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华晨宇水仙文(三)
第二天,十是被咣当一声给吵醒的。
是屋外的动静。
一开房门就是飒飒背对他站着,头低低的,双手握在一起缩在身前。而地上用来煨药的水壶倾倒,滚烫的热水卷着热气洒了一地,似乎要把石板烫化。
飒飒那双手显然是被结结实实地烫到了。
灼痛让人心揪,飒飒站在原地看着通红的手背疼得动不了,听见动静回眸,十看见一双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的眼睛。
“怎么不小心点?”
十抓着飒飒的手腕放到冷水下不停地冲洗。
飒飒的手小时候被冻出过冻疮来,一到冬天若是保暖不好就会又痒又疼。还好如今天暖,不然冻疮加上烫伤,可就真够人受了。
药房的炸先生昨日卖给了飒飒两副退热的药,今日又给飒飒开了烫伤膏。
左手倒没什么,主要是伤在右手,手背上很快显出一溜深深浅浅的水泡。
涂了药膏以后,飒飒觉得不疼了,还笑嘻嘻地感叹十的病终于要好了。
他嫌热,睡衣领子开得老大,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欣赏他右手的伤,还举着给十看。
“这一小块像朵花……”
小孩子有时候就会很自豪地展示伤疤,似乎那是什么战利品一样。
“我好了,你又伤着了。”
十揽着飒飒的腰,顺手就往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以示惩戒,拿被子把人盖上命令他睡觉。
十的病好了,那枝玫瑰却枯得不成样子,飒飒拿在手里不舍地看了好久,才把它安放在墙角,让它自己随风化去。
飒飒的手还没好的时候,邻居钱叔一家张挂起了许多白色的旗幡。
热心的飒飒专门去打听了一下,知道是钱叔的大儿子得病死了。回来和十讲这件事的时候,越说鼻头越酸。
“怎么会这样啊?钱叔人那么好,对咱们也好,本来该安享晚年的……”
“生老病死嘛,可能这就是命吧。”
十让飒飒别伤心,飒飒反而哭出来了。
“要是想哭的话,去他家里好好哭一哭吧。”
飒飒点头。
十换了身素净衣服在门口要走,却找不见飒飒了。
“飒飒?”
找进卧房里,看见飒飒踩着一把椅子,去够柜子的最上层。
“等我一下,我拿点钱,他们办丧事怕不够。”
十赶紧扶稳了椅子。
“那柜子里哪有什么钱啊?”
飒飒转头,笑着眨巴了一下眼睛。“私房钱。”
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红纸包,慢慢打开,是一堆碎银子,攒在一起数目不少。
“你个臭小子偷偷藏钱不告诉我。”
飒飒把钱护在怀里,脸一横。
“别抢,这是我自己省下来的。就拿一半给钱叔吧。”
“不跟你抢。但是你也不用给他钱,他是谁啊,和咱们非亲非故的。”
飒飒还在低着头摆弄那些银子,听见这话惊愕地抬起头,一时不敢相信这是十能说得出来的。
“他是谁?我早把钱叔当自己亲爹了!你别忘了,你父母走的时候也是他帮忙操办的!他现在没了儿子你说这种话?”
飒飒推开他扶着椅子的手。
“又不花你的钱,你不想去我自己去。”
十沉默了半天,看着飒飒爬下椅子来,去院子里装了一袋子花生带着,一个人去了邻居家,也没等他。
飒飒总是心里装着别人,这比他要强得多。
一回来就被他搂着亲吻道歉。
多么善良多么美好的飒飒。
等到玉米收获的季节,金灿灿的铺开晒得满院子,买一张新床已经纳入了计划之中。
十前一天还挑着一只玉米虫吓唬飒飒,后一天就真真正正地病倒了。
快要入冬了,这时候得病是很可怕的。分不清是最近又着凉了还是上一回的病根没好,十烧得昏天黑地,一天里有大半天都不清醒。
清晨或夜晚,每当院子里的冷风吹来,每一片落叶都逃不开被裹挟的命运。
而命运的风会把他们吹到哪里去,伏在床前眼泪纵横的飒飒还一无所知。
他甚至还只是个被保护惯了的孩子,终于也被迫地学着长大。
飒飒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十的病用了一副药观望了大半天都不见好,飒飒很快收了眼泪求着炸先生亲自来家里看一看。
“我记得,你哥之前就病过一次。”
炸把脉以后,先说了这句话。
“对。先生,他怎么样?”
飒飒给炸先生捧上一杯茶,以及一个很艰难的笑。
炸先生拿一只手把茶杯推开,起身走到屋外。
飒飒放下茶杯跟上去。
“累出来的病。常年干活的人都是这样。”
炸先生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长衫随风微微飘起,见惯了苦痛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不是就没什么大事了?”
“不好说。”
飒飒原本被期待照亮的瞳孔听见这话一下子暗淡下来,沉默了半天,眉头也皱起,又小心地问:“怎么办呢?”
炸先生难得没有端着一副雕塑般的冷面孔,这回他叹了口气说:“也别太担心。他年轻,阳气盛,倒不至于有什么事。只是不好治。我若是想赚钱,就该卖给你许多金贵药材,然后提前跟你说未必是能治好的。天底下挣钱的药铺都是这样干的。可是我不想骗你,我家小药房治不了他,怕是哪个有身份的人专门请的医生才行,或者是宫里的御医。不过,他不是你兄长吧?”
飒飒听了这一大段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先接哪个话茬,炸先生又开口了:“你和他的关系我看得出来,我师傅师母都看得出来。谁家兄弟俩这个年纪不娶妻各自成家,更何况买药的时候那样关切。”
他说这话是如把脉看病时一样认真,倒没有一丝调侃的意味,却还是把飒飒说得红了脸低下头抠着手指。
“我走了。”炸先生提上药箱就要走。
飒飒拉住他的袖子,半天才说出来夹着哭腔的一句话:“那我该去找谁呢?”
“去请皇宫附近的名医,别的也没办法了。就是怕请不起……”
飒飒慢慢地松开手。
“不然你先跟我回药房拿点药吧,不贵,能减轻点痛苦。他不只是高热,主要是,身上疼着呢。”
于是飒飒跟着他去了药房,一动不动地站在外面等他拿药,像丢了魂一样。
对面酒楼里照常有许多觥筹交错与笙歌喧哗,就连来拿药的人也大多是笑着走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和阿十好好的,也来逛逛街喝喝酒呢。
就是拿药,也理应是拿烫伤膏那种简单的药才对。
飒飒手上烫伤的部位留了浅浅的一道疤,灼痛也仿佛还在心头。
再烫他一次吧,换阿十好起来,他愿意。
可是这世上疼痛是不能交换的,许多人是做不到将心比心的。
“飒飒是吧?进来坐着等。”
是炸先生的师傅掀了帘子出来,飒飒认得他,他姓金,人在中年左右,慈眉善目还有一身书生气。
“嗯,谢谢金先生。”
飒飒还是第一次被请进药房的里屋,金先生把房门关上了。
“不知道炸先生拿好药了吗?”
飒飒转身,脸上的神情随着金先生解衣的动作而变得仓皇。
后来的事如坠崖一般席卷而来,将飒飒裹挟至深渊。
那种药让飒飒浑身无力,只能面无表情地承受完这一切,冷冷地看那人享受过后提了裤子,又意犹未尽地扑过来,捏他的脸。
“我说,你就别管你男人的死活了。等他死了,你这样子能娶个多好看的老婆呀。身上男人物件一样不少的,就这么喜欢被男人压吗?”
飒飒别过脸去,躲开他的手。
“呦,或者你跟了我吧,跟了我我天天伺候你,伺候得爽。”
金先生这话倒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喜欢男人,却不能摆到明面上,不然也不至于瞒着老婆偷干这种事。
飒飒拿药走的时候,炸先生眼里依然平静如水,像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大半天飒飒都不见了人影,他该是最清楚一切的人。即使不是帮凶,也是知情者,却这样若无其事地装了一回瞎子。
飒飒是从他手里把药扯过来的,扔给他一个满是恨意的冷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候飒飒还不知道,无谓的恨意一点用都没有。
恨吧,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恨意。凡事一旦有了衰落的迹象,恨意便只是开始。
恨着恨着就不懂得恨了,麻木且堕落的人怎么会恨呢?你看那流落街头的乞丐,他多开心啊。
飒飒提着药走回家,路上还没忘将一个铜板放到那行乞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