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过河

会议桌上有两杯茶,半满的烟灰缸,一叠稿纸和几只木头铅笔。
一边坐着小马,另一边是老马,夹着半截烟。
“爸,拜托了。”
“不行。”
“你晓得我的。”
“我晓得,再说一遍,自筹经费。”
小马喝了一小口略冷的茶,试着避开射来的视线,茶色浓如酱油,涩口,但醒脑子。搜肠刮肚,他总算是刮出了一句话。
“爸,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
“嗯,时代变了。”
“呵。”老马冷笑一声,抽了口烟,把烟屁股摁在烟灰缸里,“你说时代变了,是有逻辑推论,还是有调查支持?有就拿出来嘛,用事实说话。”
“改革开放不算吗?吃饱了自然有精神追求。”
老马掸掸手打断,“你没资格说这些大话,画画的,用得着赏口饭吃,用不着,谁管他死活?”
“生活嘛,不都是讨口饭吃么。”
“呵,我就不是。”
小马原本话都到嘴边了,却又给咽了回去。
“仔,我问你,今天的主题是什么?”
“报志愿的事?”
“不对。”
“不是吗?”
“我问你,你大学读什么专业,重要吗?”
小马点点头。
“不对,再想。”
小马思索了几秒,又微微摇了摇头。
“你没想通。”
“你到底想说啥?”
“大学上什么专业,不重要。但你要懂得怎么规划人生。”老马抖了支烟出来,“小马过河的故事,晓得吧。”
“知道,小学上过。”
“这个故事告诉你什么?”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鼓励亲自尝试,实践出真知。”
“鼓励个屁。”老马语气中带着些轻蔑,点上烟,抽了一口,“你没读懂。”
“不是吗?”
“你在尝试过河之前,你要先晓得你他妈是匹马!”老马的视线跨过眼镜框上缘,死盯着小马的瞳孔。小马极为讨厌这幅扑克脸,总猜不透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你去学画画,如果失败了,你有备用方案吗?”
小马摇了摇头。
“有还是没有?”
“没有。”小马摇摇头,小声地答道。
“好,按我们那一套,我是甲方,你是乙方,我是你的投资人,你是我的中标人。你怎么说服我投资一个没有风险管控的项目?”
“不是,哪有这么复杂?”
“回答问题。敢,还是不敢?”
小马顿了几秒。
“不敢。”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马克杯,杯上印着“竣工留念”,还有两行补充的小字。他就看着那两行字,一边想着接下来该说点啥。
“但是我真的喜欢画画。”
“去嘛,自筹经费。”
“所以我来请你。”
“呵,不可能,我不能看着你拿这辈子去玩火。”
“不是,怎么会呢?”
“还是风险管控。”老马顿了几秒,“就算我立马辞职,给我几个月我照样混得开。我在马达厂干过,懂电气工程。现在是机械工程师,我还学过市场营销,有律师证,还是注册会计师。好,抛开这些不谈,我去街边拉小提琴,照样饿不死。这叫我的备用方案。你呢?你有什么资本?”
“我会画画啊!”
“除此以外呢?”
“我素描油画板绘都行!”
“除了画画,我说的是备用方案。”
小马想了想,确实,以父亲的标准,确实拿不出一个够格的备用方案。眼下除了画画,他也没有什么很想做和能做的,音乐鉴赏,嗯,算半个吧,但肯定比不上专业学的。父亲懂得多,他远不能望其项背。
“听着,我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老马说道,“独轮车的稳定性绝对比不过四轮车,你现在就是独轮车,万一有个颠簸,你就死定了。”
小马边听边思考,把杯底最后几滴冷茶抖进嘴里。确实,老爸说的确实没错,人确实需要备用方案,但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想清楚这些了?他当年要真想清了,至于这些年那么磕磕绊绊的,到这两年才稳定下来吗?
“所以别去学画画,趁着你年轻,去大学里多个选择,两条腿走路。”
老马一边说,小马一边想。他又想起来那件事了,如果爷爷当年没横插一杠子,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至于这么折腾这么多年。很早以前,老马讲起这事儿的时候,小马还记得,父亲眼神里的光顿时黯淡了不少。他今天才知道,当年和他一样大的老马,到底经历了什么,想了些什么。
“人类总是在重复同样的悲剧。”他小声嘀咕到。
“以后你……”小马突然说了什么,打断了老马,“啥?讲大点没听清。”
小马深吸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话到底该不该说。
“讲嘛,你想说啥?”
“当年爷爷打断了你的理想,现在你又要打断我的么?”小马说道。
老马先是一愣,随后又笑了几声,边笑取过茶壶,毕恭毕敬地给小马满上了一杯茶,又给自己的杯子加满,就像和客户喝茶谈方案似的。皮笑肉不笑,是最恐怖的。
“打断梦想?我有那个觉悟,你有吗?”老马喝口茶,清了清嗓,“你爷爷当年不准我报军校,我瞒着他报。他当年是教育局长,把我档案给截回来了。第二年我还报军校,他又截了。第三年要不是他硬给我填志愿,我还报军校。我有那个觉悟,你有吗?”
“有……吧。”
“呵,好,你有。”老马捡起烟抽了一口,“如果你今天说,你就是要学美术,今年不行复读一年再来,你今天这么干,成,我敬你是条汉子,老子…”老马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小马,“…送你去最好的美院。”
小马没有回答,但他心想,不就你一句话的事吗?明年要是你死咬着不松口,那复读一年不是白干了?
“嗯?你做得到吗?”
老马又回到了那副没有多余表情的脸,视线还是死死盯着小马。要不是晓得他是个工程师,恐怕会以为他是个审犯人的老刑警。
“你不敢。”老马一字一顿地说。
小马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要真敢像两年前,再瞒着老子把志愿给填了,自己想办法把学费生活费给凑了再来说,嘿,那我他妈还真瞧得起你,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老马敲敲桌子,让小马看着他。
“但是你不敢,你没有老子那个魄力,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什么理想?”老马抽了口烟,想了想,“我问你,你当真想去美院?”
小马点点头。
“你想好了?”
小马轻轻点了下头。
“当真?”
小马谨慎地点了下头,他也不知道老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明天我出差,工地缺几个搬材料的,来不来?”
老马看出小马犹豫了,估计是怕伤到右手吧。他又深深地抽了口烟,想了一会儿,想事的时候老马就喜欢抽烟。喝了口茶,又想了一会,才终于开口:“这样吧,说点你我都懂的,不然交流起来费劲。”
“哦,嗯。”
“说说祈祷的圣母。”
“嗯?什么?”
“那幅画,《祈祷的圣母》。”
“圣母祈祷题材的画多了去了,你说的哪幅?”突然谈起这个,小马有点蒙。
“萨拉,不对,萨,萨索,对,萨索费拉托 [注1] 的那幅。圣母的衣服通常是什么颜色?”
“蓝色,你以前说过。”
“为什么是蓝色?”
“呃,那个,当时颜料,呃,蓝色颜料,是青金石,很贵,所以……”
“蓝色颜料贵,画家吃人赞助,蓝色尽量用在最重要的地方。”
小马嘬了一口茶,有点烫舌头,嗯了一声。
“我当年要上军校,国家出钱。现在你要学美术,谁出钱?”老马还是那副扑克脸,“你想说,你会努力的,对吧?”
“呃……嗯。”小马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我姓埃斯特还是美第奇 [注2]?”
“不是,爸,你是我爸嘛。”
“再说一遍?”
“你是我爸啊,怎么了?”
“怎么了?哦?呵,怎么了?你终于想起你还有个爹了?!”老马额侧突然青筋暴起,指节敲着桌子说,“两年前你从理科跳文科,跟我商量了吗?一年多前,你去艺考班,和商量了一句吗?昂?!要不是你奶奶告诉我…”老马夹着烟指着小马,烟灰全掉到了桌上,“现在要钱了就想起我来了,您他妈是薛定谔吗?”
“你又不在家……”
“你是晓不得我电话吗?”
“不是,那个,呃……”小马努力编织着脑中的词库,“不是,我又没落下文化课,就算单论也是过了线的嘛。”
“别他妈扯开!你和我商量了吗?!”
“没有。”
“商量了吗?”
“你当年不就先斩后奏吗?”
老马锤了下桌子,咳了两声嗽,“老子他妈敢承担后果,你呢?老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累死累活,说是想跟你聊聊,你呢?昂?躲着不见我!要不是你奶奶跟我说,你那会儿打算瞒我多久?”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人!话!你他妈三岁老子就教你说人话了!”老马把那支才抽了一口的烟一把摁熄在烟灰缸里。“说人话!说!他妈的!人话!!你不会吗?!”
“我……不是,那个……呃……”
小马刚没泄完的另一半气,这回全没了。
老马是个机械工程师,至少这十多年来是。小马还小的时候,老马放弃了大公司的销售总经理,出来和几个老朋友合伙创业,他做总工程师。那以后老马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开始,隔两三天就会回趟家,后来一两个星期,再后来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不是全国到处跑,就是昼夜颠倒做方案。这两年更甚,除了过年时候,小马一年也就只能见他两三面。
老马总是出现在小马很小的时候的记忆片段里,别的小孩背《三字经》、《弟子规》的时候,老马却在教小马背“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注3] ”之类的。那时候,老马经常带他去博物馆,也常带他去听音乐会。有时候从美术馆回来,小马也会自己画上几笔。大概是看得多了,其他孩子还在用水彩笔涂鸦房子、大树和小鸟的年纪,小马已经能画出初步的透视与阴影了。母亲见小马喜欢画画,便让他去学了美术。
自从老马做了总工,小马听老马和他掰扯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小马心底里也明白,老爸不是出去耍的,是为了家人的幸福和他多年的理想。
可是有时看到朋友们的父亲到校门口接送,能陪着他们,有说有笑,有时候叔叔带着朋友和小马一起出去玩,小马虽然理解老马,但心底里还是十分羡慕。什么时候老爸能再带我去一次美术馆,再去听一次音乐会呢?小马经常这样想。
有时候,小马一大早要出门上学时,才发现老马昨晚居然回来了。有时候他瞥见书桌上机器的图纸和照片,大抵是男孩子的天性所致,他喜欢机械的那种力量感与质感,喜欢工业产品那种科技与美学的融合。慢慢地,从刮刀和松节油,变成了马克笔和数位板。
“我当然晓得你喜欢画画。我晓得。”老马深呼吸了几下,用手扫了扫桌上的烟灰,把刚摁熄的那支烟捡起来,整整形,又重新点上。“你喜欢美术,你知道我也喜欢,欣赏画作是我,呃,第六的爱好吧,第一是读兵书。”老马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仔儿,要靠画画吃饭,很难。”
小马捧着杯子,看着指尖抚摸马克杯上印的字。
“现在你要承担的是你的人生,不是你喜欢干什么,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爸。”小马抬起头来,“但是我真的不喜欢……”
“管仲那句话怎么说的?”老马又打断了他。
“啥?”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注4] ’”
“咋了?”
老马又抽了口烟,用烟指了指小马。“把喜欢的曲子做闹钟,过几天你就会讨厌这首曲子,对不对?”
“嗯。”
“画画可以作为你的爱好,你的修养,但不要把爱好作为职业,那样会很痛苦。”
小马只是点了点头。
“你个文科生,去读个商科吧,找个好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能喂饱自己,你爱怎么画怎么画,没人拦着你。”老马弹了弹烟灰,“你文化课成绩没落下,这很好,去报个正经专业,把画画当成你的修养。”
“美术就不是正经专业了?”
“不是。”
“怎么就不是了?”
“对我而言不是。”
“对你而言?”
“当年我被教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话我亲身验证了。你学文就不说什么了,只有智商不够用的才学文。”老马抽了一小口烟,“学美术?更不正经。”
“爸,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
“爸,你观念落后了。”
“哟呵,你想说,现在发展了,吃饱了,那吃饱了就可以不干正经事了?”
“艺术也算正经事啊。”
“不算。”
“怎么不算?”
“我说不算,就是不算!”
“呵,你说不算?”
“对,我说不算就不算!”
“凭什么?”
“凭我的亲身经验。” 老马用手指着小马,顿挫着说,“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认知。”
“你的认知也可能是错的!”
“我警告你!!”
“别侮辱我的追求!”
“给我坐下!!”
“你个呆头日脑的破逼工程师又他妈算个什么鸡毛东西!”
小马突然意识到失言了。
“你·他·妈……”老马马翼德正欲喝断长坂桥,突然,他停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坐回椅子上,深深地抽了口烟,又喝了两口茶。
“抱歉。”老马平复自己的语气,对小马说道。
“我也是,上头了。”
老马又深吸了一口气,又抽了口烟,才接着开口。“跑远了,说回来。仔,时代没变,别把社会想得这么简单。”老马捉了支还没秃的铅笔,边说边写,“锦—上—添—花—。你要学的美术,就是锦上绣的那朵花。”
“花”字上被画了个圈。
“你们搞艺术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只会是那朵花,要靠别人的支持。” 老马抽了口烟,“换句话说,靠别人赏口饭才有得吃。今天谈的不是你大学专业的问题,今天我要教会你怎么谋划人生。”
小马没多说话,只是看着,微微点了点头。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注5] 。我教你背过。你不能把战场的主动权交给别人。”老马又深深抽了口烟,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算了,说你听得懂的。跟我说说《夜巡》,那幅画。”
“呃,伦勃朗 [注6] 的那幅?”
“嗯,伦勃朗的。《夜巡》的最大特点是什么?”
“他,呃,他画这张画没按套路。”
“然后呢?”
“市民卫队不喜欢这幅画。”
“再然后呢?”
“再然后,呃,没人找伦勃朗画画,然后他破产了。”
“所以呢?”
“所以啥?”
“所以画画的不就是靠别人赏口饭吃吗?”
小马虽然很想反驳,但确实没有一丁点儿可辩驳的,如鲠在喉。
“再说说,呃,鲍罗丁 [注7],”老马抽了口烟,顿了一下,“说说柴可夫斯基 [注8],还有刘易斯·卡罗尔 [注9]。”
“鲍罗丁,这名字有点耳熟,老柴稍微熟一点。所以你想让我说什么?”
“鲍罗丁啊,写《在中亚草原上》的那个人,《伊戈尔王子》,那个歌剧,我记得我带你听过。”
“然后呢?”
“鲍罗丁是化学家,柴可夫斯基是学法学的,刘易斯·卡罗尔,写《爱丽丝漫游仙境》的那个,他是数学家。”
“所以?”
“他们都是先有自己的职业,先把自己喂饱了,再去追求素养。”
小马倒想插话,但老马确实句句在理,他完全无法反驳。只得点了下头,抿了口茶。
老马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给小马新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的茶杯加满,停了一阵组织语言。
“说回小马过河的问题,故事的核心在于,你首先要知道你是匹马。”
“是。”小马点点头。
“你要学画画。二八定律,我跟你讲过的,两分力气,八分成果。同样是十分,你不如拿出来学四五个不同的八分技能。多用途人才比单一型人才生存率高多了。你要接着去学画画,就是小马过河里那只松鼠,大学毕业,也就是只大一号的松鼠,该淹死照样被淹死。你要做多用途人才,你就是那匹马,能过河,懂了吗?”老马起身去给茶壶加水。“回到一开始,你要去玩火,你自筹经费。我不会投资。”
“爸,我恳求你……”
“你到底有没有听?”
“听了,但是我还是想学美术。”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你高度自治权,你呢?啊?连报告都不打一个…”
小马的脑海里突然浮过一句话,但这句话不能说,万万不能说。
“…只有权利没有义务,想得美!”
突然,心头一涌,拍案而起,脱口而出。
“你就是这样!我从小到大,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小马心想。谈了一整天,脑子木了,没来得及管住。妈的,事情大条了。
老马停下了手里的水壶。
“哦?”老马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问,我在哪里?”
小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老马说,高一结束,文理分班。他清楚得很,老爹那个死脑筋,万般皆下品,惟有理工高。可是他确实讨厌理科,而且文科的成绩也确实更可观,而且到时候艺考,对文科本来就很熟,压力会小很多。
和老马说吧,他肯定不同意,肯定会说些什么没本事的人才读文科之类的话。至于进一步跟他说要走艺考,更是惹得一身骚,不仅更不会同意,还肯定免不了一顿批斗大会。可是,不和老马说吧,他毕竟是爹,不说也不可能。小马去找母亲商量,老妈却什么意见也不给,让小马自己去找老马谈。
小马想起当年老马报军校,不就是瞒着爷爷自个儿报的么?妈的!算逑!牙一咬,心一横,先斩后奏!小马自己签了字,转到了文科班。
这事儿瞒了小半个学期,结果还是被奶奶给捅漏了。这事儿早上刚被捅漏,老马当天晚上就飞回来。“文科是那群脑子不好使的家伙才读的!”老马那时果然这样说了,“你读文读理我他妈无所谓,反正是你自己读。你小子现在长本事了!这事儿敢不跟我商量?”
那天老马数落了小马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又飞回工地去了。大半个学期的零花钱全被家庭议会给压了下来。后来进艺考班的时候又故技重施了一回,更是气得老马差点直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
和别的总工不一样,又是创业公司又是工程核心人物,老马全国到处跑,一年到头着不了两天家,回来倒头就睡,醒了就又跑去公司了。小马也明白,老马特别忙,特别累,但他是为了全家,为了梦想。
可是,渐渐的,小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老马交流了,说说共同兴趣,聊聊艺术?这些年看了这么多书,但我懂的还是他都懂,他懂的我却不懂。说说日常趣事?他那个面瘫,说了也白说,还会扯些什么“好的士兵从不闲扯”之类的话。说说日常的烦恼?算了吧,他每天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就别给他添堵了。
他不知道该和老马说点什么。与其说出来尴尬,不如不说。
“我在哪里?哦!你他妈问,我他妈在哪里?!”老马把茶壶往小茶几上一垛,“老子今天他妈的按着脾气忍你很久了!老子问你,我他妈去度假了吗?”
“没。”
“我是去游山玩水了吗?”
“不是……”
“你在指责我?在控诉我?在批斗我?啊?!我问你,你从小到大学画画,我他妈支不支持你?!”
“支持……”
“你学画画,钱谁出的?!”
“是你。”
“你那一柜子画册,一本大几百,谁买的?!”
“你。”
“带你去音乐会,一次几百上千,谁带你去的?!”
“……”
“你告诉我,我在哪——咳——咳咳——”老马剧烈地咳了几下,“现在你他妈告诉我,我他妈在哪里?!”
小马的脑袋都快沉到桌子下面去了。
“看着我!”老马把小马的脑袋掰起来,“看着我说话,我在哪里?!”
小马一言不发,试图避开老马的视线,可就是避不开。
“你以为我反对你?我不管你?最支持你画画的人是我!我告诉你,男人要有见识,要有风度,要有气质,不要一天到晚像个傻子似的除了瞎玩啥都不会!我问你,我带你看画展,听音乐会,为什么?”
小马摇摇头。
“气质!气质!要有气质!男人要有他妈的气质!!懂不?!既要会欣赏高山流水,也要懂下里巴人,不然你和别人聊天,和女生聊天,一问三不知,跟个憨包似的。告诉我,你是憨包吗?”
小马惊恐地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摇,不如说是抖。
老马放开小马的脑袋,又坐回座位上,深呼吸了几口,三两口抽完一整支烟,一支又一支,一连抽了三支,抽到他这个老烟枪都咳出眼泪来。
“儿子,我们今天到底在谈什么?”
“怎么谋划人生。”
“我们今天谈的是战略,至于你大学读什么,是战术。”
小马点点头。
“为什么谈这个?”
“因为战术要服从战略。”
老马抽了口烟,却咳的眼泪鼻涕淌,“你,咳——你爷爷那年把我整去马达厂,他那个年代的人,觉得进厂里是最好的。但我不能让我一辈子就报废在工厂里。我学机械,学法律,学营销,学财会,白天上班,晚上读书。那时候我和你妈谈恋爱,你妈知道的,晚上跑夜校,看书,累得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小马只是静静地听着。
“后来,国企改革,下岗潮。我干活利索,又懂得多,主任让我留在厂里,我没留。这些年啊,我创过业,做过推销,干过销售,卖过烧饼,倒过磁带,给人装过电脑。失败得多,成功得少。你妈也是个神经病,居然会跟我在一起。
老马抽了口烟,却又咳起来。于是他掐了烟,又喝完了一整杯茶,思索了好一阵。
“仔。”
“在。”
“你知道不,如果现在还有得选,我还是想去军校。”
小马注意到,老马沟壑深刻的眼角,似乎闪过一丝反光。老马抹了抹脸,又清了清嗓,咳了两声,又回到了那副没有多余表情的脸。
“仔,如果还有得选,还有得选……不过嘛,”老马咳了几声,“幸亏没去成,不然怎么可能学那么多本事。你晓得不,那些客户对一个懂历史,又懂音乐,还懂点儿天体物理的机械工程师印象深刻。但是,这只是我的修养和爱好。前些年,就那事儿,他妈的,不是有人抄我们的机器吗?公司才起来,哪儿有钱请律师打官司?我那会儿考过律师证,妈的,老子亲自上,还不是赢了官司。
小马捧着茶杯,呷了一口茶,只是静静地听着。
老马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才抽了一口又剧烈地咳起来。他又把烟摁了,坐在那儿想了好一阵。
“儿子,我想回家。”
小马只是静静地听着。
“公司需要我,弟兄们需要我,我不能走。”
“爸……”
“仔儿,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不想你像我一样累。”老马拍了拍小马的肩,“如果我当时在厂里没学这么多东西,那年下岗了啥都不会,也娶不到你妈。仔儿,我希望你明白,怎么经营人生,永远不要在一条道上走死。”
老马抖了只烟出来,略加思索,又放回了烟盒里。
“我问你,为什么你从小我教你背兵法?”
小马点了点头,想了几秒,又摇了摇头。
“兵法,不只是兵法。兵法韬略,更是人生的战略。优秀的指挥官,永远要有备份方案。”
小马点点头。
“仔儿,做人要有智慧。”老马摸了摸小马的脸,有多久没摸过儿子的脸了呢,都有胡子了,“你先回去吧,想想,想好了再来公司和我谈。明早我要出差。”
“但是爸,马上就要截止了。”
“你自己去想。记着,事前不怕…”老马咳了一嗓子,“…事后不悔。”
小马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你坚持要学美术,我不支持,也不反对,你自己去找投资人。”
“好吧,知道了。”
“如果你把画画当做爱好和修养,我支持。你高中读文,我建议你报商科。”
“我会去想的。”
“你那个憨妈,工资不多,又没啥战略眼光。去嘛,去拉赞助,你要拿这辈子去玩火你就去嘛。”
“爸,话不能这么说。”
“想好了就去做。听着,落子无悔。”
小马看着父亲的眼睛,比起记忆中的那个老马,脸上的沟壑显然深了不少,头发乱糟糟的,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光泽了,还稀疏了不少。
“仔?”
“嗯?”
“有件事我跟你说过没?”
“啥事儿?”
“那会儿搞公司,还没有你,半年不到就垮了。唉,我还记得那天回去,你爷爷那个老学究,”老马咧嘴一笑,自顾自地笑了几声,看得出来,这回是由衷地笑了,“他给我炖了一大锅牛肉,一大锅,肥啊!当时才买高压锅,老学究不会用,没泄压。嘣!牛肉炸得到处都是,锅也报废了,新锅啊!老学究也是走狗屎运,居然没被烫伤。”
“嗯。”小马应了一声。“这个故事,你没说过。”
“回去吧,我去睡会儿。”老马又点上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猛地咳了几声,又把烟按熄了。
小马起身向老马鞠了个躬,正准备离开,又被老马叫住了。
“小子,”老马说,“你的画,我看了,画得好。”
“哪一幅?”
“每一幅,基本上。”
“你又不在家,怎么可能看到?”
“你妈。你画一张,她发一张。”
“我怎么不知道?”
老马笑了笑,“你晓不得的事多了去了。”
小马想了想,点了点头。
“嘿,爸,谢了,一直都,谢了。”
“快滚!别让你妈担心!”
说罢,老马背过脸去,掏出手机给人打电话。今天找他聊了一整天,估计是耽搁他工作了吧,小马这样想。
老马平时醒了就工作,累了就睡觉,公司离家有一段不短的路,于是他干脆住在公司里。小马坐在地铁上,不同着装、不同样貌的男男女女上车又下车。从空车厢到满车厢,再到空车厢,小马盯着吊环拉手随着地铁的频率摇来晃去,被人拉着,又被人放开,他试着放空大脑,整理思绪。
回到家,小马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瘫坐在沙发上。
母亲问他,今天谈得怎么样?
小马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吃饭了没?你爹那人,忙起来饭都能忘记吃,你别像他一样,把胃都给搞坏啦。母亲这样说。我扔个垃圾,回来给你煮面,不带钥匙了。
小马抹了抹脸,长叹了口气。
唉,我也明白啊,不能在一棵老歪脖子树上吊死。小马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可是我还是想画画,现在去打工,我又不会啥,能去干什么呢……
小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手机叮咚一响,屏幕亮了,是条短信。不对,是老妈的手机,同一个牌子,只是颜色不同,也放在沙发上。
小马循声瞥了一眼,短信是老马发的。

注释:
注1,萨索费拉托:即 乔瓦尼•巴蒂斯塔•萨尔维•达•萨索费拉托/Giovanni Battista Salvi da Sassoferrato,17世纪意大利画家
注2,埃斯特家族、美第奇家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重要的艺术赞助人
注3,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出自《孙子兵法·谋攻》
注4,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出自《管子·牧民》
注5,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出自《孙子兵法·虚实》
注6,伦勃朗:即 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7世纪荷兰画家
注7,鲍罗丁:即 亚历山大·鲍罗丁/ Alexander Borodin,19世纪俄罗斯化学家、医学博士、作曲家
注8,柴可夫斯基:即 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 Pyotr Ilyich Tchaikovsky,19世纪俄罗斯作曲家
注9,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9世纪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童话作家

后记:故事之外的故事
我写东西多是陈述或者讨论一件事或一个东西,几乎没有专门练习过去讲述一个故事。借着这次B站专栏区的活动,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写了一个故事。写得不算好,还请读者女士/先生您多担待,尽管提出意见,这对我也是宝贵的经验积累。
《赤壁》里,金城武饰演的诸葛亮有一句台词,“什么都懂一点,生活就更精彩一点。”很早之前,我就想试着练习写故事,但试着过好几次,总感觉自己不是那块料。其实我的文学素养很差,虽然以我现在的年纪而言,我自认为读过的书也不算少了,但文学类的书我读得很少,而且都是长篇小说,短篇几乎不读。所以对我自己而言,也是个挑战。
我想特别谈一个朋友,绰号眼镜娘,实际上她现在不戴眼镜了。今年早些时候我帮她润色过一篇小论文的词句,关于海明威的《一个明亮干净的地方》。这篇短篇初读起来很无聊,完全感觉不到作者到底想说什么,但是细读过后,这篇小说确实小中见大,回味无穷。帮她修改的时候我也细读了海明威的那篇短篇,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和鼓励,所以这次活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写完一个完整的故事。对了,眼镜娘,如果你看到了这里,你还欠我一杯咖啡呢(笑)。
写的时候,总体构架上参考了《冰菓》第19话,就是两个人坐在教室里对谈,硬是演完了一整集,堪称神回。越简单的场景越难写,要学习自然要学大师,从头到尾就是父子对谈,对自己也是个挑战。
对白上我的灵感是音乐剧《悲惨世界》里的《Confrontation》那一首,沙威和冉阿让的二重唱对唱部分,对一个问题在两个方面展开叙述,针尖对麦芒,张力十足。我虽然很想写出这样的效果,那些大佬之所以是大佬,不是没有理由的,后期怎么修改都没写出预想中的效果,看来还需要再练习啊。
故事的主体灵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向我倾诉的烦恼,也杂糅了另外几个朋友的故事。我自认为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所以朋友们有什么烦恼或者想法,都会和我说说。不过具体到行文的细节上,主要参照了我爸的说话风格。
虽然总是说人生的道路是在不断的试错中试出来的,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听到很多人给你不同的见解和经验,他们背景不同、家庭不同、教育不同、性格不同,有酣畅淋漓的成功,也有满盘皆输的失意。小马过河是一个看上去很简单,但含义很深刻的寓言,值得一辈子去慢慢揣摩。人只有在不断试错中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那匹能过河的小马,还是那只会被淹死的松鼠。我们总说年轻人要大胆尝试,可是,社会这条河,真的会淹死人,几人敢真去试试呢?
说实话,过几年我会不会被淹死,我也不知道。包括这次练习写一个故事,也是让我对未来多一手准备,写作能力,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老话常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但我觉得,越周密的计划,越能应对更多的变化。
感谢眼镜娘、Haira、RED莱德、子龙、lnitialR等朋友在修改阶段提出的诸多宝贵建议,以及震哥提供的法律问题咨询。
最后,老爸,我爱你。
EdwardGLiu
20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