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她是她们
为什么我认为艾丽丝·门罗小说中表现的女性主义在某种程度上超过弗吉尼亚·伍尔夫?
简单粗暴地说,因为她生养了四个孩子,有过两段婚姻。她既是女孩,又是女人,是青年妇女,是中年妇女,是老妇,离过婚,结过婚,见证了自己孩子成长和婚育甚至早夭,她经历过女性的所有阶段,这样的女性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必然与未曾经历的女性作家的作品有本质上的不同。
伍尔夫在描述十九世纪英国女性作家的画像时,说艾米莉、夏洛蒂、简奥斯汀和乔治艾略特,这四位杰出女作家,三位没有结过婚,四位都没有孩子,其中有一位被认为从未有过恋情。她们或穷困潦倒,或艰难度日,或中年殒命。她们并非自己不想长寿、不想恋爱、不想经历婚育,我们只能遗憾地美化说:她们把心魂献给了写作,燃烬了自己。
二十世纪的伍尔夫自己,也没有逃过这个“女作家命运”的怪圈。即使她的作品已经尽量去描述和关注各个阶段和阶级的女性,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她本人没有亲历,效果相比艾丽丝·门罗自然稍逊一筹。
如今女性作家生活条件和平均寿命比十九世纪有了巨大的改善,但某些方面却依旧如昨,我们最耳熟能详的那部分女性作家的现实主义小说主题多数是童年、少女时期、青年爱情和步入婚姻阶段,因为那是她们思考、观察与体验相对更深的部分。
那么,怀孕呢?婚姻中期呢?婚姻后期呢?离婚和复婚呢?中老年和老年时期呢?处在这些阶段的妇女,她们就没有故事、没有情感、没有思考和体验了么?处在这些阶段的女作家,就没有想写的?写出好作品之后,哪类读者又会去读呢?
我们害怕,她们的情感故事是不美的,我们担心,她们的娱乐和生活方式是无趣琐碎而不值一提的,我们不认为她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记忆对个人生活的作用是连贯的——过去她是青春年少正当年,有许多故事可讲,如今人老珠黄,就可以被放在一边了,只截取年轻时的倩影,忽视人物后续人生的展开。
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呼吁女作家都去多生育、多经历几段婚姻,女作家的作品反映女性主义,婚育等女性题材却未必需要所有女作家都来写。当创作仅仅属于个人时,它可以拥有很大的自由,当谈论某一类型和题材的小说,我们谈论的往往是集体,而不是“谁必须”、“谁应该”,科幻小说的创作者、评论家和读者会对科幻小说的方向提要求,意识流小说的创作者、评论家和读者会对意识流小说的立意做期许,那么性别主义也是同理。
问题不在于是否生育和婚姻上,从比例上来说,如今结婚生育的女作家难道很少吗?为什么她们的爱情婚育作品整体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那是因为这就是男女作家的通病——我们自己都讨厌中年、中老年和老年,我们对怀孕的认知是由恐惧、自厌和偏见堆积而成的,我们的社会生活把最多的希望和关注集中在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又在特定时刻进行报复性补偿,所以现状如此。
最可怕的情况是,认为自己的婚育都没有写的价值,同时对上一代女性、同辈女性的观察长久停留在给成功女性写传记和为不幸的女性鸣不平上,其实艾丽丝门罗部分小说的立意不比其他女作家高到哪去,只是她写得更自然。
对比短篇小说《快乐影子之舞》[艾丽丝·门罗]与《存在的瞬间》[弗吉尼亚·伍尔夫]中对独居的“老小姐”的描述,同样是第三人称的路人视角,同样是表达对独居中年女性的关注,前者给我留下的印象比后者深。
艾丽丝·门罗让无数读者明白女性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性别,她书里的各种女人们,她们的女性意识仿佛浑然天成,她们特有的女性视角、思想、感受和行为,是不需要女性作家用强调“思想中性化会更客观”来纠正的,也不是男性借来彰显自己性别更有优势的证据,她们做她们当下想要做的事,平凡至极,“就像呼吸一样,就像口渴一样”,不需要谁为此辩护,她们不比现实中的女性更富有或贫穷,也不比现实中的女性更聪明或笨拙,更凄惨或更幸运,她们就是芸芸众生——街口的路人,读书时的女同学,怀孕的母亲,公园里的老太太。
她如何能塑造出这些女性形象?其实,她只塑造了一个女性形象,那就是她本人。当你完全承认自己是女性,而不是男性或中性,真实地写出自己的感受,不漏过任何细节,你就可以成为艾丽丝·门罗。
如果说《第二性》中波伏娃的“女人是由社会塑造的”,被女性主义者们奉为经典。那么,阅读艾丽丝·门罗,会让你辩证地看待这句话,女性的很大一部分意识是由社会赋予的,但艾丽丝·门罗也告诉我们,女性之所以成为女性,之所以拥有特别的感受、对美的欣赏和追求,之所以独立于男性之外而又需要男性,是因为她们生而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