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传》(40)

高台下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可我却觉得桌对面的太吾容音看起来越来越清冷,尽管她今天的衣饰难得一间的花团锦簇,但坐在那衣饰里的人仍像一株孤傲的翠竹,或一棵凌寒的雪松。
(五十二)
来五仙教的第七日,已是乞巧节,也是意欢的生辰。
为了庆祝意欢的生辰,也为了庆祝剿灭金风寨的胜利,五仙教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寨中点燃的篝火把天空染成了明亮的橘色。
五仙教将宴席的位置设在了五仙教的中央广场上,而广场北边的高台之上,太吾容音、父亲与我已经被安排坐主桌两旁,看着一坛坛美酒、一桌桌烤肉被接连不断地摆放出来,酒肉的香味与苗疆男女们的笑声将空气填的满满当当。
这次的意欢将父亲大方地安排到了贵宾的席位上。在参加宴席之前,一位侍女来到了父亲的房里,好言好语地将父亲请了出来。我本以为这是意欢教主的“通情达理”,直到我到了宴会现场,只见她趴在主桌上,背对着青髓和红玉,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若是再不把他请出来,姐姐的院子就要被画淹没了。”
但此时那张主桌已经空了下来,半个时辰以前,意欢便在一行人的簇拥之下前去更衣了,至今还没回来。
在意欢离去之前,我听到了青髓与红玉清点的礼单,小到村寨,大到一城一派,都给这位及箕的教主送来了贺礼。但今天,能够坐在这里的宾客却只有我们三人而已。
我挽着父亲的手臂,静静地倚坐在他的身旁,看着对面独自一人坐着的太吾容音,想从她琥珀色的眼眸里解读出什么。
正对面的太吾容音跪坐着,慢悠悠地品着一杯茶,周围的一切都是活泼生动的,可她却显得那么的静,只有夹杂着篝火热浪的夜风拨动过她的发丝时,我才能确定她并非画中之人。
正当我沉浸在注视太吾容音所带来的宁静中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又把我带回了现实之中。
多么熟悉的铃声,一如寨门初见之时,一如黑夜追逐那天。可今日的铃声与往日不同,它缓慢、稳健,还带着些许沉重。我将目光从太吾容音身上移开,看到了向我们缓缓走来的意欢。
就如今日不同寻常的铃声一样,意欢今日的打扮也大不一样。她换上了一身做工繁重的衣服,一套苗绣黑色布衣,袖口与下摆绣着红蓝色两线交织的花样,布衣之上是一件轻盈的绛紫色纱衣,其上坠着彩色的亮光,如同深邃又璀璨的银河。她平日里绑着的两条马尾披散开来,又绾了两束头发别了一个发髻,插在发髻上银质蝴蝶看来栩栩如生。她纤细的脖颈与手腕上都带上了做工精致的银饰,腰间的盛放的山茶花玉链更显得她的腰身盈盈一握,平常戴着的铃铛也挂在了那里。
意欢一行人的簇拥下,从宴会人群的末尾向我们走来,原本拥挤的人群被无声地破开,他们默默的退至两旁,默契都向她欠身行礼。我们一家人也站了起来,表示对她的敬意。慢慢地,意欢走上了高台,直到走到她座位的前方,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她的教徒们站定。
一直站在主桌两侧的红玉与青髓各自端着一个方盘靠了过来,分别站在了意欢的左右两边。意欢先是从青髓手里拿过了铜铃,又将铜铃在红玉递来清酒里沾染数次,仪式完成后,她缓缓抬起了眼眸,紫色的光茫闪过她的眼底,一眼万年。
随后,意欢舞蹈了起来。这是一段极富生命力的舞蹈。在她的舞姿中,仿佛能看见无数只蝴蝶在翩然起舞。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仿佛充满活力,挂在她身上的各种配饰叮当作响,让人觉得这世界都跟着跳跃起来。
突然,意欢凌空一跃,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在半空中将手里的铜铃向高空扔了出去,借着这股力量,绑在铜铃把手上的彩带如花开般瞬间绽放。紧接着,意欢双脚在虚空一点,整个人便像一支利箭一般朝着铜铃奔袭过去,她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抓住了那只铜铃,又稳稳当当地随之降落,那姿态,犹如英姿飒爽的文殊,亦如壁画中飞天的神女。
一曲舞毕,仪式完成,一切又归于沉寂。
在此之前,常常听闻璇女派上的女子都天仙一般长袖善舞。但再多的听闻,都不如眼前所见的这一幕绚烂。
“恭喜教主!贺喜教主!恭祝教主神功大成,福寿绵长,恩泽千秋!”五仙教众们反应了过来,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意欢优雅地站着,接受着众人的膜拜。片刻后,她轻轻地抬了抬手,示意五仙教众起身,宛若向终生施与恩泽的神明。
“今日乃七夕佳节,又是我的生辰,且有贵客作陪。”意欢转头看了一眼太吾容音,太吾容音便连忙站起身来,向意欢行了一礼,“我苗疆儿女可尽情欢乐,千万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
“是,多谢教主大人!”五仙教众应声答道。
待应答的声浪退去,刚刚拥挤成一团的人群也随之散开,恢复到了先前杂乱无章的样子,高台之上独独留下我们几位。
“哎——”只听得意欢长舒一口气,平日里松垮的模样便眨眼间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她伏在桌上,用手支撑着自己的下巴,“今天可真是把我累坏了。”
听到她说这话,在座各位都轻声笑了起来。
虽然举止上不拘小节,但意欢还是主持着大局:“现在只有我们几人在此,你们都放松些,毕竟今天也算得上是‘家宴’。”
说“家宴”二字时,我感受到了意欢向父亲投来的目光。七日前,那双明眸看父亲时,里面还是满满的杀意,而今日,意欢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
可不得不说,父亲闭门为母亲画像的这几日,不仅是意欢,也同样让我认识到父亲竟情深至此。往日里,我偶听父亲念“却别巫山非云”,而今才能体味其中深意。
“恭喜教主大人及笄,愿教主大人前路光明璀璨,与日月争辉。”与意欢眼神对接上的父亲站了起来,举杯敬与意欢。
意欢淡淡一笑,也举杯相庆。随后,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在五仙教可还习惯?”难得地,意欢主动与父亲搭上了话。
“托教主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意欢听了父亲的回答,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意欢,”太吾容音也站了起来,向意欢举起了杯,“愿你今后事事顺遂,万事得偿所愿。”
“谢谢音音儿!”意欢的语气截然不同、明目张胆地偏心着,她面带笑容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然后痛快地与太吾容音对着一饮而尽。
太吾容音与父亲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意欢便安排起了下人们传菜,一道又一道的佳肴被端了上来,直到将饭桌摆得再也不能放下才肯罢休。意欢与我们大声谈笑着,连父亲也乐在其中。
高台下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可我却觉得桌对面的太吾容音看起来越来越清冷,尽管她今天的衣饰难得一间的花团锦簇,但坐在那衣饰里的人仍像一株孤傲的翠竹,或一棵凌寒的雪松。
“给太吾大人看酒。”像是为了将太吾容音从那种孤寂里拉回来,意欢突然地拍了拍手。
话音落地后,红玉与青髓走下高台,不一会功夫,她们却从远处的五仙教众中领来了好几位年轻男子,他们直奔太吾容音的座位而去,围坐在太吾容音左右。
这几位年轻男子体型不一,面貌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健美如嵇康,有的看起来病弱似卫玠;有的动如脱兔,有的沉静如海。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
太吾容音没有推辞,她淡然却又配合地与围坐在她身边的美男们碰着杯,一次次咽下了他们递过来的酒,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锁定任何一个人。
酒过三巡,太吾容音还是只是静静地喝着酒,不和他们交流任何多余的话题。这不得不让他们其中的有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意欢。
太吾容音也察觉到了那束目光,于是她在意欢回应之前便抢占了先机,与意欢对上了视线。
意欢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怔,脸上的余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先失陪了。”太吾容音站了起来,她的面庞与语气都还看似正常,可是站起来的脚步已经有了微微踉跄。
太吾容音脸颊微红,在火光的映照下,这份微红似乎被模糊到了她的眼眶下。她转身离去,给被她抛下的那些美男们留下了一个挺直又孑然的背影。
意欢微微皱了皱眉,她挥了挥手,示意那些男人们撤下。她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口面前的菜,才夹起一口送进了嘴里。
“属下失职。”未等意欢开口,红玉便抢先说道。
“无妨。”意欢摆了摆手,“音音儿本就是个长情之人。”
没有人再接话,直到意欢自己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也真是傻。”意欢放下了筷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要是她,才不会用那个老女人给的所谓规矩束缚住自己,让自己过得那么苦。”
“不过,那臭小子也有一点好,至少他让天下人看来,是那位鹿裳使苦恋我们的太吾传人。我可不想旁人议论起来的时候,说的却是我们的音音儿爱而不得。”
意欢沉默了一会,向红玉挥了挥手。红玉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毕恭毕敬地递给了意欢,可意欢接过以后只是扫了一眼,便又让红玉将那物件递到了我与父亲面前。
我与父亲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封信。
信封上用端正的字体写着“林姑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