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在复述一个故事，一个不该被遗忘的故事……

如果是在我的故乡，马上就要入夏了，也许有的傻孩子还在穿秋裤。四月末的风已不再刺人，柔和的、细腻的风像天使一样拂过脸庞，站在夕阳下……啊，多么美好的景色！

可这是东乌克兰，这里的四月完全是另一个天地。早上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你的春装要靠自己的体温从寒气中拯救。也就是说，起床后的一个小时内，你是光着身子在零度以上的地方吃早饭。

这还是在宾馆，要是在平房，我可能已经乘飞机回去了。

东部一个朱可夫雕像被推倒，我刚好路过，看着一帮十七八岁的孩子踩在雕像上“群魔乱舞”，我不想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街口买了一杯格瓦斯，卖家是个老大娘，胖胖的，哼着歌把杯子在手上转了个圈，拧开阀门，汽水“咕噜咕噜”流进了杯子，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看着那帮推倒雕像的人也走了过来，勾肩搭背，用两个杆子撑起的巨大黑黄色横幅软绵绵的飘在空中。

“要喝点吗？很新鲜的，还有白桦汁。”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凑了一把零钱递了过去。

他们注意到了我，但根本没理我，自顾自靠在角落喝汽水。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狠狠地打了个嗝。

有几个人唱起了德国歌。

我盯着最后一口汽水，嘿嘿一笑，“这帮废物，瞧我怎么玩你们。”

过了一会，我把杯子“咚”一下拍在货台上，扫了一眼这帮黄黑色衣服，踱步出二十来米，左转躲进一个破屋子，把里面的大物件通通堵住门，打开窗户。回到墙边，通过墙上一块砖的缺口，看见那帮混蛋还在那里举杯高歌。

“万岁，乌克兰，你美丽而强大！在苏维埃联盟中你找到了幸福！（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国歌）”

只见他们像惊呆了一样愣在那里，然后就听见杯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和骂人的字句。身强力壮的几个已经朝这边跑了过来，还有人翻腾出了手机，跑过来的一个还被杯子拌了一下。

我咧着嘴露出门牙放声大笑，又唱了一句：“光荣属于苏维埃联盟！光——荣——啊！”

“哐哐哐”我听到门被撞击的声音，接着是外面疯狂的吼叫声。

“荣耀属于红～旗！荣耀属于苏～维～埃！”我又喊了一嗓子，从窗户跳了出去，跑上马路，不复再见。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我要感谢我二十六岁的大长腿，我只用了三分钟就跑出了他们的视线。

“历史不能遗忘啊，怎么就不会好好看待历史呢？”我心想。

下午是极其自由的，我打了半天台球，又去和家人们视了半天频。晚上才去找马克西姆。

我轻轻敲了敲门，没想到直接把门带开了。马克西姆正坐在油灯下看旧报纸，并没有看见我。

“啊哈，多老的报纸了，别看了，回头找几期新的。”我脱下外套挂在门上。

马克西姆摇了摇头，“旧报纸看着可比黄蓝旗出版的好多了，我在列宁格……额，圣彼得堡那会，特意收集了一九七九年的全篇地区报。”

我早已坐在沙发上，“晚上吃了吗？”

“额，我们能换个话题吗？为什么我们见面的第一个问题总是吃呢？”

“民以食为天嘛，在我们那里这是见面必须带的一句话。”

“好吧，不骗你，我晚上没吃饭。”

“怎么能不吃饭呢？”

“明天救济署的钱就下来了，明天吃顿好的。”

“算了算了。”我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紧紧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把今天下午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马克西姆的嘴里露出的牙越来越多，最后终于张开大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就，就这么被吓着了？哎呦哎呦，这帮狗东西，我估计全乌克兰也没几个你这样的！”

我比画着拳头，“随你信不信，反正我一个左勾拳就撂倒一个，剩下的人被吓傻了……啊哈哈，就这一下，就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出声了，估计是够呛……”

我看着对面这个老爷子的眼睛明亮亮的，泪水在他眼里饱含着，我不知道这是开心呢，还是伤心啊……

我和马克西姆已经成为了半个朋友，比半个还要多那么一点点。我进他的屋子，可以随时随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去宾馆看我的时候也是直接躺在我的床上。我晚上伏案写文章的时候，他直接躺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同样的，他在屋子里忙他的活的时候，我也懒得动……彼此都是自己人。我们友情的进展很快，这就是忘年交，但我从不这样想，他可不是一个七十九的人，他只有十六岁。

关系分为三种，一种是在你干活的时候，你的那个朋友在旁边看着一动不动。这种友情大多建立在被迫的、不情愿的基础上。还有一种是在你干活的时候，另一个朋友死切白咧的帮着你，生怕你累着，这种友情多半是建立在金钱和物质的基础上。但在不少的时候，他也是两个人真诚友情的表现。最后一种则是你在干活的时候，另一个朋友不帮你，但他在心里知道你在干活，只要你在干活的时候出了一点小状况，他就立刻来问你。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两个人互相有默契，知道对方要干什么。用最少的动作传递出最多的感情，这才是友谊的最高阶段。

这天晚上工作了很久，把应该整理出来的史实罗列一下，发现居然写了半个笔记本，仅仅是罗列啊！我不由得被自己震惊，我竟然在写作上付出了这么多，这是第一次。

我攥着一个马克西姆的笔记本伸了个懒腰，突然眼前一黑，眼睛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我把脸上的东西抓过来，是折了好几下子的一张纸。

“马克西姆•马克西莫维奇？”

只有房间里的呼噜声。

“唉，让我看看这是什么？”我用日语嘀咕了一句。

纸已泛黄，我小心翼翼地剥开每一个折痕。终于，伴随着一滴汗掉在桌子上的轻微的“啪嗒”声，逝去的时代再一次给了我一个问候。

这是一封信，嗯，也是一首诗。

亲爱的马克西姆表哥

这是我给州里投的稿，这是我第一次写诗。我不知道写的好不好，但是……（这里实在看不清）给我一个评价。

                                            红旗

红旗是工厂的凯歌，

红旗是战士的号角，

红旗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同志们，战斗远未停息，

已飘向远方——劳动者的红旗！

红旗是农庄的麦香，

红旗是海港的巨浪呼啸，

红旗代表着我们心中的愿望！

同志们，战斗远未停息，

已飘向远方——劳动者的红旗！

我们要把……（看不清）吊在路灯杆上，

要把……（看不清）消灭掉。

红旗是鲜血染成的荣耀！

同志们，战斗远未停息，

已飘向远方——劳动者的红旗！

共……（看不清）的黎明已经来到，

可那黎明前的黑夜最为猖狂，

要把我们埋葬在饥荒！

同志们，战斗远未停息，

已飘向远方——劳动者的红旗！

我们的红旗在全世界飘扬，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燃烧！

也许百年后的人们已经失去希望，

但不要灰心，

我们就在你们身旁！

同志们，战斗仍将继续！

红旗——已飘向远方！

                                                                                                 莫斯科炮兵学院路26号收

                                                                                                 一九四零年九月六号

我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