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二十)
照例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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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说的了,就……比上一章情况更糟预警?(擦泪)
其他碎碎念放在篇尾以免造成剧透。

敬义去了不多会儿,那老冯叔便携他侄儿进屋来了。行秋冷眼打量他二人时,见一老一小皆是一袭簇新玄青衣衫,瞧着又朴实本分,又干净体面。老的那一个大约年过五旬了,些微花白几根须发,已略显着几分老态;小的那一个才不过十四五,倒与行秋年纪相仿,也出脱的清秀齐整,只面上神气总有些怯生生的,一面垂着头,一面又管不住自个儿一双眼睛偷偷的满房里打量。见了长盛爷,那老冯叔先行礼问候毕,便忙着引见他侄儿道:“不敢打搅老爷清净,只是我这个侄儿长跟着我在账房,老爷素来也识得他的。可怜他从小没了阿爹,小人的长嫂便托小人代为管教。如今他年纪也有十五了,今日特地携来拜见老爷。”又唤他侄儿道:“阿颖,还不快向老爷问安?”
那阿颖从来不曾到过此等地方,眼看长盛爷书房中用的摆的,种种色色,琳琅满目,不觉已花了眼。再觑一眼长盛爷半靠着椅背,闲闲坐在那书案后边,又不敢多看。忽而一眼见了长盛爷身后立着个清俊少年郎,一身极贵重精美的靛青细绸衫子,身段细弱,面庞白净,眉眼有如丹青妙笔点画的一般。那气度更浑不与如此稚弱年纪相称,眼看他也来淡淡打量这叔侄二人一眼,便垂下眼帘去,却不紧不慢朝两人微微的欠个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端方稳重,好看的紧。
那阿颖素日所见同龄之人,大抵不过寻常人家半大孩童之状,连他自个儿言行举止亦稚气未脱,何曾见过这等灵妙的人物,遂又不觉看的呆了。便在此时,忽而惊闻叔父唤声,险些吃了一吓,忙忙的跪下了,躬身垂头,按着叔父教过的道:“小子叩请长盛爷万福金安!”
说毕也不敢起,更不敢再抬头。长盛爷淡淡笑道:“起来。老冯这是何必,好端端一个齐整俊俏的小官人,想来在家中也是万般宠溺,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的,偏教的他在我跟前这般低声下气,没的委屈了他。”便和和气气的将那小少年请起了身。老冯叔替他侄儿谢过一声,便板板正正同长盛爷一条一条报些账目开销之事。阿颖仍立于叔父身后半步,半垂着头,不时悄悄抬一下眼,又怔怔的一再来回打量长盛爷与行秋。不多时老冯叔报账已毕,恭恭敬敬向长盛爷道:“便是这些。老爷费心。”却又唤他侄儿道:“阿颖,方才这么些账目,统共起来是多少哪?你来替老爷算了,也好叫老爷省点儿心。”
这话一出,才算是入正题了。老冯叔原是在账房里头干了大半辈子的人,岂会不明白这么个理儿,总得先叫阿颖在长盛爷跟前略显一显能耐,才好求长盛爷往后看顾他。因此并不待长盛爷发问,自个儿便先向他侄儿考问起来了。要说这一问也没什么难,账房里的人,谁能没这桩看家本领,将老冯叔方才报的数目一个一个听仔细了,心里边算盘一拨就是。岂料阿颖听了他叔父一问,又惊的微微一抖,这时才忙忙的垂头默算,口中不时咕哝两句诀儿。如此挨了半晌,眼看一旁叔父脸色已有些难看起来,才支吾道:“三千……三千一百二十八两。”
这话一出,只见他叔父脸上更不好看,便知是算错了,愈发怕的头不敢抬。照说老冯叔既已将账目理清,便算要徇私舞弊,预先跟他侄儿把这总账算完了,来长盛爷跟前只将数儿一答,假作是当场算的,长盛爷又如何看的出。偏偏这老冯叔正是当年给长盛爷精挑细选上来当差的,管起账来有多精明,平素为人便有多老实。更兼他这么些年来早已深知在长盛爷跟前是半点花巧也断使不得的,是以说要考较他侄儿,便是当真考较。怎料这阿颖正巧一时分了心,他也并非不会算,只是连叔父口中一串数目尚未听明记清,却要从何算起?少不得胡乱猜几个数儿,算毕果然错了。长盛爷倒似不计较,仍旧笑说:“敢是在我跟前就着了慌?我当真有那般怕人么?没什么要紧,错了我又不罚。慢慢儿算。”
阿颖听了这话,愈发着慌,垂头不语,额前已满是汗珠儿。正在无措间,忽听另一个少年嗓音轻轻的道:“三千二百三十九两。”
阿颖一时倒怔了,尚未醒过神来,便闻长盛爷嗤的一声笑了。转脸瞧瞧他叔父,只见他叔父也面有讶色。却见长盛爷一面是诧,一面是喜,似笑非笑仰在椅背上,眼望那靛青绸衫的少年郎道:“秋儿怎么就算出来了呢?”
那青衣少年只是低垂着眼帘道:“不敢对五爷有所隐瞒,只是从前一向未曾提及此事。沉秋原本也生在替人管账的人家,因而跟随先父稍须学过些这行当的活计。后来事奉的主人家败落了,先父母也相继故世,留下我孤身一人,几经辗转,才进了和裕楼的。”语调平缓,无甚波澜,说罢仍垂首静立。长盛爷闻言,叹息不止,当着人前便将他拉近前来,搂在臂弯里,连声说:“我竟不知秋儿从前还受过这等苦楚。往后更该叫你好生享福才是。”一面说,一面不住抚摩他脊背,瞧在老冯叔与阿颖眼中,只道长盛爷真真是对他爱怜之极。却只顾这般抚爱行秋,账目一事倒全然不顾了。
一时间那老冯叔才是真正困窘非常,要走也不是,要留也不是。却是行秋替人解围说:“五爷安心,沉秋这些陈年旧事,早已无甚要紧了。倒是五爷该体谅这位冯叔些,先与他将正事说完了罢。”说罢轻轻挣脱了,仍旧退在一旁。长盛爷重又坐正了,便向老冯叔笑道:“论理,正事也说完了。老冯一向忠心可鉴,如今爱重自家晚辈,到底难免怀些私心。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我也并非不能体谅。只是方才那一出也太不像了。我尚不曾为难他,自家亲叔父出个题儿来试他,试出来倒连我这房里人还不如了?”
说的那老冯叔满面羞惭,只垂头不语。长盛爷自想了一想,又笑道:“也罢了。我这个秋儿原是与众不同的。从前和裕楼里边管他叫小少爷,我看多少如假包换的真少爷还不及他十之一二的学问呢。除开了他,我房里再要寻出第二个来也不能了。阿颖给他比下去倒还不冤。只是既有了今儿这一出,我若真少个管账的,何不叫我的秋儿来管?何况他还要在我跟前伺候,更不敢有什么异心。老冯说是也不是?”
一席话说的老冯叔只有躬身赔不是,再三道:“在老爷跟前丢人现眼了。回去定当好生管教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此时一心只盼长盛爷命他携阿颖告退。却不料长盛爷尚未发话,便听那得宠的小少年沉秋毕恭毕敬向长盛爷道:“承蒙五爷错爱,沉秋无以为报。今日五爷既如此说了,恕沉秋有个不情之请。沉秋愚钝,然于账房诸般事务尚自负略有几分堪用之处。若五爷看得起,或可恩准沉秋平日跟了冯叔去学些规矩,日后但凡有五爷用得着之时,沉秋自当尽心竭力,如此方为不负五爷抬爱。不知五爷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老冯叔与阿颖俱是大出所料,不意今日又生出这么个枝节来,只得仍垂首立着,静候长盛爷的示下。便见长盛爷含笑略一沉吟,跟着朗声笑道:“若不是早先听见了秋儿那些话,知道你是个志气不凡的,今日恐怕真要给你吓一大跳。莫说在旁的富贵人家,便是在我长盛府,种种样样的少年美人儿见的多了,何曾有过似你这般的?初来乍到一月尚不满,进了我书房伺候且不说,跟着又要进账房摸上银票了。管你叫我房里人,这到底是什么房的房里人?”说着便自顾自的笑不能止。
老冯叔与阿颖不明就里,因平素鲜少见长盛爷如此笑逐颜开,愈发不知如何应对,一面暗暗惊诧,一面将头垂的更低。偷眼却见那沉秋公子不过淡淡陪笑,一副从容不迫、成竹在胸情状。果然又听长盛爷笑叹道:“秋儿便是吃准了我稀罕你这副性子。成,这回也依允你。明儿起就往账房里去,好生跟着老冯学去罢。就有一桩:账房里那点儿活计,可不至于学的废寝忘食,晚间忘了回来罢?劳烦我的好秋儿记着,房里可有人没日没夜的惦记你呢。”
阿颖听了,不知这是调笑的话,尚懵懵懂懂的抬眼去望他叔父。他叔父自然懂得不是什么好话,便转开了脸去,只向长盛爷赔笑道:“小人理会得这位沉秋公子是老爷跟前的贵人,自当好生侍奉,虚心讨教。老爷切不必挂怀。”便算应承下这差事了。末后携阿颖告退,踏出书房门外,犹闻房中长盛爷依稀笑语声道:“如何,秋儿可称心如意了?晚间要怎生谢我呢?”
阿颖听的一知半解,只因往日或有在旁偷眼看长盛爷与叔父交谈之时,一向见长盛爷不苟言笑,威仪十足,即或是笑,也未尝有过如今日这般开怀大笑的,遂深感惊异。不免向他叔父问道:“阿叔,老爷今日这是……”不料话才出口,便给他叔父喝住了道:“莫要多嘴。明儿起你便与那位沉秋公子一同随我看账,万不可怠慢贵人,旁的也不许同他多问多讲。记着了?”
阿颖心中对那位沉秋公子早已是按捺不住的好奇,到底少年人天性,难得见着一个与寻常伙伴迥然相异的同龄之人,如何能不留心。然此时在叔父跟前也不好多问。好在那沉秋明日便要来账房,到时不愁无由相近,此时便乐得乖乖应道:“我记着了。阿叔放心便是。”
次日阿颖一早起来盼的望眼欲穿,直到用过午饭后,才终于将那沉秋公子盼来了。却见他换过了一身玉色立领绸衫,素净的与昨日判若两人,就如阿颖平日所见寻常人家的小后生一般了。阿颖初见之下,竟险些不曾认出,又是诧异,又稍觉失望。然与他寒暄不上两句,便渐觉其言行举止究竟与众不同,即或是素净衣衫亦不能掩其风致,便又愈发稀罕起来。行秋倒还恭恭谨谨的与老冯叔见礼,言语谦逊可亲,浑不将他叔侄二人看作家仆。老冯叔待要向他行礼时,早被他一把扶住,遂忙道:“沉秋公子是老爷跟前的人,便也是咱们的主子,受小人一拜也是该的。”却听他道:“冯叔这是哪里话。沉秋也不过侍奉五爷的一介奴仆罢了,要说还不及冯叔办事领工钱这般来的体面。冯叔可千万莫要折煞我了。”
如此他便与阿颖一道跟着老冯叔看账。老冯叔虽并非那般通时达务、阿谀奉承之人,一向只知本分勤恳的,究竟不敢怠慢了长盛爷新近宠爱的少年郎,因而也私底下四处打听些这位沉秋公子的来历。什么和裕楼、梨香苑、天枢云家三小姐、茂才府之类的风闻,真真假假听了些,总归明白了这位竟是个人物。旁的且不论,再不济他也是茂才爷大费周章送与自家老爷的,乃是身价逾千两白银的贵人,遂对他礼敬有加。加之他本人谦恭有礼,年纪又与老冯叔自家亲侄儿相若,实在惹人怜爱的很,老冯叔遂将长盛府的规矩,账房里的门道,都一一的教了给他。
阿颖见了这沉秋公子温文可亲,不几日也消去了初时敬畏之心,但凡稍稍得闲,便缠着人问东问西,对他随长盛爷过的那般富贵闲散的享福日子好奇不已。不论他所问何事,衣食起居至于琴棋书画,行秋总既不隐瞒,亦不夸耀,一概平平常常的与他讲了。二人便日渐相熟。稍一叙齿岁,是阿颖略为年幼。更兼行秋还有一样好处,平常老冯叔为他二人设些课业,或发些考问时,行秋总算的快些。然他不仅分毫不显骄矜之意,反倒常来相助于阿颖,时常悄声提点他一两个数儿,又或者为他遮掩些错处。几番下来,更令阿颖钦佩非常。
从此阿颖真正在心中将行秋奉为楷模,但觉昔时与邻家玩伴一味嬉笑玩闹、不谙世事之举,当真是愚顽之极,不堪回首,一日日的倒将行秋那副言行举止看在眼里,有模有样的学将起来。老冯叔见自家侄儿不出几日竟跟这位小公子学的端方自重起来,倒又是一桩意外之喜。从此教导行秋更为尽心,更常向长盛爷夸赞行秋聪敏过人,一点百通。各处皆大欢喜,不消细说。
既已相熟,阿颖终于有一日问起行秋缘何每日午时过后才上账房来,意欲叫他整日都在账房里待着才好。行秋只推说早上须得在长盛爷书房中伺候。却不知阿颖如何认了真,费心费力的去寻房里伺候的下人们百般探问,下回见了行秋竟说:“沉秋公子可莫要诳我,我早问过了,说是你午间才起。叔父一向教导我,贪睡晏起乃是恶习,万万要不得,难不成沉秋公子反而不知?”
行秋闻言一怔,不意他竟探问至此,只得含糊其辞,匆忙搪塞道:“有时侍奉五爷晚了,次日便起晚些。并非惫懒久睡。”瞧他大抵尚不懂得这类事,算是轻描淡写的揭过了。谁知阿颖见他情状有异,便不多问,自个儿却一派天真,寻根究底的真个儿又去问房里伺候的下人,说沉秋公子侍奉老爷,至晚不能安寝,不知老爷那样金贵的人,究竟能有何事敢叫他劳碌至深夜,连带的沉秋公子也不得歇息。那些个下人听了,他也有十五了,这话竟纯是一团孩气,浑不解事的,遂大笑说:“这又不是什么掖着藏着的事,老爷一向如此的,你原来不知么?不单是沉秋公子,另有几位少年公子,还有一位红豆姑娘,这几个都是专为老爷侍奉枕席的,凭老爷叫着哪一个了,全都如此。不过近些时老爷确然偏爱沉秋公子的很。”说罢见阿颖还像懵懵懂懂的,便又笑道:“说到这个份儿上还不懂,可就没法子了!迟早要懂的,回去问你阿叔罢!”
阿颖便怔怔的回转了去,却并不去问他叔父。原来他也并非全然不懂,倒还记得从前与邻家一众儿郎戏耍打闹,有年长些的,偷摸着藏些稀奇话本,拿来与大家瞧。内中便有些绮靡之言,甚至淫词艳曲,看的一众少年郎半懂不懂,哄闹一阵,那年长的便忙将话本收过了。如今想来,倒也稍须悟了些,诸如偷期秘约、私定终身一类事,正经些许的便讲什么郎才女貌、洞房花烛。如此呆呆的回想了一阵,忽而转念记起那沉秋公子平素即或是与旁人说话,也从不曾管长盛爷唤作老爷,一向满口里只是“五爷”二字叫的亲昵。这般看来,沉秋公子给长盛爷收在房里,必定是这么一回事了。
既醒悟了这些,他一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人,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不免心中有所触动,自个儿又不甚解得其意。偏偏他叔父一向最是严肃板正,只知教给他吃饭本领,要他勤恳老实;寡母又整日枯守家中,满以为叫他跟了在长盛府谋事的叔父去,日后必能出息,衣食无忧。万事有叔父作主,自家妇人短见,有什么能够教他,遂也只知一味作些可口吃食,供养他长身体而已。此外又无兄姊,合家竟无一人教给他将来成家之事。须知小门小户人家往往合婚更早,他素日所见同龄玩伴中有人十五定了亲,十七嫁娶已毕,便看的似懂非懂,若有所悟。今次得知沉秋公子之事,懵懂中惊悟,原来这便叫作终身已定。可叹他无人教导,先不过稍有贪图富贵之意,跟着竟从这上头生出个痴念来:倘若能像沉秋公子一般,叫长盛爷看中了,从此既得了荣华富贵,更有长盛爷待沉秋公子一般无尽爱怜疼惜,岂不是好?
既生了这个念头,次日再见行秋之时,便格外留心看他,果然面有倦容,即便有立领衣衫遮掩,仍依稀可见耳畔颈边皆有细碎红痕。阿颖不明就里,又实不知所谓床笫之事究竟是何情状,只当长盛爷待行秋便如话本上写的一般,温存缱绻,是说不尽的美事。遂又触动痴念,自顾自的浮想联翩起来,以至于面露羞色。行秋见他神色有异,尚不明何故,却听他支吾道:“沉秋公子昨晚也侍奉老爷去了么?我听闻老爷待沉秋公子极好的,实在堪羡。”
行秋听了这话,先还一怔。他是何等敏慧的人,当即觉出话外有音,不料阿颖竟动了这等糊涂念想。一时惊骇之下忘了形,几近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连这话也说得么?”话已出了口,方惊觉失态,纵然心中再悔,也已不及了。阿颖猛然吃了一吓,默然不语,便垂头走开去。此后一整日再不大向行秋搭话。
行秋如何不知阿颖必定是误以为他怀有私心,惟恐旁人来争宠,这才忽而疾言厉色。眼下阿颖心中生了嫌隙,他待要劝解,又无从开口。晚间回到自己房中,难得长盛爷今日不曾唤他去陪寝,早早的洗漱更衣毕,上了床抱膝独坐。静坐细思良久,终于无奈苦笑一回。想他初时见那阿颖稚气未脱,一派天真烂漫情状,可怜他年幼丧父,言辞间虽有些贪慕荣华,究竟本性不坏。原想既得了他叔父好心照拂,多少也该看顾他些,每日与他相语时,不但知无不言,还存心引他向好。万不料他竟一念入了歧途,已有些执迷不悟了。如今这分明又是一个看在眼里,然有心无力,管不到的。可叹在这长盛府中浸淫日久,竟连雇工人家之子亦不能免于虚名浮利之惑么?
如此翻来覆去寻思一回,又气又叹一回,到底无法。此后一连数日只与阿颖两不相睬,却不是他要与人置气,是阿颖存心远着他,他又何苦白费心力。二人便没了那许多闲话,惟一门心思的帮着老冯叔盘账而已。长盛爷不知何故,也一连几日不曾召行秋去。行秋睡了几个整觉,自觉缓过气来,遂每日早早起身便往账房那边去,心无旁骛干一整日的活。偏那老冯叔近来正心喜自家侄儿跟着行秋学的愈发斯文有礼起来了,见行秋改为每日早来,便要留他一道吃午饭。行秋正想为着个午膳两头奔来跑去的,岂不平白费事,遂也应允。
这般又过了不上三日,终于长盛爷唤了他往房中去。待行秋进了屋,却不见长盛爷来牵他抱他,他便只垂首立着。过了半晌,果然听长盛爷似笑非笑的道:“秋儿也是个有脾气的。倒像我对你不住了。怎么,巴结上账房里了,便把我丢过不管了?这几日原是叫你歇一歇,怕累坏了我的秋儿。你倒有趣儿。我不来寻你,你便自管自跑的没影儿,午膳也不来与我一道吃了?”
行秋怔了一怔,连忙将头垂的更低,便故作茫然无措,硬生生的道:“沉秋并无此意,不过有时在账房中忙的忘了。冯叔又一片好心留我用饭,我才依了。五爷分明知道,我没日没夜的学这些,不过是为了五爷,想在五爷跟前有些用处。”话音愈说愈低,活脱脱便是一副受了冤枉,犯起倔性儿来,心中却实在怕不过的模样儿。又呆立了半晌,更低声添上一句:“五爷错怪了。”
末后便垂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只待长盛爷发话。果然长盛爷吃这一套,打量了他半晌,到底哧的一声笑了。行秋便知无事,只装的还不敢抬头。便听长盛爷笑道:“也罢了。凭秋儿如何说,总归秋儿是聪明人,倒还识趣的。要怨也只怨我自个儿舍不得为难你。”
说着摊开手,将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儿递到他跟前来。行秋瞧瞧那瓶儿,也不忙接,怯生生的先抬脸望一眼长盛爷。长盛爷便又极怜爱的笑,终于牵起他一只手来,将那白玉瓶儿覆在他掌心里,替他弯拢五指握紧了。口中拿一副哄人的腔调慢悠悠道:“是好东西。秋儿好生收着,仔细给旁人留心偷摸了去。明早记着服两粒。”说罢神神秘秘的朝他一䀹眼,是夜竟不留他,将他好端端的送回了他自个儿房中去。
行秋次晨起来,往账房去前,跟下人们略一打听,说是老爷一早出府去了,昨晚也未曾召人陪侍。他便照例往账房寻老冯叔去了。却也留了个心眼儿,午间向老冯叔讲明了长盛爷令他回府中用午饭,便不声不响的自个儿回来。一问长盛爷尚未回府,倒是红豆听见他回来,一连声吵着要与秋哥哥一同吃饭。遂在行秋房中摆上饭来,二人就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
红豆这几日难得与行秋如此相近一回,今日好容易得了空,先目不转睛将人好生打量一番。见行秋气色尚好,神色亦宁定平和如常,心中便安稳许多,欢欢喜喜将这几日记诵的诗文一连串儿的念与行秋听,邀功求赏一般道:“豆豆好生记着秋哥哥的话了,每日都有用心读书!”便抬着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望他,盼他夸奖。行秋见了她这般,也难得心中宽慰。幸而房中并无旁人,无须假作些冷淡情状掩人耳目,遂一面温言夸赞,一面自己尚不顾吃,先忙着为红豆夹菜。红豆见了,倒依模依样的也为他夹。
这一来两人都笑了,但觉好容易得了这一时半刻舒心自在,遂安安心心的一道吃饭。红豆止不住的唤他秋哥哥长秋哥哥短,向他说些无甚紧要的细琐之事,无非见了他便欢喜罢了。但见行秋初时还一一应着,抿嘴儿淡淡笑一笑。后来却渐渐的不作声了,饭也不大吃的进,眉头也微微皱着。红豆年纪虽幼,却已心细非常,便收住了口,饭碗也搁下了,满面忧色,向行秋凑近来细细打量。一看他碗中米饭,才不过吃了半碗而已。又见他两颊也渐渐烧红了。
红豆便着了慌,摇着他手问可是身上不适。行秋怔怔的搁了碗筷,并不应声,垂头向地下呆看了一阵,才似想起什么,微微一张口,却又无话。红豆愈发怕了,挨到他身旁来轻轻扯他衣襟道:“秋哥哥上床躺着罢!”将他扶到床边坐下,又要去屉子里为他找药。此时行秋方如稍许恢复些神志一般,坐在床边脱去鞋袜,一面有气无力的轻轻唤红豆道:“豆豆不慌,不必拿药。我躺一阵便好了。”便扯过锦被来,半蒙了头和衣躺下。却还躺不安稳,过不多时,又滚过身来侧躺着,将身子蜷得紧紧的。
红豆疑心他许是心悸旧疾又犯,手心里攥着才从屉子里翻出的小药瓶儿,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是该唤行秋服药,又或是该悄悄的走了,以免搅扰他歇息。手足无措间,只得先趴在床边,紧蹙着双眉,细细看一眼行秋。但见他双眼紧闭,气息甚促,甚至于微微带喘。面色潮红,眼角含泪。伸手一探他额前,烧的滚热。
红豆这一下当真怕了,以为必是害了要人命的恶疾。手里还紧攥着那药瓶儿,也不及搁下了,一张小脸煞白,奔出房门便要唤人求救。偏偏行秋方才将一众下人都屏退了,令其自去用饭,待一刻钟后再来收捡碗筷,因而房门外一时竟寻不见人。红豆又从不大哭大喊的,咬紧下唇,忍着一汪泪,闷声不响奔进堂屋,正碰见玉桃玉叶兄弟二人已吃毕了午饭,正闲坐在桌旁,乱抹些骨牌玩儿。一见了红豆六神无主的跑来,亦吃惊不小。玉桃忙问:“豆豆这是怎么?”
红豆原本一向不喜玉叶在长盛爷跟前那般献媚邀宠,只瞧着玉桃还稍好些。如今惶急之中顾不得许多,张口便向玉桃哭道:“秋哥哥病的厉害了!快请郎中救他!”说着已急的两泪交流。玉桃闻说,这还了得,连忙拉上玉叶,便随红豆直奔行秋房中来。进门一看,行秋蜷在被中,双眉紧锁,唤也不应,才只过了这一阵,已较之方才更不好了。红豆便吓的掩面而泣。玉桃走近前去细细探视了一回,却不慌不怕,倒皱着眉犯起嘀咕来,犹犹豫豫唤他胞弟道:“玉叶,我瞧沉秋公子这个情状,不像病了,倒像是……”
话至此处,便迟疑起来。那玉叶却在一旁将双臂抱起,冷笑着接口道:“像是服了相思子的模样儿。”玉桃轻轻一点头,便蹙眉不语。半晌道:“这必定是五爷叫他服的了。偏偏五爷还不回。”玉叶摇着头,冷声冷气叹道:“那有什么说的?等着五爷高兴几时回来罢了!”
红豆在旁听的不明不白,遂惶急哭道:“为什么还等五爷回来!不去请郎中先生么!秋哥哥到底是不是心悸的病,可要吃药……”说着忽而记起药瓶尚攥在手中,摊开手一看,却并非不卜庐给的瓷瓶儿,是个不认得的白玉瓶。原来方才慌乱之中便拿错了。正要开了屉子再去寻,玉叶眼尖,一瞟之下已认出了,便远远向着那白玉小瓶下巴一扬,与他胞兄递眼色道:“喏。那不就是。”
红豆不明所以,将白玉瓶随手朝桌上搁了,还要往屉子里去翻找。玉桃长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拦下了。拈起那白玉小瓶,在红豆跟前稍弯下身来,取过瓶塞,往掌心里一倒。红豆怔怔的望见豆大的几粒鲜红药丸滚在玉桃手心里,光泽莹润,真如那味名唤相思子的药材一般。瞧在眼中,红的扎眼。便听玉桃低声道:“沉秋这是服了五爷给的药。取个风雅的名儿叫作相思子,所谓相思情苦之意,倒也真贴切的紧。豆豆不必再问此事了,总归沉秋公子不要紧的,等着五爷回来便是了。咱们出去罢。”
红豆虽不甚解,究竟感到此事极是不好,心中没来由的恐惧之至,当即狠命摇头,扑在行秋床边,决不肯离开半步。玉桃一时也无法了。玉叶只在一旁冷眼看着,唤他胞兄道:“咱们还操什么冤枉心?便由她在这儿守着罢。总归等过了这回,什么该懂的都懂了。”意思便要先走。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动,红豆一惊望去,尚不及起身,长盛爷已疾步进来了。见了房内这副情形,也是一愕,跟着便笑了,瞧着竟似颇感遂心,大为畅怀。随手一刮玉叶的脸蛋儿,便俯身将红豆抱起,如哄劝孩童一般稍稍颠晃着道:“哎,豆豆怎的哭了?是哪一个又欺负咱们家的小心肝儿了?”
红豆早已吓的强吞抽噎,然满面泪痕不及拭去,哽咽不能语,惟有狠命摇头而已。长盛爷笑叹一声,便也不为难了,口中温言哄道:“敢是自个儿吓着了?好了,豆豆不怕,你的秋哥哥没什么要紧。明儿一早起来,定然又是好端端的了。五爷不哄你。”说着仍将她放下地来。终于慢悠悠在行秋床边坐了,将指尖儿往他额上脸上一寸寸的抚弄过去,又撩起他鬓发,露出通红的耳朵尖儿来,俯身以嘴唇鼻尖一丝丝的碰着擦着。
玉叶在一旁只是撇嘴儿,转过了脸去不看。神情却不似平常,并非妒恨行秋得宠,反倒隐隐似有惧色。倒是玉桃不着痕迹挪过一步来,挡在胞弟身前,便向长盛爷躬身道:“五爷,我们且先告退了。”说完见长盛爷连头也不回,只随意应了一声,连忙将呆立一旁的红豆也拉上,另一手不知是挽着亦或是揽着玉叶,忙忙的退出去。到了堂屋,三个都不知往何处去了,不约而同的围着桌子呆坐下,玉桃尚神不守舍的将一手胡乱拨弄桌上那几块骨牌。不多时,只见长盛爷将行秋打横抱着从房中出来,嘴角含着笑向门外候着的敬义淡淡丢过一句:“去备水。”便抱了行秋回他自己房中去。
红豆吓的连话也说不出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儿一般不住滚将下来。无声饮泣了一阵,一伸脚跳下座椅来,正欲转身奔回自己房中去。不料一转头却见玉叶竟也面色惨白,一面强笑着挥开玉桃拍抚他后背的手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倒还把我当小孩子哄不成?”一面却分明瞧得出他说话间两瓣嘴唇儿尚微微的抖个不住。玉桃给他挥开了,便只叹气道:“也罢。不必说了,咱们回房去罢。”又向红豆问道:“豆豆呢?可要我们送你?”
红豆这时已收泪不哭了,只是轻轻摇头,一面仍呆望着他二人。玉桃也不多话,便牵了玉叶起来要走。却听身后传来红豆细声细气的一句:“原来玉叶哥哥也害怕五爷,害怕五爷那瓶药么?”
玉叶一怔,当即站住了,回过头来色厉内荏的瞪视红豆。然已无用了。便听红豆声气不改,仍旧轻轻的道:“豆豆知道了。豆豆不会向五爷讲的。”
本章出场原创人物
老冯叔:长盛府账房先生,是雇请而来,不同于家丁、家奴之类。为人勤恳本分。
阿颖:老冯叔之侄,十五岁。幼年丧父,跟从叔父长大。老冯叔膝下无子,视阿颖如亲子。
碎碎念:
你们应该可以看出来,行秋就快要摸到一点实权在手上了。再坚持一下下!然后重云的戏份就也有望了!
快开学了,大家一样的愁云惨雾是吧,评论区我都看见了……可能会稍微减慢更新速度但不会停更,我再去摸亿点毕业论文……(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