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
夸父是个很自信,又有些自卑的人。
当时他辞别苦于大旱的父老乡亲,离开成都山,甩掉黄色蛇的时候,内心是很骄傲的。
在村子里,他被大家精心地挑择出来,派去追赶那已经燃烧了一万年、让土地染上深深的干渴和衰败的太阳。在众人面前,夸父立誓要终结它的生命,来增长他和家族的生命。
于是他常常想到庄里那些因干渴而无力续存的人们,那些扭曲如虺的尸体和无助的眼神,他是了然自己身上的重任的:他是整个族群中最好的射手、最快的跑者和最为大力的勇士,倘若他失败于半途,那将没有人能接过他的手杖、布衣和盛水的巨大口袋。
他便又自卑了起来。
小的时候,他曾听说之前有个人物,唤作羿的,两眼如炬,双臂似铁,使着一把长弓,射掉了当时的九枚太阳,福泽了百姓,滋润了八方。羿自然是极英勇的,但夸父暗忖,他当时为什么不一并挫挫这个太阳的威风呢。
他猎杀过二十人高的大象,也曾凭着蛮力攀爬上极高的山峰、渡过看不见对岸的河流,但是这不过是太阳微末的造物而已。日出而万物生,天地间凡动物、植物和微生物,都不过是灿烂光辉下滋生的小小斑点罢了。
如今他直面这仅存的太阳,想到了羿,问道:“羿尚不足,我就够么?”
但夸父没有停下来思考这疑惑,他不能停,追逐太阳是没有早退和请假的工作。无论他能否追上,在他死前,他将不会有片刻的喘息:被众人推举出来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然注定。
他是不怕死的,死便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击碎了孩子们心中长生不老的幻觉罢了——但幻觉本就只是幻觉。
真正能使逐日的男人恐惧的,是他死后的世界。夸父虽然拥有完美的肉体,但不代表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明白在太阳的重压下,饥荒、内斗和流行病会疯狂地肆虐,而那些只存在于洪荒巨著中的、已经为人们所遗忘的妖兽也许会重现在世界上。
人间将会再次变成极恶之地。
他也知道一句从西方列国传过来的话,据说是一位有名的皇帝留下来的:“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何等豪迈的气势,但夸父不能这么想。他本就为拯救苍生而出山,放弃了这个,雄武的勇士和死尸无异。
于是他坚持着,在困惑、希望和焦虑之中,连续奔跑了九百八十三年。
到了隅谷的时候,口袋里盛的水已经被彻底地喝干了。勇猛强健如夸父,也口渴难耐,不得不顺路找些水喝。
他喝干了黄河、渭河,还要去饮北方的大泽。
但此时太阳的高温和水分的入不敷出已经击垮了壮汉,他如雷般倒下,那声音震动寰宇,向四海八荒宣告了巨人的陨落。此时他才明白了羿——并不是羿故意放走了太阳,而是弓手如羿也不足以射下这枚太阳,它是隐蔽的统治者,是规律本身,是折戟无数勇士的终极目标。
夸父的神智已经痴呆,眼皮也只是耷拉着,没有睁开的气力。但就是在这细微的缝隙中,他看见一个个的小人,他们纷纷从挖掘的地洞里出来,在他的巨硕身体形成的阴影下,开始了久违地上的生活。
夸父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于是他交出了手杖、布衣和盛水的巨大口袋,任凭小人们切割他的四肢、头脑和生殖器。
他想,这总比被塑成金身,抬进庙宇里受着高高的崇拜要好得多。
于是夸父终于死了。
他生前是奔跑的风,死后是稳重的山峦。人们追随着他钉下的脚印,找到了他化身的连绵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