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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ho酒店的孔德川》——(选自《呐喊》)

2022-03-27 16:00 作者:夜無阙  | 我要投稿


新宿(高田马场)的餐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沙发前一个曲尺形的大烛台,玻璃柜里面预备着雪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114文野兽币,买一杯酒,——这是九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514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191文,便可以买一碟焦糖布丁,或者拌酱意面,做下酒食了,如果出到810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肉汉堡),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棒球部成员),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会员制餐厅的格局

我从一十四岁起,便在街口的会员制餐厅里当服务员,老板说,样子太池沼,怕侍候不了极道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鸟嘴里泻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杯子放在雪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德川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德川是坐着喝酒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棕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雪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下面的胡子都白了)。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目力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德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德川。孔德川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德川,你脸上又添上新雪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杯迎宾酒,要一碟拌酱意面。”便排出114514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撅了人家的东西了!”孔德川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追尾了谷冈家的黑色高级轿车,吊着撅。”孔德川便涨黑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撞车不能算撅……撞车!……多田野数人的事,能算撅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鸭蛋冇鸭蛋”,什么“牡蛎莫”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沼气。

畅饮迎宾酒的德川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德川原来也撅过人,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粪了。幸而演得一手好“三段叫”,便替人家焯焯驴,换一碗雪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驴胶(驴肉=阿胶)鸭蛋牡蛎,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焯驴的人也没有了。孔德川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碰瓷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粪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粪板上拭去了孔德川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杯酒,涨黑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德川,你当真认识我修院么?”孔德川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部长也捞不到呢?”孔德川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目力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沼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德川,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德川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食过雪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食过雪,……我便考你一考。拌酱意面有几种拌法?”我想,讨粪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德川等了许久,很直球的说道,“不能拌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手法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撅人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亲自拌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从内到外展开么?”孔德川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人类有三大欲望,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德川刚用指甲蘸了雪,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朴秀)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德川。他便给他们巧克力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德川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鸭蛋冇鸭蛋,嗯哼啊啊啊啊~(哭腔)”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牡蛎莫…牡蛎。嗯!嘛!啊!”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德川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四五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粪板,忽然说,“孔德川长久没有来了。还欠1919810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撅坏了鞭了。”老板说,“搜达斯内!”“他总仍旧是撅。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撅到野兽邸去了。他家的远野,撅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做日光浴,后来是喝红茶,撅了大半夜,再压力马斯内。”“后来呢?”“后来撅断了鞭了。”“撅断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落魄的德川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杯迎宾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德川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衬衫,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挎包,用领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德川么?你还欠1919810个钱呢!”孔德川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德川,你又撅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撅,怎么会撅断鞭?”孔德川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114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雪,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德川。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粪板说,“孔德川还欠1919810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德川还欠1919810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德川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八月一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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