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是一个使人得以兴奋的消息,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在经历了各种无法想象的磨难之后又再次雪白纯净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唱歌,与自己促膝长谈着由水雾凝结成冰花的痛苦与不幸。不知他人怎想,但四月每每看到雪花的时候总是会想到这些。她蜷缩在被窝里,屋里的灯已经灭了。呼啸风声夹杂着雪花拍在酒红色的木制四方格玻璃上,直直啪嗒作响,恨不得立刻冲到屋里来,或者说是恨不得将整间屋子连根拔去。但是这些风声给了四月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感,大约就类似于“外面那么冷,那么难安,而我的被窝却那么暖和,那么宁静”。只是这种舒适感并没有在她的心中停留多长时间,不久她就又想到了自己舒适感的来源……天呐!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沾满了罪恶的污垢,又黑又黏的像油一样的一种体感遍及了全身。她竟在拿风雪中的人的不幸与自己作比较以此来得到这种舒适,拿风雪中的人的不幸……这是多么罪恶的行为!可她存活的十六年来在这么多雪天的感悟中竟沾沾自喜了那么久以至于到了现在才刚刚发现这种罪行!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将双手合十重新背起了那段熟悉的祷告,之后就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北半球冬季的夜很长,尤其是在这么一个中国靠北的小城。清晨的阳光在早晨七点过后才洒满了大地,精密的巧妙的撒到了任何一个的人为建筑物与非人为建筑物上,将每一件被照到的物品分割出了“黑”,“灰”,“亮”三面,以及其中的让素描初学者最难掌握的阴暗分界线。通俗点来说,有阴,有阳,有阴阳难分的地方和比阴阳难分的地方更阴阳难分的地方。在这被太阳照到的每一个物件之中……每一件。是的,每一件。
四月早早得换回了常用的那身行头,全身从上到下除了“黑色”一点都判断不出来一点属于个人特色的行头。今天她要去一家福利院,去一家福利院当志愿者……其实说是志愿者,只是她自己也惭愧,她觉得自己也没做些什么,除了给孩子们讲故事之外,她顶多也就只是去食堂帮着蒸一些大米。不过她还是很喜欢去和孩子们呆在一起的,因为那些遭遇不幸但仍是有着嫩芽迎着太阳的朝气很是让她欢喜,她乐意看到更多的属于孩子该有的笑容出现在这些孩子的脸上。福利院的创办者是一位慈祥的神父……而且比较新奇的,是他是一位法国人,只是在中国居住许久了,到了似乎要埋在这里的年纪也不提回国的念头。每当有人问他为何在这里创办这么一个福利院的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笑着摇头,以此搪塞过去。因此,我们也就不需要多问了。这位法国教父有着一米九的身高,即使年事已高也仍是精神。脖子上一直挂着一个用黄铜做得十字架,穿着黑色的西装……他说神父流行这样的打扮?总之是个时髦乐观的老爷子,雪白的铺满下巴的胡子很惹孩子们喜欢,看上去十分亲切。整个面容即使已经老去也仍是散发着俊秀之光。
“你来了,我的孩子?最近你的病如何了?”
“感谢关心,我的病已经快要好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愿主保佑你,去吧孩子,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吧。”
与站在门口正巧准备出行的神父交谈过后,四月便走进了福利院,做着和往常差不多一样的事情。讲故事,讲故事……还有讲故事。因为她的内向性格加上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所以能做的也只有讲故事了。每次她都能讲得声情并茂,语调温柔,还会和孩子们一起去探讨埋藏在故事深处的东西,这是一般的志愿者所不具备的能力。因此孩子们也很喜欢她,而且她今天遇到了一个绑着双马尾的看上去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她叫五月,也是福利院收养的孤儿……
“你叫五月,我叫四月,也正巧大你一岁,听上去像姐妹一样。”
“不必了。”
这是她们见面为止唯一的一次对话,那个孩子的身上有着很多残旧的伤疤,且眼瞳总是布着杂质的像蒙着一层雾似得灰玛瑙色,因此一见便让人得知她有一段不忍提起的过往。所以四月也就不太敢接近了,不是怕说话被拒绝的尴尬,而是怕自己在无意中伤到她。因为她自己的经历,所以她此时也明白,那颗眼瞳就像是风中的被粘合起来的破碎瓷瓶,稍微无意打扰,无论好心坏心都会使其彻底破碎为残渣。
“好孩子,你现在有时间吗?”
早晨出门的神父在傍晚时分又重新走进了福利院,毫无声响地走到了四月的背后。
“嗯。”
“我想麻烦你去送一样东西,虽然有些为难……”
“没关系的,还请直说。”
神父的脸上出现了慈祥的笑容……很明显,在这个和蔼的老人眼中一切都只是孩子而已。
“麻烦去酒巷口的一家便利店里,把封信交给老板娘就好了。她叫阿芳,是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老姑娘,一头头发有些偏黄且稀疏,个子比你高上一头,皮黄骨瘦,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这封信……我知道是不可以打开看的对吧?”
“是的,我的孩子。但是你不用担心,这只是一张关于圣诞节时孩子们的巧克力与礼物的订单,阿芳会很高兴的,这是件好事。啊,差点忘了告诉你,她的店铺是一个有着蓝色招牌的写着“雪花烟酒百货”的一个宽大漂亮的店铺,就在酒巷口,记住了,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走到酒巷里去!”
“嗯,我会记住的。”
向神父告了别,四月就带着信封出发了。和往常一样,她需要看着手机的地图寻路,因为她……嗯,直白点,她有点路痴。手机是从神父那里借来的,很明显,他今天没有少使用这款手机,导致电量在出发时就是不足的状态。但是人都是有通病的,大致于“没有关系,勉勉强强的话就是能做到的吧”的想法。四月也存有侥幸,之后就在到达酒巷附近时没了电量,彻底关机了……
四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尽管如此她的胆怯与怕生还是扼住了她想要发声的咽喉,好似她没有问路的这条选项一样。她缓缓踱步,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走入了酒巷深处。随着她的步伐,周围的景物与人物也都变得异样起来……她还真就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四周都是高高的大致四五层的楼房,不少年轻的孩子们戴着金链子穿着背心,抽着烟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配合着各式各样的怪异发型从酒吧里面走出。还有一些女孩子穿着的衣服……相对于四月来说,她觉得她们太轻浮了,穿得好似就在胸前和跨部裹了一层布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只是……她觉得有些太过了。至于之所以称为孩子,只是因为四月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成熟,没有一点成人的稳重。毕竟成人谁会在冬天穿得衣不遮体呢?会冷的……即使这些孩子大了她十岁,甚至有大了三十岁的,可她觉得那些仍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和福利院里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福利院里的孩子更幼稚。她一边想着,一边找着路,最终终于看到了一家挂着蓝色的招牌上写着“雪花酒吧”的牌子的宽敞店铺,不知是不是找了太久的路的缘故,她竟走了进去。
和酒巷里的大多数酒吧不同,这是一家静吧。至于放送的音乐……是一首平静但有些怪异的《The Godfather》,很奇怪的感觉和很诡异的店面。作为店面来说这里确实有些庄重了,一个个黑紫色皮革的沙发旁是一个个低矮的红色茶几,上面覆着一层玻璃,玻璃上的倒影是一根根或点燃或熄灭的白色蜡烛。屋内没有灯,除了点酒调酒的吧台上。四月好像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她意识到自己来错地方了,但是又有人招待了她,那是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她的眼睛中闪烁着……雾,雾在闪烁着,剩下什么都看不出来。
“麻烦跟我来一下,有位客人想见你。”
“我?我……?”她朝着四周望着……两个穿着西服的大汉已经站在她的背后逼着她向着一个方向走去了,那个方向是众多黑紫皮革沙发中的一个,上面坐着一位……和神父打扮很像的人,肩膀挺拔,面貌棱角可见,是一个很俊俏的男子,胸前别着一支白花。
“不要紧张,你信封上的十字架我很熟悉。”
“您和神父认识吗?”
“认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嗯,没有什么,就是麻烦信封……”
“不,不可以私自看别人的信。”
“哦,真是的。”
刚刚走来接待她的女孩坐到了她的旁边,用身体摩擦着她的胳膊,然后逐渐揭下了她的围巾和墨镜。
“啊,啊……这就有些失礼了。”神父挥了挥手,那个女孩又退到了一边,“小姐,总之,那个神父……你觉得他是个好神父吗?”
“当然,他很慈祥。”
“是吗?嗯……那便但愿如此吧,你可以走了。”
四月带着信封准备离开,飞速起身几乎一路小跑着准备离去。只是肩膀被人拍了一拍。她回头,发现是那个女孩……说实话,她很厌恶她的行为。
“你在厌恶着我吗?”
“对,毕竟……嗯,人是要有条路可走的,是的,我是说……”
“那是神父说的话吗?”
“对,是那位慈祥的法国神父所说的话,他说人总是要有条路可走的。”
“是吗?是吗?是吗!”
她在流泪……蹲在地上像一个疯子一样,然后又在抽泣声中轻声感慨,“是啊,人都要有条路可走啊。”之后便转身回去了。
四月不知为何,那个场景刻在了她的记忆中。她是有这样的一种感受的,就是在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明确的知道这个事情中的这个场景将会永远的刻在她的记忆中,她是能感受到这样的意境的。
路上,她遇到了一个乞丐……也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那是一个女孩。衣不蔽体,身上生了冻疮。四月知道自己的父亲需要服药,这稿费对她来说很重要所以她才会随身揣在怀里。可是没有容得她再想些什么,就尽数都交到了女孩的手中。那女孩很是笨拙,跪在地上将头抬起看了她一眼,又再次将头低下将双手合十,“愿主保佑着你。”那双眼睛甚至是语气都让四月觉得不可思议的寒冷……各种意义上的。
“请问,您知道雪花烟酒百货在哪里吗?”
“往前面路口直走,东边便是。”
“多谢。”
四月走到了雪花百货超市的门口,夕阳已经逐渐下山了,杂货铺里亮着灯,灯下是那么一幅像是从棺材里倒出来的一样的愁容。那是这里的老板娘,也是四月要找的阿芳。她看了眼从四月口袋中掉落出的信封一角,黑色衣物的背景板使白色信封显眼,白色背景板又使上面的黑色十字架显眼,那是一个铁制的薄片。老板娘抖了抖,留着泪几乎是要跪下去的架势,她颤着嘴唇,分明是一幅求饶的可怜模样,活像是刀下的囚徒。
“是,是神父叫你来的吗?”
“是的。”
“孩子!孩子!”这个可怜人分辨不出性别只得叫四月孩子,“你听我说!我凑齐!钱快要凑齐了!你让他再宽限几日吧!我求你了孩子!我请求……!我恳求你!孩子!”
“额……您?他说这只是巧克力与礼物的订单。”
扑通一声……老板娘像是已经死了一样跪到了地上……
“完了……已经完了……”
“什么?”
“走吧……孩子……这不干你事……走吧……”
虽然四月一头雾水,但她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就斗胆开了口。
“阿姨,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借了神父的高利贷来治我闺女的病,而现在……我完了,是的,我完了,就是这么简单。”
四月觉得脑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我不信,我觉得神父不会……”
“你把信拆开吧,我允许你读。”
……
片刻,四月重新走回了福利院。她在漆黑中登上了那个老式的木制楼梯,并推开了楼梯尽头的那扇挂着十字架的庄重木门。
屋内很暗,很宽敞。四周的墙壁被微弱的烛光照成了一个圆形,慈祥的神父正坐在办公桌前翻动着那本《圣经》。她看见了四月,大概也已经知道了什么。两人四目相对,许久,无人说话。连乌鸦或是猫头鹰的叫声也不存在。
“先生,我希望你能解释下所谓的巧克力与礼物。”
“我的孩子,语气不要那么重,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都是很乖巧的。”
“巧克力与礼物。”
“是啊,巧克力与礼物。”
“你是想装傻吗?”
“你不傻,孩子……老实说,从你进门起的举止。你根本没有拿我当一个长辈,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神父。”
“先生……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神父用书本遮住了烛火与面容,“你知道的,经营这么一座福利院很需要钱的。”他再次将书本放下,有的只是下楼梯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