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29 初长成（二）
东陆，北凤鸣关。
凤鸣山纵贯东陆东部，有南北两个凤鸣关，南面的称做南凤鸣关，简称南鸣关，北面的简称为北鸣关。梦魇一行人终于到了东陆巫妖对峙的前线，他们从北陆而来，越到阵前尸体便越多，等他们到了北鸣关时，只看到尸横遍野，恶臭熏天，巫妖两族的尸体交杂，难分彼此。
凝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硝烟未歇，断旗折戟，尸骸遍野，这光景和她刚刚化形时在昆仑山上看到的鸟语花香简直天壤之别，若非她一路从西向东一步步走来，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同一片土地上东西两端，竟会是这样全然不同的光景。蓦地，她余光似乎是瞥到了什么，赶紧跑过去，却看到一个巫人的手还有动作，不由得上前握住，查看他的伤势后发现他还有救，便本能地为他医治，不多时，那巫人的伤势好了些，却猛地睁开眼，手直取凝水的脖颈，凝水防备不及，眼看就要被扼住喉咙，青姬本要出手，但是有人却比她更快，一柄透明的长剑却猛地出现在凝水眼前，砍断了那人的手，那巫人本就失血过多身体极为虚弱，被梦魇这么一砍，虽没有伤及要害，却也支撑不了，没过多久便咽气了。
但是伤口和被砍下的断肢之间，似乎少了一截肢体。
凝水怔怔地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巫人，又看了看梦魇，最后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酆都时你曾说巫人你救，妖族你也救，如今到了两军交战的北鸣关，看着眼前的尸体，看着刚刚想要取你性命的巫人，你还是这么说吗？”梦魇手执透明长剑，站在尸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仿佛丢了魂一般的蓝衣少女，银眸锐利地得仿佛能看穿一切，“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凝水闻言有些机械地抬起头，虽是看着梦魇，但是双眼无神十分空洞，梦魇见状不由得微微皱眉，正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丢了魂，就听到少女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为什么…要杀我？”
“巫族死战，战到最后只知道杀，哪里还管你是谁？”
“我以后救的所有人…都会是这样的么？”
梦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凝水听到这话有些诧异，眼睛也渐渐有了焦距，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说罢便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西边的一座小丘陵上，“我们…去那里吧。”
梦魇银眸微眯，目光中带了些探询的意味，“你还是要救？”明明她刚刚险些遇险，若非他及时出手，此刻她或许已经重伤，她竟然还是选择继续，哪怕有更多未知的伤害么？
凝水点点头，“你不是说要道义永存么？如果我们与人为善的话，他们会不会多听你的话？如果他们听梦魇的话，那么梦魇离自己的梦想，不是就更近了吗？”
蓝衣少女杏眼清澈，目光单纯，满心都是在为梦魇考虑，毫不遮掩，梦魇不禁一滞，一时间竟有些想要躲闪这样直白的目光，却终究忍住了，他收起手中长剑，朝西走去，“青姬。”
青姬会意，上前拉起坐在地上的凝水，拉着她也朝西走去。
凝水看中的那座山丘名叫独丘，因为在广袤的东陆平原上只有这一座而得名。虽说打仗要占取制高点居高临下，但是因为凤族翱翔九天，对巫族来说占取制高点没什么意义，加上这只有一座小山丘，也无法用于藏身，就算争夺到手也未免太过鸡肋，因此巫妖两族都没有太把这里放在眼里。在战火肆虐的东陆平原上，独丘算是纷争较少的地方，而且这里水源丰富，加上周围一马平川，运送伤员方便，凝水便决定把救治伤员的地点安置在这里。
以梦魇和青姬的能力，栖身之所自然是眨眼间的事，眼下为难的事情，是如何把伤员带过来，以及药草问题。在巫族的时候凝水和后土还有奢比尸学了许多关于药草的知识，她本就是天生的医者，自然一点即通，便也知道了有些伤不必她耗费法力也可以痊愈。眼下若要救人，自然不可能指望梦魇和青姬两个人——凝水倒不是顾及他们的身份问题，而是想着他们只有两个人，根本不顾及送那么多伤员过来，再加上还要花费时间采集草药，如果不想一个有效的机制运行，那么自己就算精力再充沛，迟早有一天也会撑不住的。她撑不住事小，若是因此折腾出什么乱子，给梦魇添了麻烦，那就不好了。
她不像梦魇，有朋友，有部下，有敌人，她从开始到现在，只有梦魇，所认识的人，也是因为梦魇，如果梦魇厌弃她了，那么她或许只有回昆仑山去了。但是她如今已经见过花花世界，又如何能忍受凝水湖中的千年寂寥呢？
梦魇的梦想，便是凝水努力的方向，而梦魇的笑脸，便是凝水的梦想。
凝水正想问梦魇和青姬她该怎么办，却又觉得明明是自己一意孤行要这样做，现在去问他们未免不太好，就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人朝他们飞来，再一看，不是奢比尸又是谁？
“魔君，青姬大人，凝姑娘。”奢比尸对着三人一拱手，“大哥二哥听说你们来了，便叫我过来看看，不知三位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这三人在酆都时于巫族有恩，奢比尸是真心不希望他们参与进这场战争中，一来巫族恩怨分明，三人有恩与巫族，巫族必然报答，若是他们又帮了妖族，那么情况便会有些复杂；二来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虽说魔君和青姬已经是天上天下的高手了，但是他们身边毕竟跟着一个难以自保的弱小神族，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梦魇看了青姬一眼，青姬便明白君上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对着奢比尸道：“小凝儿想在这里救人，巫妖都救。”
奢比尸原以为他们和之前一样是来观战的，亦或者要参与进战事，却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一时间不由得讶异，“救人？两边都救？”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如今巫妖两族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见面便是杀戮，怎么可能在同一处地方好好相处呢？思及此，奢比尸不禁开口劝阻，“凝姑娘还是别费这工夫做这些没用的事了，如今巫妖两族不死不休，若是凝姑娘把他们安排在一处医治，只怕你刚把他们治好，他们便又相互残杀起来，如此往复，凝姑娘医治他们的清净地方，非要变成第二个战场不可。”
这一点梦魇想到了，因为想到自己和青姬都在，应该不会有人闹事，他便没有和凝水说这件事，如今奢比尸提出来，他正好也看看，凝水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处理。
“把他们带来救治之前，便和他们约法三章，让他们在这里不得私自打斗，这样不行吗？”凝水想得很简单，只想着自己既然救了他们，提出的意见对他们也没有害处，他们应该会同意才是，但是奢比尸却摇摇头，“且不说他们必定不会听你的，就算听你的，不打斗，若是下毒呢？若是暗箭伤人呢？仇恨已经浸入他们的骨子里，复仇的心便是防不胜防，如何是三两句话便劝得主的？”
凝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张小脸不由得皱起来，眉头紧锁，努力思考对策，忽地灵光一闪，“我且问你，我的医术，是不是比你巫族和他们妖族都要好？”
奢比尸点点头，“这是自然。”
“如果没有那些风险，是不是你们更愿意把伤员交给我来治？”
奢比尸接着点头。
“我再问你，若是你受伤了，到我这里医治，我与你约法三章，叫你不得伤害这里的妖族，你是否做得到？”
奢比尸犹豫了一下，明显迟疑，最终却还是缓缓点头，“我巫族向来光明磊落，只在战场上见真章，暂且饶过那些妖类，也没什么。”
凝水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果奢比尸能做到的话，那便好办多了，“你是巫族的祖巫，照理说，你们巫族，应该十分听你话吧？”
“若是哥哥姐姐们不在，他们自然听我的。”奢比尸十分自然地回答，随后眼皮一跳，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要我过来帮你看着受伤的巫人吧？”
凝水却很自然地点点头，“我想了想，就算我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他们也不一定信我，与其费力不讨好，还要提防他们偷袭我，不如就你们自己管自己，我也能落个安心。”就像方才那个被她救醒的巫人一样，若不是梦魇出手及时，自己只怕还要吃点苦头，可若是到这里的巫妖都有了那样的心思，就算梦魇能护得自己周全，她救治世人的初衷也实现不了了。
奢比尸听见凝水这样理所当然的话，不禁气急，“凭什么我就过来给你当管家了啊？我们巫族前线难道人很多吗？”他可是还要打仗的好不好，哪能就跑到这里来给这丫头打下手？
梦魇淡淡地瞥了奢比尸一眼，青姬也笑眯眯地看了看手，奢比尸不禁一哆嗦，“你们这是欺负人！我…我回去和哥哥们说一下吧，毕竟这种事情我也做不了主。”话越说到后面便越没有气势，最后直接蔫儿了——若是二哥想借此和虚空之境交好的话，自己被派到这里来给凝水这丫头管事就很有可能了，奢比尸说完便想离开，却被梦魇出言拦下，“或许，你可以等一下，商量个时间，让你的哥哥们过来谈。”梦魇的话虽然是对着奢比尸说的，但是目光却停在奢比尸身后，刚到的敖辰和凰翎身上，“你们两个来得正好，回去转告你们族里管事的，明日此时，来此商量事情。”
看着那三人俯首帖耳、急忙赶回去通知消息的模样，凝水不由得讶异地张嘴，她从前只知道梦魇厉害，也知道天下四陆上的巫妖都对他十分尊重，可是没想到他的话竟然这样好使。从前在酆都时梦魇和奢比尸基本没什么直接接触，见到的时候奢比尸也只是很尊敬梦魇罢了，在酆都时只觉得奢比尸除了后土的话谁的话也不听，可今日却对梦魇的话十分听从。还有敖辰和凰翎，之前酆都遇袭，凝水只觉得敖辰冷静缜密，凰翎脾气火爆，而且他们当时直接与梦魇为敌，凝水本以为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没想到今日见了梦魇竟然言听计从。
难道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了脾气不成？
第二日，独丘下的清溪旁，梦魇带着凝水在茅草屋中见了巫妖两族来的人，巫族是句芒带着奢比尸来的，而妖族…凝水看着妖族来的三人，敖辰和凰翎也就算了，毕竟这是东陆，龙凤两族势力庞大，与巫族交手最多的也是飞禽和水族，可是……昆仑雪衣，他来做什么？
身着雪衣的绝色男子眉心一抹艳丽的血红，此时手里正拿着一只银杯，金黄的狐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凝水，眼神魅惑，“哟，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哼，不公不母。”奢比尸见状冷哼一声，出言嘲讽，眼前这狐妖正是屠酆都城的罪魁祸首，若非这里不是战场，他定要把这狐狸的皮扒下来做成狐皮裘，再食其肉饮其血，叫他不得好死，以泄心中之恨！句芒拍了拍小弟，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生事端，奢比尸只得不爽地把腹中讥讽的话语咽下去，昆仑雪衣却不依不饶起来，金黄的狐眼微眯，慵懒地开口道：“我是公是母，祖巫大人您可以试试啊，去床上，见分晓？”
“你——”奢比尸听见这话提起拳头便要上，却被句芒拦下，句芒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昆仑王有所不知，我巫族生育困难，而战事连绵，人口一直在下降，因此族内一直不许同性相恋，还请昆仑王尊重我巫族习俗，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这话听着是彬彬有礼，但是却显得昆仑雪衣无事生非。昆仑雪衣一拳打到棉花上，有力无处使，只得气鼓鼓的把头扭过一边去，暗暗吃下了这哑巴亏。
龙凤两族虽是妖族，但一向不屑与西陆交往，前一阵子西陆七十二妖族皆归顺昆仑山，拜昆仑墨裳为妖皇，龙凤两族已经大为不快，奈何大敌当前，他们也懒得计较，如今看见昆仑雪衣吃瘪，敖辰和凰翎虽不至于十分开心，却也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最好昆仑山能和巫族打起来，这样他们也好坐收渔利。
梦魇在主位上看着下方的三股势力，便也能大概了解如今天下四陆是个什么局面。西陆战线蓐收大败华坚之后，昆仑墨裳便偷袭酆都，威名大大振，后又未雨绸缪阻截在南陆的巫族回援，打了许多胜仗，如今在西陆七十二妖族之中已是如日中天，便趁机接受众妖拥戴，自立为妖皇。紫霄受梦魇的命令，一直在监视着昆仑墨裳，便把所见所闻按时汇报给梦魇，梦魇便也知道了这些事情。
巫族在西陆战况原本大好，但是巫族大兵压境，反倒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妖族抱团，昆仑墨裳也是接着这个机会才登上妖皇之位，如今妖族在生死关头同仇敌忾，再加上酆都屠城后巫族士气大损，后备供给也不足，西陆的战事也微微落了下风。巫族生养困难，不似妖族即便是原形也有一定战力，若是再拖延下去，则巫族必败无疑。
“开门见山吧，我们家这个孩子，想要在这里救人，巫妖都救，也就是说只要来得及，无论是巫族还是妖族的伤员，都可以运过来，让阿凝救治，条件只有一个——方圆千里，不得起冲突，打架斗殴，相互杀戮，暗箭伤人，暗中下毒，都不可以，你们意下如何？”
什么意下如何？魔君都开口了，他们还有不答应的资格吗？况且就算自家不答应，若是对家答应了，那么虚空之境的医术岂不是都为对家服务了？到时候让他们送几个伤得轻的过来意思意思就是了，也不算拂了魔君的面子。
龙凤和巫族在私下暗自盘算着，昆仑雪衣却在想魔君此举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当真只是如表面所说，如此大的阵仗只是为了满足那个神族小丫头的一点心愿？还是说，他借救治之名，插手天下四陆的战局？如今东陆胶着，西陆在哥哥的带领下已经微微有了起色，若是此时虚空之境搀和进来，只怕还要生变故，魔君已经让那个叫紫霄的女人去监视昆仑山了，因此给昆仑雪衣留下了不好印象，所以此时如果生了变故，他一点也不认为会是有利于昆仑山的事。
魔君把地点选在了东陆，那么西陆若是想要带伤员来救治，未免太牵强了些，如果他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什么，那么便要找个新的由头参与进来，昆仑雪衣思及此，金黄的狐眼一眯，当下便有了计较，“不知道魔君和凝姑娘准备如何救治，药草可还充足？若是不足的话，昆仑山很乐意提供。”
此话一出，余下的人都不由得一齐看向昆仑雪衣——他这是明摆着要插一脚进来了。却又转念一想，连药草这样紧俏的东西都肯白给，莫不是昆仑山已经掌握了什么快速培育药草的法术？若是能从他们送来的药草当中发现些端倪，倒也不失为好事，只是眼下东陆势均力敌，虚空之境到此来已经是变数了，若是再来西陆的势力，那未来岂不是更加混沌不明？
凝水正愁没地方找大量的药草，听见昆仑雪衣的话正要点头答应，却被梦魇按住，梦魇的目光直直盯着昆仑雪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过了许久才道：“可以。”
“那小王这便回西陆告知哥哥此事，十日之内便将药草送到。”昆仑雪衣对着梦魇一拱手，正想离开，梦魇便又紧接着开口，“烦请巫妖两族派遣使者过来看好自家的族人，免得他们一时气愤，在这里动起手来。”
魔君这是要来真的？句芒和敖辰在心里不住地想，他们原本以为魔君只是想借此机会插手战事，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认真，一时便不由得有些犹豫——来的人若是能看住那些伤员，品阶能力自然不会低，而且绝不能比对方低，这样一来战场上必然少了一员猛将，在这种时候，任何变故都是有可能左右最后输赢的。
不能轻易许诺。
句芒站起身来对着梦魇一拱手，“魔君容秉，此事牵扯甚广，我和小弟需要回去与大哥商议，之后才能定夺。”敖辰和凰翎自然也是站起来说了同样的话，梦魇并不意外他们会如此作答，便也没有拒绝，而是说道：“你们回去商议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若是你们几百年都没个结果，我们家这个孩子岂不是要苦等几百年？十日之后，昆仑山的药草送到，希望几位也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