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日子6

伊川的风大得像是天在打另一种雷，风声听起来和坐电梯时听到的电梯升降的声音一样，只是大了很多倍。强大的气流如一辆酒驾的车，不分行列地冲撞着这个小城的每一栋楼。风没有形状，外面漆黑，我能看见的只有一条垂悬经过我窗户的电线，正左右摆动得像一个冲浪的人的屁股，噼里啪啦地拍着我看不见的外墙。 我跪在沙发上，两只手交叉跨在沙发靠背，手指摩挲着人造革沙发翻裂的皮套，上身前倾趴着看窗外，疏星点点的灯光，思考着万家灯火的反义词是什么。 昨天我去更大的超市买水果，单程要走四十多分钟，算是到了伊川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顺着地图走的时候发现这里的街道大都是明显的纵横排列，大方格里又生小方格，像一道小学数学奥数题。大批的建筑在城规人的眼里，已然从持债变成持股再变成负债，恐慌带来抛售，也带来抛弃。 肥胖的大街向外挤压着房子，房子又向内挤压出更多的房子。人已经不会再被挤压，因为这儿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就像一个老人孤身处在电梯的角落，愈空就愈发挤得他佝偻。我想到了有些把蟑螂放进真空环境的短视频。 路上空得像冬天，我边走边唱着《春天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脚步轻快，生风生花。 相隔不远的两个大型商场所在的街道，撑起伊川最繁华的排面。沿途经过一段电动车售卖店集中的路，一道海鲜水产批发区的入口，一条家具商城集中区的巷，就来到了这条长街。 从头到尾，由农行，工行，带橱窗和假人模特的服装店，连锁内衣店，连锁品牌运动服装店，有扶手电梯的大型超市，服饰批发场，奶茶店，各种小吃店和手机壳贴膜店组成的一条被十字路口分割的长街。 我想到了老家县城滨江公园边的步行街，有垃圾桶，有厕所，蜜雪冰城不用等很久，这三点让我觉得很好。几乎看不见卖面，馍，米皮，牛羊肉汤的店铺。 原来当带有地方特色的一切都不明显的时候，归属感就来了。 超市外面停了很多电瓶车，密麻无路，我只能扭着屁股走出蛇形微步。进门把东西装进背包，去储物柜存包，发现很多柜子都满了，也大概是放小长假，储物柜旁边还有很多行李箱。这里物价偏低，超市里也一样，本地特产的便宜，各地物产的稍贵，与蔬菜水果和主食有关的价格平均。 回去的路上，我开始想阿飞，我的自行车，有它在我可能会更方便，也更开心。这里骑自行车的人很少，我几乎没见过，印象里都是电瓶车和汽车，但车也不多。我想象着自己骑着阿飞在条条空街阔路飞驰，无畏是否是机动车道。但是也就想了一会儿，毕竟不可能是阿飞，就像乔峰说的，“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有一个阿朱”一样。 往回家的方向，走到最后一个路口前，看到一家糕点店在卖老式的豆沙面包，想买来吃吃。 这种面包是先将发好的面团擀成长方形，里头裹上豆沙，卷成长条，再头尾一连，合成一个圈，斜切花刀露出豆沙，经过二次醒发后刷上黄油，烘烤得快熟时拿出来再刷一层蛋黄液，最后再烤好做成的。 小学的某几个学期，我每天对付午饭只有两三块，吃碗面和一顿饭的话钱都不太够，馒头包子店中午也不开，所以就吃一个面包。那时候，店里的面包种类不多，这种豆沙面包和菠萝包是最常见的甜面包，咸口的当属带有沙拉酱和肉松的香葱卷和火腿面包了。虽然吃不饱但好在也吃不腻，就像康师傅的红烧牛肉面一样。 我上前挑选，店里只一男一女在忙，我的拙眼只能把父女的可能性和夫妻的可能性五五开。我用东张西望的脑袋提醒着老板注意到我并且主动开口。 “你要买点啥？” 我用手指着豆沙包，“这个多少钱？” “这个是8块8一斤，要称了才知道。” “我要这个。” “就要一个这个吗？别的还要吗？” 我指着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面包，“这个是什么？” “这是花生红糖的，那个是紫薯的，这个是红豆的，都是8.8一斤，你看还要不要啥。” 我拿出一张10块现金，放在玻璃台上，示意给老板看。 “你是要装10块的吗？” 我点点头，老板给我每样装了一个，一边装一边问，“这个要吗？”，我又点点头。 最后用了10块，买了5种面包，一种蛋糕，算算均价，大概是成都的一半，是小时候的百分之百，味道7.5分过得去，如果服务有价格，这面包就像白送的。 我突然明白这座城市给我的一丝舒服的感觉是什么了，是这座城市再也不想赶走任何人。因为没有被驱逐，所以觉得被接纳。 因为它衰老，它不会，也无法阻拦任何离开，而只是像一个老年人守着一个座机一样，不会主动打给你，但等待着别人打过来，也等待着别人挂断。 就像衰老，就像公益广告，人实际上是需要一些自己不会选择也不愿意选择的东西存在，让自己能够保有脆弱的余地，保持无用的柔软，去安放一些别处的泪，别处的无奈。 借一处的无望在另一处生希望，人需要被等待的感觉。不同在于，等待着的是什么未来，什么希望，什么事，什么人。 父亲问起我，打算在河南呆多久，我说租了几个月房子住，他说是不是要一边上班一边玩，我说不是，他说妈妈年轻时工作失意一个人跑到内蒙呆了几天，我说这里气候好，他说他其实也不想这样上班想到处看看，我说那你调整一下，他说不上班吃空气呀，最后说有事打电话，我说好。 伊川的西风像梳子似的，刮过如马尾松林一样直挺的密密空楼，摩擦着硬生生的死物，没有一栋逃出去。我忘了给父亲说，我的房间朝东。 夜里躺在床上，我时而隔着卧室的墙，听到后面传来的电梯运行的声音，听着就像东墙外的西风，要从我的耳朵吹进我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