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二部分-第16节 牺牲

坦白的说,我现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去询问圣吉列斯那不同寻常的沉默。我转向我不动声色的主上。
“现在?”我问道。
他告诉我,是的。
“可以了?行吧。”
我叹了口气。太傻了。自从我们意识到马格努斯不再是可用的候选开始,我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了。我的主上倒总是孜孜不倦地宽慰我。他相信我有这个能力,我也一样,因为我们的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奇异地纠缠在一起,早在我成为掌印者,他得到帝皇头衔的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
这样的长久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度过了久远的年岁,比我本应有的更长。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说实话,我更希望这一切发生在我更年轻、更强壮的年月,那时我的坚不可摧中还透着年轻人的鲁莽——而不是现在,在我这么老迈、这么疲惫的时候。
这倒也不是说就真的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
一瘸一拐地走向高台时,我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我整理思路,安排后事,在最后时刻疯狂地向外发送思想笔记和意识符记,还有各种提醒和指示,以便让其他人完成我的未尽之事。那些加印的信息在我周围盘旋,就像一群离巢的蜜蜂,四散纷飞向各个方向,寻找他们新的家园。这项工作被我做得草率又杂乱,但我没有时间来有条不紊,精确礼貌地传达信息了。所有东西都像压舱物那样从我脑海里倾泻而出。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当听到一声喘息声时,我停下了脚步。任何人听到原体们因惊讶恐惧而喘息都不可能无动于衷,而我更听到了他们跪倒在地的声音。
在闪耀着光芒的高台脚下,我抬头仰望。我看见了那些一节节华美的台阶,我将爬上去,然后再也不会下来。
太阳照耀在我眼中。
我的主上。我的悠久之王。我的朋友。我的人类之主。
他站起来了。他从黄金王座上起身。他立于上方,正如一位他并不是的神明。
他站起来了
这件事本身就算得上一件小小的奇迹,因为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站起来过了。我原本还担心他可能站不起来了。金光织成的衣物从他的身躯和手臂上垂落,上面印着一条条深红夕阳和鲜红晨曦的光辉。微型闪电环绕他的身躯,在他身后,雷电火花如蓝色的冰雪般从王座扶手上洒落。在他高贵的头颅后面有一轮白色的光圈,如同猎人的满月与不灭的星辰般明亮。它散发的光芒将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中,如同满月前的月食,唯有一双眼睛绽射出夺目光亮。
这是何等大能!我竟然忘了!我竟然忘了他有如斯伟力!我竟忘记了他是如此的高大伟岸,浩瀚雄奇,超凡脱俗,驰魂夺魄……
我怎能妄想我能顶替他的位置!我是何等老迈疲惫的傻瓜!
我当鞠躬!我当俯首!我当卑躬屈膝,将脸埋进地上的石头里,只因他是如此耀眼,莫可逼视!我战战兢兢,手足无措,老迈的肢体僵硬得不听使唤。我要摔倒了——
两只手伸出来扶住了我,在我的脸撞到台阶前稳住了我的身躯。乌兹卡雷尔和凯卡尔图斯在我失足的瞬间便离开位置朝我冲来,可及时接住我的不是他们。扶住我的是罗格和圣吉列斯。伏尔甘也在他们之中,他伸出手帮我站起身来。康斯坦丁的身影被遮挡在后面,我能看到他眼中的关切之色。
“让我来帮您,”圣吉列斯说道。
“哦,体谅一下老头子吧!”我嘟哝道,
“稳住。”罗格说道。
“我一如既往的稳健,我的孩子(my boy),”我轻声笑了。他们扶我站好。伏尔甘将我的手杖递给我。我看着他们。他们环绕在我身边,为我担心的神情显露在每一张脸上。
我发出嘘声,将他们赶到一边。
“我很好,”我向他们保证道,“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灵便了。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啊…嗯?”
圣吉列斯看着我。他的下巴绷紧了。
“我很好,”我坚持道。
瓦尔多简短地一点头。两位总督(proconsul)越过原体走到两侧,引导我走上台阶。他们伸出手来,想搀扶我的胳膊。
“哦,不要!”我告诉他们,“我要自己爬完这些该死的台阶。”
“那么,大人,至少让我们拥有护送您的荣誉吧,”乌兹卡雷尔平静地说道。
我哼了一声,不再反对。我爬上高台基座的台阶,眯起眼睛望着耀眼的光芒,双手握着手杖作为支撑,将自己一节一节地拉上台阶。对我来说,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但与我接下来将面对的斗争来说不值一提。
在我上方,我的悠久之王等待着。他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浑然无视了王座厅中心怀敬畏的众人。所有眼睛都看向他,这些眼睛从没想过他还会再站起来。他们曾长久地期盼他起身而行,而现在他们害怕他的起身(rising)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看向我。他的目光穿入我的内心。
走到半路,我停了下来。我瞥了一眼站在我两侧,正尽忠履职的哨卫。“足够了,”我说,“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他们金色的面罩没有显露出任何回应。
“你们俩都是禁军亲卫(Hetaeron Companions)的一员,对吧?”我悄悄对他们说,“既然这样,到时候你们两个起码有一个能在决战时在他身侧保护他。那么,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请求。不要令他失望。”
“我们从未熟悉失败,我的摄政。”凯卡尔图斯说道。
“哦,这些我都知道,我的孩子(my boy)!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们有多出类拔萃!我现在说的不是什么奉献、责任和能力的事情!那些东西本就编进了你们的身体!我说的是……是……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们得把他带回这个座位上,听懂了吗?把他活着带回来。为他尽职的那些事,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这个是为我做的。来,这里……”
我舔了舔自己左手的食指指尖,用指尖在凯卡尔图斯的胸甲上画上了我自己的纹章。印记在绘制完成的瞬间消失。随后,我又舔了舔指尖,在乌兹卡雷尔身上也绘制了一遍。
“这是我留在我自己计划上的记号,”我一边描画着形状,一边悄声说道,“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以我的手为其标示。它必将发生。为我做到这些吧。”
他们没有回答。我再次支起手杖,继续攀登。禁军尊重了我的请求,他们留在了原地。
我已经快到顶端了,光芒环绕着我。我的主上动了起来。他向我走来,他伸手来扶我。那只手。那只极具力量,能将银河握在手中的大手。我感觉到他靠近了我。令我惊讶的是,他允许我在此时分享他的内心。
我从中读到了明显的迹象。
“别难过,”我说道。
这比他原以为的还要痛苦。他害怕他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再也不能和我交换思想和言语,为人类最美好的未来安排筹划了。他的记忆闪耀着南极的光芒(Antarctic-bright):那是他第一次向我展示王座的那天,他告诉我它的用途,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那是我们两个意识到可以调节它的功能的那个晚上——我们意识到,经过调节,我和他可以用意志操作这台机械且不至于马上死亡;那天晚上,我们通过简单的逻辑推衍得出结论,或许哪一天我将不得不替代他的位置;在我们推演出的那些未来中,几乎在每一个未来里,都需要有人要来做这件事。
我不害怕。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对此不屑一顾,觉得这就是“该发生就会发生”的事情。他倒是希望这种事情不要真的发生,因为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似乎都不太可能真的出现。为此,他还制造了一个应急措施,以免它成为不得不为之事。那个应急措施的名字是马格努斯。
如今时机已至,我毫不犹豫。我握住他伸过来扶我的手,踏上了通往王座的最后一步。我向他点头,微微一笑,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轻声对他说:“不要悲伤。”
我已经准备好坐上去了。
没有别的可说的了。经过数个世纪的对话,我们已经剖析和分享了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还没说的了。只是一位老朋友望向对方的最后一眼,只是默默无言的理解,还有我们亏欠彼此的一切。接下来的举动,是我最终留给人类、留给未来、留给绘在墙上的计划的永恒礼物。
但在他的眼中,我看出他明白了我这么做其实只是为了他。最高尚、最伟大的行为总是源于个人因素。
我老了。也累了。
我坐上了黄金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