷慨答应。她管丫环要了一块磨刀石,说要磨一磨房里的剪刀,实际却磨利了自己的匕首。她还嫌不够,把剪刀也藏了起来,让丫环以为剪刀丢了——实际却是被她打到包裹里了。

  文璧见她开始听话了,也就时常和她说一些时局的消息。她知道此时大战还没开始,双方都还在遥相对峙。宋军一方,张世杰把所有的舟楫用铁索连起来,一字排开,严防死守。而元军一方,则有源源不断的援兵陆续到来。无数北人,趁着张世杰排兵布阵,慢慢适应着海上的行船生活。

  她想:“张世杰这个法子,不是等着挨打吗?”可随即又想,他的这个战术,自己似乎在哪本书里看过,是《三国志》?说不定真的会有奇效呢。

  只是当她听说元军已经占据了崖山的入海口,切断了宋军的淡水供应时,便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她跟二叔说要出去逛逛街。她自从除夕夜进了二叔府上,就没出去过。

  文璧丝毫没有起疑,反而笑着说:“也好。从小你就是个闲不住的闺女,以后长大了,可就不好抛头露面了。趁现在多出走走也好。”

  她抿着嘴,用力点点头,觉得很对不起二叔。

  文璧又说:“别带太多丫头,莫要张扬。”

  正中下怀。她连忙又点头。

  谁知文璧想了一想,补充道:“你的那几个丫头也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不顶事的。我让小黑子跟你们去,万一遇到事,他一个能顶三个。”

  有些棘手,但她也不是没办法。小黑子一向听她这个五小姐的话,把她当做一个宠坏了的小孩子。尽管她都十一岁了,但他还总是喜欢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转圈。

  她把打好的包裹捆在腰里,外面罩了一件大斗篷。反正现在还是正月,穿得臃肿些,也属正常。她戴上小耗子编的一个狗尾巴草手环,是能带来好运气的,轻轻易易便出了府。踱到热闹的街市上,左看看,右停停,故意买了不少又重又不值钱的玩意儿,一样样挂在小黑子身上。

  到后来,几个丫环手里也都提满了吃食点心。她承诺等回家之后,这些点心赏她们一半,因此几个丫头也都高高兴兴地看着她一样样地买。直到她看到一家卖烤山雀的,和壁虎烤的那些一模一样。奉书一下子想起了自己那些小伙伴,鼻子一酸,再也无法假装兴致勃勃。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小黑子说:“我要找地方解手。你在这儿等着我别动。”

  小黑子连忙摇头,厚嘴唇朝自己的肩膀努了努,意思是要把她驮回府里去,很快的。

  她跺一跺脚,“我等不及了!再说,我还想再逛呢——阿染,你陪我去。”

  阿染是她年纪最小的一个丫环,娇娇怯怯的,和她差不多高矮。奉书知道,要是自己一个人都不带,只怕这些人瞬间就全都会疑心。

  阿染于是放下自己手里的物件,带着她穿过小巷,来到僻静处。奉书的手忽然有些抖,心想,若是自己真的逃了,这些丫环,还有小黑子,恐怕全都要挨罚吧?

  一边想着,一边抽出匕首,顶在阿染脖子上。阿染完全想不到小姐竟会有这般举动,一下子惊呆了。

  “不许叫!”

  阿染也不过十三岁,此时早没了主意,只是胡乱点头,说:“小姐饶命!”

  “你乖乖站在这儿,不许出声,数到一百,才许动弹!否则我杀了你!听明白没有?开始数啊!”

  她连连催促,阿染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战战兢兢地道:“一、二……”

  “数慢些!”

  “是,是……一……”

  在阿染的数数声中,奉书飞快地收回匕首,左右看了一看,拔腿便跑。


33 老马翻迷路,羝羊竟触藩

        奉书凭着对惠州城一点残存的记忆,朝着城门方向狂奔。她自从重新缠脚以来,每天走不过几十步,每一步更是都慢吞吞的,从没这样撒丫子跑过。跑了片刻,双脚便酸痛起来。但是她这些日子饮食不缺,力气倒是增了不少,咬咬牙,反而跑得更快了。街上的行人见她一个大家闺秀不顾形象地奔跑,不免侧目,但她也管不得了。

  远远地看到了城门,她才忽然有些担忧起来。门口守着几排卫兵,都是元军装束,看样子至少有三四十人,对进进出出的百姓一个个地盘查。她从来没有在白天看见过城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里居然会查得如此严格。

  她急中生智,拉过一个挑担卖柴的老翁,一边喘着,一边低声说:“老公公,我假装是你的孙女,跟你一起出城去,好不好?”不由分说,抢过他肩膀上的担子,就想挑在自己身上。谁知那担子却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她托不住,一下子又掉到地上。

  那老翁拾起担子,挑回自己肩上,奇怪地看了看她,好像在打量疯子。

  她又是一遭急智,摸出一小把钱,叮叮当当塞进那老翁手里:“就说我是你孙女!”

  那老翁钱还是认得的,全身一颤,连忙揣进怀里,点了点头。

  奉书低着头,跟在那老翁身后,果然立刻便被兵士盘问上了:“是干什么的?”

  那老翁不慌不忙地道:“城外果子狸村,卖柴的。”

  那兵士点点头,挥手让他过去了,又瞟到了奉书,眼睛一下子眯成了一条缝。

  “敢问是哪家的小姐?出城做什么?”

  奉书心里猛地一跳,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怎么看出来自己是大家小姐?硬着头皮答道:“是……是那个卖柴老公公的孙女。”

  那兵士狐疑地看了看那老翁。那老翁却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小姑娘消遣老头子哩。”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边走边伸手在怀里叮叮当当地摩挲着。

  奉书瞠目结舌,一下子觉得被骗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先给钱,应该等出去之后再给!”

  那兵士看看同伴,不禁哈哈大笑,“小姑娘发梦呢?那老头儿的孙女要是能穿得起你这身衣裳,他也不卖柴啦!老实跟大伯说,你是哪家的闺女?”他的语气居然挺客气的,不知是不是看在她这身衣服的份上。

  奉书这才发现自己简直愚蠢透顶。这样一件狐毛领斗篷,配着下面的绣花缎裙、金丝荷包,怎么会是一个卖柴老翁的孙女?这也要怪她此前一年多里,完全没穿过像样的衣裳,早就忘记了“人靠衣装”的千古名训。

  不过还没输。她一边估摸着阿染此时到底数到了几,一边鼓起勇气说:“我是文大人府里的亲眷,今天出城来散散心,你们放我过去。”

  谁知几个兵士更是疑惑:“出城散心?怎的一个下人也不带?你和文大人怎生称呼?”

  她觉得此时阿染肯定已经嚷起来了。大冷天的,她的鼻尖却细细地冒了汗,镇定了片刻,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出去,文大人也是准了的。”一着急,把怀里的铜钱、纸钞、银子全摊了出来,“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吧!”

  这是她头一次独自使钱。她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不知这些银子够不够。她看到那些兵士皱起了眉头,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心想不妙,估计是不够。

  一个小军官闻声赶来,一句话由远及近飘进她耳朵:“先扣下,查查到底是哪家的……怎么会有惠州府的官银……”

  奉书这才意识到,寻常老百姓家里怎么会有银子?登时慌了,心一横,低头朝几个兵士一撞,肩膀从人堆中挤出一条小缝,撒腿就跑。身后的兵士轰的一声叫了起来:“站住!”“往哪儿跑?”

  她全然不管,仗着自己身子矮小,居然接连绕过了好几个守兵。突然脚下一扯,竟是被长裙绊了一跤。她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裙子跑。眼看前面又是一个年轻兵卒,扑过来拦自己,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抽出匕首,吼道:“让开!”那守兵却伸手来架她的胳膊。她用力一挥,感到一阵阻力,那兵“啊”的一声痛叫起来,肩头的衣服一下子染红了。

  她听到身后和头顶上乱糟糟地嚷了起来:“杀人啦!”“叫长官!”“截住她!”愈发心慌,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也来不及去捡。面颊滚烫,脚底下轻飘飘的,仿佛不受自己控制。

  突然咻的一声,竟是一枝箭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她只觉得右耳一阵火辣辣的痛,电光火石间,蓦然想起当日在空坑逃命时,那擦着自己身子飞过的箭矢,还有那一派断崖、大江……她尖叫一声,全身一下子没了力气,踉跄着绊倒在地上。几柄腰刀瞬时指到了她的面门,几只手像钳子一样把她拽了起来。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但是她在一群守兵背后,看到了一个黝黑高大的身影。小黑子一脸焦急,背上还背着一袋她买来的笔墨纸砚,口中“嗬嗬”叫着,一双大黑手分开守兵,大步赶过来。他的一步顶得上常人的三步。他这般面貌,惠州城里独一无二。众兵卒知道他是文璧府里的人,一时间没人拦他。

  奉书终于后悔了,呜咽道:“小黑子……快救我……我没想害你们,我只是……呜呜……你快让他们放了我……别杀我……”

  那守城的长官朝小黑子略略一揖,问:“这姑娘,果然是文大人府上的?”

  小黑子点点头,瞪了那些守兵一眼,他们便收了刀,放了她的胳膊。

  这时候,她的几个丫环才哭哭啼啼地赶了过来。她们叫着“小姐,小姐!”一时却赶不到她身边。城门口早就堵了一群百姓,吵吵嚷嚷的看热闹。

  奉书见守兵都已经退下,忽然心中起了个滑溜念头,一把推开小黑子,转身又要跑。可是小黑子的长胳膊一伸,便又把她捞了回来。小黑子神情有些焦躁,一把拉住她,便往回走。他的手好像铁铸的一样,任凭她怎么甩,都甩不掉。她想咬他,可是他太高了,够不着。

  她一进府门就跪下了。文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身上的东西被一样样翻了出来:城门口丢下的匕首、磨得雪亮的剪刀、几件金银钗环、狗尾巴草编的一大堆首饰、写着父亲诗句的纸、还有……

  “别动!别动那个瓶子!”她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抱住瓷瓶,把它压在身子底下。

  文璧怒不可遏,见她还敢造次,狠狠踢了她一脚。他是从公堂上匆匆赶来的,脚上穿着皮制的官靴。她被踢得滚了一两丈远,肋下痛彻心扉。两只手仍是紧紧握着,死活不松。

  几个丫环匆忙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谢罪,给她求情。

  文璧并不知道那瓷瓶里的乾坤,但那匕首和剪刀已足够让他大发雷霆了。

  “说!为什么要出城?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伤人?”

  奉书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只听到了二叔的最后一句话,隐隐约约地想:“还好,那人没死……”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事!”

  她挣扎着爬起来,蜷成跪下的姿势,像蚊子一样细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你偷偷准备了多久?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二叔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

  她说不上来。二叔哪里也没有对不住自己。她觉得自己后悔了,但悔的并不是逃出去的心思,而是那个幼稚得可笑的出逃计划。因此她抿住嘴,把手中的瓷瓶塞到怀里深处,不说话。

  文璧怒道:“在外面野了那么久,一点规矩都不懂了,是不是?你在家时,你爹是怎么教训你的?”

  奉书忽然有了一丝凛然的感觉。成王败寇,敢作敢当,自己没做好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便是。于是她微微抬起头,说:“他会打我……”咬了咬嘴唇,又补充道:“可是,可是也没打过太多次……”

  “打。”

  周围的下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嗫嚅着不敢说话。

  “我说了,打!”

  于是奉书让几个丫头婆子按住,狠狠吃了一顿笋炒肉。竹板上的筋络嵌进娇嫩的皮肉里,发出闷闷的响声。她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坚持到最后,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眼泪就簌簌而下,钝痛变成了热辣,热辣又重新变回了钝痛,直痛到脊梁骨里。

  若是小时候,她是会向父亲撒娇讨饶的,可是现在,大约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况且,她已经忘了怎么撒娇了。

  况且,小时候,她挨打过后,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温馨的家,是母亲心疼的眼神,间或还有喂进嘴里的一颗蜜枣。可是现在,她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地板,和一双黑漆漆的官靴。

  她想到小时候,便嚎啕大哭起来,怎么也停不住。她看到二叔微微闭了眼,转过脸去,可是没说一句话。

  小黑子忽然跑过来,扑通跪下,指指她,一双醋钵大的拳头狠狠击着自己的脑袋。他是说:这事我也有责任,要打便打我吧。

  文璧连忙制止了他,扶他起来,又看了一眼哭得不成样子的奉书,狠下心来,说:“不怪你。野丫头欠教训。”

  小黑子摇摇头,伸手挡在奉书身上。打她的婆子一个不留神,竹板便抽在了小黑子的手背上,眼看着便肿了起来。小黑子的皮肤是漆黑的,肿起来还是漆黑的,看不太出来。但小黑子已经痛得龇牙咧嘴。

  文璧重重叹了口气,挥一挥手,让那婆子停下。奉书感到有节律的疼痛骤然消失,全身所受的伤痛却似突然反噬出来,一股血流从大腿直冲上后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晕过去的一刹那,她听到几个丫头的惊叫。


34 匆匆十年梦,故国黯销魂

        奉书发了烧,只能趴在床上,额头抵着一个盛满凉水的羊皮袋。一天三次的上药,每次都让她鬼哭狼嚎。她感到有人走马灯似的来到身边,有时是大夫,来给她诊脉,有时是丫环,来喂她喝水,有时则是文璧。当她感到来人是二叔时,便把手藏在身子底下,不让他握。文璧问她难受不难受,她不答。

  文璧开口和她说话时,她却不能不听。

  “你怎么不早说,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伤,还断过腿?要不是大夫告诉我……还好这次没伤着骨头!”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了初见蝎子、壁虎的那一天。蝎子晶晶亮亮的眼神,壁虎的酒窝……他俩七手八脚地给她套衣服……

  “二叔也是太急了些,没想到你身子还没将养好……你……还难不难受,嗯?”

  她心中的委屈累积到了极点,终于再也不能装没听见,呜咽了一声。

  “也怪你堂兄筋骨太皮实,我以前教训儿子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

  她想哭,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哭、不像笑的声音。

  “好了,慢慢跟我说,为什么要跑?”

  她侧耳听听,知道屋子里没别人,便吐出嘴里咬着的被子,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去崖山,杀掉李恒、张弘范,把爹爹救出来。”就这么大言炎炎一次吧,反正二叔也不会信。

  果然,听到了文璧的笑声,“就凭一柄匕首,一把剪刀,几把钱?你当自己是聂隐娘?”

  “聂……聂隐娘是谁?”

  文璧的声音却忽然严肃下来,“以后再给你讲故事。奉书,你先向二叔保证,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

  她不想保证,也不敢拒绝,于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惠州城里所有的蒙古长官都知道我府里跑出去个小姐,还伤人!那些守卫不是我的,是蒙古人的!民间百姓都不许私藏刀具,我这里,他们管得松些,可是也不代表能够为所欲为!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府上是不是人人一柄匕首!你昏迷的这几天,我到处奔走、疏通、解释、道歉,几天里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又忽然停住话头,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子,这些也不懂,但是你得记住这个教训,做事之前,想想别人。”

  奉书的手脚凉了起来。她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些。

  文璧又说:“还好,你的身份没有捅出来。只要你在我府上,你也别害怕他们会找你来问罪。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天如果你硬闯城门,他们把你射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射你的那个兵说,他本来是瞄着你的后脖颈的,只是他家里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孩,一时间心软,这才偏了一偏……”

  她低低叫了一声,打了个寒颤,手心都湿透了。

  “我不是要吓唬你。你是我亲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大哥?他已经妻离子散,活着的孩子全无下落……只有你一个,是我能护在手里的……”

  她听到二叔的语音前所未有的干涩,带着五分颓然。文璧又去握她的手,她便没躲,任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掌心摩挲。

  “奉儿,惠州城已经不是以前的惠州城了。二叔虽然名义上是惠州路总管兼府尹,可是……人在屋檐下……唉,打你一顿,也是为你好,以后长个记性,脑袋里不许再想些乱七八糟的!”

  她感到二叔的手抚着她的后背和脖颈,捋顺她的头发,心里面一点点化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二叔,对不起……”

  文璧又说:“你好好养几日,以后……”他顿了顿,似乎是说给她听,又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你也快是大姑娘了,以后就别出去走啦,多在家里读读书,学学针线女红,陪陪二叔……等稳定下来,要是你爹爹……没指望了,二叔就把你当女儿养,反正也都是一家人,不用改宗换姓……再给你找户好人家,让你终身有托,我才放心……唉,兄弟一场,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她听到二叔在描绘那么多遥远的事情,只觉得不像是在说自己,半晌才明白过来,鼓起勇气说:“二叔,你……你嫌弃我了?我……我不要去别的好人家,我就要在这儿,我,我要爹爹活着……”

  文璧却笑了:“真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是不懂,为什么二叔对自己那么关怀备至,从此却不准自己再出门了。等她伤好,她的房间便被搬到府衙深处的一个小花园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丫环老婆子,不知是文璧从哪里拨来的。文璧只允许她出过一次院子,是到他的书房去挑一些简单的书,带回去自己读,每隔几天,他便会过来查问,回答她不懂的问题。

  他还遣了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陪她读书说话。奉书想拉她们做弹弓、捉虫子、偷偷爬树,她们却全都不感兴趣,闲时只是叽叽喳喳地聊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乏味事情,要么就是撺掇她逗弄那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儿--那是文璧花大价钱觅来的稀奇品种,小巧可爱,专门送来给她解闷的。

  可奉书却不觉得这雀儿有什么好玩,在和它接连几日大眼瞪小眼之后,她终于叛逆心起,不顾丫环们的劝阻,打开笼子门,想把雀儿放走。可那金丝雀似乎也和她作对,任凭她怎么摇晃,它总是紧紧用脚爪抓着栏杆,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飞,气得她“砰”的一声把笼门关上了。

  就连小黑子,她也见得少了。只有她刚搬进来时,他曾来帮忙搬运东西,因为那些沉重的衣箱不是几个丫头婆子能搬动的。她向小黑子道歉,问二叔有没有罚他。小黑子却笑笑,指指她的右耳朵,做出害怕的神情,又指指院子门,用手虚画了一条线,作势守在外面,意思似乎是:“小姐乖乖地呆在这里,我保护你平安。”

  奉书哭笑不得,只想狠狠踢他一脚。

  两个妇人被派过来,教她针织女红。她不敢不学,因为文璧说了,要是她学得不好,是会影响她终身的。虽然她不太懂,心不灵、手不巧的女孩子,将来究竟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三天后,她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份绣样,扭扭曲曲的像一只死蜈蚣,可是二叔也没罚她啊。

  她的匕首、剪刀早就被收走了,小耗子送的那一大堆东西,在她的坚持下倒是没扔,只是放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和其它杂物一起塞进床底下。还好,最重要的那件东西,一直让她贴身藏着,哪个丫环敢碰,她就用绣花针扎她。

  她的脚则再也没见过天日。前一阵子的缠脚都是她自己动手,还有一些敷衍的意味,现在却是要动真格了。两个老婆子捧着她的脚,左看右看,口中啧啧做声,说:“再不赶紧,可就晚了!现在天凉,正好动手。”一人把她的双脚往膝盖上一架,伸出老筋遍布、鸡爪子一般的手,扯过白布,把她鲜嫩嫩的脚趾头一点点卷进去,直到露在外面的皮肤充血发红,又慢慢地变白,最后消失在布帛下面。

  刚裹第一下,奉书便喊痛,想把两个老婆子踢走。可是她们却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一般,一个狠狠按住她的双腿,一个压住她肩膀,力气大得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中一个是知道她的逃跑事迹的,瘪着嘴,一边用力,一边阴测测地笑道:“不缠出个玲珑小脚,只怕小姐明天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嘿嘿!”

  奉书觉得不公平。她看到街上的三姑六婆、姑娘丫头,有不少都是甩着大脚走路的,凭什么偏偏自己要缠?不仅白天走路时变成了鸭子,就连晚上睡觉,脚掌也缠得紧紧的,火辣辣的难受,捂出的汗不得散发,隔着鞋子似乎都能闻到,撒了香粉,也不管用。

  等文璧来了,她向他诉苦,拉扯着脚上的白布,说:“里面肯定已经烂掉了,不信你解开看!”

  文璧却连忙制止,笑道:“不用看啦,没事的,体面人家的闺女都是这样过来的。谁让你耽误了几年呢?现在不苦一苦,以后可要后悔。”

  “我……”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我爹爹说过的,我可以不缠!”

  文璧却像听到笑话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你思念爹爹,想入魔了吧?”

  “我没有!他就是说过!当时他在军营里……”她一口气说着,却发现二叔并没在听。他似乎忘了自己在说什么,目光投向被她裱在墙上的那首《过零丁洋》,怔怔地看,忽而又转头向窗外,盯着几只燕子在对面的屋檐上筑巢。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叔?”

  文璧似乎是下了好大决心,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想不想见你爹爹?”

  奉书张大了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文璧又问了一遍,才心底一下子开出一朵花儿来,也忘了脚底的疼痛,跳起来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口,尖声欢叫起来:“想,想!他在哪儿?”

  文璧的身子却是僵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还在崖山。”

  她心里面热情的火焰被浇灭了些。她已经二十几天没听到“崖山”这个名字了。她猛然忆起来之前听到的一切,两山相对,严防死守,没有退路,没有退路……

  她颤声问:“仗打过了?结果……怎么样?”

  静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两个字。

  “输了。”

  她不用看他的神情,单单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输的是哪一边。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眼泪就一串串掉了下来,心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她慢慢放开二叔,呆呆地走了几步,却全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

  文璧诉她,此刻崖山周围的海面上,依然漂浮着无数残桅断木,以及十几万具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是战死的,有些是凿船自沉、投海殉国的。其中有一具孩童尸首,身穿黄衣,佩着玉玺。据被俘的宋兵说,他是被陆秀夫抱着跳进海里的。

  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日,宋祚终。


35 孤云故国迷,举杯三酹地

       过了不知多久,奉书才渐渐从幻境里脱了出来,哑着声音问:“那,爹爹呢?”

  文璧定了定神,说:“张弘范把你爹爹请到他的帅船上,让他亲眼目睹那场战斗。你爹爹有些……有些不好,几次想冲出去投海,幸好都被救了回来。他又想撞壁,幸好张弘范防得严,也没成功,现在只是日日恸哭。张弘范见你爹爹这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有意让我去劝劝他。不过你爹爹现在是战犯之身,他也不能擅做主张,只是露出这个口风。到底能不能成行,还要等……等皇帝的意思。”

  她一下子火了,“什么过意不去!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羞辱他!”她不敢叫得太大声,狠狠抓住手边的绣花绷子,不知不觉就把刚绣了一半的牡丹花抓了个稀烂。

  “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管怎样,张弘范十分看重你爹爹,一直对他以客礼相待,几次上奏皇帝,请求留你爹爹性命。他这次立了大功,皇帝多半会准他的奏。二叔已经写信去谢他了,今日说与你知道,你别多想。”

  奉书漠然点点头。她是见过张弘范的。隔着布满汗臭味的床帏,她曾经看到过那个儒生打扮的将领,病恹恹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棱棱的瘦骨几乎撑不住长衫。但从他口里说出的话,却是那样的冷酷无情。他说,不把督府军消灭殆尽,他便不回去面圣。他还说,要给文天祥一个惊喜,把大名鼎鼎的文丞相请过来见上一面。

  而现在,他把父亲囚在海船之上,“以客礼相待”?奉书猜不出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至少,父亲似乎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这让她多多少少放了些心。她心中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冷笑道:“他只是不愿意背负杀害忠良的骂名罢了,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文璧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和她拉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奉书随口敷衍着,脑海中一幕幕的,尽是那场自己没有目睹的惨烈海战。那个小官家,听说比自己的年龄还小些。他怕不怕?他哭了没有?最后的一刻,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张弘范对父亲客客气气的,却要逼死那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孩子?

  文璧似乎正在评论她最近写的字,她却突然打断,没头没脑地道:“是不是要举国服丧?”

  话一出口,她便明白这个问题有多傻。文璧猛地停住话头,奇怪地看着她。

  她忽然害怕起来,掩住嘴,小声道:“我,我说错了。”

  文璧却没有呵斥她,连一个责备的眼神也没有,在她房间里枯坐了好久好久,才魂不守舍地迈步走了。走的时候,他绊在门槛上,踉跄了好几步,袖中的手帕掉出来了,也忘了捡。

  不觉天气暖了,窗外的青草盛了,草间的虫蚁都开始活动了,而奉书窝在房里,已经快要闷出病了。

  她软磨硬泡,半个月里天天用心读书临字,才换得二叔答应让她出门踏青。那天是清明节,是寒食的最后一天。城里不少人家都要到郊外祭扫坟墓,顺便男女老少一齐出游,因为广东的夏天来得早,宜人的春光已经时日无多。

  奉书和二叔的幕僚家里的几个女眷一起,坐上轿子,身边跟了几个丫环小厮,一齐出了城去。刚刚出了府衙门口,她便觉得空气里都是自由自在的甜味。她悄悄掀开窗帘看,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家家门首插了柳枝,街巷上到处都在叫卖稠饧、麦糕、乳饼之类的冷食。

  和周围大多数城镇不同,惠州并没有经受多少战火。坊间巷陌依然人烟稠密,除了多出几个元军巡逻长官,和原来也没什么区别。况且,这些元军也多半都长着一张汉人面孔。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仿佛又找回了记忆中的那个避风港湾。

  她们径直来到城外的龙川江畔。几个小厮在草地上围了一圈帷幕,好让几个少女少妇坐在里面,打开带来的食盒,斯斯文文地野餐起来。四周野草山花,青青可爱。莺莺燕燕,轻声细语,别有一番旖旎情怀。

  宋人风俗,清明时多要“野祭”,指的是不设香火,不在坟前,而在山明水秀的野外遥相祭奠新逝的亲人,只需在树上挂一串纸钱即可。奉书大快朵颐之余,看到周遭尽是野祭的百姓,蓦然想起自己的亲人来,拉上阿染、小黑子,走到江边一个小土坡上,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出神。

  一个小贩见她衣着鲜亮,早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揭开身上挑的担子盖儿,笑道:“小姐要买冥帛纸钱,小人这里应有尽有。”

  她点点头,让小黑子买了一篮子纸钱,估摸着大致的方向,一串串挂到柳树上去。

  大姐和小妹在惠州北边不远的河源。大姐要是活到现在,大约已经嫁人,给她生出小外甥了。

  三姐和四姐在空坑,无人收葬。

  黄氏庶母和二哥,不知道……

  她已经离开他们太久了。回忆起来时,也能忍住不哭了,有时候甚至能感到丝丝甜蜜。

  忽然听到有人笑问:“你是惠州文大人的亲眷?”

  奉书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只见身旁立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身儒服,然而面孔陌生,她并不认识。

  她又脱口道:“你是谁?”话一出口,才想到这样说话太不礼貌。按奉书的身份,本应该福上一福,说:“奴家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呵呵一笑,指着小黑子道:“早听说文大人手下有这么个异人啦。”小黑子咧开嘴,嘿嘿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这一句解释便够了。小黑子这张脸便是二叔的招牌。奉书点了点头,说:“文大人正是奴家父。”这是二叔反复叮嘱过她的。别人问起时,便这样答。

  那青年道:“在下李世安,见过文小姐。”将她打量了一眼,又说:“文小姐在祭奠吗?没想到宋珍公也有那么多家人死于战火,真是让人叹息啊。”

  奉书心虚了一刻,但见李世安并无他意,随即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我真正是谁的女儿,眼下怎么会有人知道?”便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还有些远房亲戚,也顺便祭了。”

  太`祖母在江西老家。她努力回忆着太`祖母的音容笑貌,又挂上去一串纸钱。

  李世安点点头,神色肃穆,冲着那几串纸钱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这让她一下子对他有了好感,朝他笑了一笑,问:“你不是惠州人?”

  李世安道:“小姐还听不出来我的口音吗?要是惠州百姓都像我这般说话,一个个舌头早就打结了。”

  奉书扑哧一笑,从篮子里又抓了几串纸钱,心中浮现出祖母的笑容。祖母和她分别时,就已经是个疾病缠身的衰朽老人,她不指望祖母能活到现在。但既然还没有祖母的消息,不妨认为她还活得好好的。

  还有和祖母一道离去的大哥。他又在哪儿?他说过,将来要带兵打仗,做将军的。

  而母亲和二姐,多半也已经凶多吉少了吧。不过,自己毕竟还没听到她们的死讯……

  想到这几个生死未卜的亲人,她的眼圈反倒湿了。

  这一串纸钱便给了蝎子。她在海丰附近的蛇母村外。她也许不像别人那么需要钱,她会从战场上的死人身上扒银子。不过,那个世界里大概没有战争,那里的人,大约也不会再死一次。所以这串钱还是给了她的好。

  篮子里还剩下几串纸钱。那小贩给多了。奉书想了想,也没什么自己需要祭拜的亲人了。她转头问李世安:“这些给你,要不要也祭一祭亲人?今天是清明,他们一定能收到的。”

  李世安却摇头笑道:“世安父母俱在,兄弟齐全,没什么可祭的。”

  奉书看着他的笑容,一时间有些嫉妒,又有些怅然若失。她呆呆看着远处一群群野祭的百姓,看着青翠的树梢上一丛丛飘荡的白练,闻着空气里清新的泥土气息,不由得痴了。大路旁边的几排树木上都挂满了,有人便走到树林里去挂,在泥地里留下一串串脚印。还有人来到江边,将一串串纸钱抛进水里。

  李世安也看见了,开口问道:“世安孤陋寡闻,文小姐,这些人撒钱入水,又有什么讲究?”

  奉书也好奇起来:“不知道啊,咱们过去看看,找个人问问。”

  到了江边,她才发现,往江里撒纸钱的人,远比往树上挂钱的要多。有布衣百姓,有读书人,有长裙飘曳的妇女,甚至还有几个二叔府里的官吏。他们默默地扔下一串又一串的纸钱,神色出奇的肃穆和凝重。其时细雨霏霏,江面上飘着的无数纸钱被雨水打湿,变化着形状,最后和水流融为一体,缓缓顺流而下。

  七八个卖纸钱的小贩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穿梭其中,满脸都是兴奋的神气。

  李世安笑道:“南方的百姓也真是重情,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清明节呢。”

  岂止是重情。她看到一个秀才模样的人,眼睛直直望着江水,目送着他的祭品越漂越远,居然流泪了。

  还有些人,居然跪在岸边,朝江水磕头。只不过他们似乎害怕被人看到,磕了头,便赶紧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

  奉书隐约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二叔对她说过,龙川江最终是流入大海的。出海口外,便是零丁洋。和零丁洋一水相通的,便是崖山。崖山左近的黑沉沉的海面上,无数亡魂尚未走远。

  她心中一动,招呼小黑子和阿染:“剩下的纸钱拿过来,我们也在这里撒掉。”

  扔下第一串钱的时候,她的手都是颤的,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可是马上却又释然了。江边的百姓越聚越多,全都默默无言,全在这样做。她扔下第二串纸钱,心中隐隐升起了傲气。绣花鞋陷在泥里,早就全脏了。蹲得太久,脚板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可是她丝毫不以为意,把整个篮子一倾,看着一叠叠纸钱像蝴蝶一样飞进水里。

  李世安显然还没明白这些人心里真正的念头,疑惑着,又问了一遍:“文小姐,惠州人年年都这样?这是什么民俗不是?”

  她还没想好怎样回答,便听到身后飘来一声冷笑:“当然是惠州的民俗。清明祭祖,原来是这么个祭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文璧当的好府尹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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