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同人】狐兔:飨宴(下)
此为本篇最后一部分

母亲,啊,母亲,妈妈,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有坏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跟一个人打了一架,他打坏我了,把我打得像一个破烂的洋娃娃,用剪子和打火机弄得体无完肤。但我是为了大家,我想保护大家,我没有错。别批评我,求你了别骂我,我想得到你的支持,我想让你抱抱我,对我说:宝贝,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我爱你,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我想当个好孩子,一个能遵守全天下所有规则的好孩子,我也想得到你的肯定,我希望你能认可我,但那是过去了,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个罪人,犯了罪,甚至不知道如何忏悔。我从未听过你的话,去教堂祷告时心不在焉,但请明白,妈妈,请你听我说,我不是恶人,我不愿意采取搞坏谁心情的行动。我想回去,回到村子里。如果可以,我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手拉手,围着我们的小村子、那个坏掉的大摩天轮和青铜骑士跳舞,而不是像现在,一个同类要追杀另一个,而为我们之间的差别甚至比我和其他人的差别更小。
妈妈,带我回家吧。我错了,我早该听你的,我永远应该听你的,如果我待在萨特尔,继续每天祈祷的日子,定时奉上燔祭和平安祭。我们会照原样过日子,早上起来,太阳会照着我们,如同祂温和的目光。这段时间我会拿上杯子去施粥棚看看,然后去教堂找你,一起打扫圣象。中午,我们或挨一顿饿,或吃点冷粥,原封不动的是餐前祷告。记得吗?你坚持要定期禁食,在节期禁食,要注意重要日子。我应该听你的,妈妈。午后,我们去干活,你跑过好几公里去工厂里处理石棉夹层,我待在家里做点零工,或者去外面、去村里做点零工,缝补莉莉恩夫人家第一天就破掉的渔网,帮詹姆太太洗衣服,可能还陪那对小兄弟玩玩。他们最喜欢去那个废弃个公社大楼和坏掉的摩天轮玩,我只能尽力拦着他们,免得他们蹭到钢筋得破伤风。晚上你就会回来。晚上,啊,每天晚上一定会的,妈妈,你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因为你说过,家人最重要。我们坐在床上,面对面,念着主祷文。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因为财富、权柄、荣耀都是你的,直到永远。我们会睡在一起。哦妈妈,你在这时才会回应我,你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才会拥抱我,因为经上说要禁欲,但经上也说,要孝敬父母。我没有意气用事。如果我从未来过狄斯城,我就不会遇到泰特拉,自由的日子原封不动停留在幻想里。现在,我没法回头,我受赐的生活才刚开始,我却已经亲手划掉了所有可能性,把自己的路统统封死。这一切不是幻觉。我的人生被尽数摧毁,无法回头。我没法去天堂陪你啦,你一辈子都在按律法行事,没有半点折扣,你一定会上天堂的。听说那里没有孤独和痛苦,那真是太好了,另外找一个女儿吧,能进祂花园的只有最纯真的小孩子,她们一定会是虔诚的信徒,顺你的意,替我照顾你。不会再有痛苦,在想起我时,也不再有怨恨,你会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那是个让你失望的女儿。真可惜,我想看看你开心的样子。我们是一家人,你开心我就开心。
现在,我的日子结束了,朋友们,时候到了,我将下到早已注定的地狱里去。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努力了这么久,按照基督徒的方式禁欲、念经文上千次,还是改变不了结局。纵然我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我的心也早已纯真不再,无权叩响分岔小径尽头的窄门。请照常活下去,世界不会因为少了普希拉而停止转动,我的世界会陷入黑暗,那就忘掉我的世界,去打点你们自己的生活吧。你们没有看到吗,最痛苦的过程我已经体会过,灵魂上的煎熬我也受尽,狂风肆虐、鞭笞、饥饿、衣不蔽体,我都切实记住了哪些感受。我是如此贪心和好奇,甚至不愿意抛下痛苦的体验。不必为我担心,承受痛苦的不是自己,得到救赎的就不是自己,我是普希拉·卡伦尼塔,我已知晓自己的罪、明白平静的生活多么来之不易,孤独侵扰我的心,我再也受不了了,请带我走吧,带我走。
一如既往,普希拉的期盼没有被回应。ICU里只有她一人,机器安静地运作,护士每天两次进来换药。极端的剧痛让她每天都咬破舌头。没有尽头的折磨让她改变了想法。普希拉有时会大声诅咒那个存在,诅咒整个世界,诅咒每一个她见到的人。那些话语相当惊人。在无事发生的平静时间里,她又开始啜泣,眼泪流个不停,喊着两个名字,向他们哭诉自己的遭遇,乞求有谁能理解她。
人的心境会发生多么剧烈的变化啊,在折磨之下,他们可能做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决定。随着又一批病人被送来,烧伤科每天充斥着满楼道的哀嚎声,再加上普希拉呼唤的名字,护士被搞得快要失心疯了。人们不明白她在睡梦中仍然不停呼唤着的“妈妈”和“泰特拉”到底是什么意思。无法断定是否是单纯的心理疾病。精神科医生闻声赶来,一番检测过后,他居然没查出普希拉的狂厄,反而宣布这是轻度躁郁症,留下几盒处方药,逃离了烧伤科。威尔医生下令以最保守的用药方案对待普希拉。可能是机缘巧合,她在服用了远低于标准药量的卡马西平后,居然恢复了理智,并不断向护士们道歉。至今为止,时间才过去一周。
这天,普希拉在回忆受伤的那天。她惊奇于在如此极端的情况下,感官依旧忠于职守,她的神经网充满了爆炸的电火花,仍然确实向大脑反馈着嗅觉和视觉的信号。如果有人能主动切断痛觉神经,他大概会所向披靡,前提是还能感知到肢体的受损情况。唔,特洛伊会不会掌握了这项技艺?
她在创面允许的情况下轻轻扭动关节。她想象着身上的伤口只是一层硬壳,四肢一用力,它们就像鸡蛋壳一样碎裂一地。想想,那该有多么轻松!比拧掉特洛伊·洛马克斯的头还令人畅快。
敲门声。普希拉差点从床上跳下来。“卡伦尼塔小姐,我是那天参与灭火的消防员。”
“别在门口站着了,请进来吧。”
开玩笑,一周以来我都在盼着一个陌生人的到访,不管他是消防员还是救护车上的什么人,就算端着一罐红汞也没问题,让他们进来和我说说话。
那人推门进来。“医生给我消过毒。我很抱歉您遭受了这样的痛苦,请放宽心,您一定会康复的。”
“我好像听到了一位女性的声音。”普希拉说。
“您没必要怀疑自己的听力。我是新城消防系统里唯一一个女消防员。”她把脸探进普希拉的视线里。是个短发的清秀女人,腮边有烟熏的痕迹。“我来的很冒昧,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你没向你的上级报告就来这儿。”她说,“你是宣传员。”
“这是我的工作,宣传我早晚有一天会当上正式队员的。”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的训练不比男人们少。”
“谁给你写的推荐信?”
“抱歉,我们以前见过吗?”消防宣传员略带迟疑地说,“我爸给我写的,他是真正的英雄消防员。”
天真,不谙人情世故。“您没必要太在意我。确实,新城没有女消防员,但这不妨碍我成为消防员。对了,我给您带了一些东西。”
消防员拿出一支百合(普希拉没法转头,不知道她是不是从床底下变出来的),四处搜索了一遍,勉强拿着花。“这里没有花瓶之类的容器,”她发牢骚,“连床头柜都没有。这就是ICU?”
“这是第三医院的ICU,被资本控制的地界。那是朵花吗?请把它放在我胸口那儿,让我闻闻它。”
消防员坚称这样不好——死人的胸前才能放花,答应如果普希拉想闻,她会把花送到病人鼻下。
“新城的三家大型医院和其他单位没什么不同,”她说,“这里的主任说只有医护人员才能定期进入ICU,我掏了些钱给他,他就直接让我进来了。也算是在好几次的探病过程中积累的经验,虽然我自己也很讨厌这点。我自认为足够小心翼翼、畏首畏尾了,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正确审视我,呵,看我比看火场还不顺眼。呃,您有类似的问题吗?我想我会是不错的倾诉对象。比方说上司让你用纸杯去接一杯水,还要专门嘱咐别打碎杯子。”
普希拉看着消防宣传员明亮的眼神,心里不大舒服。“你总是这样违反规则吗?”
“规则没那么重要。有些该严格遵守,有些则是装装样子。我总想着能留一次长至腰间的头发,不过我知道,和火场有关的规矩不能有一点侥幸心理。”
紫罗兰色头发,和普希拉的一样,只不过她的头皮已经烧焦、被一块纱布取代了。但她没有生气,连普希拉自己都惊讶这一点。“你对你的生活充满期望。”病人说,“这倒是大部分人没有的。”
消防员点点头。“据我的经验,聊天会缓解你的压力。想说说你自己吗,还是要听我聊?如果你喜欢独处,我现在就走。”
“别,别走,求你了。”普希拉甚至害怕起来了,“陪陪我吧,说点什么,什么都行,我已经自言自语整整一周了,再这样下去非疯掉不可。”
消防员想了想。“您有点奇怪,通常我来探病时,人们都会主动向我倾诉,从只言片语到滔滔不绝。”
“我不想滔滔不绝。”普希拉说,“请说说你的过去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谁主动谈起自己了,这一下还真有点困难。嗯,我没什么很传奇的经历。但的确有件事很难忘记。您真的想听吗?这和火灾有关,可能会让您想起不好的回忆。”
“请别介意,尽管说。”
她双手按着椅子,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回忆渐渐出现。让回忆现身从来不是容易的事,相当于拖动着整个过去前进。“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在四年前,那时我进入消防局不久,对现状缺乏认识,不懂人情世故,还以为他们将我发配二线的排斥行为是一时的。我承认我用不好消防器具,但绝不是最差的。我很不服他们对我的安排,于是在一次出任务时跟在后面。消防车比我快多了,等我赶到火场,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在您听来似乎没什么,但那次有十三个普通民众和六个消防员死于火场,是新城五十年来伤亡最大的,而且后来证实,这场火是一个消防员放的,米奇·特威戎。他想先放火再灭火,借此成为英雄,但火势失控了,他逃跑了,没有受伤,但有二十一个人替他丧命。我的六个同事,整个反应三队,卡特、凯撒、俊、埃米尔、乔治,还有一个,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编号是B312,我只知道他话很少,而且是个救火英雄。他们都是英雄。”
“我耿耿于怀了整整三个年头。我想,如果我当时跟着一起去,冲进现场去,会不会改变什么,我会不会也死在那里。可能我内心是渴望能死在火场的,但绝不能白死,至少要挽回点什么,从火里挽回……”她有点哽咽,匆忙瞥了普希拉一眼,擦掉眼泪,“宿命之类的事情我搞不懂,但我真的很想死在那里,我一直以来被父亲教导的消防员的责任,都被这一件事打碎了。如果死的是我,是否能换回一个英雄,而我是否也能当一次英雄。抱歉小姐,我认为这是我疯掉的证明,没有跟任何人说,好像承认它就会让我直接崩溃成死役。但是,真奇怪,在今天我……我居然和您谈起这些东西来了……”
好像为了证实自己没有疯,她立刻接上说:“后来,我把愧疚感转移到了本职工作上。我开始研究宣传工作,学习话术,但怎么学也学不会,没多少人能接触到失控的火焰,他们把火打理得很好,但谁都会疏忽。这些,即使是我们印的小册子里都有,我准备了好几种不同的讲述方法,结合照片和剪报,能说服任何特定的人群。按照书上的理论,我能说服他们,可没人愿意听我说完。他们以为我是推销灭火器的。”她用力锤了一下大腿,“我不为大公司工作,我想救火,我想保护城市免受火灾危害。我不想让别人以为任何事都得和钱挂上钩才合情合理,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连那个孩子都对我说:你在用谎话掩饰什么……”
普希拉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自欺欺人,自认为是在为了某个崇高的理念奋斗,实则自私不已。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有的人能认清控制自己的理念,然后抛掉里面的成规,真正做一些有益的事。他们不会花时间在摆正自己的信仰上,他们是实干家,逆着瀑布向上,从死神手里抢人。
不做无意义的殉道者,只为他人而牺牲。泰特拉称这种人为勇士。
普希拉确信眼前这个就是。
“我……我被自己的责任心绑架了!没错,被绑架了,被它牵着鼻子走,但我心甘情愿,我的同事为了这座城献出了生命,我绝不能让它受到伤害。起初是现场工作,现在是宣传,好像我的生活里必须有一个被当成我的牺牲品。我父亲说,如果要进步,就要学会妥协,然后放平心态,继续向前。但我不想妥协,就因为我是女人,他们把我当成另一种生物,能打碎纸杯、让灭火器泄压、弄破水管、把消防斧插在队友头上!呵,我得说,我不会妥协,永不妥协,他们想让我滚蛋,我就偏要待在局里。我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我还是可以工作,降低火灾发生率,做好防火宣传,同时继续锻炼体能和技术。与性别无关,与资本无关,与地位无关。我为人们工作,为战死的同事工作。看到人们能露出笑容,而城市上空永远没有黑烟。只要这样,即使我永远失业、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工作也无所谓。”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抒发得过火了,羞涩起来。“我这样子太不专业了。您看,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有人告诉我烧伤病人需要帮助,我就开始往各个医院的烧伤科跑。我也拜访痊愈的人,帮他们摆脱自卑。他们真的很坚强,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烧伤,肢端受损严重,有的只剩两根手指,但他们还是能站起来,甚至比过去更阳光。就这样他们还不让我出来,让待在局里给他们端茶倒水,哈哈,想得美。不过还是要重申,我的确用不好消防器具,尤其是消防斧。”
她看了看手表。“嘶——有点太晚了,我再不回去,队长会把我的头塞进水管里的。再次抱歉,光顾着自己说了,希望您感觉好些。如果那样我会很荣幸的。”
这个充满热情的人站起来。普希拉下意识仰视她,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在发光。“所以您真的不需要心理医生?您知道的,我毕竟不专业。”
“我很抱歉。”普希拉脱口而出,“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天哪,她的声音比羽毛还轻,真的像对待烧伤病人那样。
“没有。嘿,你是宣传员对吧,别告诉我仅仅为了干好工作,你去考了心理医生。我的意思是你高超的谈话技巧,你有心理学知识对吧?”
“很不巧,是业余的。我的知识和业务范围都不涉及心理咨询。如果您觉得我需要的话——”“别管那个,继续干站着就是浪费时间。过来,给我个拥抱。”
她似乎为此感到惊喜。“说真的,小姐,我没想到你这么主动。”
“就当做一份礼物。不想拥抱?没关系。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芙洛拉。”消防员说。
“那好,芙洛拉,今天是你我的幸运日,因为我们相遇了。祝你快乐,生日快乐。”
“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她说。
“那就非生日快乐。算了,管他呢!记住,没人能真正对你做出合适中肯的评价,因为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去改变吧,祝你好运!”
芙洛拉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她犹豫了片刻,又转回来,俯下身轻轻抱了抱普希拉。小兔子能感到她的手在绷带上拂过。
“我会让医生生气的。”真不可思议,这个消防员真的为此而愧疚,“尽管我知道我不会伤到你。感谢你,小姐,我会坚持下去的。希望你早日康复。”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保佑你的。坚持下去,永远不要妥协,抽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再见。”
房门打开,关上。普希拉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一呼一吸让肌肉干燥的表面在挤压下开裂,渗出血水。她闭上眼,阳光让视野变成红色。我的眼睛不就该是红色的吗?对,笑一笑,普希拉,快到了,就快到了,在这之前不能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抿起坑坑洼洼、残缺不全的嘴唇,让眼泪像阳光一样落下,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清空了待办事项,普希拉的身体开始凋零。她的免疫系统不再对外界做出回应,任由细菌和病毒入侵。她开始打摆子发烧,精神恍惚,有时一连十几个小时都处于半梦半醒。医生给她用了广谱抗生素,毫无效果,由于她的虚弱,激素被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药物给她的循环系统造成了太大负担,肾脏几乎变成了一堆在血管里游荡的碎片,全面器官衰竭不可避免。她已大限将至。
蚂蚁,浑身都是蚂蚁。
她在大街上。有人在摇晃她。普希拉努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的四肢正停在一个诡异的姿势上右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一个人正试图拉开那只右手。
那个人知道她误服了毒品。
一个东西分开她紧咬的牙齿探进嘴里,寒流自舌底迸发,把蚂蚁赶出身体。她打了个哆嗦,松开嵌进肋骨的手指,恢复了正常呼吸。
男人帮她移动到车边,让她靠在车门上。普希拉看清了帮助她的人:一个瘦削、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此时在她眼里很有一股救世主的味道。
“还要什么神迹……”她听见自己说。
缉毒警察。纳洛酮。拮抗剂。去医院。
不,我不能去医院,我要你带我走,带我离开,就现在。
“好的。”他说,拍了拍旁边的出租车,“毕竟我就是干这行的。”
普希拉钻进后座,驾驶座后面。男人开车上路。她听到经过路灯时发出的呜呜风声。
“它一点快感都没带给我。”普希拉咒骂道,“我的脑袋要裂开了,该死。”
司机没打算解释,用他那长在有三条整齐皱纹的眉头下的眼睛观察她,从后视镜里。
大桥街21号。只管向前开,我会跳下去
司机沉默着。囊中羞涩。他知道,他看出来了。
“我还有一点比较好奇,你是狐狸还是兔子?”
普希拉冲他挤挤眼睛。“你说呢,前警探先生?”
我只是个司机。
普希拉从梦中醒来。漆黑的天花板悬在三米上方。这个梦由来已久,每次都是相同的内容。卡门是她刚来狄斯城时候交的朋友,吸毒,还试图把她拉下水,就在那次计划之外的酒会上。普希拉拼了命冲出酒吧,被一个前缉毒警救了。她能描绘出那个男人的脸,瘦削、脸颊凹陷、眉毛浓密,开一辆款式老掉牙但漆皮光亮黄色出租车。他猜到了普希拉的身份,但没报警,也没要车费——到地方后,他主动停了表。
我或许早就死了。“拱顶石”作为毒药比作为毒品更称职,而那个司机仁慈地留她一命,让她再创造点价值,也就是“伟大的死亡(a huge dead)”。
她尝试让自己再睡一会。这个梦就像磁带,播放结束后咔哒一声,把人吓醒。她做了个深呼吸,想排开念头继续睡。说不定死亡就在今晚降临,最好在梦中接待它,没理由让死神多费工夫。
等等,深呼吸?
她能感受到身上活跃的精力,和纱布的粗糙。呼吸时的紧绷感消失了,胸前的皮肤恢复了弹性,这具身体分泌着汗液,渴望运动,渴望能大展拳脚。她慢慢活动手指,没有任何阻碍,甚至比受伤前还灵活,其他关节也一样。她鬼使神差地坐起来,同样顺利。借着窗帘后面新城的灯火,普希拉看到手腕上有一层东西,像是蛇蜕,又像是薄薄的皮肤。她捏住这层皮剥开,下面是正常的皮肤。她只犹豫了半秒,随后把身上的纱布全部扯掉。二度烧伤理应完全毁掉表皮,可现在她的肌肤完好无损。
普希拉被搞糊涂了。她下了床,拿着镜子全面检查自己的身体,除了一丝不挂外,一切与两周前没有区别。
如果不是门口的动静,普希拉大概会站到天亮。外面的走廊上传来声音。她警觉起来,披上一件病号服,在手心里藏了一个针头,推开半掩的门。ICU的门有报警功能,有什么人给门锁做了手脚,好潜入进房间里。
走廊上没人,护士站的灯光照不到这边。普希拉绕过护士站,推开通往楼道的门。楼下立刻传来跑步声。她加速冲下楼,循声而去,转到影像科的走廊,再转弯,冲出大门。夜晚的冷风钻进她的脖子。普希拉看到了她追踪的对象:一个小男孩。
第三医院像一个巨大的环岛,正面是主街,其余三个侧面都有双车道小路,供被搜刮干净的病人遗体和刚收了礼的院长出入。每到秋天,路两边的枫树就洒下叶子,把路面盖住一次又一次。至于夏天,树叶哗哗的阵仗远远弱于进出的车辆——进的是灵车,出的也是灵车。
一个人蹲坐在小路对面。她披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棕色皮夹克,下摆都快遮住膝盖了。她用一条腿蹲坐在花坛边上,另一条腿舒展出去,穿黑色靴子,鞋头做了硬化处理,以免被汽车轮胎轧到受伤。她左手捏着一顶羊毛软呢帽。她我银腰带扣叮当作响。她咬着烟嘴,烟头的光在烟雾后面亮起。她抬起头,眼睛像狐狸一样狡猾,长发扫来扫去。小男孩跑过去,她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向普希拉。
“对不起,对不起,以及对不起。”泰特拉说,“首先,抱歉,其次,抱歉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第三,我的计划居然没算到所有的情况,以至于我需要向你道两次歉。”
普希拉呼吸困难。她想让自己冷静,但不知道从何做起。“你是泰特拉,对吧?”
“过去或现在,怪盗狐、你的泰特拉·丹德里恩,都是我。没错,我回来了。”
“那、那个孩子……”
“我们组合的新成员。一个辛迪加人,一个自闭症男孩,一个高危禁闭者。我从帕尔马实验室偷来的。是他治好了你。”
一股红色的热浪涌上普希拉的视野。她熟悉狂厄上头的感觉,你的情绪会被放大数倍,忘记疼痛和一切不开心。普希拉本来打算给泰特拉一巴掌,但她直接递上了双唇。
泰特拉移开视线。“是的。我回来了。”她自言自语。
普希拉简直想掐住这只死狐狸的脖子、用能力拧掉脑袋,但她的手失去了力气,转而死死抓住泰特拉的衬衫,害怕她停下时间再次开溜。“你回来了,这意味着你……没有丢下我。”
“在一开始,我确实希望自己背叛了你。但那是半个月前。现在的话,我根本不想离开你半步。”
“这不够,对我来说不够!”普希拉吼道,“你还欠我一个道歉,关于你的不辞而别。你知道吗?这所有的一切、我之所以被烧个半死,就是因为你想逞英雄,不愿意和我共同面对。”
没有浪漫的管弦乐和玉米地。背景板是医院,地点是死者穿梭的小巷,两个人都很邋遢,还有个第三者咬着指甲旁观。一点也不浪漫,如此长时间的拥抱也绝不理性。
“我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我知道。关于不辞而别,我并非不想向你低头。即便我想道歉,你也要安静下来听我说,而现在不具备这种条件。看看你自己,我不在连衣服都穿不好。”
泰特拉随手把帽子扣在男孩头上,把皮夹克披在她身上。“车在那边,去我的公寓。我们先洗个热水澡,然后坐下来听听彼此的故事。过来,孩子,我们该走了。”
一小时后,泰特拉的公寓。
如果不介绍,你甚至不会认出这是女性居住的公寓,装修简陋,家具也点到为止,而且总是虚掩着门。隔音自然不在考虑,这种行为简直是邀请小偷和拉皮条的闯进来。只不过今天户主照顾到了客人那脆弱的安全感,把门紧紧锁上了。半小时前,普希拉慷慨地让出了干燥浴室的处女使用权。这个臭狐狸相当讲究,似乎浸润过别人的水蒸气落在她皮肤上是种亵渎。一通折腾后,她们坐在床上,普希拉还在擦头发,泰特拉则来回踱步子。
在这间复式结构房间里,普希拉了解到了泰特拉的经历。她带着红汞与帕尔马周旋了很久,迫不得已才放弃它,让对方拿走。之后泰特拉回到辛迪加找到那个男孩,安派尔·亚曼纽斯,都市传说的原型,并且带他一路来到第三医院,趁晚上治好普希拉。那个男孩在她们进入公寓前离开了。泰特拉说安派尔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会在城市里自己谋生,被帕尔马抓住前一直是这样。
现场的环境有点暧昧不清。她们分开了很久,彼此都有微妙的不满,而在轻度无害的负面情绪催化之下,狂厄不住撩拨,她们的神经游走于愤怒和欲望之间。普希拉已经三次压下火气。她不清楚自己为何生气,或许是想借着怒火放肆一下。是哪种放肆?她的道德感不想正面回应。她在盼着狐狸能激怒她,引导她跨过那堵墙。
“我并不是到现场才发现斯瑞勒想要红汞的。”
“什么?”普希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在一天前就知道了。所以我拿走了所有的钱,让你以为我跑了,让你忘记我,别跑来横插一脚。因为这是我必须干的事。红汞落到他们手里绝不是好事。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听着,我只是……”“你管我的帮助叫横插一脚。为什么?你发现我们要在帮派手里抢食,你就自己跑去跟他们拼命?我配不上你?在我们搭档一年后终于发现你比我高一等?”普希拉越说越激动,肢体动作逐渐激烈。她向泰特拉挥拳,下一秒,她就被按在床上。
“你还没准备好!”泰特拉用力按住她,“跟帮派对着干是要杀人的,痛下杀手,你明白吗?还不到时候,你还没有准备好杀第一个人。”
普希拉停下了挣扎,喘着气。“你不想杀人,不是吗?”
“可我……可我不能……”“好了。”泰特拉松开普希拉的手腕,扫开她凌乱的头发,“会有那么一天的。当你准备好,我会在你旁边,引导你。在那之前,你的手还不能被弄脏。”
普希拉扭头,她们的左右手不知何时扣在了一起。泰特拉的五指依次用力,轻轻用力,这力度只有她在做出爱抚动作时才会有。她记得她的力道,在所有场合的力道。普希拉看着在自己上面的泰特拉,任凭她把自己拉起来,把自己拥入怀中。不加掩饰和忍耐,她哭了。或许是刚洗过澡,她觉得身上发热。
“你太累了。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辛苦。你不能一直为我挡住所有,我不值得。我想为你分担,但我发过誓,不能丢掉底线,不能丢掉自我……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从小到大,我做了太多坏事,我妈妈听说我偷东西养她时,说她注定上不了天堂,我们,我和她,都不行……我直到十三岁前都坚信天堂和主的存在,但她却在此时宣判我得不到救赎……我不想要上帝的爱,我只想要她的爱,我想要得到某个人的爱……难道因为犯了错,我不能上天堂,也无权在生前享受人间的爱吗……”
泰特拉松开扣着的左手,把这个泣不成声的女孩深深抱住。普希拉颤抖不止,好像遍体鳞伤。“让他们去吧。上帝也好,天堂也好,一切用恶心的价值观念绑架你的,都让他们见鬼去。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只是因为在狄斯城这个一切都黑白颠倒的地方,你才被迫活得如此痛苦,昼夜不停地自责。你没有错,没有人能剥夺你享受幸福的权利。交给我吧,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让你不再整夜噩梦缠身,慢慢陪你走下去。至于现在,抛开所谓的道德良知和不值钱的信仰,让欲火包围我们吧,即使烧成灰烬,我也和你在一起……
“你想让我道歉,那么请听听吧。当啊,这里是多么寒冷,我曾经想抵达的终点,理性的宫殿为什么如此空旷孤寂?我向你道歉,普希拉,请原谅我和我的天真。我不想去那里。”
普希拉从泰特拉怀里钻出。她止不住地抽噎,但她终究不再是小姑娘了。在她眼中,泰特拉的形象上那一丝似有似无的、难以接近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泰特拉靠近,用舌头舔去她脸上的泪。普希拉打了个冷战。“你的眼神终于自私到能真正深入我的内心了。这样才对,别扮演善良的人,别试图从我身上寻求补偿和救赎。在狄斯城,我给不了你救赎,救赎不存在。我会把你往下拖,握着你的手帮你杀第一个人。关键是,你是否要跟我来。”
普希拉不再畏畏惧缩,不再压制内心的冲动。她攀住泰特拉的脖子,吻了上去。这个吻很深很长,长到当她们分开时,普希拉身上因为哭泣产生的寒气已经被悸动和燥热驱散了。
“笑容对我来说不再是负担了。”普希拉咧着嘴,“过去严重的时候,感受到愉悦都是种背叛。”
“我知道你爱笑。”泰特拉说,“我喜欢你爱笑。”
泰特拉舔嘴唇,伸手去解普希拉的衣服,然后是自己的,一颗扣子接一颗扣子地解开。等到两人都一丝不挂,泰特拉再次把她纳入怀中,她们体温相近,彼此互相温暖。普希拉闭上眼,尽情感受着单纯的幸福和热情,无边的安心、放松和其他难以言表的情绪围绕她跳舞。这时,一件事将普希拉的幸福再度卷起,冲上天空。
狐狸泰特拉当时耳语:“我爱你。”
普希拉没有出声。她觉得这是天堂里才有的极乐,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在天堂。她躺在一座不深的山谷里,山全是绿色的,阳光是常见的金色,环绕自己的则是大片大片长得丰茂的玫瑰花;那里有飞鸟、动物,还有泰特拉在她身边。玫瑰的尖刺扎得很疼,疼痛传来令人愉快的信息:这里没有耶稣,没有神,这是人间,只有她们两人和满天满地的幸福。
“我们终于在山谷里了。”兔子普希拉说。之后,两个罪人无视狂风,再度拥吻在一起。
她们整夜颠鸾倒凤。普希拉压在泰特拉身上,亲吻她,吻遍她的全身,直到自己的体温完全把这个久不归乡的狐狸重新变暖;然后便是上下交换,和貌似无止境的搏斗。在几次温存的间隙,她们交流一些没头没尾的话题,但这些具有灵动闪光的小斑点全被接二连三的冲顶驱散了。
那些彼此交心的谈话就像这样:
“我有种直觉,你好像在关注我的行踪。”
“我雇了个人。”她扼要地说。
“吃醋的臭狐狸。”普希拉翻了个身,把被子从泰特拉身上扯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吗?”
“嗯哼。”
“我太贪心。如果必须过平静的生活,我有把握一辈子不惹出大风浪。我的一部分是渴望平静的,但我就是都想要,平静、刺激、金钱、贫穷,所有的感觉,呵呵,能证明我还是人的感觉。看看,我连一种情感体验都舍不得放下。你才能给我刺激,最顶级的。”
或者像这样:
“我承认我犯了错误。我的选择是最理性的。问题在于,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意识到我真正想要的不是理性。”
普希拉散开头发,“是谁把你劝回来了?”
泰特拉松开拉着浴袍的手,开始像个演说家一样转圈。“一个女人,又高又苗条,全身闪着白光,白衣白发,连睫毛都是白的。她吻了我一下,然后又是一下。我简直没法拒绝她。我们去了北边,她在内海边上的屋子。她给了我一副拼图。那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是,奇兰啊,我发誓那是世界上最难的拼图,足有一千块,每一块都完全一样。我花了很久,几乎试遍了所有组合,这个过程真是妙趣横生。”
普希拉没见过她有这么明显的情绪外放,再加上那一番不着边际的话,她有点头晕。“我现在还没生气的唯一理由,我知道你在说瞎话。内海旁边的是你藏红汞的仓库,不是什么白色女人的屋子。不如别打哑谜,直接说说你为什么选择回来?”
泰特拉沉默了。“我拼不出那个图案。她……她给了我一幅图,声称只要我拼出来,她就给我那个,那个我一直追逐的东西。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所以我拼啊拼,可就是拼不出来。完全没道理,单单看图案,它完全能被这么几块拼图组合出来。我用尽了所有办法,我学过物理,也借助几何学在大学里拿过奖学金,不管我这么摆弄,它就是不成型。直到我开始厌倦,开始想要……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我才发现我的手已经冰凉,我孤独一人,白色的空屋竖着四面墙壁。我终于发现了,这是过程,而不是终点,终点不存在,除非我生造出一个假象来好让自己安心,否则一辈子也找不到我追求的东西。”
“理性和爱没法并存吗?”
没人吭气。答案不言而喻。
“狐狸?”
“我在听。”黑暗中传来声音,是从高出传来的。
“狄斯城究竟是不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地方?”
“‘全能的神把他倒栽葱,全身火焰,从净火天上掉下去。’”
“又来。”普希拉拽着被子翻个身,“那些人的价值观道貌岸然得让我作呕。‘崛起于地狱之上’,哼,他们自个儿就是从地狱里升起的魔鬼,在人间建了一座城。魔鬼有,人类也有,但人类在这只有被压榨的份。他们不是不知道德,他们是利用道德的空壳包在邪恶上,而我们的外壳是邪恶,内在是美。”
“一点恶不带是活不下去的。人们往往只关注表面和第一印象。外面的糖衣化不开,里面的东西出不来。”
“当他们认清现实并想逃出来时,已经被锁链锁住了。”
“一点不错。”泰特拉说,“这是所有善人的无奈。好人活不长,让美德暴露在空气中早晚玩完。你要想保有你的高贵,就得忍受所谓道德的谴责。”
“你觉得我还在乎吗?为什么一定要让别人理解?你懂我就行了。”
笑声。“我居然驳不倒你。行,这也算一条路。”泰特拉趴在普希拉耳边吹气,弄得这小兔子缩起脖子。“如你所愿,我永远在。”
“如果你能保持这种温柔就好了。”普希拉跳出对方的攻击范围,“过去,即使在床上,我也常常被你的爪子抓伤。”
“无所谓。等解决了眼下的问题,把我的爪子拔掉也没问题。”
普希拉享受着心中翻涌的幸福,盯着天花板。“你个偷窃癖的臭狐狸。”
“要我说,狄斯城里再没有互补得如此完美的一对儿了,长相、身材、癖好,甚至连绰号都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一码归一码,绰号可是你模仿的我。还有,身材?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拿自己开玩笑了?”
“主动来找你并且找到你的只有我,不是吗?你敢说这不是命运的安排?”
她感到无法反驳。
6.神殿之内(in the shrine)
“你在担心什么?”
“我们不是在聊天吗?”
“这不是重点。你的动作不专注,在最后一次。我很容易感受到区别,你瞒不过我。然后,我发现你背对着我抽烟,就在我们的床边。我们不应该互相隐瞒,你的就是我的。告诉我,亲爱的,你在担心什么?”
泰特拉没有回答。她最后吸了一口,伸到窗外用手指捻灭。黑暗中,最后的烟雾被空气淹没,她的侧脸又清晰起来。
“还是他,特洛伊·洛马克斯,禁闭者之神。他是必须处理掉的问题。”
“我就知道。这个名字不吉利,而且很危险。”
“怎么说呢,得罪权贵一样很危险。我们就是这样讨生活的。”
普希拉实在不想触及这个话题,尤其是在人生中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早晨。她想起过去的一周,自己曾无数次想到特洛伊,以及狄斯城随时会面临的毁灭。彼时的她无比渴望死亡,希望能看到窗外越来越明亮的第二颗太阳,和远处传来的隆隆声,皮肤从身体上剥离,然后是肌肉和骨头。向神明乞求的死亡迟迟未到,到来的乃是希望。说好的“你求就必得到”呢?
这么多年在信与不信神之间摇摆,普希拉之间明白了其中的奥秘。有个著名的神学悖论乃是这样:如果神全知全能,那他必不可能全善;如果神全善,那他必不可能全知全能。对于这个论题,普希拉的观点乃是这样:神全知、全能、全善,但祂就是什么都不做。神看着人们经历痛苦,神自己也痛苦,但祂就是什么都不做。理由?管他的。获得这个想法,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狂喜或悲痛,有的只是更进一层的平静。泰特拉是否是沿着这样不断获得理性认识的路上前进的呢?
“那你有什么对付他的计划?”
泰特拉重重呼出一口气。“我试过动手杀他,在人类层面上也确实成功了,但他不是人类。他的颈椎是金属,没法切断。每当我重创他一次,他修复身体的技术就越熟练,速度就越快。如果没法把他的整个大脑一下子轰碎,他就能迅速修复。”
普希拉想了想,举起台灯,用右手对准它。一瞬间,手掌前方的灯柱扭曲成头发丝粗细的纤维,灯泡碎了一地。“我也没闲着,把能力开发了一下。我能使前方空间里的事物进行不规则扭曲,这一下应该能挤爆他的头,并且把他的脖子切断。”
泰特拉想了一会。“但我们还是需要牵制他的武器,枪支和炸药。”
“用管理局的。帕斯塔应该有不低的权限,说不定能把她也叫上。”
“帕斯塔?”泰特拉的脸色变了,“你见到她了?你和她一起行动?”
“我和她并行了大概一天。”
“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你肯定让她碰你了,这是不可饶恕的背叛,对我的背叛!”
普希拉被吓了一跳。她拨开泰特拉的手,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两人的目光对撞了十几秒,泰特拉眼中独属于掠食者的狂热渐渐退潮。“我们去上庭偷红汞,结果发现它已经被你拿走了。我和她的关系仅限于此,从见面到分开不超过十二小时。我和她没什么,泰特拉,你该相信我。”
泰特拉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用手抓头发。“抱歉,我没收好爪子。”
“狐狸没法主动收起爪子。”她靠过去,“别傻兮兮自责了。”
“那个帕斯塔让你失望了吗?”泰特拉在委屈中带着点期望。
“她为什么非得让我失望?”
“她曾经搞砸了《诺尔玛》的首演,在1831年。”
普希拉不知道自己的情人又在抽什么风,不过她不会让泰特拉下不来台的。“当然,她不冷不热的,还差点把我们两个的命丢了。”
“你就不该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泰特拉抱住她的肩。
“好了,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你还反对我给她去个电话吗?”
由于剧烈运动产生的大量二氧化碳开始超出舒适的范围。普希拉呼吸困难。泰特拉站起来打开窗户,凌晨四点半的风吹起窗帘,吹起泰特拉没有系扣的男士衬衫。
“退一步说,我们其实不必自己对付特洛伊。你可以把信息寄给FAC和警局,让他们处理。”
“不行,对方的实力很强,远远超过辛迪加之王——对,就是那个统一黑帮的卓娅。他们的装备再精良,也无法对付特洛伊·洛马克斯。只有禁闭者能对抗禁闭者。”
“那MBCC呢?他们有禁闭者武装。告诉政府,政府会通知他们。”
“内部消息,管理局局长死了,那个拥有枷锁的女人死了。枷锁是种生物,黑环生物,它需要寄居在某人身上。现在,随着枷锁持有者的死去,整个管理局都处于无政府状态,混乱程度堪比辛迪加。他们指望不上。”
“那……”普希拉下意识摇头,“但那不是我们的义务。我们可以离开狄斯城,到其他地方去,就你和我。”
“那正是我在考虑的方案之一。”泰特拉拖长尾音,夹过烟的两根手指互相搓着。
“另外的方案,就是……我们去做?我们两个?”普希拉的声音颤抖起来。一股代表不安和恐惧的气流在她肚子里左冲右突。
“对。”
“我们需要对付一个万夫不当的强大禁闭者,从他手里夺下一个大炸弹,让狄斯城免于遭受被炸上天的命运。”
“对。”
“我们都没法控制好自己弱得可怜的能力,就凭情报建立起的一点优势,和那家伙正面对抗?”
“对。”
“我们没有后援、几乎没有生还希望,即使成功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们,而我们本来可以逃走,可以有百分百活下来的选择。”
“对。”
“你打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去,我就加入。”
泰特拉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我以为你会踌躇一段时间。”
“知道吗,这几天我也开始思考了。我为什么和别人、和别的干小偷小摸的不一样?并不是因为我有超能力。那次大火烧光了我们的一切,消防员的靴子在灰烬上踩来踩去,碾碎了它,把我们的回忆碾成一片一片的。但我不怪他们。是命运,命运给了我没法抛弃的善良的本性,大多数时候我会痛斥我自己,但我知道,有些善事我一定会去做。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值得活下去的人白白死去,就因为我他妈是个好人。从前我没有注意过他们,现在,我了解到了他们的生活,那是很值得珍惜的、不同于我所经历过的另一种光明的人生。这个不可救药的城市或许会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善而改变,一代代改变,最终成为那个令人向往的乌托邦。”
“你真这么相信?”
“我在阴影里干着肮脏的活计时,支持我的就是这些愚蠢的向往,愚蠢,但真的令人向往、促使人为之付出。”
“正像哪里有天空,哪里就会有星星一样,哪里有高贵,哪里就有美德,而不是哪里有美德,哪里就有高贵。”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人话。”
“准备好了?”
“走吧。”
两个小时后,新城人迹罕至的马布里小巷。
“回忆一下策略,你扮白脸,装傻充愣,我来提要求。”
泰特拉皱着眉头。“这个计划太不靠谱了。这人不是如此简陋的计划能糊弄的。”
“你就瞧好吧。”普希拉看看表,正好早上六点。
在外面,五十米开外就是花街,车来车往。其中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向这边靠近。一辆灰色面包车拐进巷子,停在她们旁边。两个公务员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他们似乎接到命令不准搭话,沉默地干起活来。他们在地上摆上一个仪器。它发出响声,投射出一个全息影像。绿色头发的帕斯塔出现在前方,她坐在椅子上,左眼缠着纱布,右腿的裤管里空空荡荡。
“两位。”她只冲普希拉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没法亲自去帮你们的原因。稍后会有辆车过去,车上有你们要的武器。这是我能提供的全部帮助了。”
泰特拉酝酿措辞。“我们非得把气氛搞得像黑道碰头吗?这幅样子可不像是准备去拯救狄斯城的派头。”
“请你理解,丹德里恩小姐。这是我的私人行为。你可以叫我诺尔玛。”
“我知道,小姐。”泰特拉回道,一双眼睛盯着她。普希拉注意到那个男人把手放在了枪套上。
“等等,等等,什么叫私人行为?”普希拉发觉不对劲,“你们不会来善后?”
“政府不会承认的。但有位大人物会协助你们。你们不会有事,她会出手的。”
“去过大桥街吗,小姐?”在普希拉绞尽脑汁猜测是哪位大人物时,泰特拉突然说,好像在继续刚刚的话题,“尼奥尔德公寓。那里的系统是我见过最糟糕的,地板吱吱响,天花板上滴下泡了木乃伊的水,水管里日夜有恼人的嗡鸣。那里和我们很般配。每天晚上,听着水管的杂音,我时常想象楼下路过的人会误以为飞机飞过而抬头。我们虚伪,死死抱着那点既得利益不放,好不容易有一瞬的良心发现,骗得一些人抬头望。但没人会发现,真正的高贵不在上庭,而在脚下。人们希望看到锦上添花,不是下水道里的幽灵。”
帕斯塔没打算向对方逼近。“下层人民没有相应的素质,上层政客们才不配位。要我说,整座城的统治阶级像陷在沥青里。”
“那你要如何在沥青堆里履行好职责,公务员小姐?”
“我的中产阶级同僚兼具了上下层的优点。我们不再相信法律和普世道德界定的善恶。一个人是好是坏,要靠自己定夺。”
普希拉瞧准机会,从下面探身上来,插进两人之间。“啊哈,和好了,我很高兴看到我们重归于好。”她运用她当兔女郎时的调解醉汉们矛盾的技能,干笑几声,赔个笑脸,用肩膀分开她们,(她无不沮丧地发现,自己永远是个兔女郎)“嗯哼,和平的力量。我们还有个伪神要对付呢,记得吗?”
劝说这两个大高个真让她回忆起醉汉来了。所幸,两人见不上面,也都不是热衷于大打出手的那类禁闭者。
“没什么,我们之间很好,一见如故。”泰特拉展开双手,“原谅我不能拥抱你,朋友,你是公务员的良心。祝你早日康复。别这么看着我,小兔子,只要帕斯塔小姐找到狂级禁闭者安派尔·亚曼纽斯,什么伤都不成问题。不像我们,连指望都指望不上。”
普希拉不知说什么好。
“管理局不是有很多禁闭者吗?舍不得派一点人手给我们?”
“局里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下流坯,能力和人品一样糟糕,平时就不喜欢听人使唤,更别说现在没有枷锁限制,他们还待在房间里就万幸了。把这群人带去只会添麻烦。另一方面,真正有担当有能力的禁闭者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我拜访过那些最强大的禁闭者,藏在影子里的、比闪电更快的、能一只手掀翻坦克的、把人吓出毛病来的。这么说吧,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要么是搞艺术抽不开身、要么是有了家人不敢大干,要么干脆是个孩子。我们不能把孩子牵扯进来。”
哇哦,她还真坦诚。
“没错。孩子们已经被满城的儿童色情漫画污染了。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可不能这样……”
不用回头,泰特拉肯定满脸“我早就说过”的表情。“所以普希拉的请求很合理,我们需要武器。说真的,你真该派几个经验丰富的人来,而不是学徒工。他太紧张了,手一直放在枪套上。”
“我说过,这是私人行为,我只能派我信得过的人来。”
那个女文员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几句。他打开后备箱,开始搬出各种各样的枪械,在地上排开。泰特拉吹起口哨。
“带去的都是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你们的需求是一击毙命或者破坏性足够强,它们能满足。弹药都是环武器技术,没多少,但威力强大。首先是这个,SRS99狙击步枪,14.5×114毫米高爆穿甲弹,一般是用来对付装甲车的。”
“很好,只要你保证后坐力不会把我的肩膀卸掉。”泰特拉说,“从结构上看它采用了和短剑差不多的设计,部分后坐力会向下传导。”
“对。然后是M7C冲锋枪,紧凑小巧,全新的供弹方式,发射点45无壳弹,射速每分钟六百发。近身战专用。”
普希拉把六把冲锋枪全部缩小夹在长筒靴边上。“没错,是我的风格。”
“M90泵动式霰弹枪,有12G鹿弹和独头弹,这里各有二十发,已经是管理局仓储量的一半了。”
“没有高爆榴霰弹吗?”普希拉两眼放光。
帕斯塔张着嘴愣了半天。“那太不人道了。”她艰难地说。
“管他的人道。整个新城外加上庭有谁把我们当人看?”
帕斯塔不置可否。两把手枪被拿出来。“M6D手枪,12.7毫米穿甲弹,十发弹容量,后坐力不小。”
“很好很好,我们很满意。”
男人的脸色变了。“谨记,孩子,同禁闭者打交道,最重要的是要有觉悟。教教他,姑娘,好好教教,毕竟每次替他包扎的不都是你吗?”
“她看人很准。”普希拉解释,“而且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及时行乐不可耻,一点也不。”
两人局促不已。“放过他们吧。祝你们顺利。如果即将落败,会有颗子弹来帮助你们的。”
车逃也似的开走了。她们把枪装进袋子里。泰特拉展开一张地图。“看看这个。我雇的线人发消息,特洛伊自从昨天起就躲进这间仓库的地下室。还是得靠自己,本来还想向管理局要点情报呢,真该死。”
地图里夹着一张照片,能看到地下室位于仓库下面,紧靠承重柱,入口被一大堆粗大的钢管封住。按照设计图,地下室只有十五个平方米。普希拉想象着,一个人和一大罐樱桃红色的液体,还有一个大型机械,与头顶的黄色灯泡一起,感受着通风扇的嗡嗡声,直到引爆核弹。她摸了摸喉咙,心理相当没底。
“你有计划了吗?”
“计划只能覆盖战斗前期,后面要靠心血来潮。我们上吧。”
特洛伊·洛马克斯,地表以及地下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禁闭者,正在自己的据点里进行红汞的处理工作。这个世界早已放弃对核能的探索,科技所剩无几。他洗劫了好几所研究院,获得了充足的资料,再加上自己所记忆的内容,而从地底带来的古代残留技术,最终使得这个机器成型。它能利用红汞触发链式反应,最终形成巨大的核爆。那个半死不活的小贼还留有后手,她的搭档在近半个月里一直在和特洛伊暗中对抗辗转,最后特洛伊直接砸倒了一整座仓库,才最终迫使对方放弃红汞。从他捧起那罐红汞起,到现在完成整个机器,不过花了两天。
他是来自地下的永恒之城的遗民,从小便积累了海量知识。对于地表的一切,他怀抱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特洛伊的本意不是摧毁地面,在看到阳光后,他对地下始终高悬着虚假星空的隆恩史黛拉城产生了怪异的偏见。在一个特殊的个体从地下逃离之后,特洛伊开始筹划前往地上的事项。他没有告诉任何族人,因为他不想插手地上和地下之间的秘密战争。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人说他与那个逃走的个体交了手,双方各退一步;也有人说特洛伊已经被星空上注视着狄斯城的存在盯上,给予了他超人的力量,而他现在也确实在从事抹平地表反抗势力的工作。每个人都对这个暗中行动的人有自己的解释,预感到自己的生活将会被这个人深深影响。至于特洛伊·洛马克斯,还在一刻不停地做着能将地面和地下一并毁灭的工作。
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目的则人尽皆知。
特洛伊拿起螺丝刀拧着一颗螺丝。突然,入口处传来钢管落地的响声。特洛伊停下动作,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上半身向后对折,后脑碰到自己的屁股。共有两声响,一声是左边入口的钢管,另一声来自他的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响。特洛伊转过头,泰特拉放下巨大的狙击枪,枪口冒着烟。
“你慢了一步。”这是狐兔的经典台词。
特洛伊抬起手,食指渗出血来,同时冲击波爆发。但泰特拉像来时一样瞬间消失,冲击击中了承重柱。地下室开始崩毁。特洛伊想站起来,保护红汞,但他一样都做不到。那一枪轰碎了他的脊椎,逃走的同时,泰特拉在静止的时间内清空弹仓,穿透了红汞罐和特洛伊的躯干。灯泡灭了,他大睁着眼睛,紧接着被成堆的瓦砾淹没。
地面上,泰特拉掏出耳塞,把狙击枪丢给普希拉,让她去制高点,自己给霰弹枪上弹。
“干掉他了吗?”普希拉在耳机里问。
“如果真这么轻松,咱们现在早回归正常生活了,虽然射了六发鹿弹。”泰特拉拉动护木上膛,“跟他缠了一个多星期,我在他头上开的洞数都数不过来,没有一次能致命的,还不如攻击躯干,让他行动受限。炸药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等他一出来就引爆。”泰特拉离开塌陷的地面,缓缓退到一边。
一片沉默。“我就位了。”
“像是等候审判。我可没有老老实实的习惯。要聊聊吗?”
“聊……聊什么?”
“我记得你喜欢看电影。现在这情况倒是和电影里如出一辙。”
“哈哈,确实,说不定他还会一边讲他的大道理一边和我们决斗。”
“到底还是电影。看似是理念的对撞、互相想说服对方,其实不过是想扰乱对方心智罢了。你知道该怎么毁灭一个理念吗?”
“这个问题和理念到底是什么一样抽象。”
“是暴力。只有暴力才能将理念从世上抹去。理念是依靠文字、人的记忆和观念等等东西存在的,出了书,就放火烧掉;有哲学家,就枪毙或者秘密枪毙。靠感化是没法毁掉理念的,只有足够强大和精准的暴力才能将其彻底抹除掉。”
那头的普希拉沉默了一会。“我发现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暴力解决不了的。可书上不是说‘一个人没法被打败’吗?”
“无聊的个人主义罢了。特洛伊·洛马克斯是奔着打败我们来的吗?他的目的是抹杀我们。人死掉就什么都没了,你会跟死人纠结自己是否将他击败吗?”
又一阵沉默,这次两人都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
地面出现了动静,但不是在塌陷的地下室入口,而是泰特拉脚边。特洛伊从地面之下暴起,他身下的空洞中居然是灼热的岩浆。他没有选择直接跳出来,而是熔化混凝土挖出了一个隧道,移动到了泰特拉脚下。由于他没法透视,开出的洞口离泰特拉还有一段距离。
泰特拉动动手指,左腕上飞射出一根钩爪,勾住了她们放置的炸弹,甩向特洛伊;后者扯着柱子上裸露的钢筋,拽下一大块混凝土挡住。爆炸响起,场地上瞬间布满烟雾。泰特拉死死盯着前方。烟雾猛地分开两边,她立刻停止时间,惊骇地发现就是这不到半秒的反应时间,特洛伊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她绷紧右前臂,轻轻一动手指,三根钢爪跳出,朝他后腰狠狠一击。时间恢复流动,特洛伊下半身失去力气,翻倒在地滚了好几圈。泰特拉立刻拉开距离。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以特洛伊为中心爆发。她再次停住时间,这次却慢了一拍,被掀飞了十几米,直到时间再次流动,她还动弹不得。特洛伊向她举起手,一发子弹穿透他的肩膀,右臂像风中的麦秆一样飞出去。他抬起头,视线锁定在某处。
“普希拉,闪开!”
一块混凝土飞向二楼,并没有激起大片的烟尘。普希拉把它变小了。泰特拉再次停住时间,掏出手枪,照着特洛伊的头和躯干清空弹匣,然后转移方位,躲进掩体。时间流动,十二发大口径子弹同时射出,枪声在仓库回荡,随后是寂静。
泰特拉背靠一面墙,屏住呼吸。她明白,冒险探身出去继续战斗风险很大,那几枪可不一定让特洛伊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如果是为了安全继续隐藏,特洛伊能在很短时间内修复好致命伤。正当她决定要行动时,一只拳头打穿墙角,掐住泰特拉的脖子。特洛伊已经修好了腰椎和头上的伤,眼里没有一丝感情。她从腰上拉过霰弹枪,对准他的下巴开火,但枪管随即被捏住,枪炸膛了。又一发子弹,特洛伊的膝盖被切断,重心失衡,本该发力捏碎泰特拉脖子的手也暂缓了发力。泰特拉停住时间,钢爪切断对方手臂,左手手指一动,手腕射出钩爪。时间流动,钩爪勾住二楼的铁栏杆,拖动着她飞向高处。特洛伊抓起一把沙子扔出,泰特拉提前切断钢丝。沙子化作的激光雨划过空中,而泰特拉划了个抛物线,砸进一片彩钢板里,剧痛让她几乎窒息。外面传来一阵响声,听到耳机里普希拉的喘息声,泰特拉才脱力彻底倒在彩钢板上。
特洛伊冲二楼狙击的普希拉射出几颗钢珠,没有命中。他没有追击,站在原地,头上的大洞迅速愈合。他捡起左腿接在伤口上,刚刚打飞的右臂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接上了。花了十几秒做完这一切,他环顾四周。
“你们配合得很好,”他说,“如果再加上诺尔玛·瓦伦提尼,我会打得更艰难。但你们没法取胜。没发现吗?你们已经不行了。”
另一边,普希拉缩在一楼的一条沟壑中,头顶的墙壁上是几个碗口大的缺口,是钢珠造成的。她没有大碍,听到那一头泰特拉的呼吸声,她确定决定先按兵不动。就在这时,她发觉不对劲,摸了摸鼻孔,那里流出了血。她感到头晕、恶心,眼前发昏,整个口腔内部都肿胀起来。
特洛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没发现吗?你们已经不行了。即使赢下这一场,你们也没法活过二十四小时。在战斗的间隙,我用几块石头释放了总量10W以上的高强度电离辐射。你们体内的细胞正在大量死亡,黏膜也不停出血,活过几小时都很困难。”
“泰特拉,他说的没错,我感觉不太正常。”普希拉说,“我们会怎么样,真的会死吗?”
“别告诉我你怕死。我现在可是彻底没力气,一动都不能动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然而普希拉没法鼓起勇气。刚才一番战斗让她看到了战胜特洛伊的可能,自然不想放弃这点希望。但狐狸就在那边,特洛伊离她更近,恐怕下一秒就会下杀手。普希拉甩了甩头驱赶眩晕,想让勇气回来。
我这一辈子真是烂透了,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做什么都不被公理认可。
绝望,希望,希望之后的绝望,爱,恨,喜悦,痛苦,天堂,地狱。
为什么要被公理认可?
嘿,为什么?
你是什么人?
你想要什么?
他会杀了她。
他会杀了他们。
干掉他
干掉他用枪扫射扭断他的脖子碾碎他的头把他分尸放火烧光
在呼吸中,普希拉的嘴唇开始抖动,渐渐勾起,嘴角咧开,瞳孔放大,露出放肆癫狂的笑容。是独属于禁闭者的疯狂,而这次普希拉没有选择与它对抗。短短几秒,狂厄浓度急速攀升,占据了她此刻的全部情绪。普希拉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浓缩了她过去所受的全部委屈,对母亲、对自己以及至今为止人生的全力反抗。
杀了这个神。
感受到这个念头,普希拉全身都像高潮似的颤抖起来。啊,离经叛道居然能让人如此畅快!她抓起箱子翻身跳出掩体,冲着特洛伊飞奔而去。对方察觉到了,向这边发射激光。一把沙子形成的激光有粗有细,普希拉迎头冲上去,一个团身侧空翻,居然凭空消失,激光射了个空。紧接着她凭空现身,箱子已经背到了背上,左手一挥,身体瞬间加速冲向特洛伊,右手冲锋枪全自动开火。她灵巧地从他的腋下钻过去,回身对准头部继续射击。特洛伊低头,脚下发力,一下跳出几十米远,当他落地站稳准备攻击时,普希拉又不见了。他眯起眼睛。
普希拉的能力不是单纯的放大或缩小物体。她的能力是空间缩放,可以让物体改变体积和质量,换言之,能直接削减和增加能力范围内的基本粒子数量,把它们转换成量子态或从量子态转换回来,从而达到缩放物体的效果。她其实完全能使自己缩小至比蚂蚁还小,至于刚刚的前冲,她用手把前方球形空间内的空气体积压缩了,周围的空气涌向出现的真空区域,形成了一阵狂风,推着普希拉前进。
特洛伊抬脚重踏地面,一道冲击波贴地扫过去。普希拉再度现身,但此时她双脚离地,呈现出鱼跃的动作,距离不够,她丢下箱子张开手掌,身体陡然加速冲向特洛伊。她握着刀捅进他胸口,屈腿翻身,借助惯性把他用力扔出去,接着掏出枪扫射。他护着头站起,连续出拳,普希拉闪到他背后,在脖子上又是一刀。特洛伊对着她挥动拳头,普希拉接连闪了好几拳。拳头打在墙上,烟尘四散,她甚至连脚下都没动,就这么站在墙壁前面,在挨一下就丧命的密集击打中闪转,每有一拳打空,她的笑声就加剧一分,最后变成癫狂的大笑。特洛伊不由得慢下来,她趁机掏出一颗手雷塞进他嘴里,一个头槌撞过去,然后迅速离开。特洛伊在最后一刻拔出了手雷,爆炸在手雷即将离手时发生,他被轰飞,头撞在墙上。
“来啊,你不是自诩为神,要决断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吗?好弱的神。你怎么不像经上说的,有光芒附体、有雷霆之势?你不是想粉碎我吗?来啊,我就站在这儿,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特洛伊猛冲过来。普希拉弯腰躲过。几束激光穿透了她的肚子,但她丝毫没有被阻止的迹象。在狂厄的控制下,普希拉的内分泌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极限,所有的感官敏锐了不止两倍。她单手撑墙反身跳,低身躲过一记打出小型音爆的直拳,一个踢月转体,鞋头的刀片划开特洛伊的喉咙。特洛伊的身体爆发出全方位的立体冲击波,但普希拉已经缩小身体,冲击力仅能把她吹飞。
泰特拉也回到这里。她能暂停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是无法克服的缺点。这次她能停下的时间只来得及让她对着脑袋开三枪。子弹飞出,打碎了特洛伊的额头,脑组织飞向天空。她把钩爪提前系在一边的钢轨上,边走边开枪,看到他恢复意识,立即拉动钢丝向旁边闪躲。特洛伊意欲追击,普希拉从高处跳下,一枪托打在他后脑。落地后普希拉双手拿着两把冲锋枪,火力无比强大,特洛伊不得不跳跃后退,闪到集装箱堆后面。
狐兔聚到一起。普希拉扔掉两把冲锋枪,泰特拉系紧钢爪。“你发明的小玩意在这个怪物身上起不了作用。闪光弹、飞针、震荡波,那点小伤他能瞬间治好,然后用相同但功率更大的招式反击回来。”
“而且也很难找到破绽。我……你在干什么?”
普希拉抱住泰特拉的脸吻了一下,疯狂不计后果的兴奋表情还挂在她脸上。“不管今天晚上是在地狱过还是在家里,我要在上面,你就瞧好吧。”
泰特拉睁大眼睛,笑出了声。“我等着,小兔子。”
当她们对视时,集装箱发出巨响,飞上天空。两人一左一右躲开。特洛伊从一个集装箱后现身,落下站在地面。两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突然,特洛伊身上光芒大放,普希拉在看到一束强烈的光后,黑暗降临。她听到那一边有不详的响动,但不敢贸然开火,只能踉跄后退着,用力眨着眼,希望躲到特洛伊的视线之外。
泰特拉也遭遇的相同的事。特洛伊在转瞬之间切断了她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再停下时间也无济于事,泰特拉躺在地上,时间恢复流动后,两人还在原来的位置。
泰特拉笑出声,先是轻声笑,然后她忘记了伤口,放声大笑起来,疯狂又优雅。 “你可真是……”她咳嗽起来,血沫飞溅,“弱,真的太弱了。理念就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脆弱?对付你都用不着特别极端的暴力,只要够精准,精确地打在你的七寸上,你就会不攻自破。可惜我们没办法……”
他箭步上前,用力把泰特拉甩出去。那具残缺的躯体撞上了天花板,跌落在集装箱上,然后再次下坠,落到另一侧去了。
普希拉总算让视力稍微恢复,但刚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泰特拉的断肢。强烈的冲击让她呆在原地,没有躲开特洛伊的攻击,她倒飞出去,撞上柱子,紧接着一块巨石飞来,把她夹在中间。她感到肩胛断裂,肋骨全数破碎。她倒在地上,大口吐血。
“我真是被你们吓到了,居然没想到这个最简单的方法。”特洛伊走近。普希拉看着他,喷着鲜血,嘴里的话还没有停。
“人们……每一个认识我的人,他们都说……他们说:‘普希拉,你看得太高太远,过于执着幻想、离经叛道。你永远不会看清前路的,你的头永远会被挡在云雾里的。’但是……咳咳……哈哈,看看我现在,你不知道你输得多彻底,对吗?”
“我在看着你。”特洛伊说,“你就是不服输。”他抓起普希拉的衣领,一下子把她按在墙上,力气之大让整面墙都震了震。
“对,我就是不服。”
普希拉已经没力气抬起手了。但特洛伊是那么用力,以至于让她的疼痛再次激起大脑的余力。手臂距离不够,完全不够,她和敌人的距离太远。已经没希望了。
毫无预兆的,特洛伊四肢的关节,意外冒出了血雾。泰特拉出现在特洛伊身后,用整个身体撞向特洛伊,破损的钢爪在停下的时间内分别切断了双肘肱三头肌和双腿腘绳肌的肌腱。毕竟不能瞬间修复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在倒下时,头部蹭到了普希拉的手。普希拉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她感受到手上传来的触感,然后——
能力发动。
普希拉及时闭上了眼,虽然冒险,但她庆幸自己这样做了。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洒在普希拉的脸上。她特意等了一会,等那具尸体确实倒下去后才睁眼。一根弯曲的钢条像钩子一样穿透了她的右肩胛骨。短暂的怜悯时间后,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
我杀了人,泰特拉,妈妈,我终于杀了人。普希拉想,断断续续地想。
“泰特拉,搭把手。”她的声音更像颤抖的无意义呻吟。
“请你自救吧,我没力气了。”泰特拉躺地上说。
普希拉张着嘴喘气,抬起左手这个动作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难。随着能力发动,钢条被截断,她的脸直接砸在水泥地板上。不一会,血液浸透了左半边脸。她撑开眼皮看,泰特拉仰躺着,一动不动。
“泰特拉?”
“我在听。”她大声回应。
“我记得……你在仓库的另一边,集装箱那头。你是怎么过来……”
“爬过来的,一点一点爬,没错,就用这剩下的一条胳膊。利用暂停的时间。”
“你爬了多久?”
“可能是临死前的狂热,我的能力出现了异常。时间停下就不再前进,一直一直,停了很久,连血也不流了,可我就是能保持清醒,还能移动。我就在这几乎无限静止的时间里爬啊爬,一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天?算了吧,我现在真不情愿费心思纠结那个。别小看你的搭档,你能走完你的路,我当然也要走完我的。毕竟我们都得有独自忍受痛苦、独自熬过来的路可走。”
“我哪敢小瞧你。看看你现在,简直比平时都有活力。”普希拉挤出几声干笑,身体随之抽搐。当这笑声的回音也消失殆尽,她意识到了什么。整间仓库悄无声息,唯一知晓她们处境的只有慢慢锈蚀的金属。
“普希拉?”
“怎么?想好怎么把比喻套进遗言里了?”
“普希拉,我听不见了。我失血过多,耳鸣得厉害。我只知道一分钟前你还在那里。你能回应我吗?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我听不到!求你了,给我点回应,什么都行,别让我一个人离开,别留下我一个人。”
呼吸带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普希拉绷紧腹部,激起痛觉赶走头晕。“早知道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你当初就不该丢下我,该死的臭狐狸……说什么傻话。你不孤独。一直以来我们都一起孤独(We are alone together all the time)。”她边有气无力地嘀咕,边向那边爬过去,右肩被扎穿的伤口在地面上摩擦。泰特拉还在大声说着话,她几乎失去意识,那些不连贯的词句全是下意识的产物。
她赶在自己彻底昏迷前,抓住了泰特拉的手。没有冰凉的感觉,因为她们都要死了。
“普希拉……”
她不回答,手握得更紧。
“待会见。”
普希拉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升腾,是情绪、悲伤的冲动和发酸的血液,像她在旅途中见过的狂厄泡腾片。狂厄的本质是释放人性最深的情感。她想起母亲对情绪的评价,和对她的提出的要求:保持冷静。在她眼里,自己女儿能上天堂比保有情绪更重要。刚离开家时,普希拉出于不成熟的叛逆做了许多和律法相悖离的事,比方说起誓。现在看来,关于“永不再流泪”的誓言实在不必要。只是我告诉你们,什么誓都不可起。和自己的亲人和解让她感到轻松,或许是解脱。普希拉知道自己和平的性格特点,但直至此时她才把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并且在未来调匀自己的平静和激烈。
但这需要未来,和泰特拉在一起的未来,而眼前已经没有未来了。看来任何人都需要死亡来促使自己懂得一些明明知道但就是无法认同的道理。而这一点本身,也需要相当的成熟才能总结出来。
普希拉感到难忍剧痛正在离开身体,视觉和听觉越来越模糊,呼吸变得不必要了。“待会见。”她轻声说,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跌入黑暗。
普希拉打了个冷战,屏住呼吸,轻轻吸气,心惊胆战地等。地狱的焚风能烧焦灵魂,要烧焦她的肺叶只要一眨眼。
没有疼痛,空气甚至是潮湿的。她翻个白眼,把编好的一大段忏悔的话扔到脑后。只要灵魂没有痛觉,就算是撒旦本人操刀,她也能打哈欠。
她被锁在一张审讯椅上,双手拷在身前的桌板上。周围一片漆黑。湿气不流动,没有沙土气息,应该是在地下。她没有立刻挣脱,而是等待。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在掩盖自己的呼吸。
灯忽然亮起。男人走进普希拉的视野,穿着一件皮夹克,右手拿一把手枪,新城治安局标配的型号,有全自动模式的那种。他拖过椅子坐到禁闭者对面,佝偻着腰,枪口对准她。
“恐怕你得等一会。”光头说。
“你的开场白可远比不上我的。我这一路上做的最多的就是等待和做梦。嗯,和年轻漂亮、又懵懵懂懂的乡下姑娘共处一室,还玩得这么花(她故作柔弱地晃了晃手腕)。借用审讯手段增加情趣,工作与生活的完美结合。你太太会怎么想,肖恩长官?”
“我没结婚。”“瞧,原因就在眼前。虽然我们玩猫鼠游戏有一阵子,但对彼此的认识还算不上深。你可是坚持不懈妨碍我们的老熟人了,而且也确实差点成功,比方说绿玉皇冠那档事。”
“我以为我离目标很远。”
“相信我,那次是最接近的。你看,你满腹疑惑,急于求证又不晓得从何下手。来吧,不管你想干什么、想从哪下手。我的原则和身体一样柔软,懂得变通和适应。”
“所以你能在安心等待的同时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她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了个手势。“尾巴落在你手里,悉听尊便。我朋友去哪了?”
“她在另一个房间里。顺便一说,因为我差点没找到合适的血液,你们两个差点一起上路。”他把手机转过去,泰特拉被吊在另一个空房间里,看上去仍在昏迷。
“我真不敢相信你把她吊起来了。”
“如果有其他对付能暂停时间禁闭者的方法欢迎提供。”
“你居然敢把她吊起来。”普希拉不住地摇头,“老天,你会惹恼她的,你已经惹恼她了。”
光头看着她。“好吧,你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想听听怪盗的梦?‘我们不能让世俗束缚住梦的脚步/让我的梦一次次重现’这是艾米丽·狄金森说的。对我们过去以及接下来的旅程很有启发。”
“我不在乎你的旅程。”他半拉开套筒看看抛壳窗,“你要做的就是告诉我。”
“然后再老老实实被你扔进管理局去。我知道规矩,我比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懂得官僚机构的运作方式。请别把我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等同,那样我会很伤心的。”
“你们在三十五号仓库里干了什么?”
“你们发现了什么?这可不是怪盗魔术,我们的计划有史无前例的严重纰漏,现场没经过修饰。你看到了,满地血污和断肢,一具尸体和两具差点成了尸体的躯体。关于此事,亲历者能说的就这些。我身上的窟窿是谁补上的?”
“我不知道,但你最好说实话。”他说,“我和同事们到达仓库时只看到你们两个。没有尸体,没有断肢,的确是满地血污,但你们身上没有半个伤口。”
普希拉停了下来。“我劝你别问仓库里的事了,就像我没有问你是如何把我身上的窟窿补上的。我们该多聊聊案子,老对头。关于红汞的。狄斯城被拯救了,全人类在地狱边缘一个趔趄,欢呼还来不及呢。”
光头警探眯起眼睛。这让普希拉始料未及。“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所以世界还是没自动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人类和禁闭者互相理解友爱。”她仰头叹气,忍无可忍似的用力一挣。“好,好,我输了,我缴械投降,行了吧。听好了,我们放弃溜之大吉的机会——类似的绝佳时机一辈子只有一次——选择和特洛伊·洛马克斯硬碰硬,因为他偷了红汞又患了禁闭者型失心疯,想把整个狄斯城炸上天,让你还有你还有你还有你给他的理想陪葬。他疯得很彻底,神父都不想救的那种。我们和他在那个仓库打得昏天黑地,差点把小命丢了,结果你个草包说连尸首都没找到?!”
光头用力挠了挠头,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红汞的线索上串着不少人。这几天我也没闲着,把半个狄斯城都要跑遍了。你让我想到一个律师,那个打舌钉的变态。他说他打过禁闭者的官司,告诫我务必将禁闭者视作天生的疯子,那股疯劲,必须亲眼见过之后才能有体会。”
普希拉勉强抓住了信息。她暴走的神经让她冷静不下来。“这么说,你也在追查。”
“我们似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相同的目标奋斗了一阵子。”
“那现在呢?”
他一摊手。“解决了,不会再有红汞,或者狐兔怪盗。你和你的共犯已经同这件事绑定。官方正缺替罪羊,你们两个还在外面乱晃。我都能给你们写判决书。‘密谋偷窃重要战略物资,非法潜入上庭,严重扰乱公共治安,犯罪情节十分严重,社会影响十分恶劣,数罪并罚,建议死刑,当堂执行。’老朽们巴不得你们死。”
“我要等官方的解释。”
“官方的解释是面向老百姓的连篇的谎话加废话,和真相没有半点关系。你们的时代结束了,也别指望我能给你安排除了被送进危机管理局之外的选择。”他又去看表。
普希拉的头低下去,开始摇头,像瘾君子似的猛力摇头。
“我女朋友说得对,我是个乖孩子。就像我在台上起舞,而台下涌动着万般不堪入目的下流肮脏,就这样我还为他们惋惜呢。现在我知道了,我永远救不了所有人,我也没必要救所有人。但你看,我还是会为了一点小小的可能去跟禁闭者之神拼个你死我活,就因为我贪心的想要好人都活着。这是疯癫吗?还是混乱呢?理智的人们人们的缺点就在于妄想把世间万物分门别类放进自个儿柜子里,容不下一个想拯救城邦的禁闭者,只是因为我们拒绝被放进柜子。”
普希拉头晕眼花,一阵阵出虚汗。她抬起头,屏住呼吸直视对方。“你是城邦的治安官,是将军和长老,但不是这座城市民意的代表。可悲的是,我只能被铐在这里,等着你来决定我的命运。用不着审判,直接来吧,宣判我,我应当被放逐吗?”
“该结束了。”光头丢开烟头看表,“还有三分钟,管理局的人马上就到。你们——”
一声巨响。房顶的砖石之间漏下沙尘。警探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持枪。普希拉咧开嘴做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知道为什么在所有文化中,狐狸都是狡猾的象征,而兔子只能占得谨慎的名分吗?每次都得等她来救我。她总有后手。”
“听上去你并不生气。”他后背抵墙,枪口放在中轴线上。
“那只狐狸确实讨人厌。不过,为什么?我已经没有生气的理由了。家被烧了,名声也扫地了……最重要的是,我足够成熟了。”
又一声巨响。他贴墙走到门边,推门向外看。下水道顶上的灯正一盏接一盏的熄灭。
“是什么时候?就像守着宝石等待怪盗的保安,当你意识到这是个骗局时,是不是自以为足够及时、足够早?或者说,我是什么时候让你上当受骗的。在我提醒你之前?不。那就是之后?得了吧。你是否栽进陷阱里的关键在于,我是否想让你栽进去。只要我做出决定,就注定你——你们,和真相就此诀别了。”
他转身抓住房门准备关上。当他警戒着外面的眼神收回的前一秒,房间里的灯灭了。他像触电似的后退,朝门里一阵扫射,背靠墙换弹匣,继续采取收缩身体的持枪姿势。
“你们管我叫她的共犯,我很满意这个称呼。我们互相是对方的共犯。”普希拉的声音从某处传来,“这是狄斯城给予朋友和搭档的最高荣誉。有人说狄斯城里没有崇高,错了。我们就是正义,我们就是崇高。只有我们才记得真正的美德是什么样子、愿意为了所有人放弃自己的一切。而所谓正义的那些,只是在重复展示人类的劣质,在我们与命运争斗时,你们在与同类争斗。狄斯城烂透了,人性只浮于表面,在其中的人们没有不被体制化的。他们接受侵蚀,选择与我们、与高贵为敌。我们看透了人性的阴暗,再怎么宣传也无法改变事实。”
“你们不高贵,我们才高贵。”
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光头思考,摇头,放弃了抵抗。他丢开枪往前走了几步,头抵住墙,然后把手放到了脑后。“至少请轻一点。”他说。
尾声:无期归途(endless backing)
“有什么想法?”
狐兔怪盗,新城的传奇——至少她们如此自称:别听幻影上说的废话,新城还是有活生生的传奇的。她们不会怪罪于眼前不识相的服务员,你看,只要有民众基础,不管你是去抢富人的钱还是去抢选票,甚至把权力从老头子们手中抢了来,结局都是悬而未决的。更何况像她们这类禁闭者,贪婪就是护身符。来个有禁闭者特色的回答:功成和身退,两者都要有。
“有什么想法?”
“忧郁蓝调”餐厅兼有家庭餐馆和高档餐厅的功能,一到晚上,一扇门会关上而另一扇门打开,迎接完全不同的客人。白天那一拨人喜欢坐进沙发,在阳光中畅谈他们在“幻影”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的关于政府官员的秘密正好满足他们的无害的好奇心。晚上这一拨人可体面多了,身着正装,表情严肃。他们很克制肢体动作,自认为大权在握的人最先学会的是克制,等到良心泯灭光之后,剩下的也只有克制。他们不挥手,不用子弹杯砸桌子,永远云淡风轻,个把小贼入不了他们的眼。泰特拉想从他们那里摸点东西来,被普希拉制止。
现在是四月,没有春夏之交特有的忽冷忽热。身处沙漠,用不着谁提醒,四下瞧一瞧,巨大的成功环绕着你,这是人类的世界,人性冷暖取代了四季交替,懂行的人能从同类身上取得他生活所需的一切。这座城里每天都有新鲜事,富人变着花招敛财,穷人三天两头抱怨没人替他们发声。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但凡能进出的都会带来规则的大变化。葡萄藤上长不出无花果,石头里也不能流出甜水来。
“有什么想法?”
周围的世界仍旧转个不停,金钱在地下流动,聪明人都选择超然物外,摆出一副笑脸迎接一切。你好吗,小姐。我很好,昨天晚上大风,我的鼻炎没犯。白砂之海嘛,总不能把那里夷为平地。您说能?确实,我们应该对政府抱有期待,不然还指望着奎恩集团吗?来看看报纸怎么样?今天的新闻全是好消息,看头条:狐兔怪盗洗劫了市长老儿的保险箱。不买一份吗?
鬼扯,今天一点也不好。白砂之海太远,我管不着,你的鼻炎也无所谓,因为你看上去还能处理这点小问题。五分钟前我刚从一间地下室灰头土脸地里钻出来,一小时前我和我女友——对,我女友,有问题吗——干掉了特洛伊·洛马克斯。在一些疯狂科学家眼里,他甚至能成为人类发展的下一阶段,比我还先进。我朋友用炸药轰掉了他的脑袋,他当时正掐着我的脖子,脑浆溅了我一脸。我没去抢劫市长,那个老家伙被他的秘书坑了,还嫁祸给我们。狐兔从不洗劫别人,掏空家底只会造出另一个穷人,我们的目的是让穷人尽可能少。以后再卖印假新闻的报纸我就要你好看,听到了吗?开玩笑的,我下不了杀手。小兔子温柔着呢。
“有什么想法?”
普希拉穿了一件偏中性化的吸烟装上衣,领结和马甲一丝不苟,衣领笔挺,永远不会粘上第三个人的气味——连服务生都会被谢绝,以至敬而远之;下身配直筒廓尔喀裤,裤腰宽松,刚好让衬衫贴到她的轮廓上。她没有剪短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性,比起对面的家伙,她显然更解风情。
“有什么想法?”
泰特拉做出了对她来说不算陌生的改变。她穿长款西装、短裤和短靴,上衣的皮质泛着光,扣子和腰带挂件是金色的,领口处和从下摆到鞋跟的裸露的健康皮肤让人的遐想误以为西装下面也会如此,但眼下有人给她挡酒。应付老板才会用到这么大胆的行头,但和上司吵到床上去显然不是泰特拉的风格。她会用言辞羞辱对方一番,然后踩着她乐意穿的鞋跟适中的鞋扬长而去。高跟鞋的作用是踩踏倒下的恶棍,或者为你的盆骨施加压力。是的,它不会让你更性感。或者说,为了让自己性感而向社会妥协不是她的风格。另外,她的眼睛还不住地往那群高官那儿瞟。
“有什么想法?”
她们不缺钱,暂时也不需要调情,没什么理由计划新的冒险。在那场宏大的对决之后,前来帮忙的禁闭者都被安派尔治好,各自离开;普希拉变卖了几乎所有东西,偿还了被烧毁的公寓,搬去和泰特拉住。她不再和过去的朋友联系,转而在城市里巡逻,当然是易容之后。晚上,泰特拉会给她上课——狐狸无疑具有教师天赋,不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落后太多。行窃活动已经成了工作,她们不时发布预告函,东西到手后华丽退场,把钱往资源稀缺的地方撒。还是没人能抓住狐兔,她们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悬赏令。
“悬赏令是你的主意。”
“你是指打劫EDGE公使?”
“说老实话,我不想对无辜的政客下手。”普希拉吞下一块鸭胸肉,“为了点曝光度就舞刀弄枪,我还是接受不了。”
“今晚的课程改一下。你要学着痛恨政客了。”
“嗯,下一课不是二项式定理吗?”
“忘了二项式吧,我们上政治课。关于现实的所有内容远胜过理论,你需要看清政客的丑陋面孔。自从八年谋害亚伯·谢尔德的阴谋发生,新城的好官就死绝了。”
普希拉偷笑。八年前,泰特拉自己还是个官员。
紧绷绷的女士衬衫明显让泰特拉不自在。她不住地摆弄领口和腰带。“我好久没有用女性扮相公开露面了。这么性别鲜明的衣服暗示性过强,能给女性难产般的幻痛。另外……基于自身柔弱的安全感,真是稀奇的体验。”
“即使这是虚假的安全感?”
“即使是虚假的。你已经开始能跟得上我思想的步调了。”
“除了我还有谁会爽快答应你这种社会实验?”
“是的,的确是。我要就这个实验声明一句,我是不习惯穿这样的衣服,不是不能。没有人规定一对情侣中必须有一方更加男性化,在床上也一样。”
“平和点,何必管别人的看法呢?少嘲讽几句不会损害你的自尊的。据我了解,它比刀叉还硬。”普希拉用叉子敲了敲对面的杯子。
“这是种针对偏见的抗议,向这个胡乱安置底层人民的世界的抗议。他有很重要的一点:伤不了社会半分皮毛,人们也不关心。”
“嗯哼。”普希拉准备附和她的长篇大论,但泰特拉没有继续。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泰特拉硬拉着普希拉去私人诊所。笑眯眯的医生给普希拉做了全身检查,宣布她有颗龋齿,让她去对面牙医店补好。新种的臼齿让她感到十分别扭,好像一只鞘翅目动物趴在牙床上。那个医生也让她不快。胸大得出奇的医生称诊治是“令人愉悦的过程”。天底下居然还有拿病人取乐的医生!
泰特拉切下一小块牛排,吃的时候嘴唇不张,叉子也不碰牙齿。这副优雅的吃相对普希拉来说并不新鲜。她看向窗外,一对母子正在隔壁的杂货店门口谈判。
“我记得你有一项理论,叫‘现实的文脉’。”
“想再听听?”泰特拉有点意外,放下刀叉交叉起双手,“解读一篇作品要经历由浅至深的四个层次,字面意义、譬喻的意义、道德意义、奥妙意义。”
“就是这个。我刚刚想到能用来解读生活。”
泰特拉顶起嘴唇,沉默。“首先,四个层次不是我说的,是但丁说的;其次,我不认为两者没有共通性。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疯子会这么想,更不会有谁付诸实践、分析生活。已经没有人有如此的勇气了。依我看,特洛伊·洛马克斯是生活的抽象画——万事万物其实都是抽象画——在每个人眼中都不尽相同。我们解决的是自己生活中的问题,和他人无关,说不定放任他引爆红汞,死掉的只有我们两个呢。”
“你是想说,他其实不存在?”
泰特拉耸耸肩。“我只是尝试做了一下归纳。”她如是说。
“归纳。看来生活给你的任务之一是揭穿它。”
“是的,谁说不是呢。聪明人向来会被予以重任。”
普西拉翻了个白眼。“我甚至记得你那个蛆虫的隐喻,还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次!”
“那不是隐喻,那叫意象,《恶之花》里的意象。还有,我们在吃饭。”
普希拉往椅背上一靠,瞪着泰特拉。“你要明白文脉的运作规则,直来直去不是应付所有问题的通用法则。”
“那么,请解释一下这件事的核心要义吧。”
“是高贵。”泰特拉用叉子指指天,“我们的高贵远胜过城里的大部分人,而且是纯粹私人的、不必解释的。人们不懂尊重和自由,总是问这问那,你出于礼貌得给他们冗长的解释,还要忍受他们脸上越来越拧的眉头,真叫人腻味。个人的思想和未完成的作品就不该给人看,也不该给人解释。不然就要受人鄙夷。”
普希拉完全能理解。英雄就不该跟别人解释。所有超级英雄电影里,政府所做的就是帮倒忙和扔核弹,民众则一个劲朝主角吐口水。
“我们的英雄主义其实是个人主义。”普希拉冒出一句。
泰特拉露出微笑。“没错。去他的大局观,去他的集体利益和公共福利。社会弃我们于不顾,我们还能反过头来帮它。让谁来评价都一样,这就是英雄。”
“又来这套。”普希拉越过桌子握住泰特拉的手,“你总是太尖锐,对万事万物满腹牢骚。这对你的肝脏不好,我还想和你多活两年呢。”
“我只有面对你才满腹牢骚,亲爱的。换做别人,我甚至不会让谈话持续三十秒以上。”
“改掉它。”普希拉嘟起嘴。
“好,好,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窗外的孩子开始闹别扭。他妈妈蹲下来,手指着某处同他讲道理。男孩抬头看过来,和普希拉对视,她回他一个微笑。
“特洛伊……确实死了?”
泰特拉咽下食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普希拉。“我知道你对于杀生有很大意见。”
“那是我第一次看你杀人。”兔子用力扯着头发,“我那一路上认识了不少人,他也算一个。不管你怎么说,和我有联系的人死亡,我永远接受不了,任你怎么批评我都不行。我……我头疼,我们不能聊点别的吗?”
泰特拉离开座位,走过去抱住普希拉的头。“FESTA.”她轻声说。普希拉的眼睛睁大,似乎要向旁边倒下去,然而一股战栗袭来,她恢复了意识。
“你还好吗?”泰特拉没有松手。
“发生了什么……”
“你想谈谈其他的话题。”泰特拉摸摸兔子头。
“哦,我想起来了。”普希拉晃了晃脑袋,“帕斯塔。你知道她的真名。”
“女性,三十岁上下,绿色短发,隶属于狄斯城政治机关,能操纵磁力的禁闭者。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泰特拉明显松了口气,让侍者打开起泡酒,“十五年前,MBCC局长安布罗斯·比尔斯派了一批人前往世界各地接受军事训练,他们回来后成为了管理局危机应对特别行动队的前身。我在政府里的熟人提到,他当自由记者的时候去过法国。他收买了一个军官,试图打听法国政府关于禁闭者的内幕。据他说,外籍军团里有个古怪的意大利女人,绿色短发,是个医务兵,号称整个欧洲取子弹最快的战地医生。我想所谓的帕斯塔就是这个人。前部队医疗兵,现在的管理局局长特别副手,代号夜莺。事实上再过多少任局长,她一直会是特别副手。”
“为什么?”
“老古董们相信,一个优秀的、受他们掌控的禁闭者也会是个好的管理者。如果她还当过兵,那么她的性别就可抛之不顾。”
“我能看出她身上军人的影子。”普希拉回忆她笔直的站姿。
泰特拉将视线转向那瓶酒,服务生加快了动作,倒上酒离开。“外籍军团从来没有女性自愿加入,但自从陨石坠落,惯例就宣布作废,门槛随之松动,经常有国际通缉犯混进去,也包括禁闭者。我想当局并非完全不想在自家军队里填充些高级战力。”
“事先说好,我可不去那种地方,就算管理局都比军队里宜居。”
“别想太多,我们现在不需要B计划了。说回来,我还是很惊讶你能在与她的合作中全身而退。”
“我会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的魅力没有因为四处逃窜而失真。”
泰特拉用刀柄顶住普希拉的侧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也这么认为。”
“行行好,语气别这么肉麻,老老实实扮演你的角色。”普希拉握住她的手按在桌子上,“如果要注意风度,就始终如一,好吗?”
泰特拉耸肩,回去对付牛排去了。
几张桌子外,那个高官开始宴请他可怜的几个宾客。客人显然不热衷于菜单,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你呢?”
普希拉推开盘子。“听说管理局来了个新局长,上任当天就遭到禁闭者袭击。那是个相当有水准的禁闭者,把当局搅了个天翻地覆,很多禁闭者都跑出来四散到全地各处。巴别塔倒了,我们自然要去搜刮点东西。”
“趁火打劫可不光彩。”泰特拉歪头看着对方。
“我刚刚说到天翻地覆,容我修改一下措辞:小打小闹。这个局长相当有本事,管理局还没完全恢复,他一个人带着两个禁闭者把辛迪加的帮派大战给调停了,还顺带处理了两个黑环,彭斯也死了。”她用双手比划了个大圆圈,“两个黑环外加一个大官!谁能做到?”
“里面有第九机关搞鬼。相信我,银蜘蛛有一盘大棋要下,必须依靠助力。不过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令人眼馋的目标。计划会有的,看我们的小兔子什么时候想下手。”
“在此之前还得处理两件事。你有多少钱?”“两千三左右,按照你的计划,我们干了三单活才把欠烧伤科医生的钱补齐。”“这就对了,我感谢他,不感谢医院。鬼才要给三院那种活吃人的地方付钱。我们先解决晚饭,然后去弄点——”
“所有人都别动!”有人大吼一声,随后是枪声,顾客和服务生都钻到桌子下面;她们对视,微笑。
“如何,冒着被打伤的风险向社会还债,还是抵押良心继续冲它借贷?”“两者都要。”
一周前,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秘而不宣的04特区。
“所以,事情结束了?”
“结束了,菲。”
“真神奇。你说我们不该强求民众替我们履行维护城市治安的任务,但帮我们解决掉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禁闭者的居然是两个飞贼。”
“至少结果足够好。我们都太幸运了。”
“她们还活着吗?”
“当然。记得给我治伤的小禁闭者?兰利长官带他去了事发地点,救活了她们两个。”
“禁闭者真是神奇,能让人凭空长出一条腿来,还没有副作用。”
“就这样吧,狐兔留给新来的局长操心。还是先把管理局收拾一下,再看看这个新局长有多少能力。做好准备,04特区还是由你管理。我有预感,狄斯城恐怕要经历一阵动荡。”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某位采购办主任又要继续她扮笑脸装傻充愣的日子了。”
大战之前,“弗利多”商店。
仲村独步从公交车上下来。他已经坐了两周的公交车。自从那次罕见的长谈后,普希拉再没出现过。无妨。他父亲是殡葬师,他目睹了太多令人窒息的分别场面,自然也习惯于各种各样的分别,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不辞而别,或者说不辞而别才是常态。人们没有交代后事,不管不顾地离开,留下一地鸡毛供亲人收拾。见多了就知道,活着的人总是会花去无尽的时间来收拾死者的东西,在这过程中,他们的心也得到了整理。所以说,不辞而别才是对亲人最好的离去方式。
何况自己只是单恋她而已,他隐藏得很好,那姑娘甚至没有发觉。
他没有因为车子的事报警。既然是她取走的,不管不顾也是可以的。他不懊恼,也没有所谓心烦意乱,虽然发现她的纸条确实令他呆住,睡时水灌耳,但他没有更多的情感。仲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因为见多了生离死别而过于麻木,以至于失掉了人的情感。
说到底,他担心她。
他向店里走去,心里盘旋着几行无意义的俳句。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是他的车,那辆白色的宝马4000,停在最里侧的车位。他屏住呼吸,四下看了看。没有其他人,他的氛围里一派寂静。
他走近。雨刮器上有车钥匙和一张纸条,是一封短信,字很漂亮:
寄件地址:兔子洞
那天的事很抱歉,感谢你,如果狄斯城没有被炸成飞灰,其中有你的一份。我不会再回来了,祝你永远好运。我坚信这个破地方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你。你比它强大。
你的普希拉
仲村抿起嘴唇,摇了摇头,把钥匙抛起再接住,别在皮带上。他不甘心,再次环顾四周。没有人,不会有人的。他感到心里有股忧郁的气,上不去下不来。最终,他放弃了,不再试图甩开什么东西,继续向店面走去,捡起那首俳句,给里面加上一个松尾芭蕉用过的典故。
(全文完)

一些事实:
文中私设的普希拉参考了笔者本人的性格
本文与笔者其他部分作品均受到《知更鸟女孩》系列的影响
关于夜莺、洛芙和菲的所有设定均为私设
文中提到的三位拥有枷锁的局长灵感来自官方图片中的细节
“幻影”的设定取自官方早期动态中关于安吉拉的图片,其中提到“幻影”软件作为狄斯城主要社交媒体的地位
仲村独步的一部分语言采用了另一种文风
笔者为彼岸私设的英文名为landside,原意为“(对旅客开放的)机场公共场所”,引申为“可供任何人进出的地方”。其实这样设计纯粹是为艾恩口中那个带谐音的句子
给普希拉解毒药的司机形象来自《恐怖游轮》片末的出租车司机形象
文中女局形象为笔者一好友创作
文中提到的新城“彩虹聚会”火灾确有其事,发生于2015年台北,但现实中没有咬舌自尽的患者
普希拉与泰特拉的姓氏取自《巫师3》,在笔者的便宜作品中,没有姓氏的角色一般有深刻意义,如若冒犯了游戏文案组请回复,笔者将立即进行修改
本文创作高度依赖安徒生童话《白雪皇后》和但丁·阿利吉耶里《飨宴》,若想增进对本篇理解,请阅读上述两篇

后记:横行的理念
关于《狐兔:飨宴》,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一如我其他的便宜小说,它篇幅太长、情节太多,隐喻过于肤浅,语言缺乏变化,轻描写而重对话的形式把文章变得单调,以一个无足轻重的理论为中心,套用不严谨的“童话结构”,整个故事欠缺严密性,节与节之间的过渡也不行。它有潜力成为一部不错的长篇小说,但创作时间拖得太长,我目前的技术达不到。至于其中最有价值的也是最难懂的部分,只消用一句话就能解释:泰特拉追逐的终点并不是红汞或特洛伊·洛马克斯,而是理性。
我追逐过不少东西,曾经信基督教,后来又转而信最原始的共产主义,对理性的追求同样不容忽视。我在人生的某个区域内暂时信奉的那些理念全部给予了我一定帮助,而我依然故我,只是成熟了不少。我现在依旧没有信奉某个理念,但我不能说就一定自由。
我或许是个天生的传道者,但每当我想要传道,就会因为担心可能给别人造成的麻烦而畏畏缩缩。在我信基督的那段时间里,生来就有的这部分自我让我十分苦恼,甚至想通过某种手段克服掉它,所幸最后我没有为信仰做出任何牺牲性质的改变。
长期追逐理智并不完全是思考的结果。我的神经仿佛是为别人生的,一举一动都在为别人考虑,导致我极易疲惫。虽然我有时会为了想体验一下极端疲惫过后的放松而进行激烈的活动譬如看充满情绪的手游剧情,但那也是为了能让我停止思考而不得不做的,于我个人而言,充满情绪的事物天生入不了眼。我对于减少这种烦人的内耗的方法就是停止感性思考,只用理性思考万事万物。最极端的时候,我要求自己不说“好”和“坏”,只说“这是合理的”,因为万事万物都是合理的。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尚未出离青春期胡思乱想的范畴。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
信奉理念往往伴随着未来某一天后悔的风险。但年轻人总想着要信奉一个理念,在生活中处处践行,此举无疑会对我们本该亲近的人造成伤害——因为我们并没有信奉理念,我们在侍奉理念,为理念奋斗、按它的要求献身。不管是什一捐还是某某某万岁,都是理念的一部分。理念横行在世上,思考如何摆脱它们是没有意义的。最重要的是,爱你真正该爱的人,你的家人和朋友,不要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而伤到他们。说到底,自由的是人,而不是理念。你可以为他人而死,你也可以为大义而死。人们其实享有难以想象的自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回到这部作品上。我用“便宜”形容我至今的作品的行为被某些人看做消极避世和自暴自弃,这种观点不完全错误,这一词是对这些作品中缺乏构思和规整结构现象的保护。另一方面,“便宜小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概括我创作的阶段。这一阶段,我的主要特点有三:个人给出的二次设定繁多;对故事结构把握力度不足,致使小说缺乏重心;以影视化视角和剧本写法创作致使对话的成分远大于其他描写;所表达的含义与小说本身结合程度有限,表现方式过于浅显。包括《人形觉醒:永远的提尔纳诺》4万字、《艾希:提尔纳诺》12万字(未完)、《外传:诺兰·安德森》5万字(同样未完)、《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15万字、以及本篇《狐兔:飨宴》9万字,大都鲜明体现出以上特点。《人形觉醒》和《无期迷途》因为完全照搬原故事的情节安排,在节奏上没有问题。比较例外的是《诺兰》,它是唯一不“便宜”的系列,里面的构思和克制现在看来都令人吃惊。我的下一阶段是“练习”,作品当然都是“练习小说”,我在尝试压缩篇幅,减少对话,让主旨和文字集合得更紧密。就目前的一些草稿来看,效果不错。关于我对理性追求的结果,也会在《重返未来》系列里有所体现。
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在视频里,在受众面更大的废品里不敢提的,我对充斥着情绪的游戏文案的意见。过去有个更合适的名词,叫理想化叙事,专指动漫、轻小说和游戏中那些主角能凭一腔热血干掉上帝的故事。之所以集中于这些文化产品,因为理想和浪漫近年在这类作品中大放异彩,而且以中国和日本产品居多。出于商业化考量,这些聚集了优秀编剧和写作人才的制作组只能以一种相当荒谬的方式编写文字。粗略一看就能发现诸多共性:主人公和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会出现意外、悲剧的三段论构思俗之又俗。我对于这类作品中对悲剧和暴力的态度有很大意见,可谓是怨气冲天,他们把悲剧当做吸引人眼球的工具,死亡随随便便出现,而目睹死亡的人最终一定会恢复如初,连一点阴影都留不下。我现实中确实见过一些有探索精神的人,他们想搞清楚暴力对人的影响,于是去花鸟鱼市上买一只小兔,用刀切下它的头,然后开膛破肚,把器官一个个拿出来,我们祖国完备的生物学基础教育使他能认出这个是肾脏、那个是膀胱。真正面对过暴力的人不会那么快振作起来。源自现实的资本能毁掉现实,也能毁掉虚拟的一切。我曾经与几位游戏文案进行过交流,他们的水平远在他们所负责的游戏的文案之上。以我的观点,暴力和死亡不应该被这样淡化。除非你要设计一个或一群黑手党或士兵,否则文字中的人物应当在动手杀人前犹豫再犹豫。文字不应该这么表现:为人正派的主角见到有人死在面前,表现出一定的畏惧,而后恢复如初,连半夜的噩梦、生理上的不适都没有。现实是冷峻的,沾染了暴力的人回不了头,人们的意志没那么坚定。在我的便宜小说里,诺兰·安德森由于失去亲人,直到死都没有再显露出明显的情绪;奥西诺·安德森被枷锁能力困扰,认知逻辑出现障碍,几乎致死,后来不得不切断一条手臂。我想要的始终是现实的、平静的作品,人物有能改变全世界的能力,也选择当一个禁欲的普通人。所以诺兰·安德森会是我塑造的最深刻的人物,连后来更加成熟、在文学上隐喻性更丰富的科斯·安格玛也比不过。
我并不是现实主义的拥趸,我的手法也更接近超现实而非纯粹的现实。我的观点乃是这样:即使是超现实,也要对现实产生一定的映照。当然,解读超现实主义作品在绝大多数人那里都是十分困难的,那些作品往往把意义完全抛掉,单纯地反映一个梦境或一段意识。在这篇《狐兔》里,我故意安排了几个不合理之处,例如仲村发现普希拉心情异常低落,就直接猜到有人离开了她,还说“她没有死”。这在挑剔的读者那里会是一个较真的细节,被拿出来以记者的精神加以批评。我乐意接受批评,但此处并不是不现实。结尾处泰特拉关于特洛伊的论述就证明了,本文隐喻的是人在生命中受到的巨大挫折。我认为人遇到巨大挫折的原因在于自己的理念与某处存在的理念产生了碰撞,克服挫折的过程也存在于理念层面。挫折之后,个人所持的理念往往发生变化。既然全文是个巨大的隐喻,其中必然存在不合逻辑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为了另一个方面服务的,而且仲村同样有一番“文脉”的论调,证明这段中是“文脉”在起作用,使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
在我的便宜小说阶段,我往往在文末这么说:“希望这篇文章能给你思考,这样再好不过。”此即我最想向你们说的,而上面一大堆闲扯的话,不过是絮絮叨叨、顾影自怜的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