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30
30
“你看,”明察秋毫的男读者这么想的,“现在拉赫美托夫成了书里的主角,他将独占鳌头。薇拉·巴芙洛夫娜会爱上他,吉尔沙诺夫也会跟罗普霍夫遭到同样的境遇了。”明察秋毫的男读者,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拉赫美托夫坐了一个晚上,跟薇拉·巴芙洛夫娜谈过话,我不想隐瞒他们谈话中的一言一语,但是你很快可以看到:如果我不愿把这场谈话转告你,那在我是易如反掌,同时我的小说的故事进程也不致因为缄口不言而有丝毫改变。我还要预先告诉你:拉赫美托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谈完话,走了以后,他就完全跟这篇故事无关,既不是我的小说的主角,也不是配角,什么角色都不是。我为什么还把他引进小说里来,并且这样详细地描写他呢?明察秋毫的男读者,你能试着猜猜吗?这一点,在下面几页,等我写完拉赫美托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的谈话,我马上告诉你:他一走掉,我便在这一章末尾告诉你。现在你猜猜我会在那儿说些什么吧,猜猜并不难,只要你对于你所津津乐道的艺术性稍有了解。——可是你就猜不出!好,让我把大半个谜底暗示给你:拉赫美托夫的出场是为了达到艺术性的最主要、最根本的要求,就是专门为了满足这一要求。好了,现在你来猜猜,现在你来猜吧:这要求是什么?要满足它应该怎么办?它怎么会因为拉赫美托夫这个对故事进程毫无影响和关系的人物的出现而得到满足?好了,你猜吧。不爱高谈艺术性的女读者和普通的男读者都知道这个,你是聪明绝顶的人,你试着猜猜看。我给你时间,特意在这儿告一段落。你看,我多么照顾你啊。你停留在这一段上,好好想一想,看猜得出猜不出吧。
梅察洛娃来了,她伤感了一阵子,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她表示愿意经营工场。不过不知道能否胜任,当她帮忙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禁又伤感起来,又说了些劝慰的话。拉赫美托夫请隔壁的女仆去买面包,自己烧上茶炊,倒茶,大家一块喝。拉赫美托夫陪两位太太坐了半个来钟头,他喝了5杯茶,把一大壶奶油报销了一半,除了两个垫底的普通面包,他还吃了一大堆饼干:“我有权利享受这些,因为我足足牺牲了12个小时。”他一边享受,一边听两位太太倾诉她们的深切的哀愁,他三次表示自己的意见,说:“这是愚蠢。”——他指的不是太太们的哀愁,而是自杀,他认为,除非一个人得了过于痛苦的不治之症,或者为了预防某种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死,例如受碟刑而死,其他任何原因的自杀“都是愚蠢”;他每次都习惯用简短有力的话来表达这个意见。然后他斟上第六杯茶,并将剩余的奶油倒在里面,抓起吃剩的饼干——太太们早已喝完茶——鞠了鞠躬,便带着这些东西作为物质享受的收场,重新回到书房去了,为了尽量舒服一下,他在沙发上躺下来,本来人人都睡沙发,然而对于他简直是加普亚式的奢侈①。“我有权利享这份清福,因为我牺牲了12或者14个钟头的时间。”物质享受结束过后,他又恢复精神享受——阅读《启示录》评论。8点多钟,一个警官来通知罗普霍夫自杀的事,现在这件事情完全明白了。拉赫美托夫对他说:死者的妻子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去跟她谈。警官也乐得回避叫人难受的场面。接着来的是玛莎和拉海丽,大家又把衣物清点了一番,拉海丽劝薇拉·巴芙洛夫娜不要卖掉那件好皮袄,免得再过三个月还要做新的,她表示同意。拉海丽说她可以出450卢布买下其余一切东西;连梅察洛娃心里盘算也确信这是一个挺高的价钱。因此,将近10点钟的时候,交易便做成了,拉海丽先付200卢布——她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余款过两三天托梅察洛娃转来,她拿起东西,走了。梅察洛娃再坐了个把小时,才回家去给她的孩子喂奶,她说她明天要来送薇拉·巴芙洛夫娜上火车。
——————
①加普亚为意大利城市名,在古代十分繁华,公元前216年迦太基名将汉尼拔大破罗马军于坎尼,率部进驻加普亚冬宫,在此城耽于淫逸。
——————
梅察洛娃走后,拉赫美托夫合上牛顿的《评启示录》,规整地放回原处,然后叫玛莎去问薇拉·巴芙洛夫娜能否让他看看她。她说可以。他像平常一样从容冷静地走进她的房间。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安慰您了,薇拉·巴芙洛夫娜。现在可以,早先却不行。我预先向您说过,我这一次拜访的总的结果一定能让您得到安慰——您知道我不讲空话,因此您听我说话时您要平静,让我好说明事情的原委。我对您说过我碰见了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我什么都知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确实跟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见过面,而且确实什么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说过我是从他那里知道这一切的,我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我实在不是从他那儿,而是从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那儿知道的。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在我家里呆了两个来钟头,他事先通知我说他要来,所以我在家等他,他把那一封使您深深痛苦过的短信写好以后,在我家里呆了两个或者两个多小时,就是他请我……”
“您明知他想做什么,居然没有阻止他?”
“我刚才已经讲请您平静,因为我这一次拜访的结果一定能使您得到安慰。不错,我没有阻止他,因为他的决定很合理,等一会您自己也可以看到。让我继续说下去,就是他请我今天在您家里呆一晚上,他知道您会痛苦,所以才托我到您这儿来一趟,他挑中了我做中间人,是由于他知道我这个人只要接受了人家的委托,就会分毫不差地去办,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受朋友之托,都不能叫我不去切实履行我所承担的责任。他预料您会恳求我违反他的愿望,他希望我实现它,而不要为您的哀求所动。我既然要实现他的愿望,那么我得预先请求您:对于我所说的话,您不必求我作任何让步。他托我的事情是这样,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开您的时候……’”
“我的天,他干的好事!您怎么能不制止他?”
“您不要过早责备我,您得细心琢磨一下‘退出舞台’这句话。他在您收到的那封短信上用过这句话,对不对?我们也正好要借用它,因为这词选得十分确切、十分恰当。”
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眼睛里开始露出疑惑的神情,她越来越明确地想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该怎样理解才对呢?”啊,拉赫美托夫,虽然他说话时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分明有些可笑,他却是个办事的能手,了不起的能手!他是一位大心理学家,他懂得并且善于运用循循善诱的方法。
“这样,借用他那句很确切的话来说,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开您的时候,他在我那儿给您留下一张字条……”
薇拉·巴芙洛夫娜跳了起来:
“在哪儿?快给我!您怎么能在这儿呆了一整天还不交给我?”
“因为我看出很有这种必要。等一下您就会赞成我的理由了。我的理由很充分。但是我首先得向您说明我开头所用的那句话,‘结果一定能使您得到安慰’。我说结果能让您得到安慰,并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说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单是收到字条还不能使您十分放心,不应该叫做安慰,对吧?要说安慰,还得有点儿别的什么。因此,能够安慰您的应该是字条的内容。”
薇拉·巴芙洛夫娜又跳起来。
“您镇静一下,虽然我不能说您这么做是错的。我预先把字条的内容告诉过您,现在我请您听完的第二个理由,为什么我说的‘结果能使您得到安慰’不是光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本身,而应该是指字条的内容。我已经肯定了字条内容的吉凶,它是那样重要,我只能让您看看字条,却不能交给您。您可以读,但是不能收下。”
“怎么?您不肯交给我?”
“不能。正由于其他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交给您,他才选中了我。这张字条不能留在您手里,因为它的内容非常重要——我们已经肯定内容的性质——它不应该留在任何人手里。如果我交给您,您一定会保存起来。所以,为了免得还得从您那儿硬抢回来,我不能交给您,只让您看一看。不过您得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而且答应我不动手,我才让您看。”
假定这儿有个局外人,无论他的心肠多好,他看了这一切像煞有介事的手续,尤其是这拘泥仪式的最后一道手续,也不能不失笑的吧。这确实可笑。但是,如果我们在听到重大消息时只要能持有拉赫美托夫那种从容不迫的刚毅精神的十分之一,那我们的神经该多好啊。
而薇拉·巴芙洛夫娜并不是一个局外人,她当然只能感觉到这种慢条斯理做法的折磨人的一面,并且她自己做出的那副姿态也同样叫旁观者觉得逗乐:她马上坐下来,老老实实地把手放好,用最滑稽的声音,也就是说,是痛苦与急躁交杂的声音,喊道:“我发誓!”
拉赫美托夫把一张写着10行到12行字的信纸摊在桌上。
薇拉·巴芙洛夫娜刚刚朝那几行字瞥了一眼,立刻满脸通红,完全忘了誓言,跳了起来。她的手像闪电似的一闪,要去攫取字条,可是字条已经离她很远,它已在拉赫美托夫高高举起的手里了。
“我早就料到这一招,所以始终没离手,如果您冷静一点就看得出的。我再把这张字条摊在桌上的时候,还要一直捏住它的一角。所以无论您怎样想抢到手,都是白费劲。”
薇拉·巴芙洛夫娜重新坐下,把两手放好。拉赫美托夫也重新把字条摊在她眼前。她激动地反复读了20遍。拉赫美托夫捏着字条的一角很有耐性地站在她的扶手椅旁边。这样过了一刻来钟。最后,薇拉·巴芙洛夫娜分明没有抢信的意思了,她安详地抬起一只手来捂着眼睛,说,“他多好,他多好啊!”
“我并不完全赞成您的意见,理由么——我们等一会儿再谈。这超出了他的委托,这只是表示我自己的意见,对此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也对他说过。他托我的事只有一件,先让您看看这张字条,然后把它烧掉。您看够了吧。”
“还要看,还要看。”
她重新放好双手,他也重新放好字条,并且像先前一样耐心地足足又站了一刻钟。她又用手住蒙住脸,反复地说:“啊,他多好,他多好啊!”
“您对这张字条研究得够透了。假如在您心情平静的时候,您这样聚精会神地看了这么长时间,您不但能够倒背如流,连每个字母的样子都会在您脑海里扎根。但是像您现在这么激动,您也许记不住,记忆的法则不灵了。我预料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根据这张字条抄了一份副本,如果您愿意,随时都可以上我家里去看这份副本。过些时候,我大概还能送给您。现在我认为已经可以烧掉原件,一烧掉,我的任务也就完了。”
“让我再看看。”
他重新摊开字条。这一次,薇拉·巴芙洛夫娜不断地抬起眼睛来望着别处,她显然在背诵这张字条并且检查自己是否能背下来。过了几分钟,她叹息一声,眼光再也不离开字条了。
“我看已经可以了吧。行了,已经12点了,我还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因为我认为您听了我的意见有好处。您同意吗?”
“是的。”
他立刻借着蜡烛的火焰,把字条烧毁了。
“哎呀!”薇拉·巴芙洛夫娜惊叫道,“我并没有说这样,您干吗烧掉?”“不错,您只是说您同意听听我的意见。不过没有关系。这字条总得烧掉。”拉赫美托夫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坐下,“何况还留着一份副本。现在,薇拉·巴芙洛夫娜,我要向您表示一下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从您讲起吧。您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呢?”
“我留在这儿很痛苦。这里的一切叫我想起过去,触景生情。”
“不错,当然这种感觉不愉快。可是难道您在别的地方真会轻松很多吗?只能略微强一点罢了。其实,您做了什么事呢?为了让自己轻快一点,您一时冲动就把50个人抛开不管,而她们的命运是依靠着您的。这好吗?”
拉赫美托夫那沉闷的、像煞有介事的声调无影无踪了!他说得生动、轻松、朴素、简洁,充满活力。
“是的,不是想请梅察洛娃帮忙吗?”
“这么做未必妥当。您并不知道她能不能代替您在工场的工作,因为她这方面的能力如何没有经过检验。而这儿所需要的又是一种相当杰出的能力。我看十有八九没人可以代替您,结果必然是您一离开,工场就要垮掉。这好不好呢?您会断送50个人的幸福,这几乎是必然的,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这好不好呢?对自己的一切考虑得无微不至,对别人的命运却又那样冷漠无情!对于您的问题的这一面,您有如何感想?”
“您为什么不阻止我?”
“您未必听我的话。再说,我知道您很快就会回来的,将来这事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您认错吗?”
“我完全错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有几分像开玩笑,也有几分——甚至更多的是——严肃认真地说。
“不,这还只是您的过错的一方面。全部过错还要大得多。但是我愿意帮助您改正另一个还可以改正的错误,作为对您的忏悔的奖赏。您现在平静了吧,薇拉·巴芙洛夫娜?”
“嗯,差不多平静了。”
“好。您想玛莎不会睡吧?您现在需要她做什么事吗?”
“当然没有。”
“您既然已经平静下来,那么您就该去告诉她睡觉,都快1点啦,她早上又起得早。谁应该想起这件事呢?是您还是我?我去告诉她睡觉吧。您又表示了懊悔,对于新的忏悔应该有新的奖赏:我马上顺便到那儿拿点东西给您当晚饭。您今天还没有吃中饭呢,我想您现在该有食欲了。”
“嗯,是的,经您这么一提,我看不但有,而且相当不错呢。”薇拉·巴芙洛夫娜大笑着说。
拉赫美托夫拿来中午吃剩的冷食——经过玛莎的指点,他找到了干酪和一小缸蘑菇。这份小吃配得很好——还带来两套食具,这都是他亲自动手。
“您看我这狼吞虎咽的样子,拉赫美托夫,可见我真的饿坏了。而先前,我不仅忘了一个玛莎,连我自己也给忘了。别把我当成个十恶不赦的人。”
“不要看我想到了您的食欲,其实我也不会关心旁人:我自己也想吃,可是您知道,我的食量抵得上两个庄稼汉。”
“啊,拉赫美托夫,您是一个好天使,看来您所关心的不只是我的胃口。但是您为什么待了一整天都不让我看那张字条?您为什么把我折磨这么久?”
“理由很充分。必须让别人看见您多么痛苦,再把您深深感到悲痛的消息传布开来,这更能证明那件使您悲痛的事是千真万确的。您是表里如一的人。况且任何人为的东西都不能完全代替天性,天性的流露到底更容易叫人信服。现在有三个人可以证明那件事的真确:玛莎、梅察洛娃和拉海丽。梅察洛娃这个证人尤其重要,她会把消息转告您所有的熟人。我很高兴您会想起请她来。”
“您好狡猾,拉赫美托夫!”
“对,这主意想得不坏——一直等到深夜才透露真相。不过那不是我,是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自己想出来的。”
“他多好啊!”薇拉·巴芙洛夫娜叹息道,可是这叹息中其实并没有悲伤,只有万分感激之情。
“哎,薇拉·巴芙洛夫娜,我们还要评判评判他。最近他确实对样样事都考虑得很明智,行为也无可挑剔。但是我们还可以发现他一些过失,而且是很大的过失。”
“不许您这样说他,拉赫美托夫。听见吗?我要生气啦。”
“您不服吗?应该受罚。还要我惩罚下去吗?您的罪状才刚刚出来呢。”
“你罚好了,罚好了,拉赫美托夫。”
“顺从的有赏。对听话的总是要给奖赏的。您这儿一定找得出一瓶酒来。给我点酒对您有好处。上哪儿去找呢?在碗橱里还是柜子里?”
“碗橱里。”
碗橱里有一瓶白葡萄酒。拉赫美托夫强迫薇拉·巴芙洛夫娜喝了两杯,他自己却抽起雪茄来。
“可惜我不能陪您喝,——我本来很想喝它三四杯。”
“真的想喝吗?拉赫美托夫?”
“我很眼馋,薇拉·巴芙洛夫娜,很眼馋,”他笑着说,“人是软弱的。”
“我的老天爷,您还软弱!但是,拉赫美托夫,您叫我觉得奇怪。您跟我想的完全不同。为什么平常总像一个阴沉的怪物?现在您却是一个又可爱又愉快的人。”
“薇拉·巴芙洛夫娜,现在我完成了一项愉快的任务,我为什么不愉快?不过这种情形很偶然,十年九不遇。眼睛看到的总是些不愉快的事,叫人能不变成阴沉的怪物吗?可是,薇拉·巴芙洛夫娜,您既然碰巧看出了我愿意永远保持下去的愉快心情,我们又能够无所不谈,那么就请您保守秘密,不要让人知道我并不甘愿做个阴沉的怪物吧。当人们没有发现我自己不但希望完成自己的任务,而且希望高兴地生活的时候,我比较容易完成任务。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来分我的心,我也不用浪费时间去谢绝各种邀请。为了让您容易想象我只是一个阴沉的怪物,还要继续审问您的罪过。”
“您还要怎么样呢?您已经找出了两条罪状:不关心玛莎和不关心工场。我不是认罪了吗?”
“不关心玛莎只是小错一桩,算不上罪过。玛莎就是把她那双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再揉上一个钟头,她也出不了事,相反她这样做只会感到愉快,会觉得她也在尽自己的责任。但是说到工场,我真是恨不得咬您几口。”
“您不是咬过了吗?”
“还没有咬遍,我要咬得您遍体鳞伤。您怎么能抛下工场,任它垮掉呢?”
“可是我已经表示懊悔,何况我并没有抛弃它:因为梅察洛娃答应代替我。”
“我们已经谈过,您打算请她来代替您——这理由并不充分。这个借口只能揭发您的新罪状。”拉赫美托夫渐渐地又改用了严厉的、虽然并不阴沉的声调。“您说由她代替您——这件事定下来了吗?”
“是啊。”薇拉·巴芙洛夫娜预感到结果真的有些不妙,说话时再也没有原先那种玩笑的口吻了。
“那么请看吧。事情由谁决定的?是您和她。你们决定以前根本不问问50个人是否同意这样的变动?她们有没有别的考虑?她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就是专制啊,薇拉·巴芙洛夫娜。您已经有了两大罪状:冷酷和专制。可是还有更重要的罪状。您的工场相当符合人们对生活制度的健全思想,它给这些思想的实际性提出了相当重要的佐证,而这方面的实际例证还很少,其中的每一个都很珍贵,您却使这个工场濒临垮台的危险,使它可能从一个表明您的信念的实际性的例证,变为表明它们不合实际和荒谬可笑的证明,成为反驳对人类有益的思想的一种手段。您给维护黑暗与邪恶的人提供了反对您那些神圣原则的把柄。现在我不必再去谈您破坏了50个人的幸福,50个人算什么!您是在危害人类的事业,背叛进步的事业。这,薇拉·巴芙洛夫娜,用教会里的话来说叫违抗圣灵罪,据说人犯了任何其他的罪过都可以得到宽恕,这个罪却绝对不能、永远不能得到宽恕。对吗,罪人?不过还好,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您的罪仅是在您的想象的萌芽之中。但是您真的脸红了,薇拉·巴芙洛夫娜。好,我来安慰安慰您吧。如果您不是痛苦得太厉害,您连这些想象中的罪行也不会干出来。所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使您深深感到苦恼的人。而您还三番五次地说:他多好,他多好啊!”
“怎么?您认为我的痛苦该由他负责吗?”
“不由他还由谁?我不否认他对这整个问题处理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个问题?这一切骚动为的什么?这全是不应当发生的。”
“是的,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但是我并没有招引它,我还极力压抑过它呢。”
“您看,这没什么不应该。根本没看出来您错在哪儿,您丝毫没有错的地方,反而责备起自己来了!只要有您和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这两种性格的人碰在一块,这种感情必然会发生: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它终归要发散出来。这儿的根本原因完全不在您又爱了别人,爱别人只是一个结果。根本感觉是您不满意你们原先的关系。这不满会通过什么方式发展呢?如果您和他两个或者你们当中的一个是没有修养的粗人或是品质很坏的人,它只能通过平常的方式来增长,夫妻不和。假定两个人都坏,你们会吵吵闹闹,要不就是一个骂,另一个挨骂。不管怎样说,家庭痛苦无法避免,这一点我们在大多数人的婚后生活中已经看到。这种痛苦当然不妨碍对别人的爱的增长,但是主要的是这样的生活像服苦役,总是在吵吵骂骂中度过。您的不满不可能采取这个方式,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正派人,它只能通过最轻微、最温和、最无伤大雅的方式来增长,那就是爱别人,所以我们不必多谈对别人的爱,问题的实质完全不在这儿。问题的实质在于不满原先的情况,不满的原因是性格不合。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可是,薇拉·巴芙洛夫娜,当您的性格已经成熟,不再像小孩似的不定性,对一切都具有了明确的主见时,您与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便显得不太融洽了。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有什么地方该受责备呢?拿我来说吧,我也是个好人,但是您跟我合得来吗?您一定会闷得想上吊,——您想您能跟我同居多少天?”
“不会长的。”薇拉·巴芙洛夫娜笑着说。
“他还不是像我这样的阴沉的怪家伙,您和他都处不来呢。谁应该首先发觉这一点呢?谁的年纪大?谁的性格早就定型了?谁的生活经验更丰富?他应该有先见之明,让您有所准备,使您不致惊慌和蒙受打击。而他知道这些为时太晚,到了他早该料到却不曾料到的感情已经完全长成,连这种感情的后果——另一种感情也产生时才醒悟。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和发觉呢?他愚蠢吗?他够聪明的了。不,他忽视了他和您的关系中的问题,完全出于他的粗心大意,薇拉·巴芙洛夫娜,就是这么回事!您却三番五次地说,他真好,他爱我!”拉赫美托夫渐渐兴奋起来,说话已经带有热情。但是薇拉·巴芙洛夫娜马上制止了他。
“我不要听您的,拉赫美托夫,”她用极端不满的口气说,“您大加责备的正是我所感激不尽的人。”
“不,薇拉·巴芙洛夫娜,如果您不需要听这个,我也就不会讲这些了。难道您以为我今天才发觉这个吗?难道我从今天起才可以这么说吗?您知道,假如我认为需要和别人谈一次话,没有人能够逃过去。我本来可以早对您说,但是我一直保持着沉默。现在我既然开始说了,那就是有了说的必要。不到需要说的时候,我绝对不说。您见过我怎样把那张字条揣在口袋里,足足揣了9个钟头,虽然我看您很可怜。可是需要沉默,我就能保持沉默。因此,现在我既然说起我很早以前对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和你的关系的看法来,可见它有说的必要。”
“不,我不愿听,”薇拉·巴芙洛夫娜异常激动地说道,“我请您闭嘴,拉赫美托夫。我请您走。我很感激您为我牺牲了一个晚上。不过我要请您走。”
“很坚决?”
“很坚决。”
“好的,”他笑道,“不,薇拉·巴芙洛夫娜,要摆脱我可没有这样容易,我预料会有这种可能,早就采取了对策。烧掉的那张字条是他主动写的。这儿还有一张却是我请求他写的。这一张我可以留给您,因为它不算证据。请拿去吧。”拉赫美托夫递给薇拉·巴夫洛芙娜一张字条。
我亲爱的朋友:
你要听完拉赫美托夫对你说的话。我不知道他想对你说些什么,我没有让他转告什么话,他甚至没有向我暗示过他想对你说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决不会说不必要的话。
你的德·罗
7月11日夜2时
薇拉·巴芙洛夫娜把这张字条吻了一遍又一遍:
“您干吗不早给我?您手间也许还有他的什么东西吧?”
“不,再也没有了,因为再也不需要什么了。我干吗不早给您呢?——不需要时,我自然就不会给。”
“我的天,怎么不需要?在我们分手以后,能够得到他几行字,对于我也是一种快乐呀。”
“好,既然光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微笑着说。
“唉,拉赫美托夫,您简直把我气疯了!”
“那么,这张字条又要成为我们争吵的原因啦?”他又笑道,“如果这样,我就把它从您手里抢过来烧掉,您要知道,不是有人说像我们这种人心目中是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的,随便什么强暴凶恶的事都干得来么。怎么样,我可以继续谈下去吗?”
他们两个都冷静了,在她是因为得到了字条,他呢,是因为当她吻字条的时候,他一声不响地坐了好几分钟。
“是的,我必须听您说。”
“他没有发觉他应该发觉的东西,”拉赫美托夫用平静的声调开始说,“这就产生了恶劣的后果。即使不能为了他没能发觉而谴责他,可也不能那样随便宽恕他。就算他想不到由于您和他的性格问题,这种关系的本质必然会产生这个后果,他也还是应该防备万一,让您对这类事情有所准备,只像防备意外的事一样。人不希望有意外,也不期待它出现,但它毕竟可能不招自来,人无论如何没法担保将来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个‘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的公理,他大概知道的吧。他怎么还能让您停留在这种思想状态里面,以至后果产生时您竟然毫无准备呢?他没有预料到这一后果,那是他的疏忽,疏忽对您来说固然是一个遗憾,但它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所谓好坏。他不让您预防万一,却完全出于一种坏的动机。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自觉,可是在这些不自觉地做出来的事情上面正好反映出天性。让您有所准备是违反他的结论的,一旦您有所准备,您对他不利的感情的抑制会削弱。您心中发生的感情如此强烈,连您的最有力的抑制也无济于事。不过它会表现得这样强烈,却实在是一个意外。假如唤起这感情的人虽然可敬,却不是那么值得您爱,它也会淡薄下去。这种强烈得使任何抵御它的斗争无济于事的感情,只是一个少见的例外。至于那些能够加以克制——如果反抗力完全没有被削弱的话——的感情,它们产生的机会却多得多了。他不愿削弱您的反抑制力,便是为了叫您有应付这些可能性最大的机会。这就是他让您毫无准备并且叫您遭受到这么多痛苦的原因。您看这样的事情该怎么说呢?”
“这不对,拉赫美托夫。他没有在我面前隐瞒他的任何想法。他的信仰,我和您都十分了解。”
“那当然,薇拉·巴芙洛夫娜。如果隐瞒那就太过分了。为了阻止一种跟他自己的信念一致的信念在您心中得到发展,竟把自己的思想遮掩起来,那简直是可耻的行为。您决不会爱上这样的人。难道我说过他是坏人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怎么不好呢?——您让我怎么夸他都可以。我只是说,在这件事发生以前——事情发生之后他倒做得很好,发生以前他对您做得却很糟。您为什么痛苦呢?他说——其实不用他说,事情是明摆着的——您痛苦是因为您不愿使他伤心。您怎么能认为这会使他伤心?您不应当有这种想法。这有什么伤心?这是蠢话。都是嫉妒心在作怪!”
“您不承认嫉妒吗,拉赫美托夫?”
“有修养的人不应该有嫉妒心。这是一种不正常的感情、虚伪的感情、卑劣的感情,正如我不让任何人穿我的内衣或者用我的烟嘴抽烟之类的现象一样。这是把人当作我的财产,当做一件东西的观点所产生的结果。”
“不过,拉赫美托夫,假如不承认嫉妒,那就要造成可怕的后果了。”“对于一个有嫉妒心的人,这些后果是可怕的,而对于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这些后果不但毫不可怕,甚至也毫不要紧。”
“您简直在宣传十足的非道德论,拉赫美托夫!”
“您跟他生活了四年以后,还有这种看法吗?他的过错正在这里。您每天吃几顿午饭?一顿。如果您要吃两顿,有没有人反对呢?大概没有。那么为什么您不吃两顿?您怕别人不高兴吗?大概只是因为您不需要这样,您不愿意这样。吃饭本来是愉快的事情。可是您的理智,尤其是您的胃口会告诉您,吃一顿中午饭是愉快的,再吃一顿可不愉快了。但是,假定您有了一种要吃两顿中午饭的古怪念头或者病态的欲望,您是否因为怕别人不高兴就强忍住不吃?不,假定有人因此不高兴或者禁止您吃,您就会躲起来,以一副难看的吃相去吃,您会慌慌张张地去抓食物,弄得您满手油污,您还会把吃的食物藏在口袋里,弄得一片油渍——您会这样。这儿的问题根本不在道德不道德,只在那些‘禁物’是不是好东西。有谁能抑制嫉妒这种值得尊敬和宽恕的感情,心里自省道:‘唉,要是我这样做,我会使别人不高兴——让自己在斗争中白白地受苦呢?’只有少数最高贵的人才做得到,这些人呀,您就绝对不要担心他们的天性会把他们引到不道德的路上去。至于其余的人,这套胡说对他们是毫无克制力的,它只能使他们流于奸诈和欺骗,就是说,使他们变成真正的坏人。这便是我要告诉您的一切,您难道连这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
“既然如此,您怎么还能发现嫉妒心对道德有好处呢?”
“我跟他谈这个话题时情绪也蛮好。”
“恐怕不完全是这么谈的吧,或者你们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彼此听了这些话互相也不相信,不信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你们在其他各种问题或者这个问题上,经常从别人那儿听到相反的说法,要不您怎么会痛苦那样久?为什么痛苦?一些小事引起了多么严重的骚扰!你们三个,特别是您,薇拉·巴芙洛夫娜,有过多少烦恼!其实你们三人本来可以仍旧像一年以前那样平平静静地过生活,或者大家都搬到一块住,或者换换其他住处,或者看情形而定,只要完全没有什么烦恼,大家仍旧在一起喝茶,仍旧一起去看歌剧。这些痛苦的原因何在?这些不幸为的是什么?全是由于您受了他以前那个让您对这件事毫无准备的坏办法的影响,心里存着一个观念:‘我这样做害了他啦。’有了准备,就根本不会有这种观念。是的,他给您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苦恼。”
“不,拉赫美托夫,您尽说些可怕的话。”
“又是什么‘可怕的话’!我认为可怕的只是为一些无谓的小事而痛苦,是为虚妄无谓而遭遇到不幸。”
“那么,照您看来,我们的全部事情只是一个愚蠢的传奇剧吗?”
“不错,一个毫无必要的传奇剧,带着毫无必要的悲剧色彩的传奇剧。本来通过几次简单、平和的谈话就能解决的事,结果却演出了一幕叫人痛心的传奇剧,这正是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的过失。他在这个戏里的真正的行为,只勉强够他抵偿自己先前的罪过——不曾让您(也许还有他自己)有所准备,平心静气地把这一切看作无所谓的小事,好像多喝一杯茶或者少喝一杯茶之类的小事一样,借以预防这个传奇剧。他犯了重大的过失。但是他付出的代价也够大的了。您再喝一杯酒就去睡觉吧。现在连我这次拜访的最后一个目的也达到了,已经3点钟了,如果没有人叫您,您一定会醒得很晚。我对玛莎说过,10点半以前不要叫醒您,因此明天您一喝完早茶便得去赶火车。您来不及收拾好全部行李,也没关系,反正不久您就会回来,或者会给您送去的。您想怎么办好,让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随后赶去呢,还是您自己回来?现在您该怎么应付玛莎,倒是个难题,因为不能让她看出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好在她在只有半个小时内要匆忙准备动身的时间里,是看不出什么的。更麻烦的倒是梅察洛娃。不过我一清早就去告诉她不要上这儿来,说是因为您睡得很晚,不便叫醒您,请她直接到火车站去好了。”
“对我多么体贴啊!”薇拉·巴芙洛夫娜说。
“您可不要把这份人情记到他账上,这是我自己想的。但是我只责备他从前的行为——当着他的面,我肯定会说得比这还多还重——我只说这一切无谓的痛苦的产生该由他负全责,而在产生这无谓的痛苦期间,他的举止却很值得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