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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泸:央依草原一日

2022-03-10 10:21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王文泸

       八月未尽,青南草原上秋意早生。阳光明亮而不灼人,牧草绿得深沉。短暂的雨季过去,空气的透明度高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极远的山坡上像旌旗一样飘动着的经幡。

草原安静如画。

       吉普车颠簸了许久,还没遇到行人,单调和口渴使车内的谈话稀落下来。我正在寻找一个新的话题,忽觉视野中有点异样,几乎是同时,大家都发现远处的黛绿中依稀闪出一抹粉白,像是一段围墙,精神立刻一振:也许能找到水喝了。
白墙围成的一个正方形大院简陋而寂寞地摆在草原上,像是外星人留下的一个遗址。袅袅的钟声告诉我们,这是一所学校。

       果然有一群孩子在大院门口玩耍。他们一见汽车,立刻像一群鸟一样飞过来,又追随着汽车一直跑到校门口,大口地喘着气,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汽车和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他们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我发现草原上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小眼睛的。

       有个跛脚的男孩跑到汽车前边,大胆地摸了一下汽车的前灯。我的同伴用藏语告诉他们:我们想要点水喝。他们不答,转身飞进大院。很快,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他迈着长期骑马的人才有的那种罗圈步态,匆匆地迎了上来,并且老远就伸出双手,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

       浑圆而硕大的头颅,粗短的脖颈,把旧军便服绷得鼓鼓囊囊的体魄,孩子般的微笑。这一切,立刻让我想起美国那位外号叫“暴风雪”的重量级拳手。

       我们的要求得到了爽快的答应。汉子一边“呀、呀”地连声答应,一边用手势请我们进去。

       学生很少,长满了蕨麻草的操场像草原一样空旷。在同样空旷的办公室坐定,“暴风雪”立刻吩咐几个年轻的教师打火烧茶。

       客人的到来显然给这所寂寞的学校注入了一点兴奋,教师们在擦拭桌椅、拾掇茶具时动作都很轻捷,相互说话时声音轻得像耳语。

       “暴风雪”并不问我们是何许人,以及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用粗硬的手指头笨拙地撕开香烟盒的封口,给客人递烟,然后坐下来,憨憨地笑着,等着我们开口,倒好像我们是主人,而他是过路的客人似的。

       于是我们就询问,他用生硬的汉语和丰富的手势回答。我们很快就明白:这片草原叫央依,这所学校是央依的五个牧业村集资联办的寄宿小学,有四十多个学生、五六个教师,他是央卓村的党支部书记,兼任学校的行政校长,主要管孩子们的吃喝拉撒睡。

       他的名字正好与他的体魄相般配:华沃加(好汉)。

       说话间奶茶已经烧好。一位满头鬈发的小伙子提起巨大的铜茶壶往龙碗里斟茶,华沃加一碗一碗地给客人递送。小巧的龙碗在他的巨手中愈显小巧。他的手臂每弯曲一次,衣服袖子就被隆起的三角肌和肱二头肌绷紧一次。这使我又一次想起拳击场。

       华沃加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这个学校,新新的学校。今天一周年。远天远地,客人不来,你们来得好,今天不走明天走。”

       我们这才注意到学校里窗明几净。院子中央的旗杆上除了五星红旗,还系着崭新的三色哈达。

       我们感谢华沃加的好意,并告诉他,今天必须走。

       “啊呀呀,就一天嘛,学校一周年。”华沃加请求着,口气里透出些失望,“实话要走吗?呀。那好,饭一个吃了再走。远天远地,今天一周年。”

       说完,他起身叫过来两个青年教师,用藏语吩咐着什么。我只听懂了两个单词:“……图华(绳子)……娄(羊)……”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我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过路人了。寂寞的学校和寂寞的校长要把一种迫切的情绪倾注给我们。可是,两手空空,用什么来表达对这所草原小学的祝贺?

       我们小声合计了一下,决定打发司机小鲁到30公里外的一个供销店去采办点礼物。

华沃加察觉了我们的意图,一把攥住了正要往外溜的小鲁。身强力壮的小鲁在他手上轻如草人,只略略一按,便被粘在了椅子上。

       “尼玛扎西——罗藏——”华沃加扭头朝院子里喊叫,又用藏语吩咐了一句什么。

       “哦呀——”随着欢快的应答,立刻有两个孩子朝院门口跑过去,关上了吱扭作响的铁大门,并且上了锁。

       不大工夫,血肠、肉肠、肝片和手抓肉一盘一盘地端了上来,正是秋高草肥季节,羊肉鲜美绝伦。

       华沃加不失时机地端起了酒碟,并用眼色睃了睃那位有着鬈发的青年教师。对方立即会意,赶上前来,一手捂着脸颊,用略有些腼腆的男高音唱起了祝酒曲。在每一曲的末尾,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大声地应和:“拉索——”

       这种高雅的敬酒方式的确比揪着耳朵硬灌厉害得多,它使人觉得坚辞、推托和耍滑不仅缺少人性而且愚不可及。

       华沃加满面红光,似乎他所期待的就是这种气氛。

       “你们今天不走了吧?”华沃加又一次提出请求。他已经接连喝了我们每人回敬的三杯酒,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学校一周年,我们啥都不缺,就缺客人。”

       我们一再向他解释,今天再晚也得赶到县城,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华沃加失望地点点头:“呀,那好。”

       已经吃饱喝足了,可是饭菜还在上:藏式包子、水油饼、用蕨麻和大米煮的“泽尔登”。

       我提议先到学校外面的草库仑散散步,回来再吃,华沃加立即同意:“呀呀。步一个散,好。反正肚子跑不掉。”

       这片草库仑是央依的秋季草场,畜群还没有进入。长了一春一夏的紫穗冰草和披碱草高可没膝,散发着淡淡的苦香。浅红的草浪从脚下开始,以一种恣肆汪洋的气势涌向天边,在那里弥漫成猩红的梦幻。此时红日即将沉没,草浪上流动着一些水银似的光华,像闪闪的高原湖泊。

       我给同伴说,要是在这里扎一顶白布帐房,躺进去,在醉意朦胧中倾听夜风拍打草浪的声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华沃加立刻站住,他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闪光:“帐房吗?这个容易,实话,拌炒面一样。你们不走了吧?就一天嘛。”

       同伴们让我拿主意。我还能说什么呢?在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真正该做的事情都因为懒惰、苟且或平庸的盘算而耽搁,难道,为了眼前这份千金难买的一腔热忱,不能心甘情愿地再耽搁一次吗?

       白布帐房像艘船,一搭成,草原立刻有了波光粼粼的感觉。华沃加兴奋地迈动着罗圈腿,和小伙子们一起往来搬运,拿来几条毛毡和两大捆簇新的军用被子。收拾停当,薄如蝉翼的天幕上刚刚闪出几颗金黄的星星。

       烛光不甚亮,却很温暖。视野里一切多余的东西都被黑暗抹去,每一张面孔都显出柔和纯净。

       话渐渐稠起来。酒一杯一杯地饮下,心扉一扇一扇地敞开。大家似乎都意识到,原来说话也能使人入迷——当它不带任何动机、不做任何装饰时。无话时,便一齐倾听晚风轻轻拍打帐房,看着彼此模糊的脸,在静默中享受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华沃加始终处在微醺状态,似乎再喝多少都无所谓。我们请他唱一曲“拉伊”,他用巴掌擦去嘴巴上的酒,用低沉的、略有点沙哑的男低音唱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他唱的并不是“拉伊”,而是我们遗忘已久的一首歌曲——《雄伟的井冈山》。唱得字乖腔谬,但很动情。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唱这首歌曲的心理因素是什么,却明白自己无意中又犯了一个认识上的错误——在此之前,我其实一直用惯常的逻辑和经验解读眼前的这位牧民。

       谈话中,才知道他读过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放弃了参加工作的机会,坚决回草原当了牧民。

        “这是为什么?”我们问。

        “为了自由。”华沃加平静地回答,随即眯着眼睛微笑了,“实话,为了自由。”

       我开始觉得此人身上有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问及他的家庭,坐在他身旁的教师罗巴抢先回答:“没说头!婆娘娃娃都漂亮。洗衣机啦,大彩电啦,早就用上了,去年又……”

        “那个算什么?坛坛罐罐是哩。”“拳击家”的大手在空中不屑地一挥,打断了罗巴的话。他的眼睛忽然发亮,“我,两件宝有哩——好马、快刀!我座山雕就是。”

       说罢,仰天大笑。硕壮的身体和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笑声中振动。

       我顷刻之间领悟到一个道理: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不能取代一个民族根深蒂固的爱好。前者仅仅是实用的物件,后者却寄托着人的精神。

       夜既深,他安顿我们睡下,这才迈着罗圈腿摇摇晃晃地离去。

       后半夜,下雨了。帐房里立即涌进一股甜甜的土腥味儿和青草味儿。沉重的雨点紧一阵松一阵,在见水后收缩得很紧的帆布帐房上敲打出花哨的鼓点,固定帐房的四根绳子发出大提琴般的嗡嗡声。听着这奇妙的天籁,我睡意全消,华沃加又一次闯入心头。他的形象已经变得复杂起来。他是个牧人,但又不是用“牧人”这个简单的概念可以诠释的人。他对生活的取舍,他的处世态度,都包含着常人难以窥测的堂奥。也许,他就是一部哲学,我不过读了一两页,虽觉意味无穷但又不可索解……   

       思维像匆匆流淌的小溪,在什么地方堵塞了一下,找不到出路了。睡意再次淹没了我。

       一觉醒来时,阳光已经射进帐房。草尖上闪着清亮得叫人心疼的露珠。华沃加带着他的两件宝,刚刚来到帐房门口。膝盖以下的裤子都被露水打湿了。

       刀其实是我常见的藏式长腰刀,不同的是刀把上除了嵌有紫铜纽丝外还镶嵌着七颗玛瑙,像七颗新摘的红樱桃。

       而枣骝马果然神骏不凡。它轻快地在草地倒动着四蹄,把嚼铁咬得啷啷作响,紫玉似的眼睛乜斜着生人。它身上有一种机敏、凶狠和高贵的气质。我相信,任何一个会骑马的人,看见它,都会产生升腾的欲望。

       我决意在华沃加的帮助下跨上这匹马撒一趟子。但没有成功。每次,脚尖还没碰到马镫它就闪开,并且举起打人的前蹄。看来它只认自己的主人。

       告别时我对华沃加说:“没想到在央依草原过了一天共产主义的生活。”

       华沃加狡黠地笑了。

       汽车上路后,华沃加骑着他那匹风驰电掣的马送了好远。隔着车窗,我们听见放羊的孩子尖厉的呼叫。我知道,他们是为汽车后边的勇士和他的坐骑欢呼;他们是为一种十分古老,却又永远年轻的精神欢呼。

       我们再次停下来,请他回去。华沃加竭力勒住团团打转的马,高声答应:“哦呀。明年再来,共产主义有哩,实话!”

1998年4月

摘自《王文泸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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