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绍恩笔下的张国荣
「看张」 FROM A TO …
文/魏绍恩 《电影双周刊》第44期 (1980)
张国荣初出道的时候才很嫩、很稚气,印象中还带点不可一世的样子。是以张国荣于我始终是张国荣 ——一个漂亮的男孩——除此无他。
世情多变。那漂亮的男孩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讶异於男孩背后的故事,与及其他。看之道之,是为「看张」。

A ——
张国荣大概不能算是大红大紫那一类。起码还不是。然而他乐于、且耐心地,等待他那一天的来临。
从【亚洲歌唱大赛】到现在,张国荣一直在等待他的机会,且紧抓每一次。《浮生六劫》中初露锋芒;《我家的女人》扬威立万,而《喝采》,谁也不能否认在《喝采》中张的锋芒盖过了任何人包括陈欣健;还有《方世玉与洪熙官》。
B ——
很多人喜欢拿张跟陈百强比。然除了同样是男性年青歌手以外,他们的共通点又是什么呢?
无可讳言,张比较成熟、世故、善于隐藏自己,驾驭自己与及世途的能力甚高,他瞬间的Remoteness与及Detachment跟陈的每一秒钟自我是强烈的对比 ——若果不是两个极端的话。
C ——
待人处事,张每每令我想起他是羽毛球高手。每一局,他竭尽所能,义无反顾地试图以GOOD HAND去取得胜利。义无反顾。
得失寸心知。他从不介意对手的心情。他没有这种时间,或者感情。
D ——
在某些时刻,某些温馨的时刻,张可能倒在一旁念一段Antony在 《Julius Caesar》 的独白,又或者《Romeo and Juliet》的Balcony Scene,然后告诉他人他当年参加校际音乐节的故事,他如何得奖,如何被Jimmy Lowcock力邀参加DBS,然后若无其事地返回现实生活。
E ——
张颇以《我家的女人》得奖为荣。只因为在某程度上这是一次他演技的认可。
当然,我们参赛我们演出的共通目的都是成就的认可。We Participate and We Acknowledge.现实生活中谁不是这样呢?
F ——
张并不迷恋任何人 ——明星、导演、作家、歌星——清醒地决绝地反对任何非理性的关系。
他「喜欢」《巴黎最后探戈》的摄影;「不太喜欢」活地亚伦的太美国的幽默;他喜欢钱钱的《冷雨》;他喜欢 ……他的世界里没有一百分。只有多少。
G ——
蔡继光:「张国荣嘅态度真系一流,用心机,又肯学,每件事都睇得好仔细。」
徐克:「佢真系好掂呀。」
H ——
One thing so good about life is that one sees different things, different characters; and then before one knows they are all pass.
I ——
张在电台节目给自己十分 ——「BO DAREK个种十分」—— 而我始终不明白BO DAREK个种分是纯外在的还是怎样的呢?
J ——
张喜欢的女孩子是文丽贤、何琍琍、张天爱那种 ——成熟、雕琢、闪耀生光的。
而张的一生亦将从此途迈进—— 成熟、雕琢、闪耀生光的。绚烂耀眼并不一定使人生活得更加快乐,然而张,FOR THAT MATTER,大概不令人,或者自己失望。
K ——
一直以为《浮生六劫》里张的成功是角色的讨好占了一大半,看《喝采》才相信并不一定是事实。
《喝采》的角色其实一点也不讨好,然而张之能够OUT SHINE所有人原因何在,至今仍然不明所以。浑身是戏?投入?再写下去大概会变成蟮稿了吧!
L ——
L 是Leslie张。可能是「唱American Pie个细路」、「浮生入面个o靓仔」,或者「喝采入面奸个个」,CAMP到死。
张是张,我是我。以吾眼看张,自然是跟别人眼中的张又有不同之处。只能够尽力而为,力有未逮之处,深感遗憾 ……
重读此文,发觉可读性略低。真的不知道有谁喜欢读一些很私人而又感性的关于一个他不太熟悉的人的文章。饶是这样,也毕竟算是了结了私底下一个小小的愿望。
而此后。此后,张国荣于我们始终是张国荣——一个男孩和他的故事 ——除此无他。除此无他?

THE DAYS OF BEING WILD菲律宾外景八日
文:魏绍恩 《电影双周刊》第306期(1990年1月),第36页。
Dec 01 1990
万众期待的《阿飞正传》似乎是世纪大事,为了这点热闹,我们记录它
--疯狂的日子,是《阿飞正传》在菲律宾拍摄一星期的真实写照,由于上映期限逼在眉睫,大队在舵手王家卫的领导下,晨昏颠倒的赶紧拍摄,彻夜不眠。
『目睹一件历史大事的发生,远比睡觉更为重要。』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 有人说:『电影人过的是非人生活』,我说『飞人?』,怪不得叫《阿飞正传》。
王家卫解释:《阿飞正传》拖了这么长时间,最大问题是搵景,因为没有自己的片场可以搭景,所以尽量搵最接近的,然后再改装,但搵一个景要花很多时间。最初,大家比较乐观,真正实行才知原来十分困难。
『(影片初期拍摄进度缓慢) 基本上,这是我拍戏的习惯,最初是尝试阶段,所以,NG最多亦在戏开拍之初。因为我一定要tune到演员同我一条路去,所以十分花时间。由于外界十分注意《阿飞正传》,所以声气传出去,令到事件变得好似十分严重,其实实际情况并非如想象般差。这部《阿飞正传》与占士‧甸的《阿飞正传》完全无关。
但因为一提起占士‧甸的《阿飞正传》都会想到五、六十年代,与本片年代吻合,便起用它,纯粹顺口!它的灵感来自我对六十年代香港的一种特殊感觉。故事讲人与人的关系,包括母子、男、女朋友,时空交错十分厉害。从前我可以轻松拍戏,拍完之后,才会有noise(按:声气);但外界因为《旺角卡门》开始注意我,令到现在拍的过程已经惹起众多注意,声气多多,这声气影响所有人的心情,不知道是好事抑或坏事。 我没有想过是否要拍一部 art film。
只因为小时候看到一部好片会十分开心,这些快乐完全是别人给与的,到我做导演,我亦希望俾到观众这种感觉。拍每一部戏的期望都是一样,希望会好,没有白花时问,我没有想过要揭开历史性的一页。我完成无线第一期编导训练班,实习半年就出外拍片,效力过不同公司,至今已经九年。
小时候最大乐趣是看电影,小时候不断吸收至一段时间后,就想到去拍戏,这是很自然的事 …所有过去的经历累积成今日的experience,接触不同的人,了解更多,拍的电影亦更准确,咸苦个个都要受,乐观点看,这几年的经历对我是有益的。』

Day 1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飞机升上千呎高空后,人有一种不实在的感觉;而马尼拉的空气比香港郁结,使人很容易疲倦。老板邓光荣亦暂时抛下其他事务随大队出发,替《阿飞正传》做铺路工作,邓光荣对《阿飞正传》已经超越了一般的金钱上的支持,王家卫认为邓光荣今次加入了一份对《阿飞正传》的感情,不纯赚钱,更多的是为了拍一部好片,用王家卫的说话,『一定要给他credit』 。
Day 2 (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Calamba 火车站聚集了几百人,连惯常早睡的小孩都蹦蹦跳的走到街上,难道是举行嘉年华会?非也!他们这么雀跃是因为大队来到当地拍摄,发电机把平日漆黑的街道都照亮了,为当地居民增添了夜生活。昏黄街灯的映照下,加上道具阿来不断放烟雾,使困在车厢中的大伙儿彷佛进入了如梦似烟的虚幻世界。导演在指导刘德华和 Leslie 在车厢中演对手戏,由于火车在不断前进,车厢里得颠簸不定,苦了摄影师杜可风和他的摄影助手整晚蹲在车厢中工作。
Day 3 (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五)
马尼拉市中心的平民市场,车水马龙,好不热闹,Tutuban火车站虽然位于市场正中却人迹罕至,彷佛成了强烈的对此,只见疏落携带行李的人群步入。建于一八三二年的 Tutuban 火车站,在其他陆路交通未发达的时候,曾经风光好一段日子,但今非昔此,汽车逐渐取缔了火车的地位,Tutuban 亦曰益荒废,明年一月便正式荣休(淘汰!),政府将会把它改建成一座博物馆,《阿飞正传》选择这个时候前来拍摄,可说是对 Tutuban 瞻仰了遗容,作出最后致敬。美指张叔平认为菲律宾工人在火车外壳髹漆的效果不甚理想,要他们重刷一遍,王家卫则若有所思的坐在一旁捕捉灵感,这是他的工作习惯,在未正开机之前,甚至正式拍摄之时,剧本依然可以修改,只要他认为有更好的意念。
『我每一次都会问自己,觉得怎样,所以你会见到我在最后一分钟仍然作出调度,因为我要确定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将来绝对不可以有regrets』王家卫吐出一口烟后说。晚上九时左右,大队又马不停蹄的从 Tutuban 赶到马尼拉的唐人街开工,已是连续第三组戏了,我亦不禁有点困。 天晓得菲律宾人为什么总喜欢在街头撒尿,一下车,一股臭味已扑鼻而来,环境相当恶劣。
听说看戏是菲律宾最便宜的消闲娱乐,菲律宾人亦因此养成喜欢看戏的习惯,戏院林立;他们对拍电影亦有浓厚兴趣,摄影队每到一个地方,总有数以百计的人群围观,有些小童更爬上十多呎高的货车上,俨然以超等观众自居,幸好当地工作人员能够把场面「镇压」,否则不单收音不成,要正式拍摄就更加是妄想了。
在一幢十九世纪的古旧建筑前面,华仔跟落魄潦倒的Leslie重逢,原拟车夫驾马车经过,但畜牲不听话,NG三次都不动,引起全场哄然大笑,最后要由副导演以镜头迁就,把马拉出。侧闻跟Leslie演对手戏的那位女演员名字叫做Angela Pazlo,是当地的美艳女星,曾经是某一期[新闻周刊]的杂志封面女郎。 Angela把妓女的一举手一投足,演得栩栩如生,令在场恹恹欲睡的工作人员和我看得如痴如醉,顿时睡意全消。
Day 4 (十二月一日 星期六)
拖着疲惫身躯,拉开窗帘,发现天色阴暗,更下着蒙蒙细雨,心想情况不妙,到Tutuban火车站,发现下雨真的影响了拍摄进度,一整天才拍了一组华仔与Leslie进入火车站的镜头,大队便得收工。
Day 5 (十二月二日 星期曰)
『张国荣在菲律宾因为买假护照一事与宾佬发生龃龉,双方在餐厅大打出手,刘德华见形势不对,亦随张国荣从窗口飞奔逃走。』工作人员在向我解释今曰的戏。
Tutuban 火车站的二楼有一间荒废了的餐厅,大队就在这里拍摄宾佬与华仔、Leslie打架的场面。因为曰久失修,所以总是一步一惊心。由于影片的colour tone是green greyish,所以在那里看见的枱布、窗帘都是绿色为主,张叔平为了效果逼真,更命工人在墙壁髹上木纹,态度一丝不苟。 由于华仔有较多拍动作片的经验,所以我见他跟 Leslie 比手划脚的提供了一些意见。
Day 6 (十二月三日 星期一)
副导演阿Joe兴高釆烈的告诉我,向菲律宾有关方面襄借直升机拍摄张国荣跳桥自杀一幕,已经洽谈成功。他正殷切期待明天的来临。
阿Joe来到菲律宾,一直没有睡觉,眼皮重甸甸的,我问他连夜不睡不怕伤害身体吗?他语重深详的对我说:『目睹一件历史大事发生,远比睡觉为重要。』 一位灯光师因怀疑吃了不洁食物,加上连日来的疲劳轰炸,终于不支,要回酒店休息,希望他早日康复。
Day 7 (十二月四日 星期二)
Leslie跳桥自杀一幕重头戏,在Balicbic Bridge正式上演。 Joe 原拟一架直升机俯冲下桥,作为张国荣自杀的 P.O.V.(主观镜),但人算不如天算,一方面菲律宾方面提供器材差劲,另一方面Balicbic Bridge桥面与桥底距离太窄,两旁密树又造成拍摄障碍,加上气流影响,增加了拍摄危险程度。在直升机师极不愿意白情况下,一共拍了八次,Joe说是冒生命危险去拍的。
Day 8 (十二月五日 星期三)
满怀希望的Leslie从马尼拉驾车到 ViIIa Escudero 找寻生母,可是得到的答复是无情的 ‘Go away’,天色的一片灰暗,刺骨的寒风正好映衬了Leslie当下落寞凄苦的心情。连日来,大队拍摄的地点总是菲律宾的穷街陋巷,如火车站、唐人衔;跟眼前 ViIIa Escudero 是天壤之别。引入小筑先是两旁的椰林大道,继而是人工雕饰得十分精致的园林花圃,极目远望是一片米田椰林,物产出奇富饶,令人大开眼界。

都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
文:魏绍恩 第305期《电影双周刊》
王家卫不喜欢做访问,除了朋友,即使如此,魏绍恩还只是冷眼旁观地看他拍戏,也许,这种方法最适当。
第一次读到《阿飞正传》,还是去年的事吧。那时候,《旺角卡门》的兴奋还没有完全过去。在娱乐版读到王家卫将会开拍第二部电影,名字就叫《阿飞正传》,心里头就感到很安慰。也只有这样的导演才吃得住这样的名字,大家也不会辜负了对方。那时候,心里就打量著好歹也要看多一眼。
我终究缺乏一分从容:远远看到稍为登样的,都要鑚过去,千方百计务必求个水落石出;最后,拍一下手,也就散了。对人、对生活如是;对《阿飞正传》大概也可作如是观。
《阿飞正传》的美术指导张叔平,是旧相识。王家卫不是。可我们不作兴见面时探问对方的工作,那是默契。遑论煞有介事的将头凑过去。一次在凯悦咖啡座碰见他们二人工作茶聚,我跟友人在一起,还是走过去寒暄数句。没有Surprise。
“Surprise?高兴的,不高兴的,过后一切都会变成回忆,有,总比空白一片好。”
——王家卫
之后,我就高高兴兴名正言顺的走去看《阿飞正传》的拍摄。看极度soft broken迹近温婉的王家卫永恒地架著墨镜驾驭他那一群“盛极一时”的演员;看笑容满面但有所要求时可以不留情面的杜可风用摄影机一笔一划写成故事;看张叔平撑著眼睛在镜头与镜头之间检视演员的眉梢眼角镜头内的颜色调度。
拍摄场地上的王家卫十分沉默寡言。(Project-in-Charge陈荣光说:我们有全世界最shy的导演。)大部分时候,他会带著耳筒 ——现场收音,要通过耳筒才可以听清楚演员的对白——直勾勾坐在monitor前面两迟左右,一手拿著剧本,口中不时喃喃的跟著演员念对白。有什麽事,他会招手将人唤过来,附在耳边跟人交换意见。一个晚上,站在他三迟以外的人可能没听过他一句说话。
南华会球场的通宵通告。一名男孩子临时演员坐在梯级上睡著了,我问他,他才读小学六年级。我问他明天还可以上学吗,他说行。我问他功课,他说可以了,他带在身边经已将功课做妥。
六十年代做背景是一件吃力的事。他们要一个交通亭,去跟运输署要尺寸,那儿的人不允让他们自行量度。只供应大体的数据。张叔平老大不高兴:Details呢?亭顶点样弯?圆边直径几多?冇details我的点样做?
张国荣是风骚的,喜欢搂著人说话,男的女的。前一个晚上他刚看完JanetJackson,就很活泼的重複著他给陈淑芬的意见。他比前瘦了,很高兴大家都有留意到这点。
他问我要烟,我笑:唔得,明星都嚟挞我啲烟??他说:魏绍恩,你咁样对我?
“你咁辛苦,唔好咁样就我啦!”
——郁仔,《阿飞正传》

临时演员埋位,各人准备就绪,手表、饰物都检视过了。开拍前的一刻,助理美指才从一名中年男子胸前口袋里搜出一包健牌——不属于1960年的产品。
杜可风说普通话,可普通话不是每个人也听得懂;听懂了,有时候也有麻烦。
拍摄餐枱,他给了一套指示,可后来导演和美指有别的看法,下面的人只是重複:鬼佬话要咁摆喎!叔平笑:鬼佬大哂?
刘德华的流动电话比谁的都忙。俊美的军装员警在干德道倚著大榕树遇遇细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名女孩子路过,发现偶像,絮絮的攀谈起来。倾心的。若干年后,她们可能仍然记得那一个晚上。
下雨了,人工雨一天一地的泻下来。张曼玉在桥上过,刘德华在桥底签到。烟熏了一天一地。沿著石牆泻下来。老榕树的根目睹过多少次的兴盛?多少次离合?生生世世?喜怒哀乐在镜头前面给铸成永恒。
“一分钟到底有几耐?以前以为好快。”
——苏丽珍,《阿飞正传》

常餐的价钱在那时是多少?皇后大饭店的掌柜老板说是二元三角。他说是,大家也就没有异议。他应该知道。
皇后大饭店闭业在即,最近大家都尽可能抽空走一趟,下次再走到那儿,它可能已经消失了。虽然那儿的沙津已经不再像以前那麽好吃,虽然罗宋汤也似乎太多味精,虽然我们可能有一百个虽然……但可能的时候,我们都不介意将身子挨著贴著,将脸孔凑过去,在对那些吃“俄罗斯菜”的日子瞥一眼。
“真系搵唔到嘅,咪返嚟萝。”
张学友真是好。“真情流露”这些滥用了的字语,加诸他身上,并不足够。一段闲闲的“细个已经锺意偷野。人的锺意嘅,我帮佢偷番嚟;人的唔锺意嘅,我帮佢偷走。你锺意乜呀?我帮你偷呀?”由他说来,叫人感到背后有尽无限的故事,教人动容。
休息的时候潘迪华取笑张学友,说听闻他在别人的府上一唱唱了五个小时的卡拉OK。刘嘉玲插嘴:乜你都收到风。学友的脸容,令我想起“腼腆”两个字。
过后,只剩张国荣与学友二人仍在閒聊。前者说:“我依家真系一句歌都冇唱,唔恨唱。你好锺意唱歌?”他答:我好细个已经锺意唱歌。
拍一场潘迪华、张国荣母子争论的戏。打灯时,她与他对戏,你一言我一语。他很在意她怎麽唸对白,手怎麽放,一一的示范著。他比谁都在意。他经已有了最好的。他所要的,都有了。除了电影圈的光荣。
潘迪华是一个可人儿,紧张到不得了,观赏度极高。别人替她化装,她是不依的,总有办法寻到小破绽,得由叔平走上前,这儿那儿的拨一拨描一下,她就满意。他们就是不懂这个嘛,她用上海话说。
看她独坐一旁唸对白,是很刺激的一回事。她蹙著眉,喃喃的,跟对白博斗。赢了,就很高兴的睁开眼睛走回现实世界;输了,就飞快的从剧本上搜回那失掉的句子。
“我以前唔放你走,因为唔捨得;而家唔放你走,系唔值得”
——Betty,《阿飞正传》
韩国那边的片商,手上甚麽宣传资料也没有,于是特别飞了一团记者过来:做访问、摄影。王家卫笑:佢地唔好误会,呢齣戏无血浆嗰喎。宣传还是要做的,王乖乖的拉了一张椅,坐到韩国记者与国语翻译人中间。
一辆六十年代单层公路车,由拖车拉著轰轰轰的去到干德道。交通警员眉精眼企,走上前表示这样做会妨碍交通,接著将摩托车停到马路的另一面,决意长驻候教。拍摄工作在个多小时后交通警员离去再开始。
个多小时内各人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打发时间。
“我一直好恨睇吓间屋人面系点样,而家见到,都不外如是啫。”
——Mimilulu,《阿飞正传》

一个晚上,刘嘉玲甫出现,即被其他人纷纷置评。乜你堂眉今晚都唔林黛嘅?张国荣首先说。系喎,平时尖啲嗰喎。旁人仔细打量后附和:头髮都好似唔同左。
你的做乜将住我?刘坐到一旁,以小镜检视自己的眼眉。
容易毁损的道具,比如手袋眼镜之类,到了嘉玲手中,就会“唔知点解咁烂左”。叔平笑:呢隻女人,第时要做啲鐡皮手袋俾你用,我有隻好靓嘅玻璃手袋都唔敢带俾你。嘉玲也笑:系吔,靓野都唔分俾我用。
“这部电影是一齣我乐意用大量时间、心机去製成的电影。当然我知道有人认为只有二流作家才去讲究volumn。”
——王家卫
王家卫在拍摄场地永恒地白衬衫骡布裤。或许他不知道,他其中一件白衬衫腋下附近穿了一个洞。

All About 《阿飞正传》,与王家卫对话
文:魏绍恩 第305期《電影雙周刊》(1990年12月),第38页。
戏以外的故事往往更故事,可是很多人却不愿意讲。要讲非三天三夜不可。王家卫讲了这个project的来龙去脉,演员,压力,老板,三十岁以后……
魏:大家都有兴趣知道整个project的来龙去脉。
王:要我由头至尾讲一次整个project,咁就弊,我一讲可以讲两三个钟。
魏:那让我们试一下由故事开始。
王:很简单,最早的出发点,我要拍一部两集的电影,传统电影一直讲究起承转合,观众看多了,也就懂得怎样去推断故事的发展,sophisticated的观众甚至可能比说故事的人还要走快一步——他们都习惯了这种说故事的方式。我的想法是:既然很少人会去留意说故事的方法,我就要在结构上面换一个态度,令观众不能猜测下一步会发生些什么,我觉得surprise好重要。决定了长度之后,就要有足够的人物去 support;两集的电影绝对不是一集多少少,而需要由三集浓缩成,架构也就大好多,要不就是横切面好大,要不就是用时间来做主要元素。你知道,两集戏其实是一部电影,只不过让我有更多长度去改变观众的看戏习惯。
魏:但制成品终究分上下集上映。
王:对,但上下集的版本只不过是商业公映的版本,之后我就有很多选择:我可以剪成一个新版,三个钟,四个钟,发行录影带,录影带现在其实占了电影很大的市场,他日《阿飞正传》的录影带版本,才是我心目中所想做的。
魏:要看《阿飞》,要看录影带?
王:市面有些影院大概还是乐意上映的。
魏:听说你最早的构思时空很庞大。
王:原先背景是分成渔村,九龙市区和菲律宾三部分的。时间是三十年代,1960年和66年,但最后还是牺牲了三十年代和渔村的部分。
魏:60和66年?
王:我63年从上海抵港,记忆之中,那时候的香港是很……memorable的,仿佛连阳光也充沛一些,加上空气中传来的无线电……
魏:大概是城市结构关系。
王:的确,但记忆上自己总会加分。那时候一切都慢慢的。当然,我绝对不是要精确地将六十年代重现,我只是想描绘一些心目中主观记忆的情景。
魏:时间有了,那么人物呢?
王:有趣的是,我原先的构思是在六十年代,“情人”在多年后是有后遗症这回事的:爱情是一场重病,杀伤力可以维持很长,到了现代社会一切都去得很快,谁也没有空去记着谁,可是经过蜕变,我才发现到电影内所发生的事情,到了今时今日仍然在我们身旁发生着,只不过换了六十年代的背景有疏离效果。
魏:那么电影是一处情人情事的电影了?
王:爱情关系是最容易令人投入的关系,可是在各式纠缠不清的关系的背后,有些什么东西在推动呢?为人?为自己?有要求?还是在找寻一个适当的接受对象?很多时候,大家不去analyse就乜事都没有,但一开始analyse,就发现很多背后的动机。
魏:听上去很dramatic。
王:故事很dramatic,但细节/处理方法就一点也不dramatic,最要紧是能够抓住观众的好奇心,就会继续想看。
魏:观众的好奇心,我对你那几近疯狂的庞大卡士有至大的好奇心。
王:那四男二女?
魏:愿闻其详。
王:我是在去年底开始做casting的,一开始就想着要找那几名演员,于是逐个逐个的斟,度期,那是一个很顺利的开始,感觉上大家都希望做成这件事。
魏:什么事?那时候甚至故事大纲也没有的吧?
王:一说《阿飞正传》,每个人自己都会有一个画面的。
魏:就凭王家卫加阿飞正传几支字?你好嘢!
王:演员commit之后,就容易,我依着他们的性格,形象一点一点地发展成一个故事,开拍之后,一直拍一直改。
魏:到最近还修改?
王:是的,我不认为编剧/导演可以一开始已经知道要演员怎样做,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特质,相处下来,再依着他的特质去发展,这样最好。
魏:老板呢?看了卡士有没有吓一跳?
王:没有的事,羊毛出在羊身上,卡士越大,卖埠价钱越好,生意罢了。
魏:开拍前准备工夫做了多久?
王:三个多月,我原先的构思比现在这个大很多,但时间实在不成,制作费用也负担不起。我们的准备工夫一直被动,因为演员都度了期,我们就得跟时间跑步。日子到了,开拍,日子过后,演员也就不再是你的了,加上自己写自己拍,会死。
魏:也不一定需要自己写自己拍吧?
王:没有编剧愿意跟导演共同奋斗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的,他们也得吃饭嘛。
魏:这是经验之谈?
王:对。
魏:我对老板的兴趣又来了,他们好吗?
王:他们很supportive。当然,生意到底是生意,他们也受到压力的,像档期,一年之中实在没有很多黄金档期,所以大家也就想着要在圣诞推出《阿飞》,要是再有多一点时间,是可以做得更好的。反过来说,我跟他们工作了几年,大家都了解对方,这了解的负面影响是我太明白他们的苦衷,不可能太坚持而会compromise。另外就是,街边太多noise,都会做成影响。
魏:例如呢?
王:我的拍戏习惯,是一开始后,要adjust。看一下,想一下,再决定如何下去,但街边就会有noise,停咗呀?梗係有问题啦!传到老板耳边,自然引起恐慌,其实大家只不过当休假数天,没什么大不了。
魏:提到noise,让我们说一下《旺角卡门》对《阿飞正传》的压力。
王:第一次其实一样有很大的压力,那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今次最大的压力,来自事前已有很多noise:但我认为原因并不是因为《旺角卡门》,而是《阿飞》的演员组合——无疑那是盛极一时的大卡士,人们禁不住窃窃私语,气氛一旦造成之后,就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令到大家都以一回大事看待,事情的结果是不单止我自己,所有工作人员都感到这种压力。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魏:但这样的组合会引起公众侧目,事前经已计算在内的吧?
王:到真正发生时,比预料大好多。
魏:你刚刚说所有工作人员都感到压力……
王:譬如演员,他们都希望自己有表现,或者更进一步,希望自己的表现比其他演员好,其他工作人员也感到一种无可选择地要做到尽善尽美。
魏:不是每一次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的吗?
王:我喜欢保留一点从容,但今次无,希望以后有。
魏:说实话,你对《阿飞》有些什么期望?或者你会选择话乜都没有,It’s just another exercise?
王:我不会说“another exercise”这类话,大容易落台了。我可以真正从《阿飞》得到的东西,只有自己才会知道——比如对自己多一分的了解。反之,外面的反应是永恒地不受控制,亦不太重要,告诉你《旺角卡门》的口碑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是骗你的,起码,我感到人们开始take you seriously。但自觉上,我没有变,就好像一把年纪,但我现在经已过了三十岁,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魏:你只着意电影以内的世界。
王:小时候看电影,吸引力在于一下子可以忘情走进那个世界,十分开心,对于能否成为大师,或者影评人的评语,我真的认为不太重要,只要电影拍出来,观众感到好看,那就可以了——我自己曾经得到过的经验,可以跟人分享,那样最好。






廿三到卅四的人间传说
文/魏绍恩
出处:1991年第311期《电影双周刊》封面特稿
“一切的东西都过去了,谁也没办法捉住这些。”“我们就是这样活着。”
—村上春树“听风的歌”
那年,我廿四,他廿三。事实上,我长他一岁,那时候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那年,我在商台俞口麾下任节目监制。那个节目,印象中,也不怎么样,就是那种每周一次两小时杂志似的广播节目,由卜·戴伦特辑以至周润发『细说心目中理想的女人』那种。节目的主持人是苏施黄和钟保罗。那时节的我,好像还十分年轻。当然,如今的廿四岁,已经好当青年才彦了。那是后话。那时节的我,好像还十分年轻,兼且才是第二份全职差事——由杂志社转到电台,一切看上去也就蛮新鲜的。就是那么回事。
第一次碰见他,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是四月吧。就当是八O年四月好了。
商台『慈善巨星篮球赛』记者招待会。我们一众二台的职艺员,在俞女侠率领下,乌龟小狗似的背心短裤甚么的全套披甲上阵,在记者跟前耀武扬威打哈哈。众多记者招待会其中一个。我既然是二台一分子,也就二台一分子到底;招待会完毕,我就站到一旁,等待班主示意表演结束。众多记者招待会其中一个。我站到一旁,姓张的就走上来,打量我,
问:『你是商台的职员?你看你多瘦。』
如果张国荣不是张国荣,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将我们初次见面记得这么清楚;如果他往后的发展不是那样的话,我却可以肯定我不会坐在这儿写一篇“23至34的人间传说”。像大熊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瞪着满天的星星,努力地思索了一下;天空中有他的笑声传来,然而到底是那一颗星呢?为什么牛可以把这么难吃而凄惨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宝贝兮兮地反刍着吃呢?
朋友这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也很难说得上来。往后,我、苏施黄、钟保罗,加上姓张和姓陈两位先生,就成为很亲蜜的朋友了。我们三人,基于工作上的原因,大致上是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走在一起;
而张、陈两位在拍《喝采》、《失业生》那些日子也亲厚得可以。张是张国荣,陈是陈百强。我们走在一起,跟其他所有走在一起的人一般,做着同样的事:食饭饮茶睇戏打麻雀泡的士高。
八O年的夏天,我们仍然年轻,跟其他所有年轻人一般,我们睁开眼的时间多睡觉时间少,我们一般拼命的玩,像心底里经已预知着,过了这个夏天,以后的夏天便再不一样。
酒家内晚饭后。
魏:两条友做乜好?
苏:不如稳Leslie睇吓佢点。
魏:好。
苏(拨电话):XXX,系屋企有乜野发达呀?我同Jimmy闷到呕电。
张:哪,你哋两个即刻嚟我度,开枱。六姐话想打牌,我惆怅紧揾边个同佢打。
苏(作死状):同六姐打?
张:系咪咁都唔得先?开定枱等你哋。
办公桌头电话在响。
魏:系
张:放工做乜?
魏:未知。
张:上嚟我度食饭呀?
魏:又得啫。今曰唔驶做咩?
张:多嘢讲。记得买叉烧,要嚟炒蛋。

《电影双周刊》跟我说,要我写一点关于张国荣什么的,好配合杂志的封面。我一定睡昏了头,在电话一下子就答应下来。一定是睡昏了头了。这样的一个人间传说,我总不能净是告诉读者一些炒蛋呀打麻雀呀的琐事吧?况且,这些事都经已发生在好多好多年之前,他现在还有没有炒蛋,我经已无从知晓。
张国荣『锡』六姐,起码在那些曰子,是真的没话说。
那时候,他住荔湾(不知道荔湾在哪儿?就是荔园后面;在窗口探头出去,差一点就可以看见接近死亡的大象在晒太阳),六姐经已退休,住鰂鱼涌。(知道了吧?)我就不止一次跟他乘隧道巴士到她家探病。在巴士上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诉说六姐和他的往事。我说『起码在那些曰子』,因为在过去数年,我总是觉得他喜欢在有意无意之间将六姐抬出来,而每次他将六姐抬出来,又总令我想起他窗口差一点可以看得见在晒太阳的垂死的大象。
再次见到张,是若干年后的事。总有三、两年了吧。他离开了当时的丽的电视,转到无线;灌了《风继续吹》。(孙郁标不止一次在席间说:呢只仔,第日实红梗。)(他们告诉我劲歌,他哭了。)
那个晚上,我们约好在DD见面。他兴高采烈的走出去,带着那特别订制的略为稀奇古怪的透明类似雨衣的服装——为配合泽田研二那首《酒场醉歌》广东版。
我在DD看到他的时候,他灰着脸。我问原因,他很简单像一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树熊般答:演唱至半途,我将帽抛到台下,有人拾起来,将帽飞回来了。那次,他没有哭。
最失意的时候,他说:你去问一问陈百强,你问一问陈百强我当初怎么为他尽心尽意。
陈不见得会记得。(『要记着的,我永远都会记着。』旭仔临死前这样说。)
然而张记得。他用那些挫折的日子换成利器,将自己磨练成脱胎换骨,百毒不侵。其间,他不得不放弃一点,将这一点来换取一些更实在的东西。
那年夏天之后,我离开了商台。而苏施黄与钟保罗,也像侯鸟般沿着早已编排好的程序在轨迹上滑开去。
张崇拜任白——他是那种坐在麻雀枱上,一开口由《树盟》唱到《香夭》那种。
(有次跟他到戏院看乐蒂、凌波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他随着他们唱呀唱的,半路中途声音停了,后来才发现他在呜咽,我自顾不暇,两个人坐着各哭各的。)
再次见张,我们就变成饭桌跟牌桌上的朋友了。

八十年代中期是张的春风得意期:他开始在红磡体育馆举行个人演唱会,灌了一连串的听了会头痛的《Monica》《H20》《StandUp》等等;由荔湾搬到锦锈花园,再搬到太古城,然后是联邦花园。都说居住地点能够反映着一点什么的,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时期我认识张的程度,跟人们在报章娱乐版上认识张的程度,大致上别无二样。
(我也一般地替小侄儿向他讨签名照片。)
(我也一般的去看他的演唱会,要Gazebo将花送到丽晶酒店他的套房。)
(我也一般的在电视上看他的音乐录影带——到今曰,每次想起他与陈洁灵在「只怕不再遇上」内喁喁细语的场面,其实是说着前一个晚上的一铺清一色,我都可以笑得打跌。)
八六年之后,我就再很少碰上张;因为某些事件上意见的差异,我从那群朋友的圈子内淡出去。在酒会朋友宴会上碰见过也止于『Hello,你点呀』再之后他就被冠以『Legend』。
Legend十二年之间,他由演唱被嘘的小歌星晋身为传说,然后以潇潇洒洒的一个姿态,离开了这个地方。
最后一次见张,是去年十二月十三日深夜,在Showreel。《阿飞正传》的Remix。他状态好得不得了,嘻嘻哈哈的。我在《阿飞正传》拍摄笔记里说他挞我的香烟,他看了,记着,要助手买一包回来送我。
银幕上播着第六本——他与潘迪华的摊牌戏,他见了,就拉着我说:你看呀,我做得多好。
我笑:无字幕,我都唔知佢讲乜。他就坐到我旁边,潘说一句,他译一句。就这样看完一场戏。
接下来是录他最后一段独白。王家卫收货之后,我说:咁都得呀?他笑了:你敢弹Legend?
十二年前,我在《号外》写过一篇『看张』。内容说什么,一点也不能够记起来。原来打算上《号外》翻一吓旧稿,跟现在的感觉对照一次,后来也就算了。想清楚,也着实没有这个必要。分开了之后,就没有必要再将电话号码带在身边。这原本就是最显浅不过的道理
是这样的。你们之间,大概想也没想过你们的Legend会得念莎士比亚的吧?
在那遥远遥的日子,他是会将老莎的《Romeo and Juliet》内NuptialScene原原本本念出来的,以标准英语。谁也没有想过,之后他会灌了那些听了叫人头痛的《Monica》,《H20》,《Stand Up》。又凭这些成为Legend。活着,原本就是这么回事。

某个晚上,他驾车送我回家。是那种风高月黑宁谧的晚上。一切都温和而静止。他将刚刚出来的首次个人演唱会Music Rundown给我看。我拿上手,微微笑着问他American Pie?他停一下,短暂的沉默,然后好像终于醒过来似地说:“还没有决定。”“还没有决定?”我重复一遍。“太长了。”他温柔地说。“好像好久没听你唱这个歌。我想了一遍。”“你记得?”他这样问。“记得。”我回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他点点头。“多少年了?”我侧起头问。“好多年。”他像有点迷惑。“你晓得怎样唱?”过了一会他问。“那时侯经常唱。”
他微笑:“那就好。”
我们将车停到路边。开始唱“A long long time ago,I can still remember...”
THE LEGEND, A TRIBUTE
文/魏绍恩 《明报周刊》(2003)
某个晚上,他驾车送我回家。是那种风高月黑宁谧的晚上。一切都温和而静止。他将刚刚出来的首次个人演唱会Music Rundown给我看。我拿上手,微微笑着问他American Pie?他停一下,短暂的沉默,然后好像终于醒过来似地说:“还没有决定。”“还没有决定?”我重复一遍。“太长了。”他温柔地说。“好像好久没听你唱这个歌。我想了一遍。”“你记得?”他这样问。“记得。”我回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他点点头。“多少年了?”我侧起头问。“好多年。”他像有点迷惑。“你晓得怎样唱?”过了一会他问。“那时侯经常唱。”
他微笑:“那就好。”
我们将车停到路边。开始唱“A long long time ago,I can still remember...”
上一次用他做题目写的文字,是91年吧。《电影双周刊》约的封面特稿。就叫『廿三至三四的人间传说 ——张国荣片段』。随意讲一点我们相交的点滴。以后,再没有写过他。直至今日
去年11月8曰。云门在文化中心演《行草》。散场后一帮人碰上了,到新兜记吃夜宵。那趟他心情特好。张先生心情好并不是必然的事。特别在过去两年间。那趟,他神采飞扬得让朋友为他高兴。指东画西跟徐克讨论工作大计,跟林青霞施南生讲护肤换皮,讲一切朋友间吃夜宵时候会讲的言不及义的事情。午夜过后,刚打完波的唐鹤德一身运动服开车过来接他走。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真奇怪,唐鹤德这中文名字还是我很久以后从报章上得知的。有好几年一直都是Daffy,Daffy的唤他。Daffy。他如何在派对结识这个叫Daffy的男生如何事隔个多月发现自己念念不忘如何众里寻他如何相认如何相恋如何相守… 故事由当事人口中讲来自有神仙美眷的甜美。
结交唐鹤德是张国荣一生最大的幸运。
张先生不信命不信运。不。他自信爆棚他讲狠劲他好胜好强他相信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除了Daffy。那是上天赐给他的守护天使,让没有脚的小鸟在人生朝不保夕的凶险漩涡内找到落点。没有唐的硬净没有唐去充实他完成他Being Desired的渴求,张国荣故事会不一样。
张国荣故事由前后历时四分一世纪的连串舞台及银幕光影组成。每一次人前亮相都神采飞扬。每一下举手投足都呕心沥血。每一个角度都力求完美无瑕。
是为人间传说。宁采臣十二少谁能代替你地位。何宝荣程蝶衣长发露底JPG红高跟鞋欧阳峰阿飞郁仔过去种种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以前再没有想过,再一次用他做题目写文字,会是句号时刻。一直以为传说是一件地老天荒的事,是不会结束的。
那么好胜好强的一个人,选择了那么暴戾的一个结束。
张国荣没有弄清楚,这个人间传说并不是他的私有财产,而是很多人花掉好多心血的集体成果是公众仰望的Aspiring Force。他没有权一厢情愿为这传说选择了那么暴戾的一个结束。他没有权随意在这传说划上句号而假装成一个很坏的愚人节笑语。
他没有弄清楚。再没有弄清楚的机会了。
而风,继续吹。

如果那是你乐意
我们相信的
音响组合安魂曲袅袅娜娜,你听见吗?
化成蝴蝶去了,你。那是你乐意我们相信的吧?
在坠落的瞬间
时空失去意义荣华不再富贵容颜枉自色相,而你
最终解脱了。那是你乐意我们相信的吧?
我愿意。如果那是你乐意我们相信的
我只尽不明白。无论我如何努力。而明白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知道你会说你会说你也不明白而还是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令人伤心的决定
令好多人流泪的决定无可挽回的决定而无论如何你还是决定了。
来,喝完果汁再走。
我只是不同意。无论我如何努力。而同意同样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知道你会说你会说原则上你也不同意然而做了这麼的一个决定以后就不需要再做其他的决定了
不需要再承受疲累惶惑挫折失望的痛苦了什麼都再不需要了。
我还是不同意。那是你的问题了。日起日落中间除了痛苦还有希望还有其他。一切锦\上添花我都有过。以后可以有更多的。没了,我的果汁没了。 漫天飞起的尘埃是宇宙组曲另一个音符化成蝴蝶去后的你在微妙的远方寻找立足地
续另一个循环,再舞一场流星雨,歌一遍客途秋恨
以俊美容颜化另一回传说让天地倾心
音响组合安魂曲袅袅娜娜,你听见吗?
魏绍恩
2003明报周刊
悼 Leslie
文/魏绍恩
今天出席了哥哥的葬礼.
哭了一点. 没悲嚎. 不知道中间有没有什麼存在性的确切分别. 比如男与女.
相识 24 年. 中间空白的多. 他有他的美丽世界. 我自有我碎眼的缤纷. 然而开
始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确一起开怀笑过哭过. 回忆内的镜头
跟银幕上的影画戏没有多大的分别. 都是别人的故事. 而所有故事最后都离不开
"终场" 两个字.
见到好多久没见的朋友. 老了. 那是最没有卖弄词采的说法. 是的, 人家何尝不
是这麼说我? 大家都老了. 老了的朋友不讲潮流品味讲养生之道.
应该有人跟哥哥讲一下养生之道的. 我这麼想. 吾生也有涯. 庄子说. 老庄忘记
了有些人会游著游著就那样呼一口气咕咚咕咚的沉下去. 或者一下飞跃, 在空中
将一切凝成定格.
上星期我很生气. 不是说真的很生气而是一边哭一边生气. 气他浪费. 不是十八
廾二的人了还弄不清楚生命是什麼一回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然后今日我不再生
气了.
或者, 或者, 哥哥终於给弄清楚生命是什麼一回事. 在最后关头, 他决定行使上
天赋予他生命里的终极权利: 为一切画上句号.
漫天扬起的尘土是宇宙组曲内另一个音符
化成蝴蝶去后的你在微妙远方寻找立足点
续另一个循环
再舞一场流星雨
歌一遍容途秋恨
以俊美容颜化另一回传说让天地倾心
莫札特安魂曲袅袅娜娜是送给你的
你听见吗?
1956——2003,的确曾经遇见
文/魏绍恩 《新京报》(2004.01.04 )
“如果你喜欢我欣赏我,请你在我离开以前告诉我。”我这么写过,他读了很喜欢。
2003年4月2日清晨,我们几个人眼睛带着干涩坐在茶餐厅。
刚离开通宵拍摄的现场,所有人都累了,然而大家都不想睡觉。茶餐厅内有人买了刚出版的早报,头版上都是他的照片。我们抽烟,没有说话。要知道,有时候说太多的话并不能代表什么,有些时候间,话语并不需要有那么多。
前一天黄昏我收到消息后跟朋友通电话,电话中静了片刻,那边说:“我今夜得开工,你在家要待不住,过来找我。”我原先以为待得住的,以为加把劲找点工作让自己坐电脑前忙着会没事,以为可以不去想。
那么贪靓的一个人!那么自信自负的一个人!那么一咬牙相信什么都会熬过去的一个人
葬礼上好多人都哭了。他是“动人”的。他将“动人”变成一门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享受人家为他倾倒。艺术上,生活上,尤其是生活上。最初,我以为只是我一个。那年,他23岁,那是他立意将“动人”变成一门艺术让众生为他倾倒的年代
然后一切陆续被写成光芒灿烂的一页又一页。
葬礼后,那光芒灿烂的一页页又陆续被翻出来让大家重温。有电影作品展,有演唱会。票房收入全捐到他生前心爱的两个慈善机构。
那真是一个灿烂的年代。他留下的电影、他的歌、他的演唱会,都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都体现了今日即用即弃流行文化中买少见少的超级艺人的绝世风范
为电影作品展编印纪念场刊,我跟施南生同意,“我们不流泪,我们为他曾经出现、为他留下的一切高兴。”
是的,1965---2003,我们的确曾经遇见张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