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晶体开启千年火星史诗(九) | 科幻小说

今天继续为大家带来骆灵左的长篇小说《无主之地》节选章节。
《无主之地》以火星为主题,讲述人类社会开发移民火星,在一千年的时间中所发生的故事。它由数个共同背景并且相互联系的短篇科幻故事构成。我们会以日更连载的形式,为大家展现其中三个最为精彩的故事:《膜》《无主之地》《登陆日》。本书将在不久的未来出版。

| 骆灵左 | 科幻奇幻作家,2002-2012年在《科幻世界》《飞·奇幻世界》《幻王》《九州幻想》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曾用笔名阿豚。现居小城中全职写作,兼养猫。《成都魍事》《梵天》《大道》《你踏入同一条河》等作品刊载于各个杂志,若干短文和专栏《未生季》发表于豆瓣阅读。
无主之地
全文约56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登陆日
10
许多年前,我跟随祖父登山的时候,见识了一次穹顶的全貌,从上万米的高度看下去,这是一个完美的标准半球,在橙色的星球表面就像一个白色的大水疱,对此我甚为了解,当时我的手臂上被开水烫了一个泡,后来它长得又大又圆,里面裹着透明的脓液,而穹顶也是这样,各种灯光从里面射出来,把它照得熠熠发光,犹如珍宝。
“等外星人来了,它会破掉,这里将变成一片空地,”祖父说,“一百万年后,火星还是火星,人类嘛,大概已经变成了外星人。”
“我不想变成外星人。”我挥舞着拳头,“但是我想活一百万年。”
外星人终于要来了。
一百年前,我们的科学家观测到了一个人造飞行物正以八分之一光速,从太阳系外朝着我们飞来,如果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的话,将在一百年后抵达这里:火星,我们的家园。
就跟廉价科幻杂志上说的一样,人群从那一刻起就分成了两派,或者三派——因为不管啥事儿,都会有中立派。
接纳派认为,外星人来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得好好展示一下我们自个儿:我们的精神面貌呀,物质文明呀,科技文化呀等等。反击派可不这么想,他们从弓箭到核弹都准备了,扬言要好好揍一顿“外星侵略狗”的屁股。
这种令人焦灼的社会议题热度宛如正弦曲线般间歇性起伏,我大学刚毕业那年,社会上对于外星人将要回来的消息正处于第38次舆论的高峰期,所有的论坛和留言板上都贴满了相互暗讽和明喷的对话列表,从而导致树胶脱销,废纸回收行业蒸蒸日上。
所以我的第一桶金来自垃圾回收:足足二十万火币。
当那些高谈阔论的同学们耗尽了他们的青春和唾液,低头看见一地鸡毛,而遥远的飞船尚有五十年才能到来,于是默默闭上嘴,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我已经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了。人一旦有了钱,就开始琢磨一些不正常的事儿,养生啦,医美啦,探险啦,灵修啦——女人男人都搞过,除了修改基因之外,我打算一百岁后再搞,尽管如此,我仍有大把的光阴可以虚掷,这年头普通人也能活两百岁。而我见过的事物,那些格子间里的小职员绝对无法相信:我曾目睹三乳女在蜥蜴猎手的肩头上哭泣,也曾看到过Z射线在唐人街的大门上闪耀……所有这些时刻,都已经伴随着我的雄心壮志消逝在火星的炽风里,就像甜筒冰淇淋融化在热牛奶之海一样毫无踪迹。
这样浪荡了几十年,虚名如浮云,我终于像个昏君那样,发出了悬赏,寻求更刺激的事情。
反正,按照科学家们的估计,那艘飞船抵达火星还有十几年,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快活呢。
一定要在完蛋之前,把钱花完。
“陈总,我听说您在寻找更有冒险精神的目的地?”
那天阳光不错,我打量着这个穿得像廉价旅游推销员的家伙,他的基因表里一定有蚱蜢的成分,两只眼的间距宽阔,几乎分列在两侧太阳穴附近,而且眼球外覆盖着硬质膜。
我看着他递上的名片:火卫二旅游公司销售总监库鲁斯·木下。
木下摆出一桌子的旅游产品书,什么好奇号三日游,机遇号三日游……我皱着眉头掀过去,黑暗坑温泉、古谢夫环形山大作战、水手峡谷漂流探险……
我点燃雪茄,从嘴角喷出烟雾:“你说你花了两万块托人介绍了来见我,就带来这些忽悠乡下人的破烂景点吗?”
“陈总,您再往后翻翻。”
我翻了下一页,骂了一句“我操。”
我全家人的合照端端正正地印在加厚的广告纸上。
“你他妈什么意思?”
木下露出故作神秘的笑容:“您的家谱呀,陈总,全家齐齐整整,您乍一看好像都认识,但其实您最多认识三代人,再往上那几十个,您都没见过了,都是您老陈家祖辈儿上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仔细看了看,确实,到我太爷爷那儿已经勉强了,准确地说,照片里几百号人我只认识十几个。
“你弄这玩意儿干嘛?想敲诈勒索还是修祠堂啊?”
他委屈得快要哭了:“这是什么,这是资格啊!我可是踏遍了火星四大洲八大洋,才搜集出您家这一条血脉,全球唯一,根正苗红,祖祖辈辈在火星上的老陈家,您是什么,您就是人类在火星的文明见证呀……”
“等会儿,你这是什么口音,听起来怪怪的。”
“地球口音,不是外星杂种。”
“你管那个什么飞船上的人叫外星杂种?”我眯起眼睛,放出震人心魄的凌厉目光,“你是个反击派?”
这家伙摆出了勇敢脸:“没错,他们就是外星杂种。”
“怎么个杂法儿?”
“辐射!黑洞!远红外!量子波动!您琢磨琢磨,那一船人,整天在天上飞,没吃的没喝的,都是循环食物和水,加上太阳暴晒,伽马射线,还有近亲乱伦,不知道都变成啥样了,肯定没个好样儿啊是不是?为什么突然想回来?而且还不回地球,要回火星,还不就是眼红咱们的基础建设呗,又有大气又有水,重力还小,姑娘小伙十岁就一米八,屁股比头还大……”
“你就直说想干嘛吧。”
木下干笑了两声:“好,陈总,局气!”
这个词儿我不懂,假装不在意,示意他继续说。
“我是一个火卫者,名片上的火卫二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名称,我们真实的身份么,顾名思义,火星保卫者。我们将誓死捍卫火星的独立与自治,任何想要出卖火星,让地球人——不,他们已经是外星人了——入侵火星的卖火贼都是我们的敌人。陈总,您会是我们的敌人吗?”
不等我回答,他马上自己接住话:“嗐!陈总哪儿能是内种人?”
他的方言口音越来越奇怪了……还好,我仿佛天然就能听懂。
“陈总是什么出身?一千年前陈锴陈老太爷跟伙计们踏上飞船来火星,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一分地一亩地都是刨出来的,这叫什么,亲力亲为!火星哪儿没有陈家的血和汗呐?除了火卫一和火卫二那太远了不算。还有,陈家历代都有人做公职,铁杆庄稼见过吗?(木下比划了一下拉枪栓的动作)您可着四大洲八大洋打听打听,谁家能有陈总家政治上根正苗红,能力上才华出众,经济上富可敌国呢?最最核心的是,火卫者毫不怀疑,要是外星侵略狗来了,第一个站起来扛把子的就是您陈总!第二个就是我库鲁斯·木下!甘为陈总门下走狗!”
这话掷地有声,仿佛我俩马上就要扛着38mm口径的六管加特林机炮扫荡外星鬼子了,可我是个成熟冷静的男人,于是我说:“你想我一年捐多少钱?”
“两百万就……不是,陈总,不是钱的事儿!我们希望您真正投入进来。”
“我只会投钱。”
“您这就是缺乏自信了。”
倘若我年轻一半岁数,可能会被他激怒,但我只是说:“你知道什么是自信吗?年轻人?你这样的野鸡组织,我二十年前就看腻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签了一张十万的,撕下来塞入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
“等你找到了更好玩的东西再来找我。我还是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的,这算定金吧。”
然后我叫保安把他赶出了公司。
事实上,我已经有了新的目的地。
童年的那次观摩对我影响深刻,它令我明白了一个沉重的问题:我们所处的世界,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水疱。
在我过去几十年的游历中,也一一印证了这个问题,而如今我已到中年,五十知天命(按照火星岁数算),天命隐约昭显,它不在群星之间,而在红色星球的土壤之下。
在童年的观摩中,我注视着那个黑色的东西。
“那是原乡号纪念碑。”祖父说,“一千年前,有一艘从地球上来的火箭坠毁在那里。”
“后来呢?”
“就是个纪念碑,下面埋着原乡人和他们带来的宝物。”
是的,那里就是我的新目的地,在接见了若干批像库鲁斯·木下这类无趣的家伙之后,我把童年的目标挂在了待办列表的首行。
穹顶已经扩张了一千年,原乡号纪念碑早已被它笼罩在其中,不过那附近除了一圈又一圈的绿植矮墙,什么也没有,人们对这块地保持着距离,说不清是出于尊敬还是恐惧,这两者我都没有,于是我买通了扇格督察[1],在距离纪念碑两公里的地方开始挖掘地下通道。
[1]穹顶下的行政划分以扇形为单元,每一个扇形区域被称为扇格,扇格督察是单元最高行政领导。
工程结束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3084年6月9日,这一天曾经是“原乡节”,人们会涌到这儿,又跳又唱,吃喝玩乐,不过这个节日没搞多久就因为发生了什么连环命案,已经消失了,所以这一天没人来纪念原乡号坠落985周年。
我在通道口抽了一根烟,然后遣散了施工队,独自一人下了通道,前往宝藏的坟场。
这真是个好地方。
我环视着面前的弧形走廊,跟我拿到的古董设计图一样,环绕着纪念碑下建造的地下仓库排列成圆环,看上去有点像太空城,只是这儿都是用钢铁和混凝土建造的。
上下一共有十三层,我选择了位于中央的一层,这里也是控制中心和能源中心,不过已经废弃了几百年了,充斥着铁锈味,轻微的电离辐射和死寂的气息。
我把带来的微型融合电池插在转换线圈上,接通了电路,坟场的深处传来隐隐的启动声,那不知名的怪物得到了祭祀,缓缓苏醒。
电灯闪烁着亮起来,紧接着是净化系统,一开始风扇的噪音很大,不过两个小时之后就安静了,空气也清新起来。
总算有人味儿了。
中央层藏了不少好玩意儿,客观比较而言,虽然跨度千年,那时也不比现在的火星科技落后多少,只不过审美上差异很大,什么东西都笨笨的,结实,老土,傻大粗,但是可靠。这点我完全理解,彼时人们的思维仍旧是太空生存为主,并没有想过会在火星上一直活下去,所以设计上都留有足够的冗余空间,地下仓库一部分直接使用了坠毁飞船的零部件,一部分使用了当时的穹顶淘汰置换下来的设备,还有小部分则是装置艺术家的发挥。
比如这么一个东西:
凝固的树脂中流动着一团火焰,实际上是用电磁场约束的等离子体,火焰的中心是炽热的拳头大的液态铁芯,看注释我才明白这是一个地球的地核模型,文字注解中表达了这样的感情:“希望火星早日也拥有一颗强劲的心。”
还有这样的:长长的透明圆筒,从侧剖面可以看到从东非直立人至一千年前的人类的犬齿,它们在泥土中排成长长的一列,差不多有一百多枚,其铭牌上刻着:“勿忘,我们是野兽!”
我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嗤之以鼻,所以我从不投资文化艺术行业,都是骗子。
经过数天的盘点,我精疲力尽,在导航舱里睡了一觉。
说是导航舱,其实只是个样子,这里是一个对前太空时代的致敬拷贝,我看着那些温暖的小黄灯,放了一张音乐专辑,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9
在太空,星星是不会闪烁的。
我往舷窗上哈了一口气,想要在上面画画,然而白雾转瞬即逝。
“还不是时候,皮皮。”祖父拉着我的手,“还不是时候。”
我仰头看着他,我的祖父身材高大,眼窝深陷,他也看着我:“我们的祖先已经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我这一支,决定留在火星上,皮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里藏着永生的秘密。”
他俯身靠近我,及肩的白色长发打在我脸侧,眼睛明亮如星,但是会闪烁。
“等你醒来的时候……”
祖父的声音低下来,我不由得问:“什么?”
他的话像蚕在啃桑叶,细细碎碎,沙沙入耳……但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着急地摇晃着我,声音重新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刺耳。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尖叫起来。
窒息感令我猛地直挺挺坐起来,大口喘气,口干舌燥,我伸手摸到旁边茶几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玻璃杯见底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什么时候倒的水?
心脏跳得很慢,每一下都敲击着耳膜,这里也不是沙发上,而是一间狭小的舱室,墙壁斑驳,管线错综复杂,我正躺在敞口的长卵形单体休眠舱中,舱门已经滑开。
我了解这玩意儿,古早时代的远航飞船必备,但是显示屏坏了,我看不到具体休眠了多长时间,从身体的感觉上来说,没多久,我摸摸下巴,胡子才刮过没几天的样子,微微扎手。
休眠结束后脑子会迟钝一段时间,我缓缓爬出休眠舱,动作要慢,不然脆弱的毛细血管会受不了,隐约记得,曾经有船员因为醒来后剧烈运动,内出血死亡的案例……什么船员?我想不起来,马上放弃,不能倒在这儿。
先找到出口吧。
这座地下的钢铁迷宫中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活人,这么说是因为,地宫分成若干层环形结构,我这层除了休眠室还有十几个房间,大多囤满了物资和水电气设备,通向其它层的中央电梯门被关闭了,上面用喷漆涂抹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认识你自己!”
我摇摇头,这不是我的笔迹,看油漆干裂的程度,应该有年头了,我之前没有发现它吗?
继续探索,发现了数十具分散在不同房间的尸体,诡异的是,从身份识别上来看,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更诡异的是,他们死于近千年前,尸体则被人做了防腐处理(体表被塑封),还穿了各类角色的服饰:工人,医生,警察……我猜一定有个恋尸癖曾经在这里玩奇怪的游戏,直到我发现了这个寂寞的秘密。
我没有动他们,内在的动力驱使我想要离开这儿,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到底是什么事情来着?
就在我眉头紧锁的时候,甬道上每隔几米就闪烁起了黄色的警报灯,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伴随着低哑的警铃响起来:“警报,警报,外部安全门正在遭受破坏,外部安全门正在遭受破坏。”
它不停重复着这两句话,令人焦虑,我寻了好几间舱室,才找到开关,把它关上了。
然后我听到了撕裂声。
它很遥远,像是从顶棚上方传来的,钢铁被撕裂的摩擦声,细微的灰尘从环形走廊的天花板上簌簌扑落。
撕裂声持续了一两分钟停止了,然后是连环密集的爆破声,隔着无数堵混凝土墙和钢铁环幕,由轻微到逼近,越来越响,我不禁向后退了十来步。
“轰!”中央电梯门被气浪掀飞!
气流把灰尘卷成波浪,将我击倒,我一把抓住栏杆,身体横飞了几秒钟,手腕几乎要脱臼了,耳膜里嗡嗡作响,我张大嘴,平衡气压,吃了满嘴砂石碎渣,脸上被划破了,血沿着上唇边流到嘴里,苦不堪言。
如果我松手的话,一切就结束了,我会从这一层坠落到底,“还不是时候”。
震荡结束了,我收紧手臂,艰难地翻回走廊上,跪在地上伸手掏自己的嘴巴,咳嗽连连。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我抬起头看。
身上一尘不染,脸上带着微笑和光的库鲁斯·木下站在我面前,他蹲下来,蚂蚱眼望着我:“首领,终于找到您了。”
福泉街永远人满为患,木下带着我在人群中奋力挤着往前走,就像瀑布下逆流的两条鱼。
好歹,我们总算找到了死角酒吧,这地方蛮不错的:桌子上杯盘狼藉,粘着口红的酒杯边沿上,一只甲虫正趴在另一只甲虫背上行那苟且之事。几张阿卡迪亚平原[2]的房产广告散乱着丢在座位上,空地里站满了人,不辨男女,个个顶着五颜六色的长发,腰肢狂扭,小脸煞白,看起来好比满棚彩色莴苣。
[2]位于火星北半球的低地平原,相对受陨石撞击的几率较低,并有规模存量的地下冰。
“就这儿吧!”木下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对我耳边大吼。
“好呀!”我也扯着嗓子喊。
用不着侍者招呼,吃喝都是自助的,只见木下掏出一张金卡,在桌子边上蹭了一下,酒桌哗啦一下开了个大口子,一条裸露着弹簧的金属长臂伸将出来,极为麻利地把桌面上那些垃圾破烂一扫而光,掠进大洞。随之手臂再度弹出,八根手指中的两根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金卡上凸起的号码,随后,它在桌面上行了一个屈关节礼,以表敬意——木下得意地冲我笑了笑,两根从口器刺出的大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到底啥事儿啊!”我大喊。
“头儿,先喝再说,先喝!接风洗尘!”他用指关节敲着桌面,深邃地望着我,我从他硬质膜的眼球上看见了我灰头土脸的倒影,以及他无限的爱与崇拜。
转眼间桌子再度裂开大洞,那条仿生手臂又来了,手里举着托盘,上面堆满了亮晶晶的碎冰块,中央矗立一座足有脑袋大的黄铜酒瓶,表面蚀刻了循环咬住自己尾巴的精美蛇纹,一望就知绝非便宜货,连两个透明酒杯也是晶莹剔透,令人有咬碎它们的欲望。
托盘被放在桌子中央,木下把两杯都满上,随后举杯:“来呀头儿!干了!”
“好呀!”我举起一口喝光,肚子里马上冒出一团火来,烤得我鼻尖出汗,这真是太他妈的爽了。
随后他喊道:“外星人明天就要登陆啦!”
“好呀!”我跟着大喊。
“好呀!”酒吧里那些吵闹的人们不知道在庆祝什么,也爆发出了同样的呼声。
可我的心冷漠无比,比托盘里的那些冰渣子还要冷上一万倍。
三杯酒后,木下的体表变成了褐红色,看起来像烤熟的蚂蚱,他伸手拍了拍我肩膀,又马上缩回去,这让我想起古书上说的“爱是想要触碰又缩回手”,哭笑不得,我体内有一个小人儿在冷笑:“你什么时候跟这些垃圾人口这么亲热了?”
我想起了我该做什么,神游天外的灵魂逐渐苏醒。
“我要干掉它们。”我举起杯,“为了火星。”
木下的眼圈沁出液体:“头儿,我就等着您这句话呢!不枉我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呀……”
他举杯饮尽,把桌子一拍:“火卫者全员听令!”
死角酒吧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吃惊地看着周围,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垂手而立,呆若木鸡。
“首领!”几秒钟后,他们毕恭毕敬地对我躬身行礼。
我从卡座上站起来,挨个巡视他们,男孩,女孩,男人,女人,男女混杂的人,我注意到他们的脖颈左侧都纹着一个小小的图章:一个花体的M字母。
M代表火星。
“这就是火卫者。”我点点头,对木下说,“这些孩子能做什么?”
他们缺乏日晒的苍白皮肤,被酒精和烟草腌渍过的松软的肌肉,纵欲过度的眼睛上布满血丝……他们也不是纯粹的人类,鸟兽的皮毛与肢体混杂在他们身上,在场的唯有我是一个纯人类。
是的,唯有我,不然“我”不会在这里。
“报告首领,您吩咐的调查已经完成!”
我望了一眼木下,他耸耸肩,示意我接下面前这个男孩递上的文件。
熟悉的感觉又冒出来了,我翻着那几页图纸,“那玩意儿”就在上面,紧接着一连串的记忆回归,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叫什么,孩子?”
男孩不敢直视我:“查克·阿诺德,先生。”
“查克,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吗?”
“因为我们是造反派,先生。”
“我们造谁的反?”
这下子他卡壳了,我希望他的脑子没有因为疯狂运转而糊掉,也可能怪我选错了问话对象,从这孩子的三火蓝眼特征③【哈士奇猎犬的品种特征】上看,他的基因表里一半是哈士奇,可能是为了泡妞。
得让他们明白点道理,要师出有名。
我走到DJ的打碟台边,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我们不是造反派,我们才是火星的主人,是保卫者,因为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年。”
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年。
一千年前,它们把我们丢在这儿,任由我们自生自灭,美其名曰:“你们是成熟的人类了,应该自寻生路了。”
随后的头两百年,我们还整天痴盼着它们回来,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小姑娘,咬着嘴唇含着泪,建造了巨大的纪念碑,从底座到碑尖刻满了曾经的人类历史:非洲的直立人,阿兹特克文明,黄帝与蚩尤之战,摩西分开红海,达芬奇手稿,工业革命……直到阿波罗登月,密密麻麻的核弹头,互联网logo,第一个克隆人,意识上传,第三次世界大战……
到碑尖,则是巨大的航天母舰群,它们从破败的大地上腾空而起,成千上万道烈焰撕裂了银河系的群星。
而我们的祖先——我唾弃这个字眼,就在其中一座山一样的航天母舰中。
根据《火星史记·祖先卷》的记录,那艘名为“共济号”的太空航母在火星抛下了包括一百多个国家,两百多个民族的数千名公民,还有六百多种动物和三千多种植物,以及一座小型核动力发动机,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祖先卷》中还极力为这些远祖混蛋们开脱,解释说当时共济号是为了引开向火星进军的地球反叛部队,如果携带我们的话,不出太阳系就被叛军一锅端了。
是啊,我们算什么呢?是被保护的婴儿还是一头替罪羊?
总之,它将我们倾泄在这颗荒凉而又喧嚣的红色星星上:火星,我们真正的家园。然后像个偷情的无知少女那样溜之大吉。
如今它们又要回来了,一百年前突然发来了它们的行程,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像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出去玩了三五十年,然后给已经过了青春期的孩子们打了个电话:“我和你妈要回来了,噢,家里卫生打扫了吗?”
一百年里,它们没发来任何有意义的通讯,除了偶尔的坐标点和速度数据。头二十年,每个火星人都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那个小蓝点,它伴随着一代人的成长,另一代人的衰亡,客观上来说,真正有资格声称“我们是来自地球”的,只剩下博物馆里寥寥几个悬浮在超低温液体里的古人遗体。令人不解的是那些坚称自己是地球人的人们——他们明明从出生到死亡都在火星上,从未踏入过地球半步,这种人令我不齿,他们是红色家园的毒瘤,我们必须要消灭他们!
演说戛然而止,木下带头鼓起掌来,那些无精打采或是精神亢奋的火卫者们也随之鼓掌。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走下台,把那几张图纸拿在灯下看了看,折叠好,放在夹克兜里。
“首领,您要行动了吗?请安排人手吧!”
“就你这些人吗?”我叹了口气,“别让年轻人送死了,我自己去。”
很明显,这些人的肩膀马上松懈了下来,齐刷刷松了口气。
“继续狂欢吧,我的孩子们。”我挥挥手,“等着你们的爸爸打猎回来!”
音乐重新震天响起来,灯光交错,人群狂欢,他们看起来像孩子,做起事来还是像孩子,只有木下不是,他像一个忧心忡忡的老外婆,凑在我身边,盯着图纸。
“头儿,这就是你要去弄到手的那东西吗?”
“没错。”我说,“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让你去搞这玩意儿了,我还以为你搞不到呢。”
木下仿佛被侮辱了似的,脸更红了:“头儿,这是您当初的要求啊!您这么说的:‘等你找到了更好玩的东西再来找我。我还是会给年轻人一点机会的。’这就是我给您找的新冒险啊,您想想看,闯入接纳派的总部,盗取火星之心!”
这四个字点亮了我脑海中最后一片黑暗的区域,一切都已经清晰了然,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于是我拍拍木下的肩膀,把一大瓶酒放在他怀里,醉醺醺地离开桌面,走进洗手间,拆掉隔板,跳出窗外,那一霎我听见身后的酒吧里传来酒瓶摔碎的声音,和年轻的无脑人们的欢呼吵闹,当我轻轻落在褐红色的沙地上, 外面一片寂静,火卫二在夜空中闪烁着微光。
啊,这就是我的火星,才不是什么脏兮兮的泥巴球,我要夺取那团小小的永恒之火,既然人们如此绝情,虚伪的柔情蜜意已经毫无意义。
我跳上停在路边的飞车,一脚油门,飞车轰鸣着飞向奥林匹亚山,图纸上的下一步行动地点。
夜空之上,隐隐约约的天幕反射着地面的灯火,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水晶穹顶保护着万物,仿佛神正从天界俯视着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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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视剧《火星时代》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