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宇宙之梦 七

间章 前尘过往皆为序章
所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筹码。
雪锦幽对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着不同寻常的兴趣。
这种兴趣的程度,比之普通人对新奇怪异之事物的追寻,要来得更加深切。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购买太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不曾寻求在普通人眼中属于猎奇的事物,她对于那些外表上的怪诞以及具备历史传闻的古物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她寻求的是一种内在的离奇,一种非人创造之事物所呈现出的与众不同,然而,在她短暂且乏味的生命中,尚未发现过任何非人造的不同寻常之物。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总会有人拿出许多渲染神秘色彩的画面、影像和传闻,但总的来说,这些东西所呈现出来的恐怖和离奇,都不过是根植于人性,与雪锦幽所寻求的东西相去甚远。
雪锦幽其实对自己的追求是如此难以实现早有准备,她从来都不对人述说或表现出对这方面的热切,在生活上也不会刻意去追求和其他人不同的步调。
因此,从来都没有人觉得雪锦幽是一个怪物,都只是将其当成一个普通人来交往。
在很大意义上,如今的雪锦幽确实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兴趣上的苛刻之外。
雪锦幽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兴趣,归根结底,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突然产生的一个思考——一个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能够给予她确切答案的问题。
雪锦幽至今还清楚记得,在那一年,引起她思考的事物——那是包装得十分精美的一本图书,书面上烫金的美术字体,书页内精巧细致的插画十分吸引孩子的眼球,尽管书中的文字内容,在如今看来,其实并不深入,也不能说充实。
即便如此,她还是记得,那改变自己原有的生命轨迹的思考,便是这本书中涉及到,却没有明确提起的一个问题。
书中对她讲述:人的五官是有局限的,诸如人的耳朵只能听到一个极为狭隘的频率的声音,人的鼻子只能嗅到一个极为狭隘的范围的气味,比之世界上的大多数动物都有所不如。
但是,人类善于总结和创造,制造出了许许多多的仪器,让那些人的感官无法触及的声音和味道等信息,变成人们能够知晓和理解的东西。
数学是伟大的,优美的数学公式就如同宇宙的定理一样公正而准确。人们所不能直接去感受和认知的东西,通过数学,人们都可以去认知和理解。
诸如此类,述说人类自身局限性,以及人类科学之伟大和追寻的内容贯穿全书。
然而,在看完之后,毋宁说,在看完之前,雪锦幽就不禁有了一些朦胧的想法——倘若说,人的感官是局限的,进而,人体各部分组织器官的功能都是有极限的,乃至于,构成人体结构基础的细胞,以及更细化述说的碳基结构,也都是有其极限,超过这个极限范围的事物全然无法去感受和认知。
那么,人的大脑呢?
难道人的大脑是独立的,基于人的大脑才存在的思考行为和灵感迸发,是在“人体”这个充满了局限性的容器中,唯一的例外吗?
难道人的大脑,不是和其它感官一样,只能观测、感受、认知、思考和理解某一个范围内的事物,而对超过这个范围的事物不闻不问吗?
难道人的思考和灵感,可以超过这个局限性的范围吗?而不是只能对某个范围内的事物进行思考并产生灵感,最终作用于现实世界吗?
如果人的大脑也是有局限的,那么,从人的大脑中诞生的科学和数学等等,一系列认知世界的方式,又是否受限于大脑本身,其实也同样充满了局限性?
数学的优美和进步,看似无所不能,但又是否只是对这个“充满了局限性的大脑所能够认知和思考的范围”而言,才是这样的完美?
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在人类能够认知和思考的范围外,仍旧有一个离奇的现实在为人所不知地运转?而人类受限于自身的局限性,受限于基于大脑的思考和认知本身的局限性,从而既无法认知,也无法对其进行思考?
人的视角存在盲点,人凭借仪器看似可以突破这个盲点,但其实没有突破,哪怕机器监测到了360°的影像,人在看这些影像时,同一时间所能观察到的,仍旧不到360°。要么,必须将这360°的信息进行某种形式的转变,例如变成俯视图,进而造成信息上的缩减。人正是通过信息的缩减,以及信息的再拼接,来获取结构看似更清晰的信息。
那么,思考本身是否也如此?
人的科学以超越人体极限的方式,获得了许许多多的数据,但是,当人们对这些数据进行思考和理解的时候,是否也同样被自身的局限性所束缚?是否在这些人体不能感知的信息被转录为可以被人认知和理解的信息时,变成一种看似更清晰更容易理解的信息时,有这么一部分,乃至于很大一部分信息已经在这个过程中丢失?
在雪锦幽曾经接触过的人群中,并不存在能够解答这些问题的人。亦或者说,大部分人对这样的思考不感兴趣,他们本身就对“自己无法看到也无法触碰的东西”不感兴趣,视作没有实际意义的空想。但雪锦幽是感兴趣的,和人们对妖魔鬼怪之类基于自身人性的恐怖神秘之事物的兴趣不一样,她感兴趣的,是超过人类自身物质基础所带来的认知和思维局限性之外的东西。
雪锦幽对任何号称在探索世界的本质上处于最前线的科学理论也同样抱有浓厚的兴趣。
然而,她所看到的至今为止所有的科学,都是为了让更多超越人类自身局限性的事物信息转录为符合人类水平的信息——其本身并没有突破人类自身的局限性,仅仅只是将那些人类所无法直接感受到的东西,改变了个模样,让人类可以感受和理解。
这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在这个转录改变的过程中,事物信息是否已经存在缺损和遗漏?科学家最终得到的数据,是真正意义上完整的吗?还是科学家的大脑基础所决定的,他能够认知和接收的部分,被其当成了“完整”?他只是用手中名叫“数学”的工具描述出了这个充满了局限性的“完整”所包含的意义?
也许,科学的思维、数学公式乃至由这些带来的意义,仅仅是在人类存在的物质基础上呈现出美感,但同样被局限在人类这个形态的物质基础构造上。从事物到仪器,再从仪器到大脑,人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获取事物的第一手信息,而在这个信息捕捉和转录的过程中,人们或许是无法想象到,自己丢掉了什么,又丢掉了多少——雪锦幽不由得这么想到。
虽然雪锦幽是这么思考的,但她不能将这个思考告诉其他人,因为这会被身边的那些普通人视为妄人妄语,是一个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雪锦幽在思考,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思考仍旧基于“自己是一个人类”的局限之中。
或许,以人的身份去思考超越人之外的事物,的确是一件可笑又无意义的事情,因为,这个做法同如上所述的思考充满了矛盾,无论她思考了多少,思考了多久,她自身的局限性,都决定了她的极限。
思考无法让她得到答案。
除非,她不再是人。

雪锦幽二十岁时从省重点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公务员的工作,这时候她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和兴趣,她依然在网络和现实中寻找那些非人的离奇传闻,然后在假期去查证。
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几乎她能够证明的,都是被捏造出来的,而她无法证明的,却让她无法确认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她的行为和想法在现实的找寻中遇到了种种矛盾的问题,有时甚至让她感到气馁和沮丧。但她在一觉醒来之后,仍旧孜孜不倦。
她只能对他人宣称自己爱好旅游,而无法将实际想法对他人述说。她有一些朋友,但也不能对朋友述说,因为她的朋友都是一些正常人。她去过精神病院,想要从那些被证明是精神病人的人口中挖掘出一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但到底仍旧是没有的。
她看了许多关于哲学、神学、神秘学、心理学、数学、物理学、历史和地方志的书籍,但那些或崭新或陈旧的书堆中,仍旧没有一个能够将她心中那几乎等同于妄想的思考串联起来的线索。
这天,她再一次于埋首书堆后一无所获,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每天晚上去查证一个突然就在她供职的这个都市中流传起来的谣言,这是一个听起来十分凶险的传闻,当然,也和大多数都市怪谈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她仍旧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准备,她在追寻这种事情的时候,往往都会假设一个自己所能设想到的极其严重的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做好了面对自己无法匹敌乃至送命的准备,然而,通常来说,事态比她想象中还要单调,无聊,甚至可以说,什么收获都没有。
许多都市传闻都是人为行径的夸大,最凶狠的也不过是一群杀人犯刽子手,要在这些事件中找到“非人”的因素,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这一次的谣言,理论上来说,大致也是如此罢。即便早有所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犯人被警察带走之后,仍旧感到大失所望。是她报了警,她遥遥目睹那个人类的犯人是如何歇斯底里,最终无力挣扎,她嗅到的满是人性的味道。
但是,仅就谣言内容本身来说,哪怕出现了一个人为犯罪的证明,她也需要进一步将内容中一些看似“捕风捉影”的夸大进行证明——只有在完全确凿,这其中没有半点“异常”的情况下,她才会停止对这个谣言的追踪。
这个谣言被她看中的地方,就在于犯人行径有一些仪式倾向——无论是他假装的,是精神出了问题,还是他真想做什么仪式,那个仪式的内容都已经部分呈现出来了。
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一共杀死了六个少年,六个处女和六个婴儿。
这是一个从许多方面而言,都有一些味道的数字。他被抓的这一天,正是试图杀死最后一个人的日子,而其本人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也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大多数连环杀人犯所进行的仪式性的行为,都不过是为了满足其自身人性上所缺失的部分,这是一种自我弥补过程,几乎每一种仪式,只对犯人本身有意义——这是雪锦幽的看法,不过,她当然不会只因为过去都是如此,就否定现在的可能。
也许,只是也许……这次的事件会有所突破,她是带着这样的念头继续下去的。
她检阅了所有偷偷拍摄的照片,将多个版本的谣言内容一字一句地分析,带入她所确认的犯人的身份、心理画像、身体和精神状态,然后根据她自己的一套理论、经验和直觉,把所有不符合要求的因素排除。
最终,剩下的只是一个看起来古怪,但古怪的部分相对于其他宗教仪式符号而言,更像是涂鸦的符号、图案或别的什么痕迹。
描述起来,那是由点、曲线和弯月形的块状所构成的印记,也不能说特别像是什么已有的事物轮廓转化扭曲而来的形象。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其中没有任何一道直线,也没有与目前所知的古文字相似的曲线结构,为了确认这一点,她翻了许多书面资料。
从正常角度来说,这很有可能真的只是犯人在精神错乱下的一种象征自身心理的涂鸦,并不具备任何非人的因素。不过,雪锦幽仍旧尝试去搜索在现存的象征事物中有没有与之相似的构造。她想找到证明:这个犯人的行动大部分出于自身人性,但引子却是来自一些非人的东西。
从结果上来说,当然是一无所获。
之后,她用从那骇人听闻的现场偷来的一些东西,假装自己是和犯人有点关系,去监狱探访了这个凶手。这个时候,凶手已经身心俱疲,陷入一种精神恍惚中,雪锦幽可以确定,这不是凶手的伪装,而是他的精气神在被抓了之后,确实就泄了个一干二净,宛如受了报应一样,哪怕是微小的动静也会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当然,仅就人性而言,他所犯下的罪行,是这点报应无法清洗的。
雪锦幽对他没有任何同情心,她只是试图从这个犯人口中榨干他知道的每一点。
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安抚他的精神花费了一点工夫,诱导他又花费了一点工夫,然后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件小事:在他决定犯下这个罪行前,他去了一家书店,看到了一本书中的内容,然后才下定决心去做这么残忍的行为。
这件小事当然也已经被警察们挖了出来,大约警察们是不在意的,他们甚至不会将之写入记录中,也许对犯人而言,这是一个再确切不过的引子,但从更多方面来说,犯罪的人只要不是冲动起因,就定然是在过去积累了诸多犯罪因子,将原因归结为一本书的内容的诱导肯定是错误的。另一方面,能够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的人,一个在行为中带有仪式性的人,也肯定不会完全是冲动犯罪。
冲动犯罪的人即便杀人,也往往只会杀死一两个人,如果是杀了许多人,也定然是迅速地一起杀光的。而这个犯人,或许起因是冲动,但他清醒地,理智地,聪明地,有计划地,在一个月内陆续杀死了十八人,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本人都成为了都市传说。
他不是冲动的,也不仅仅是因为一本书的内容就去实施犯罪,这就是最科学的结论。不过,雪锦幽仍旧对警方不屑一顾的这条线索有了一点兴趣,她问出了书店的位置,以及那本书的大概样子,至于书名,这个犯人也已经不记得了——甚至他后来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这样的一本书,亦或只是他自身的心理和记忆出了问题。
又一个下雨的休息日,天空灰蒙蒙的时候,雪锦幽打着颇有点陈旧味的黑色大雨伞,提着黑色的公文包,坐着公交车来到了书店地址附近的街道上。
这一带不是市中心,也不是繁华地段,已经有五十个年头的城中村就在近旁不远处,四面的建筑都是红砖裸露,一部分水泥路面裸露出石渣,坑坑洼洼,时不时让人不提防地踩过去,才发现这个水洼有点深。雪锦幽的皮鞋和长裤都被脏水打湿了,留下黑褐色的痕迹。这里的路段是很糟糕,但雪锦幽并没有觉得扫兴,因为她为了追寻想要的线索,去过更加不舒适的地方。
她紧了紧外套,向目标所在的位置移动。一路上人迹罕至,就像是大雨将他们的痕迹都冲掉了一样,雨水不断从屋檐打落,到处都是哗啦啦的声音。
因为不熟悉地方的缘故,她还不得不绕进一些偏离的道路,在进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这里竟然有死胡同,又不得不折返回来,另寻道路。
这里的矮房众多,路径错综复杂,老旧的街灯有许多早已经没了灯罩,甚至连灯泡都没有了,时而还能看到断掉的电线无人修整,真是一个居住环境恶劣的区域。走过一段路,她的鞋子早就湿透了,冰冷爬上袜子和裤管,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犯人给出的书店地址是如此的暧昧,真的去了才会意识到有多么偏僻,如果不是有一些特别的理由,否则,雪锦幽还真想象不出来,会有什么人走进这样的地方,就为了去一家书店——相对的,她对这个书店是什么模样也不得不产生了一些兴趣。当然,结果也有可能会让她大失所望。
当她看到那家书店招牌的时候,她已经在这片区域转悠了半个小时。不过,这一路找来,她遇到过的路人数量也是屈指可数。而她的这一身打扮,在这些人眼中也颇为显眼,这从对方明显或不明显的打量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她对生活在这片区域里的人们而言,就是十足的陌生人,让他们感到拘束、猜疑和下意识的戒备。

犯人口中的书店并不是什么正规营业的书店,而是私人贩卖盗版书的性质,既没有一个明显的店面,也不是地摊,店主租用了这边屋子的一处单车房,就在那长宽都不过两米的狭窄空间里做生意。
当然,招牌也是不显眼的,尽管如他这般贩卖盗版书的人其实挺多,但这个店主似乎没想过明目张胆地做生意,没有任何对顾客的提醒,店家的宣传做得很是随意——不,那种随意的,隐秘的程度,甚至让雪锦幽觉得这不是一种宣传,反而是对客人的一种排斥。
不过,雪锦幽为了寻找资料,也去过各种各样的盗版书摊点,有时确实能够找到一些无论是正规书店还是图书馆里都没有收录的书籍。
这些连正规的出版号都不具备的书籍,有时是足以出版几本书的内容被收纳在一起,小小的铅字,未曾校订过,错漏百出,但时不时也会有一些让人吃惊的东西隐藏在其中。如果是从他人手中购得的旧书再贩卖,他人偶尔在书中留下的笔记也很值得一阅。
的确,这些盗版书无论是印刷还是贩卖都不合法,也的确伤害了著者和编撰者的利益,但雪锦幽对整个盗版书的生态和需求并不抱有什么偏见。毋宁说,仅就她自己而言,是乐见其成,甚至愿意从一个“资源共享”的层面,为盗版书做一些狡辩,好让这个行当不至于就此消亡。
雪锦幽也从来都不否认,自己从中得到过——直到现在也仍旧得到益处。并非是金钱方面的问题,而是由盗版书延伸出去的种种渠道,所带来的有糟粕也有精华的内容——正因为著者无法直接从盗版书籍获得利益,所以,也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进一步排除为了商业性而写的内容。所有那些不具备商业性,但也没达到他人眼中的专业性的东西,会在这个渠道中流传。
一些隐秘的,私人化的,个性化的,小众的想法、灵感和传说,不管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是妄想呓语还是确有其事……那完全不可能从符合法律国情规定的内容中出现的东西,可以从这个渠道入手。
当然,雪锦幽绝对不会向正经人、陌生人以及自己的亲朋好友传播这个渠道,因为,其中的内容需要个人具备极强的审辩力,才不至于迷失在那同时散发出恶臭和美味的精神食粮中。无论从什么角度来判断,通过正规出版渠道和正式审核机制筛选过的内容,确实是在更多意义上,更加安全的东西。
雪锦幽也见过许多人的人生,就在缺乏审辩力、思考能力和抵抗力的情况下,栽倒在这些盗版书的内容中——严格来说,从一个狭隘的角度去看这次的契机,那个犯人其实也有点栽倒在这里的味道。
书写和阅读,往往更容易深入人的精神世界。所以,在雪锦幽看来,“书”这一媒介所带来的意义,其实比它表现出的正面更加险恶,也比常人觉得的更加危险。甚至在看了一些肆无忌惮的内容后,会让人觉得“书”才是恶魔力量传播的最有效的途径。比之所谓的游戏娱乐,更加危险,更加深入地让人在自我意识的深处堕落。而只要一个人会在看书时进行思考,并不断深入思考,这个人遇到此类危险的几率就会更大。
从这个角度来说,“书”是很可怕的。雪锦幽站在狭窄简陋的店面前,不禁如此想到。
这个隐藏在单车房里的“书店”没有窗户,大概是租房的人刻意将透气孔用木板封死了,试图以这样的方式阻止老鼠的侵入,但就雪锦幽所知,这种方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门半开着,让人有些在意里面的空气流动,立刻就能想象出一股沉闷浑浊的热气,哪怕是再这样一个冷雨的天气里。
外墙用普通的打印纸手写着“小小书屋”四个字,或许就是招牌吧,但如上所说,简陋得过分。
雪锦幽站在门外打量了店铺好一阵,身为一个小区里的陌生人,没少被一些视线盯着,但这些视线盯着盯着,也率先离开了。没人有打招呼的意思,也根本就没有人朝她这边走。她可以感觉到这些视线,却看不到人影,也没有半点转头四顾的意思,就只是认真地审视着这家书店,仿佛要从眼前的景象瞧出什么花样来。
她没有分心,那认真而严肃的表情,恐怕会让一些人受到惊吓。
书店老板就是受到了惊吓。他最初只看到一个人影,但也没想过是顾客上门,直到对方停留在门外。他没有刻意想要招待,一般也不会招待,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客人竟在这样的雨天,撑着一把伞,就这么站在门外好一阵子。此情此景绝不多见,让人不由得在意。他忍不住转头去确认,外边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于是就吓了一跳。
工整的深色西装,左手提着黑色的公文包,右手打着黑色的雨伞,那种深沉的,苍白而单调的气质让人难以忽略,因为普通人很少会散发出如此独特的,仅从身影就能感受到的气质。
伞遮住了人影的上半部分,看不清面容,但书店老板仍旧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然而,这个想象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心,反而更加坐立不安了。
书店老板认真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个人,这个场景,就像是电影里神秘人的出场,或许,这种神秘的感觉才是不安的源头,仿佛会有一些麻烦随之而来。
“来买书吗?”他决定先行过问,似乎这么做才能给自己一些安定感。
“是的。”雪锦幽很自然地回答到,她也没去多想,自己到底给这个书店老板带来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不过她的开口,倒是让书店老板松了一口气。
“进来吧,外面雨那么大。”书店老板招呼到。
雪锦幽走进店铺,她的身高几乎要顶到门顶,于是稍微弯了弯腰。进了门之后,空间也不见得开阔,单车房顶要比标准的房间高度低上许多,一些肮脏的东西,剥落的纸皮,让人有一种不适的压抑,不过雪锦幽没有在意,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把单车房用作生意,并不是这家书店老板的创意,而是许许多多的小贩子都在这么做。
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就遮去了外边的景色,书店老板也见过不少身材高大的人,但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不满三十的年轻人——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一个。
雪锦幽收了黑伞,用力甩掉上面的水渍,就搁在房门边。她提着公文包走到柜台前,和书店老板目目相对。那笔直的毫无掩饰的目光,加深了书店老板对她的印象:一种单调的,苍白的,毫无情趣可言,是活物,却不能用生动来形容的印象。尤其是那双湛蓝水灵的眸子,澄澈如冰,剔透如晶,深邃如海,璀璨如星,好似宇宙边缘最美丽的辉光,幽幽地照彻了这处阴暗的房间。
对上这样不同寻常客人的目光,老板着实有些紧张。他努力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想买什么书?租也可以,但要押金和身份证。”书店老板这么说的时候,觉得有些口干,于是拿起掉漆的绿色行军水壶抿了一口。
“老板知道最近城里警方侦破的连环杀人案吗?”雪锦幽的问题让书店老板不由一滞。
他当然知道,因为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这个普通小城里出现了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凶恶连环杀人案,但凡有点好奇的人都会关注案件进展。书店老板也曾注意过警方给出的犯人照片,一开始还只是有点熟悉,但不久后就认出,这个杀人犯竟然来过自己的小店,这是他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事情。
如果当时这个杀人犯行凶怎么办?他总忍不住会这么想。
好在犯人已经落网,他知晓后的当天就喝了一通酒,以作庆祝。他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一天又出现后记。不,他更希望,只是后记,而不是后继。
书店老板想要装糊涂搪塞过去,可眼前这个让人印象特殊的年轻人凝视过来的目光,有一种让人要说实话的压力,就像是,如果自己不老实说,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然,并不是说会挨揍,这个年轻人不给人暴力的感觉,但那目光却让人觉得,不好的事情可不仅仅是暴力这么简单。
“你要做什么?”书店老板用力移开对视的目光,提高了声音。
“你在害怕?”年轻人竟然这么直白,让书店老板有些惊怒,但还没等他反驳喝骂,就听到年轻人说:“不要害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而已。”
这么说着,这个年轻人将公文包搁在台面上,让书店老板不由得缩了缩身体,只觉得对方会从里面拿出可怕的东西。但雪锦幽只是从公文包中掏出了工作单位的员工证件,出示给他看。
年轻人的动作很熟练,很正式,放在这样的场合,如果换做是其他人,肯定要被书店老板认为古怪,有毛病,做作,大惊小怪。然而这种不合时宜的行为,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却只让书店老板愈发觉得喉咙发紧。
是记者?还是警察?他这么想,却发现证件单位是:邮局。
那颗提起的心一下子就坠了下去。
他有些懵,觉得自己或许才是那个最不对劲的人,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可为什么要出示邮局证件?一个邮局的公务员为什么要向他过问连环杀人犯的事情?这个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
“邮递员?”这么问的时候,书店老板就知道错了,邮递员可不是公务员。在邮局工作的公务员可是坐办公室的,是更加高大上的职位。
“公务员。”雪锦幽笑了笑,这笑容在书店老板眼中也是没感情的。
书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女士,我可没听说过什么连环杀人案。”
“你在说谎。”雪锦幽平淡地说:“那个杀人犯在你这里买了书,他说,是那本书促使他杀人的……”
“他没有买书!”书店老板严厉地打断了雪锦幽的话。
“哦,他没有买书,但肯定看书了。”雪锦幽仍旧很平静,用那平淡得没有味道的、轻柔的声音说:“我想知道,他看了什么书。”
“离开这里!”书店老板面色胀红,又惊又怒,不仅仅是因为雪锦幽的压迫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觉得眼前的人可怕,却觉得眼前之人会带来某种可怕的东西。
这个年轻人就像是一个灾星,书店老板这么想到,他这么多年,只曾从他人口中听闻,有这么一种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他本来是不信的,谁有这么好的眼光呢?可是,他如今亲身体验到了,深深地体验到了,那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气息。
明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盘,却因为眼前的年轻人而生出了古怪的陌生感,那阴影,那雨声,那从木头和砖墙中溢出的霉烂味,那深色的脏渍和潮湿的地苔,无不变得清晰,变得活生生的,变得与往日不同,而自己所感到的陌生,便是从其中而来。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明明雨声嘈杂,可却更加衬托出这个年轻人的声音……那声音,让书店老板心脏发紧。
书店老板觉得,自己一定是发癔症了,否则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一天,这一个年轻人身上,产生这样不同寻常的感觉呢?
他不知道,也觉得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所以才恐惧。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一种深入的思绪好似钻头一样,狠狠地朝他的心底钻去。
再看看这个年轻人,那普通的容貌似乎也不再普通,一些之前不曾注意过的细节,都透露出古怪的味道——就连那搭理工整的西装和头发,啊,为什么要那么工整呢?工整得简直怪异,简直就不像是正常人所为,也绝非是精神正常的人所为。
他突然想起一些侦探小说中说的事情:一些变态的疯子,就是这样的打扮。
雨天,大大的黑伞,笔挺的身材,一丝不苟的打扮……一种心理缺陷,是的,眼前的女人很危险,她有心理缺陷,是个精神病。
书店老板突然意识到,短短的几句话里,他想到的事情比他这一个月来想过的事情还要多,多得让他的脑袋发胀。
“滚……”他沙哑着嗓子,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却仍旧无法将对方驱逐出去,“我不是犯人!你也不是警察!你没有资格审讯我!”
虽然这么说,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电影中警察审讯犯人的感觉,哪怕场景和对方的气势都很像。
雪锦幽对这个书店老板的反应感到奇怪,因为她平时也和其他陌生人打交道,无论是工作需要还是私下的生活中,都从未见过这么大反应的人。
她不是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书店老板的眼中流露出如此深刻的恐惧,他的瞳孔都有些涣散了,明明是看向这边,却不让雪锦幽觉得是在看自己,而像是看到自己的背后,亦或自己的深处,亦或是和自己同一位置的不存在的某种怪物。
这个老板吸毒了吗?她不由得这么想到。
也有考虑过老板和那个犯人之间存在某种罪行上的紧密关系,才在她提起犯人的时候产生这么大的反应,可认真说来都不像。
她仍旧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书店老板会是这样的反应和表情。
然而,这个书店老板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他本人像是喘不过气来,喉咙发出“赫赫”的声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背过气去。
于是,她收回工作证,绕过柜台,将书店老板身边的水壶打开,灌入他的嘴里。
书店老板猛烈挣扎,宛如被恶人侵犯了一样,但他的动作没有激烈太久,就宛如断线木偶一样松弛下来,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好歹还有呼吸。
只是无论雪锦幽如何呼唤,这个书店老板都似听不见的样子。
换做是其他人,大概会有些慌张吧,但雪锦幽只是给书店老板摆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没有太多的情绪。既然书店老板怎么都不愿意说,态度还如此激动,她也不想为难对方。
现在书店老板不可能赶她走了,这倒是方便她在书店里寻找。
书店不大,但书本却不少,很多书都叠放在一起,而不是整齐摆在书架上,也没有图书馆那样明确的标签,也没有根据书本内容进行过整理。小说、漫画、工具书、经典、词典等等,都混杂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该从哪里找——从身边开始就行了,反正,运气不好的,翻遍整个书店都难以找到吧。
在这样杂乱的环境里,找一本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书籍,真是让人感到为难。
然而,出乎雪锦幽的预料,她左右一个环视,竟然在右手侧的书堆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一本看起来像是自己目标的书籍——只是一种感觉。
她抽出那本书,书的封面是老旧的蓝色,像是上世纪初的手抄本,书页都快散架了,用绳子和订书钉扎起来。
雪锦幽并不确定这就是犯人提起的那本书,但在这么多书籍中,她一眼看到这本书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书,而这种强烈的感觉也和寻常所说的直觉不太一样,她平时也有过对事物的直觉,所以可以清晰分辨出来。
这种感觉是新鲜的,异常的,乃至于让人觉得有点秘,就好似一种召唤,一种回应,一种共鸣。这也是雪锦幽这么多年寻找离奇事物以来,第一次产生的特别的感觉。
她立刻就下定决定,要买下这本书。
她用手摸着书的封面,更多的感觉从手感上生出,就像这封面并非纸张,而是某种皮质,细腻冰凉得有些恶心,就如同让一个厌恶蛇的人去触摸蛇的身体一样。
可定睛看去,却又是纸张的质地,而在仔细观察后,手中传来的皮质感也消失了,无影无踪,就仿佛之前的触感不过是一种错觉,一种基于她寻求离奇事物,在一个特定场景下产生的幻想。甚至之前那种强烈的感觉,也同样是自己的幻想。
什么异常都没有了,雪锦幽如此想到,但对于寻求离奇事物之人而言,很难否定之前那似乎就是错觉、幻觉、幻想的感受。她仍旧决定要买这本书。
书本的封面既没有印上书名,也没有作者的名字,光溜溜的就是一个封皮,她翻开书,想要认真看一下有没有目录和导言,以及大致概括书中内容的简介,然而,她一看就是一个恍惚。
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看清里面的字,却有一种已经读过这本书的充实感,更详细的情况是如此复杂,让她的大脑全无法处理过来: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然而,她的大脑已经开始发胀,甚至让她感到晕眩恶心。一种仿佛本能的自我保护般的力量在她清醒之前就已经让双手将书合起。
陡然间,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本书的名字,亦或是她自己为这本书起的名字,一个古怪的充满了编造感的书名:《寞琅道语》。
接下来,她的大脑不由得开始为这本书编造一个充满了玄奇感的过去——
一圈巨大的七彩光轮环绕在最外面,下段虹霓鲜艳,上段渐入夜幕,好似地平线上一座磅礴瑰丽的圆拱门。
一弯和缓温润的光之穹顶横跨在光轮里,下方两道弧光如翼舒展,交会处溶化出一枚杏仁形状的硕大光球,皎华刺目,仿若幻日,又从中伸出两根触角模样的隐约光气,直直的,短短的,仿佛支撑在上面那座“穹顶”之底。
再往下去,刻面宝钻般的落日被一轮较小的光晕包围住,向外放射出五六条缥缈的光线,苍白的,浅青的,有的沿着天际线水平延伸,也有的倾斜直上、接连刺穿大小光轮光晕、似青锋长剑直插天空。
所有这些光轮、光晕、光弧、光线,又共同徜徉在一片薄雾淡霭般的光气里,恍若一扇觇窥神域的万华圆镜!
烂漫宇内的钻石冰尘乘风而至,一顶曳地幂笠,长发云垂,隐约等身;一袭雪色箐装,端庄无匹,娴淑已极;那幂笠、深衣均素以冰纨所制,圣洁不华,明耀如光,虽深藏其相貌,却依然美得令人晕眩。
吾众之母兮 吾众奉汝名为圣
祈汝国临世兮 祈汝旨行于吾身
祈赐吾以力兮 祈免吾于寞茔
万物吾知皆归汝兮 虽墨世而不悔
脸覆丝绸面纱、身披黄底红纹锦缎长袍的修士诵毕祷辞,朝着神迹中踱步而来的身影稽首伏拜——
“圣函降世,大道将兴;吾主临凡,玉宇澄清!”
雪锦幽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哑然,她可不觉得自己是那么有感性的人。她收集过不少不知名的书籍,却从来都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刚到手就产生了幻觉和妄想。
既然她一直都认为“书”充满了危险的力量,她便对自己在接触书籍时的任何一次失态,都抱有非比寻常的警惕心。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的失态,正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雪锦幽在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触碰到了真正离奇的事物。她知道自己稍微读了一下这本书,却不记得书中的任何内容。
她看了一眼手表,惊然察觉,距离自己进入书店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而在她的旁边,那位突然间激动起来的书店老板仍旧如同跑上岸的鱼儿一样,微弱地喘息着,瘫坐在椅子上。
雪锦幽觉得自己真是恍惚了,精神不太对劲,竟觉得这书店老板身后仿佛有道朦胧的人影。
不管怎样,她还是要买书的,但书店老板却不像可以继续做生意的样子。
于是她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柜台上。然后拿起搁置在门边的大黑伞,走向大雨磅礴的外边,身影很快就被倾盆的雨线遮盖了。
这个时候,书店老板才从那近乎窒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什么都没想,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任何行人身影的雨幕,猛然关了店门,也顾不得穿雨具,就这么发疯似的朝家中跑去。他再也不想再看到那个年轻人,今天也不想再接待任何客人。这次诡异的遭遇,简直就是他这一生的梦魇,也祈祷着最好是唯一一次。

雪锦幽回到家中,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都没有去看这本书。
正是因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对阅读这本书有了深深的戒备。即便是她自己买回这本书的,她也要确保自己在一个整健康的精状态下,才会去阅读这本书。
她追寻任何离奇的事物,也深深清楚,一旦自己真的找到了这样的事物,很可能对自己不是什么好事——在她的理论中,这些超乎人类想象的东西本就对人有极大危险,才让人变成了不能去接触这些东西的样子。
人类正是为了自保,才限制了自己,弱化了自己。
过去许多年的正常生活,让雪锦幽不能奢望突然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甚至做好了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准备。
如今似乎找到了,她却十分明白,自己根本就不能保证,与之深入接触究竟会导致什么。她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这本书就是离奇之物,又害怕这本书就是离奇之物。
矛盾的心反复着,让她有了阅读的心思却又强行按捺下去。又过了好一阵普通的生活,她将自己的情绪和心态稳定下来。过去,现在,那漫长而无聊的日常生活,那由她自己选择和维持的单调的公务员工作,仿佛全都是为了阅读这本书而做的准备。
直到半年后,她几乎要忘了那本书的存在,才在一通电话里,突然间想起这件事。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询问她关于那家书店的事情,原因没说清楚,但也不像是书店老板报案,当时他和书店老板的交往其实也没有到需要报案的程度。雪锦幽一听电话就知道,虽然事关书店,但绝对不是为了逮捕自己,而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想来也定然是十分严重的事情。
警察的语气很沉着,但仍旧让雪锦幽听出了一些味道。她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仍旧有条不紊地成了当天的工作,日常下班后才前往警局。
在过去,她为了寻找离奇事物经历过不少冒险,没少和警察打交道。
这个城市的警局从建筑格局和外观来看,更像是一个大院子。左侧是消防队,右侧是民事部门,再往右边一些,是税务部门,而再往左侧一些,则是一些小卖部和餐饮店,全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区域融汇在一起,没什么突兀明显的特征。哪怕是牌子和徽章,也没有高高挂在正中央,而就是镶嵌在墙面上。
总而言之,没什么气势,非当地人得花上一阵工夫才能找到。
听说政府方面要改变这一点,好让民众可以更清楚地知道,警察局在什么地方,以更好地为民众服务,可惜这样的意向存在了三四年,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改进。
在别的城市,警局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雪锦幽对警局是否有所改变并不感兴趣,但她来前往警局的时候,对书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产生了一些想法。不是说觉得兴奋,但心脏的跳动,确实和过去出入警局时不太一样。
一路马不停蹄,抵达警局后,她熟悉的警官接待了她。她和这个年过半百的老警察打过好几次交道,那次揭发连环杀人犯也是对他报的案。
虽然算是熟人,但老警察在看到雪锦幽的时候,也总会因此觉得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就像是一些不好的事情,会缠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然后带入警察局中似的——他不是在抱怨,也不觉得自己迷信,只是自己常年的警察经验在拉警报而已。
结果总会如她预料的那样。这一次也是如此。
“小雪来了,坐。”老警察推开接待室的门,在门边的饮水机里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到雪锦幽面前,然后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里。他沉默了一下,用锐利的眼盯着雪锦幽,看着她习以为常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才继续说到:“之前谈到的书店,你确实去过,没错吧?”
“对,电话里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对犯人提起的书店有点兴趣,就去瞧了瞧。你们也去了?书店老板现在怎样了?”雪锦幽问,她没有半点担忧。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去那家书店吗?”老警察反问,语气松了松,又紧了紧。
“我只知道,你们原来对那里没有兴趣。”雪锦幽说:“是书店老板出了问题?”
“没错。”老警察用沉重的语气说:“那家书店的老板死了,尸体在自己的家中被发现,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雪锦幽有些惊讶,“尸体的味道很重?什么时候发现的?”
老警察没有说更多关于尸体的情况,转而问道:“半年前你去过那家书店,验尸的结果是,书店老板在你走后的当天晚上就暴毙了。”
“死因呢?”雪锦幽追问到。
“这你不必知道。”老警察说:“你有什么其它想说的?”
“我是嫌疑人?”雪锦幽有些好奇。
老警察打量了她一会,说:“算不上,但你应该就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如果是杀人案的话,我是最后一个人,也意味着我是嫌疑人。”雪锦幽没有任何动摇,也没必要动摇,她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杀人,也相信警方查到的,绝对不是凶杀案,否则之前也不会说“暴毙”。她开始觉得,这次老警察联系她,不仅是例行过问,也抱有某些心态。
“我不是在怀疑你,验尸官已经开出证明,这不是一起杀人案。”老警察摇摇头:“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你没有证据。”雪锦幽平静地说。
“你的说法就像是电影里那些笃信自己能够逃脱罪名的犯人一样。”老警察叹了口气,“你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说话。”
“可我本来就没有犯罪。”雪锦幽说:“我那天只是去买了一本书,还给了一百元的大钞,倒是那个书店老板有点吸毒的样子,一见面就发作了,我不敢肯定,买了书就离开了。”
“吸毒?”老警察眯起眼睛,“仔细说说。”
于是,雪锦幽将当天书店老板的不对劲转述了一遍。她没有任何隐藏,也不觉得自己应该隐藏,尽管她开始觉得,书店老板的问题或许也是自己所遭遇的离奇事物的一部分。但在打开从书店里买回来的书之前,她也不能确定。对一直过着日常生活的人来说,所有的牵强附会都不过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老警察听着雪锦幽的描述,点了一根烟抽起来,在雪锦幽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抽了两根。
将烟头摁进烟灰缸里,他对雪锦幽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调查过你,知道你去见过那名杀人犯,他告诉你,他到底读了什么书?”
“没有,当时他精恍惚,只记得书店,具体是什么书,已经不记得了。”雪锦幽如实回答。
“然后你就去了书店找一本你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书的书?”老警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雪锦幽,而雪锦幽觉得他只是在套话。
不过,她仍旧实话实说:“是的。”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找到了?你可是花了一百元。”老警察紧接着说道:“就算是正版书,也很少有这么贵的。”
“我随手拿了一本,现在放在家里,也没有看过。”雪锦幽仍旧如实说到:“或许我今天回去就应该看看,那可是花了一百元买下的书。”
老警察瞧不出什么,只能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这么随性。”
雪锦幽耸耸肩。
老警察继续问到:“当时那位老板就发作了?”
“是的,他的状态不好,我也没有零钱,所以就直接给了一百元的大钞,压在柜台上,他没拿走吗?”雪锦幽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没拿走。”老警察应证了她的想法,“他死后,店里就没动过,我们去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张一百元。当然,不可能还给你。”
雪锦幽笑起来:“那早就不是我的一百元了。”
“哼,简直就是那个老板的卖命钱。”老警察没好气地说,又开始抽烟。
过了会,老警察警告到:“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年轻人。”
“知道。”雪锦幽没有否认。
老警察又盯着她看了一会,用严厉的语气说到:“你不应该拿犯罪现场的东西,也不应该伪装关系人去见那个杀人犯,书店老板身体出了毛病,你也不报医。还有其它小事……看在你老实交待的份上,这次就算一个警告,下次再犯就要严肃处理!知道了吗?”
“知道了。”雪锦幽老老实实点头。
“你也是公务员,要有公务人员的自觉。”老警察说:“少看那些不健康的书籍,我可不想哪天亲手把你抓进牢里。”
“没这么严重。”雪锦幽笑了笑。
“笑什么!没这么严重?”老警察的眼几乎要把人戳穿似的,“你敢试试就知道了。你觉得那个犯人说看书犯罪,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我个人觉得,起码有三四层,有些书是看不得的,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你觉得那个犯人有多大?也才三十岁而已,才比你大多少?”
一连串的诘问劈头盖脸地扔在雪锦幽脸上。雪锦幽温和地接受了,她知道这个老警察说这么多,可不仅仅是公职在身,也有着好心。从这位老警官身上,她可以感受到熟人才有的担忧。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雪锦幽说。
“……这样最好。”老警察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今天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自己出去,我就不送你了。”
“行,你忙。”雪锦幽这么说着,提起公文包和黑伞,就离开了警察局。

下午六点半,天空蒙上一层薄薄的橙红色光晕,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空气污染,还是因为逐渐亮起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亦或者是尚未彻底褪去的火烧云在发光。
雪锦幽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夜空,总会有一种迷幻的错觉,仿佛自己身边的世界正走入一个与寻常不同的时刻。只是在过去,这种错觉就仅仅是错觉而已,都市人们的生活确实和白天不一样,但也依旧是正常的范围。
不过,这个晚上,雪锦幽悄然有了一种紧张感,一种怦然心跳的期待。
她对那本书的好奇,终于战胜了对那本书的恐惧。
她乘上公交车,戴上耳机,聆听深沉的旋律,周围的人和景物似乎都在她的心情中褪去颜色,融解了五官,变成苍白的画卷。
她渐渐感到,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只剩下自己了,而过去的经验让她明白,这就是一个最佳的状态。
路上似乎遇到了几个熟人,自己似乎跟交流了几句,但到底说了点什么,完全没能想起来。这是常有的事情,也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打招呼一样的扯谈吧。
雪锦幽大致还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在外边的面馆解决了晚餐,直到心中的迫切越来越强,仿佛有一个朦胧的声音在召唤自己回家。
回到家里,反锁房门,雪锦幽这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不知道在别人看来,自己这一路上的迷离状态是不是有些奇怪,但对她自己而言,却又是习以为常的。哪怕心中那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也仍旧不紧不慢地脱了外套,整理好公文包,放在出门时随手可拿的地方,将大黑伞挂回架子上,走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书房,将那本书从书柜里去取出来。
雪锦幽觉得很奇妙,第一次拿起这本书时的感觉,如今已经怎么都感受不到了,仿佛这本书就真的只是一本书而已。在这寻常和不寻常的矛盾中,有一种让她无法抛之脑后的情绪在鼓荡。
她用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再一次观察这本书的封皮,感受纸张、绳线和书钉的不同触感,或是粗糙或是光滑,或是温暖或是冰凉。
她嗅了嗅,有轻微的味道从书中散发出来,但她很肯定,不是潮霉味,也不是油墨的味道,不是她过去所接触过的任何一种会从书中发出的味道,也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味道。
很淡,但很奇特的味道。像是一种香味,也像是一种腥味,给人的感觉,不像是植物发出的,更像是动物发出的。
自己在当时,究竟是怎么判断这本书的年代呢?它看起来像是上世纪初的旧手抄本,但那贸然出现在自己想象中的场景:那个修士和他的经历,明显更加久远。而无论是自己以为的哪个年代,其实都和这本书的真正年代不符吧?这么想的话,其实自己对着这本书其实一无所知。
她定了定神,再次翻开这本书。
这一次,她真的确定,自己看到了里面的内容,而不像是在书店当时那般恍恍惚惚,似乎看过了,却完全不知晓其内容,只是脑袋有一股充胀感。
只是,尽管看到了书里的内容,她却完全无法理解,不是因为内容太过深奥莫测,而是因为书中的文字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一看就觉得十分古老的文字,似乎是象形,又似乎是某种楔形文字,也有的地方像是蝌蚪一样弯弯曲曲,仅从结构无法猜测其意义,反而让人觉得是无意义的形状,如此说来,就否定了这是象形文字的说法。
雪锦幽为了追寻离奇之事物,也在古代文字上下过不少工夫,但眼前的文字确实和她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这种不同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欧亚古文明在文字上的差异,更像是某种截然不同于现存人类历史的文字。
麻烦了,雪锦幽不由得这么想到。要解读未知文字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她知道几种方法,却觉得都不适用于眼下,而且,她仅仅是知道些许理论,并非专业人士。接下来,她认真把书一页页从头翻到尾,确认了这本书中的内容,全是用这种未知的文字书写的。
《寞琅道语》,她可以这么称呼这本书,但却是从她的想象中浮现的,而并非这本书原来的名字。之前关于年代的所有猜想,都无法通过书中的文字去证明,这古怪的文字确实让人感到存在某种文法上的排序,但却仔细去研究每一个字体,却能发现,没有一个字是相同的。
既然没有重复的地方,又为何能够让自己觉得是有排序的呢?雪锦幽从来都没见过这般用字完全不重复的书籍。
不过,认真审视了几遍,雪锦幽确实感到,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带有十分丰富的意义,就如同东方古文一样。也有可能同一个字有不同的读音,由此大概去区分字的用法,也有可能不同形状的字在用了不同的发音后,却能够代表相似的意思。总而言之,越是这种意义丰富的文字,就越是难以解读。
她放下这本自称《寞琅道语》的无名书,将自己有关古文字的资料都翻找出来,试图从资料中找到一个相对行之有效的方法,能够让自己展开工作。
如果没有一个开始的方式,就不存在继续了。
从已有的资料中,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尝试解读的开始方式。资料中的每一个例子,每一种做法,都有“重复性文字”的硬性需求,需要有一些明确的参照物或背景资料。
然而,这本书既找不到背景,也没有重复性,没有读音,没有可以对照的东西,虽然感觉有顺序,却无法从细节上找出这个顺序,仿佛顺序只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会有这样的书?”
雪锦幽觉得,哪怕是这本书只是某个人开的玩笑,对方也真是费劲了心思。要从字迹、比划和结构中消除所有的关联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文化截然不同的复数人员,一个人凭空编造一个文字,然后将这些文字集合起来,也会呈现出一定的联系性,那体现的是身而为人在物种起源上的共通性,是在文化产生之前,由人自身的生物构造所决定的同源性。
由人写出来的,却完全找不到相似点的“文字”,在理论上几乎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在这种看似用“形状”来包含意义的文字结构上,更是如此。然而事实就是,雪锦幽真的找不到字和字之间的相似点,也找不到这些文字和目前所知的任何文字的相似点,简直就像是在对她说:这不是人写出的文字,而是与人类全方面差异极大的某种外来智慧物种所书写的文字。
她越是研究,这种文字的古怪味道就越是深刻,越是让人不由得产生种种联想,可对解读这些文字内容却没有一丝帮助。
她一直研究到深夜,完全困倦的时候,都没能有任何进展。
她觉得自己需要帮助,可向谁求助呢?虽然也想上网试试,但网络还没有在这个城市普及,况且也不会有人随便就将珍贵独到的古文字研究资料具体而详细地录入到网上,不,如果只是他人的某种突发奇想,或者某种不确定的灵感,或许会优先发送到网上。也许在世界各地也有其他人见过类似的书,只是当成了玩笑,这样的玩笑会放到网上说吗?
她想起了一个有着矢车菊般明亮的双眸的姑娘,却又将其抛到了一旁。
无论如何,如今是真正无计可施,总是要想办法拓宽路子才行。
这么思考着,雪锦幽扔下草稿,离开书桌,决定一觉睡到天亮。
对这本书的研究太耗费心力了,第二天还要上班呢。
一夜无事,第二天她如常醒来,只觉得精力没有完全恢复。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是这样白天上班,晚上研究,也同样一无所获,而精力始终无法恢复到全盛。一些同事也察觉到她的异常,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也只是回答看了太多的书——这是句大实话,只是不完全而已。
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直到双休日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雪锦幽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毫无寸进的研究,将这本无名书放回了书柜里。
她突然看到,在书脊上,不知何时贴上了《寞琅道语》的标签,看起来是自己写的,却不记得到底是何时粘上去的。
明天就去图书馆吧,市图书馆里的资料还是很多的,如果再找不到,就只能到网络上尝试一下,再不行就要联络一些专家朋友了——尽管她认识的人不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只是这本书太过于特殊了,让她不太想让更多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尽管至今为止,除了这本无法解读的书之外,并不存在任何超出常识,过于离奇的事物。然而,倘若真的存在,那么,让他人和这本书有深入的接触,无疑就是害了这些人。
这整整一个星期来,雪锦幽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可是,她无法忘记自己那恍惚而奇异的体验,她在接触这本书以来,已经发生了许多自己过去未曾遭遇过的事情。哪怕这些情况都可以理性逻辑地有所解释,但仍旧无法让她释然。

星期六做了一整天的家务活,晚上没有继续研究那本书。雪锦幽感到困倦,这两天晚上都没能睡好,她不记得自己有做梦,但也睡得不深沉,意识就像是一直都在活跃,醒来时大脑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怀疑是因为研究那本书的缘故,但也许仅仅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是某些心理作用让自己精神不济。即便如此,她的生活节奏也没有被打乱,做着每个星期六都必然会做的事情,例如打扫清理所有的房间,将积累起来的脏衣服全都洗了,还要采购食材放进冰箱里。
在做这些琐事的时候,她没有刻意去想那本书的事情,但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看向那本书所在的方向的次数在增多,仿佛有一种轻微得连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瘾性正在自己的身体里释放。
白天没什么特别的活动,全部消耗在家事上。晚上,吃过晚餐,清理了厨房后,她提着垃圾袋下楼,打算在扔垃圾后,顺便在小区附近走走。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但雪锦幽有时也会喜欢这种除了走路之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的空荡荡的感觉。
这个城市的晚上总会带给她特别的韵味,但必须承认,这个城市的夜晚并不是特殊的,其夜景放在雪锦幽去过的所有城市中,也不算得最好。
这个城市有自己的步调,和那些快速发展的城市不太一样,但无论发展得多慢,空气也不见得比其他城市更加清澈,夜空也不见得更加明亮。
无论春夏秋冬,这个城市的天空总让人觉得,是一种灰蒙蒙的暗红色,哪怕白天是晴朗无云的,到了晚上也很难看清楚星星,就连月色在那灰蒙蒙的暗红色的映衬下,也不让人觉得有多大多明亮。
许多人都说这是污染严重的证明,不过,雪锦幽总是幻想着,这沉重的阴霾的天空其实是在预示某些不太寻常的东西——这样的幻想从她小时候就有了,一直伴随到现在的年纪。
她当然清楚,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自己的这种幻想根本就没道理,但她会这么幻想,本来就不是出于科学的理性,而仅仅是一种情绪化的感性罢了。
这天晚上,天空一如既往是灰蒙蒙的暗红色,同样看不到太多的星光,月亮的轮廓从云层中透出来,是残缺的。雪锦幽突然觉得,那其实是某种庞然大物的眼睛,而这个想法立刻就让她不禁对自己嘲笑起来。
不断有行人路过身边,她观察了一下,发觉这个晚上的情侣似乎特别多,两两依偎,但是步子都是急匆匆的,仿佛在赶路一样。雪锦幽不由得怀疑,今天是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亦或者晚上在某个地方有节目。然而,她想不到具体的原因。这个晚上出现的结伴急行的情侣是如此的多,而平时在小区外闲逛的人数则明显减少了,反而让街道有些冷清。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要具体来说,却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恍惚的,依稀的,就像是一时心血来潮。雪锦幽无论如何集中精力,都无法从这种恍惚排除掉,就像是自己走着走着就快要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那不对劲的感觉就如同隔靴搔痒,怎么都不痛快。
夜风吹起来,摇晃着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她侧耳倾听,这明明是“沙沙”的响声却在渐渐变成“骨碌骨碌”的声音,从一种温柔的声音,变成某种坚硬的物体在滚动。
更让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是,一开始这些声音是从树梢传来的,可后来就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一样,让她觉得身后正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可看看地上的影子,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
不,不只是自己的影子……
雪锦幽用力眨了眨眼睛,一个拉长的影子正渐渐超过自己的影子,一直向更前方伸展。这个影子不是固定的,但也不是移动的,而是在伸长。
这是正常的吗?雪锦幽的理智告诉她,这一点都不正常。
似乎有什么在变得不太对劲,而预示着这种不对劲的征兆正在变多。
先是声音,然后是气味,许多可以看到的一些细节,那些平时肯定会忽略的细节,在她注意到的时候,都似乎在发生某种不合乎常理的变形。而这一切自己在平时会忽略,此时此刻却不由得去注意的东西,似乎都在告诉雪锦幽,在她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随着。
雪锦幽加快脚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些细节,以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她的周围,行人还是那么多,也大都像是情侣的男男女女,可是,仿佛这些行人也在这种毛骨悚然的气氛中变得不太对劲——就像是,他们出现在这里,根本就不正常。
雪锦幽越是去刻意关注身后所存在的事物,这种难以描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就越是清晰,仿佛正渐渐向他逼近,迫使她不得不转头看去。
然而,当她猛然转过头时,却没有看到更具体更特别的事物,仿佛这感觉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可即便是现在回过头确认了,身后空无一物,那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反而正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近……而且,始终是在身后。
雪锦幽不由得呵了一口气,却发现这口气是白色的,如同严冬时从嘴里呵出的气一样。
这一切怪异的,奇异的,难以理解的情况,都在促使她感受到一种致命的深沉和隐晦。
有什么东西跟上了自己,正在向自己袭来,而自己却完全看不到——虽然看不到,却又能感受到。
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处于一种危险而离奇的事态中了,正如同她这么多年来,仅仅在想象中有过的场景。
这个认知同样让她感到不寒而栗,和对死亡的恐惧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恐惧感,正在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冒泡,似乎就要沸腾起来了。
在这种恐惧感越过她自觉得可以承受的极限前,她已经加快了脚步,又渐渐从疾走变成了快跑,宛如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向家里跑去。
正是因为寻求离奇之事物,正是想象过这些离奇之事物是多么的可怕,所以,当这种离奇隐约发生的时候,她才无比深刻地感到,比她所想象的可怕还要可怕得多。
不能坐以待毙,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如今出现了,那么,所有的原因,其实都是明明白白的——就是那本无名书,雪锦幽想,一定是那本无名书。
果然,自己已经遇到了将会彻底改变自己一生的东西,它来得如此迅猛,快速,让自己完全没有更多的头绪。如果要解决问题,或许只能从那本书中寻找。
寻找离奇之事物是她的兴趣,等死不是。
虽然十分可怕,让人毛骨悚然,不可能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就不会恐惧,但这一切也仍旧是预料之中。
雪锦幽飞快地从那些情侣身边跑过,她可以听到几个人的咒骂,因为她差点就撞到了他们。可那深沉而隐晦的危险不会等她去向任何人解释。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来的……也是她找寻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的回报。
雪锦幽说不清自己有多么害怕,在那般无法遏止的恐惧中,她不能肯定没有别的情绪掺杂其中,因为她也不能完全解读出这些多出来的情绪。

雪锦幽回到家里,立刻将门反锁。一直追在身后的那看不见的东西陡然消失了。那隐晦而深沉的危机感,也在这一瞬间变得空白,连带着让她急剧转动的大脑也一片空白。
惊疑未定地喘息了一会,她打开所有房间的灯,疾步走到书柜前,取出那本无名书——贴有标签《寞琅道语》,但这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名字——打开它,里面的内容一如她猜测的那样,有了新的变化。
不,应该说,无论内容有没有变化,都不会让她惊讶,她为了这样离奇的事物准备了整整二十年,她两岁开始识字,三岁就开始学习数学,四岁起便从那些青少年科普读物中汲取想象的养分。她知道叶公好龙的故事,从那之后就决定有朝一日真的寻获离奇之事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为之懊悔,哪怕是危险的,恐怖的,超乎自己这么多年的想象力的东西。
所以,她如今虽然感到恐惧——一种不会因为自身意志而有所削减的恐怖——也不曾觉得后悔。
这一切,全在意料当中。
当雪锦幽再次翻开那本书,她感觉又有了新的变化,某种类似直觉的东西,似乎正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与那些个奇妙文字产生联系。这种“存在某种联系”的感觉越深,也越像是一种错觉。
奇妙文字的形状,角度,线条的走向,仿佛都在述说某种意义,不仅如此,文字的结构也正随着她的注视,变得更加复杂,复杂到了宛如纵横交错的星图,宛如线上的每一个点,都用微雕技术烙印了更加复杂的图案,其复杂的程度简直让人作呕。
它们开始旋转,就如同万花筒里的图案,每次转动都会产生一个变化,转得越快,就如同百花齐放,当这种复杂而繁琐的变化达到一个程度时,从那曾经美丽的构造和运动中诞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扭曲丑陋。雪锦幽猛然感到一阵晕眩,她无法阻止自己倒下。
她的意识无法主宰自己身体的抽搐。雪锦幽可以感受到肢体的颤抖,可以感觉到眼皮打架,内脏似乎拧在一起,带来剧烈的痛楚。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变得模糊,在彻底模糊掉之前,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嘴角流出的白沫。
她感到黑暗袭来,黑暗中有无数的恐怖化作隐约可见的形体,缠绕在自己的灵魂上。
是的,雪锦幽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这是一种何等迷幻的视角。她在颤抖,她不否认自己此时此刻的恐惧,要比其他的任何情绪都更加强烈。那是来自知识的诅咒,比起海啸都要更加猛烈,比起熔岩都要更加炽热,那无穷无尽、层层嵌套的幻象几乎要压垮她的意志和勇气。
战斗以微妙的,模糊的,迷幻的方式进行。仿佛只要自己还想要坚持下去,这种战斗就绝对不会停止。然而,在她失去意识之前,这无比激烈的斗争就骤然停止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自己心中残留的恐惧,以及嘴角边上的白沫,让雪锦幽确信,之前发生的绝非是自己的幻觉。
有一种陌生的冲动袭来,雪锦幽无法理解这种冲动,但就如同过去种种灵光一闪,这一次,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想法是:血祭。
原来如此,所以那个杀人犯才会做出那等行径。
雪锦幽感受这种陌生的冲动,默默擦去了嘴角的白沫。
她仍旧有一半是平静的,这种陌生的冲动无法摧垮她的理智。从钻研和思考中出现的危险,或许也应该可以用钻研和思考去缓解。
当然,雪锦幽并不百分百确定,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如她希望的那样,是如此的古怪离奇。但她十分确信,这本书和这些遭遇给自己带来的,不仅仅是恐惧。
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她为之寻觅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一种可能超乎她想象的,超乎她所知的数学和物理范畴的,难以解释的离奇事物,终于在雪锦幽面前出现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有知识的人,将基数放大到“全世界”,如她这样想象着一些离奇事物的人恐怕不知道有多少,而有她这样觉悟和行动力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这些天来她所经历的事情,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一种明确存在的离奇不解的事物。
自己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雪锦幽想,自己对那平常的二十四年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哪怕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要为这本书带来的那些恐怖而危险的东西烦恼,甚至丢掉自己的小命,饱尝一种非常人可以想象的痛苦。
但已经没关系了,这是值得的,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至今为止最好的结果。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本书所带来的那些恐怖而离奇的事物,不仅仅会伤害自己,还会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在追逐离奇之事物时,早已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牵连他人都是难以避免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不想这些事情发生。
如果要想避免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能够承担一切,且不会伤及无辜的地方。
她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她早就想好了,一旦这一天到来,她需要隐姓埋名去何处。
“如果你决定好了,就到日本的世华机构分部来找我吧。”
自称奈哈比·莫伊塞斯的姑娘这般说道。她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美,匀称、轻盈,像鹿一般优雅,然而,她的眼神却不像那纯真的外表,因为她看东西的模样相当独特,头微微低下,抬起双眼,带点嘲讽和傲慢的意味。
在找到一个确定的离奇之物前,去那里根本没有意义。但从今天开始,远行就有了必要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在那个陌生的国家渡过自己悲惨的一生,也许尸骨无存,也无法再返回祖国和故乡。这就是追寻离奇事物的代价,而她早已准备好了付出这样的代价。
雪锦幽将无名书放在书桌上,用毛笔沾满墨汁,在书的封面写下了“寞琅道语”这几个字。她不会再称呼这本书是“无名书”了。尽管这个名字是自己在拿到书的第一时间就臆想出来的,然而,那么多看似巧合又离奇的经历,让她更加确信,《寞琅道语》就应该是这本书的名字。
做好了这些事,她深吸一口气。将书搁置一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宝箱盒。这个宝箱盒就是一个塑料玩具,还是孩子的时候,父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是塑料做的,却有一把精巧的锁头,而这把锁如今已经生锈了。她将这一天需要用到的东西——她这么多年在想象中,假设自己会用到这些东西——全都关在这个孩子玩具的宝箱中。
现在,就是它们的用武之地。
她打开锁头,开启宝箱盒,就看到了自己始终放在物品最上边的一张纸:上面是孩童幼稚的画作,是她画的,描绘的是她独身一人坐在小船上,在惊涛骇浪中驶向灰蒙蒙的海天交接处的想象场景。在孩子的身旁是一个苍白的女人,繁多的鲜艳花草争先恐后地撑破这个女人的腹部,妖艳的绽放而出,散发出刺目的殷红光彩。
这就是她存在的这些年最好的证明。
“辛苦了。”她轻声说着,珍而慎之地将画作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拿走了宝箱中所有的东西,塞进同样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中——巨大的行李箱,早备好了远行和求生所需之物,她每个月都会将里面的东西进行更新,因此,现在反而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了。
她开始写辞职信。眼下是个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她正好已把现有的工作完美收官,只等接替自己的人就位。她每年都将自己的积蓄——大概有几百万——全部留给了自己的父母,而今年的份,她必须留给自己,以便在异国他乡渡过最艰难的开始。
她有点想要写遗嘱,但又放弃了。她不敢,如果自己能活下来,还是希望能给家里人留一点念想。所以,就让家人当自己是出国求职吧。反正如今也有不少人出国留学、游玩和工作,就用自己不想再做公务员,想要放眼看世界之类的借口。
大概会让父母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时间自会冲淡一切。
雪锦幽这么想着,用力搓了搓脸颊。现在,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呢?
“就这样吧。”她自言自语着,渐渐地,那翻滚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