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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山岸外史『人间太宰治』(3)

2023-10-19 15:59 作者:バンネン  | 我要投稿

天性这种说法,似乎得到了太宰的认可。除了这些话,我又就自己两次主编同人杂志的经历而谈了一些其中的欠缺与不足。对于「必须艺术至上」这种说法,太宰似乎也深有体悟。太宰也已经做过两次同人杂志,还担任过某研究会的负责人,他在经历了政治混乱之后,又返回了艺术至上的道路。 (为完成本书的撰写,在查阅太宰书信集的时候,我首次读到了太宰批评友人们作品的信。那是非常精辟而透彻的评论,使我感到相当钦佩。这是在我们不曾相识之时,昭和八年,即在此的前一年,太宰二十四岁时所作的书信。比如三月一日寄给木山捷平的信就写得很好。他对作品万分重视,也对作家及其珍爱。这则批评的方式很是巧妙,评论细致且到位,在我看来不失为一则出色的批评,也是一篇优秀的文章。内容直击问题本质,恳切地敦促着对方的成长,同时,十分谦逊地谈论着文学。太宰确实不喜言谈,在对话中也只是说出只言片语,但他写起文章来的确手法娴熟而精湛。这是有韧性且热爱文学的人所写的信。研究会通知这种郑重的文章也被收录在了他的书信集中,通过这些便可了解到太宰那时的存在。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了。) 在对话过程中,我把适才来到这间屋子后写下的自己在车上想到的三行话递给了太宰。——这件事和对话哪一件在先,我的印象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大致应该是这样的。 太宰接过稿纸,默默地读了片刻,随后便笑了起来。他接下来的应对相当巧妙。 「<我们像太阳一样活着>,这句话我很赞同,只是,第二句<我们即神明>,这个<们>字是不是多余了呢?」 真是辛辣的点评。<我们即神明>去掉<们>字,就变成了<我即神明>,也就是说你像神明一样。这种婉转的说法相当巧妙,让我很是喜欢。这种婉转的说辞听了让人很高兴,我不禁觉得非常巧妙。我觉得,他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男人,我对此很是喜欢。我知道自己已经笑容满面。 「是啊,但是正因为有了<们>这个字,这句话才能被赋予生命」,我试着给出自己的理由,「本质上的确是<我即神明>,然而很遗憾,我还没能到达那种程度啊。毕竟仅一纸之隔的这一边是意志的巅峰。」 「就像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纸之隔吧?」 太宰紧接着追问。 「当然,是这个意思。在这里,瞬息的强光,震耳的轰鸣,森罗万象的一切都化作诗句。这个<们>字很重要呀,它是意味着对同伴的爱吧,当然若说是对人类的爱,就有点夸张了。」 在那晚的对话中,这个地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如同从草丛一侧突然探出脸来的男人,同从草丛另一侧突然探出脸来的男人,彼此细细凝视着的感觉。 那晚的对话,我不可能一字不落地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当然,对话顺序也会存在差异。不过,在三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们所谈论的大致就是这些话题。我就「青花」的意义、纯粹的文学之路,以及当下所需的旺盛的反世俗精神等话题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我说,我们不能被文坛的规矩教条设限。那时是横光利一氏被誉为文学之神,由「文学界派」制定价值基准的时代。无名作家们总会首先被用这样的尺度来衡量,我指出,「务必要与那样的组织彻底斗争」。这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杂志的创办,不仅是个人发表刊物的成立,更是一场基于新兴主张的文学运动的发起」,「需要一场像曾经的白桦派那样的新兴艺术思潮」,「如今,纯粹的人类性的复原是必须的」,「随着左翼文学的落没,已经没有一个文学集团拥有真正的标识性的文学思想了」。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对我来说,如果与对方不投缘,就会语失其词,但太宰是个好听众,所以,我不知是因为感到安心,还是升起一种想要说服他的欲望,总之表现得相当热情。 「你提倡左翼的主张吗?」 太宰问道,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不,我没有这种主张。首先是因为,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时代。」 「是的,是个相当艰难的时代啊。」 「但是,正因为艰难,才可以说是有趣啊。」 太宰的话中似乎有什么隐喻,不过,我这样回答道: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爱着对自由和真实而前进。」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呢?」 「我想站在自己的历史位置上,一边解决问题一边前进。总之,我并非无产者,说白了,我正是处在不彻底的资本主义的没落者的位置上啊。但我更觉得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人类胸怀博爱。」 「是人道主义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我希望能进一步提高这种才能与理智,在这历史的时间里,我希望能深化这种精神。我愿以自己的肉体作赌注。」 「赌注?」 太宰又哂笑了一声,却似乎还带着某种安心。 「来事难料,除了赌注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不可以说是豁出性命吗?除此之外,这种虚无主义也无从消除吧。」 「明白了。」 「话虽如此,每一步我都想要重视啊。」 太宰似乎对这个话题很关心,但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我的话。 「我认为,在这个意义上,如今首先需要的是真正的告白,是真实的告白。你究竟是何人?而我又是何人?一切实体都不得而知。这个时代的人,包括我在内的,都丧失了自我。人们习惯性地、过度地相信习惯性的自我。在这种错误之上,在这种日常之上,人们过着连自己的真实面目都未曾凝视过的生活。真是不负责任啊。」 「你并不混乱吧?」 太宰又意味深长地问道。 「哪里的话,我可是身陷巨大的混乱之中了啊。」 我甚至说,为了追究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乡下时,我曾拂落先祖墓碑上的青苔,发现八代之前的祖母是新潟人出身,并为此而感到十分欣喜。 「这其实只是愚蠢荒谬的事情,但我想收集个人的数据,以此重建自我。<你是谁>Who am I?这终究是个尖锐的问题啊。」 (太宰也曾用过Who am I?这种说法,我想,大概就是我说的这个Who am I?吧。) 不过,太宰似乎也对巨大混乱和苦恼这种说法深表赞同。 「是这样的。因为没有苦恼便不成文学,所以,苦恼和混乱在本质上是同类。」 太宰说。 「关于<我们即神明>,可以再稍微做些说明吗?」 太宰十分平静地问道。 「所谓神明什么的,就是人类的综合感觉嘛。因为近代人是站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的智慧的结论和集团的智慧之上而生活的。」 「很明快的结论嘛。就是有点像教主的感觉。」 「文学家就是新的教主呀。不过,我能得几分?」 我不知不觉地用粗制滥造的话试探着太宰。 「九十五分,比我多五分。我打分很松的。」 着实是颇为巧妙的说辞。我觉得,他会用这种善恶两用的手段。说给我多打了五分,称自己是打分很松的男人。 (尽管太宰常说「我打分很松的」这种话,但这也给我留下了极为温柔的印象。) 不过,太宰似乎也对我越发感兴趣了。不知何时,我们竟谈论起了「青花」的封面。太宰从壁橱中拿出自己在弘前高校时代所做的同人杂志,开始叙说起往事。我记得第一册杂志的封面是茶色的水墨。 「我的第一册杂志也是茶色的。」 我说。封面颜色如此相似,我们两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太宰讲到,为了那次的同人杂志,他曾在街上的电线杆上到处张贴海报。太宰那时钟爱波提切利

[注]

,他说他想把波提切利画的但丁神曲的地狱印在封面上。那时的我也很喜欢波提切利,对他的想法赞成至极。太宰从同一壁橱里拿出来了那张图,可图上的线条相当纤细,活像小型模型,使我实在不能满意。(「青花」第一期的封面就是用的这张图,太宰说,「青花」是我提出来的,所以第一期的编辑无论如何都要交给我。于是最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很不服气,但是试想一下,太宰的确拥有优先权,所以很遗憾地把编辑让给了太宰。我记得太宰说,出租房子却被占了主屋实在太过分了。) 说回波提切利的话题。我非常钟爱自己在学生时代买的意大利制的被称为「妓女玛丽亚」的玛丽亚写真版。我讲到自己把这幅画嵌在画框里,九年来一直挂在书房中。我说,「奇怪的是,在不同的日子里,我发现那个玛丽亚的表情竟也完全不同」。我知道,归根到底,这是理解这幅画的「我的」心理的表情在每一天的变化。「照片的表情当然是不可能改变的了」,我解释说,只是因为看着这幅画的我的心理样貌的改变,从而引发了照片的变化。我说,「确实,某天它会垂着眼睛,而某天它又会稍微仰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我当时在想,莫不是自己发疯了吗。不管怎么说,这幅画能很好地映照出人类心理的阴晴。我说,「通过这幅画,我就可以很好地判定自己那天的状态」。 「波提切利真是位善于抓住人心的画家啊。所谓的神明,也就是这样的吧。」 太宰听罢,便说,「真是有趣,那是有可能的事」。太宰对我的这番话也相当感兴趣。 这天,我对太宰的作风尚且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就着波提切利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聊了很多。诚然,太宰自身似乎也存在着盘根错节的多重复杂心理,并为这些心理的断除与处理而苦恼着。 「艺术上的感觉,与心理切断面不无关联」,我又说道,「打个比方,把铅切断,它的断面就会闪闪发光。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感觉。而所谓文学的表现这种事,就是指的这样的技术。」 我这样说的时候,太宰接话道,「是的。心理什么的,不过就是像铅一样劣等的东西,而只有感觉,是金色的。」 那段时间,太宰手里有他重新抄写了四五遍的八九份原稿。(这些作品被装在一个巨大的纸质文件袋里,他看到我,总会拿出来给我读。除非是可以放心的朋友,否则他不会将作品从壁橱拿出来的。后来我每次去太宰家的时候,也会让他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一两篇作品来读给我听。) 「总之,作为哲学用语来说,感觉这个词就是一种概念啊。」 太宰说。 「是啊,听起来意味深长,实则朴素而单纯。但它在艺术上来说则却生命,是生命点。」 「疼痛,刺痒,害羞,可笑,无趣,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吧。」 太宰这样说道。他总是很擅长生理性的表现。 「嘛,批评的工作就交给我吧。这方面我不会逊色于他人的。如果『青花』出版的话,我一定会做好保护工作的。」 我也放出了豪言壮语。在这期间,从公司赶来的中村地平也加入了我们,席间变得热闹起来。太宰与中村君的关系早已比我亲密,所以讲话也就没有那么考究了。总之,我们必须把同人集合起来。太宰说他会推荐自己看好的友人(太宰这段时间正在举办研究会,这些人基本都被推荐了)。中村地平说,可推荐的只有他自己。我打算与过去的一切相决断,因此,我只推荐了津村信夫一人。 自这晚开始,太宰与我的交友关系迅速深入。 太宰对「青花」的热忱如日中天。 例如,只要看看他之后写给爱媛县的久保隆一郎君的书信,就可明白这一点。(昭和九年九月三十日)我将信件主要部分重新记录于此: 久保兄 我打算以我们的研究会为中心,自今年秋天开始,举办一场历史性的文学运动,希望贵兄务必参加。望火速回京。此事尚需保密。杂志名叫「青花」。这必将成为堪载文学史的运动。 成败在此一举,惟愿一试。地平、今官亦万分狂热。详情请待面谈。我不做拙劣之事。 盼早日回京。 注:今官即今官一,为太宰同乡亲友。 将那时太宰寄给我的明信片内容呈现如下:(十一月二日) 今早收到了您的信。欠税的六钱被收走了,不过,这是价值六钱以上的文章,所以也不觉得可惜。灯台的谈话非常有趣。太宰治研究就交给我吧。「散文」的论文,我已经读过了,放心吧。过几天再读一遍也无妨。我现在在读波德莱尔的时髦主义方面的随笔,想给贵兄写一封明信片。 「散文」是与我相关的同人杂志。那时或许是在刊登了佐藤春夫论之后给他寄了过去,也可能是给他寄去了「散文」的旧刊。那段时间,我每周都和太宰见两三次面。 四日后,十一月六日的明信片上写着: 山岸兄 说起恋爱关系什么的,让我有些惊慌失措。不禁愕然。(开玩笑啦。) 你在写什么吗?「工人与微笑」读过了吗?我觉得值得一读。期待在十日的聚会上畅饮开怀。我一天写一页,慢悠悠地写着小说。 那时,我和太宰一见面就聊个没完。 「山岸君,今晚就住在这儿吧」,他这样说着,不想让我回去。 无数个晚上,我都在太宰的房间里留宿。他从文京区的我家回程时,我一直把他送到御茶之水附近。那时,他在深夜的顺天堂旁边拦住出租车,说道,「坐这个去我那儿吧」,「不行,今晚我要回家」,我拒绝了。听到我这么说,太宰一下子坐上出租车,「什么嘛,明明说要聊个痛快,但根本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家伙啊!你把我甩了。这份怨恨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他夸大其词地说,「抱着老婆睡吧」,撇下这样的话,便扬长而去了。那时的太宰,真的很寂寞。这种寂寞刺痛了我的内心。划出一道弧线向前驶去的出租车,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当然,太宰正喝着酒。太宰是个撒娇任性且性格执拗的男人,而我也跟他一模一样,所以这样的明信片,我们也会写出来。一旦见了面,我们就要说上七八个小时的话。 这年十一月十日,我们于银座「山之小屋」举行了「青花」的创办典礼。一场天才(?)们的聚会。出席的有太宰治、中村地平、今官一、檀一雄、森敦、津村信夫、伊马鹈平(春部),小山祐士君可能也出席了,(中原中也,现在应该已经去世了,不记得木山捷平当时是否出席了。北村谦次郎好像没有出席)。从见面起就开始吵吵闹闹,弄得场面万分嘈杂,混乱不堪。「用这种东西能做出文学来吗」,「我可不和虚伪的人打交道」,「我要马上退会」,「你这种男人真令人不快啊」,「青花解散」,就像这样一片混乱,使主持会议的太宰和中村实在难以应对。我记得檀一雄和森敦对此最具热情。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相当盛大的聚会。「青花」的第一期由太宰、檀和久保主编,然而,第二期却没有再办。(这是我的责任。第二期由我担任主编,可杂志的反响实在是不尽人意,所以我就把它搁置了。短期内召集起来的成员,以及所收集到的原稿,从中都感受不到什么热情,所以也就继续休刊了。对于一直以来深怀期待的太宰,尽管觉得非常抱歉,但结果也是如此了。) 十一月十六日太宰的明信片: 不要把事情说出来,而是写下来如何? 一直到十八号都可以。写一份吧!! 也请打电话给津村信夫君,让他把诗寄过来。 拜托了。 以可悲的、太宰治的屈辱… 所言如上。诚然,太宰对此满腔热忱,但第二期原稿的收集情况也非常糟糕,此外,我与这些人都交往甚浅,就连收集会费也要花很大的功夫,所以,我也没法再勉强了。 自此六年过后,太宰写于昭和十五年末的作品「东京八景」中,对此事的描述如下(我想,随着岁月流逝,太宰对于「青花」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其描述中存在着一些与事实有很大出入的地方。关于「青花」,太宰在他的自传小说中是这样写的):『当时,在与一位同学的谈话中,他问我要不要出版同人杂志,我半带着敷衍地回答,如果是以「青花」为名字,也是可以的。结果弄假成真。来自各方的同人们集合起来,我和其中两人的关系更是迅速变得亲近。在这里,我燃烧了所谓青春的最后的热情。这是死亡前夜的乱舞。我们结伴醉酒,一起殴打低能的学生,在污秽的女人们的肉体中沉迷。H(注:初代)的衣柜,在她不知不觉间渐渐变空了。纯文学杂志「青花」于当年十二月份出版,只发行了一期,伙伴们便四处散去了。这种毫无目的的异样的狂热令人惊愕不已。自那之后,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人,被称为三笨蛋的我们三人。尽管如此,我们三人是一生的朋友。他们二人也使我受教颇多。』 那个时期的事,太宰就是这样描述的。虽说和事实有所偏离,说不定,太宰主观的事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其次,所谓的「三笨蛋」,毫无疑问就是指的太宰、檀一雄和我了。太宰所说的「死亡前夜的乱舞」,将在后文陆续写出。

注:波提切利,佛罗伦萨画家,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画派最后一位画家。 附:

太宰致久保隆一郎的信

「青花」创刊号封面

「青花」创刊号目次

太宰在「青花」之前主编的同人杂志,其一是其独自编辑的「细胞文艺」(昭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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