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rry小说】烈绽齿转轮-2
正二 霜赠我的那本书名为【希尔斯普罗神话传说】,和我所看过的封面不同,也厚实得多,书页被他翻得有些旧了,不少地方还折了起来或工整细密地写了许多东西——仔细看,有两种笔体,大概是用两支不同的钢笔写的,笔锋有相似处,只力度稍显差别,写的内容倒是没什么风格上的差异,且都或多或少地夹杂着些其他语言的词句,我姑且还认得一些。 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霜居然给我留了一朵去了根须的小花作书签,夹在末页处,写着“请用此物作书签”,大概不想我和他的折页搞混吧。他每个折页都折得一样大小,简直像在认认真真做笔记的学生,偶尔在尽兴处留下诗句或者涂鸦。 简单了解书主人后,我就开始从头一点一点看,反正没什么事情做,天黑也还差点时间。虽然已经看过了类似的书,但这本肯定是有特别意义的,一来是新版本有新内容,二来就是他写的不少东西,我非常非常想知道别人与我对同一事物的观点与理解上的差异呢。 真的只是纯粹的好奇啊! 前言和目录里前几篇故事都和我的那本大致相同,倒有同一出版社的可能。只是我那本有注解,我想,注解太多的书,要么是太深奥太复杂,要么是给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看的.......大概希尔斯的神话相当丰富吧?毕竟是最为古老的国家之一,本土人民也很有创造力。许多人间伟业都出自希尔斯人之手——我来时的殿堂,就是典型的古希尔斯建筑风格,典型得像一份标准答案。说是古代,也不过三五百年前——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从公元3000左右开始出现的,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第一篇故事是【玛瑙鹿】讲述了一个在古代可能很浪漫的故事:玛瑙鹿少女因为她璀璨如宝石的双角而被两个国家的两位王子所追求,然而她谁都不肯,这两位居然也没死缠烂打,一个和九尾狐仗剑天涯,一个与羊种少女共度余生...他们不应该娶别国公主才对吗! 而倔强的玛瑙鹿女士的结局则和我所知的略有不同,我那一版是,她因爱沉眠三天三夜后,折下两只角留在林子最高的树下,自己跳河了;然而这里却写:“她忍痛削去自己的一只角,成为世界上第一只独角兽”。我很惊异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一版的结局相比之下似乎更有趣浪漫,可问题也就出自这:其实我有幸见过独角兽,是一位长生者向别人谈及他的坐骑,称“始祖独角”,他颇有名望,只言片语也多数不假。独角兽理应是“暗之种”,或者叫“野兽光之种”,就是神创的智力并不及人的生物。它们的角长在额头中间,而玛瑙鹿,按照原文理解,应该是不对称独角吧? 神话就是模糊而奇异的历史,神向来善于在自己的伟业上撒下弥天大谎,对于尘界诸史估计也不会诚实到哪去。那长生者所得的独角兽,其神是否为原创作者已无从考据。神掺和进来的历史,自然也只能叫神话了。 另一个可疑的方面就是这个作者摩尔摩四世,我并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似乎是所谓卷轴贵族,在考古文献学方面相当有地位。然而他既写的不是历史考据而是神话故事集,不免让人怀疑。摩尔摩世家一直没有过长生者,但与一些教团有过来往,譬如圣巴列斯塔会甚至魔女会,关键是......得了不少资助——我觉得这种劣行的可能性实在不比他家突然冒出个长生者的概率低。但是仅仅在书本上下宣传功夫,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隐瞒的真相或许很残酷,其必要性随时证明着自己的必要性。历史或现在,信息差的问题可以说是人与人、神与神甚至人与神争执的第一要因吧? 没有眉目。其实这完全算不上什么重要到值得彻夜思索的事情,神话许多时候都离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不会太影响无关者,况且即使是侍光者也少有机会和资格去了解神话背后的真相,更别提像我这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的了。神话如此遥远,仍可称为历史,但远去的历史终将被调淡成艺术,至多是复杂繁琐的艺术。据我所知,尘界生灵们对所谓时间长河中真理宝珠的追求,已经淬成渴慕神秘索求疯狂了。后者又狂妄又偏执,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没长生者的教团、那么多改姓为神话的历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把历史当做追求自己利益的工具,宣扬幻象,且世界缺乏一种可与之为抗的清醒的力量打破此等迷执。或许有,但仅在星光不及之处。 ......这本书只是棱镜,我的一时兴起胡思乱想和片面浅薄的分析才是光源。我既已成为侍光者,如无必要则该尽早断了这些无谓冥思。 可是...可是人都有自己的幻象。我希望我的幻象符合不被审判的标准。 我想起刚刚走开的那位,他的木屐已脱下留在这里,似乎也很合我的脚...我们一样洁白,陷到厚厚的雪堆里谁也找不到谁,只能大喊: “霜——你在哪里呀——” 突然有人从背后碰了我一下,我一惊,忙回身说: “原来你没走啊!” 无人应答。 我挪开慌乱遮在眼前的双手,没有人,只是吹得来回摇荡的柳枝——是这东西刚刚碰了我的头! 我伸手一下子抓住一根,向下怒扯却扯不断,只得纵手丢向远处,却怕再荡回来碰到我,又躲开几步去。 你以为柳枝来吓你,他自己辩解道是通知晚风来了......如此自我安慰便好... 那么拜这柳枝所赐,晚上看不清书,倦意未至便只好赏些别的东西。地面的景色和白天的感觉完全不同,依然洁白的雪地显得幽静深邃,高岭雪上之人当领悟过这其实只算一般程度的孤独,他们远离喧嚣时,腰上挂着半满的便携式万古愁销毁器,怀里还揣着山脚处捻下的不屈花瓣。我可是除了白肚皮上的书以外啥也没有。 雪地上的白色大殿像画上去的,里面没有灯火,我也不敢进去,砖瓦墙壁们的光泽已去,暗而不黑,仅仅静谧了,有如虚空灵境一尊浮石上的钟表机心,精致巧构,停转了千年只候寒冬离去。也似乎有白日的余音残留着——比如我的脚步声,霜的冷声细语,以及渐渐走来的木屐声。空灵,它固然停转,可任谁都会相信那摆锤将于明日再度舞动,此刻它是耸立,以高洁戳刺,是塔尖,直指世外星天—— 我在尘界时从没见过这么绮丽的星空。深浅紫波云海卷着绽放的光枝,如霰星芒满缀其上,它们本是涌动的天象,宇血脉络以流淌之姿涌来生命或消亡,可此刻它静着,一如尘与血与宫殿。碎裂而绵延异色暗芒也生长在这曲面上,共同,融为天海。 我们所见的不过深邃眼泪的一滴,但即便如此,注视它的什么都不想的人啊,也可以被它点亮。 我只在画中见过星云——旅人的画。想必是曾跋涉至抵天寒峰的旅人吧。凝望繁星者既单纯又贪婪,而且,究竟是什么力量把对天空、星空、一切远去之物的向往铭刻生命中并传承?又是如何征服苦寒,把生命与火从雪山乃至星空里带回此处呢? 我们或许来自星空。体内的温热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太虚幻。更悲伤的是,我知道,只有此处的星空是完全真实的。 该说思考得疲乏了还是满足了呢,我回到柳枝荫下,坐在草地上。草地意外地十分干净,不潮湿也不扎人,更没有小虫子,只是看不到星空了。但倒也方便闭眼睛睡觉。 将睡的孩子,要把帘子拉上吧。不是防光,是要断下对外界的睹物即思,还要拿走玩具、书画,他或许会因此哭闹吧。 草地上的孩子自以为成熟,他知道星空明天还会有,因而把怀中的书放在身侧,枕着胳膊沉睡去。 在梦中,在幻象中,在噪得盖过一切的风吼中,我看到了烈绽齿转轮。人似乎是不经常梦见自己的来着。 草地很软,风并不凉,柳枝也手下留情了,睡得很舒服。晨光,不必多说,除了起早贪黑的可怜家伙们,都该有心情来细细欣赏几个片刻,隔着阳台,花盆的花,玻璃,庭院,去看其中和其上的光,然后发呆,然后去做该做的事情或继续发呆。 这样很好,可是我这里既没有洗脸的地方,也没有要忙的活计。果然还是发呆吧... 等等,书呢? 我慌忙找到慌忙捧起,盘腿坐下似得心安。此刻并不想看,只是抱着就很惬意,吃早点或者侍弄花草也不过是如此般的、发呆的陪衬。 我忽然觉得自己对生活情趣的理解好有深度呀!下次看见霜向他要些纸笔吧! 我喜上眉梢,似已得了纸笔。我看向书封皮,似是谁人的旧相片。 封面,赫然贴着个纸条: 请于明日正午前到门扉处等我 坏啦!太阳在头顶呢! 直接跑过去吗?不行,既然是叫我过去一定是出门;那要打扮打扮吗?可这身体似乎根本不需要穿衣服啊! ...有了。 我回身随意拽住一根柳枝扯下——这次居然扯下来了——然后弯绕成环戴在头上,手里是有朵小花,但那是书签,千万不能弄丢的。 已经顾不得如山积雪的美景了,此刻只觉刺眼,我走上小路,笔直砖板上全力冲刺,到了“山”脚下,我才知道这个巨物是有楼梯的。 楼梯缓长盘旋而上,几个大步走上去后,霜正在上面等着我。 “迟到了。”他说。 “抱歉抱歉,昨天看书看太晚了......对了,晚上的星空,你看了吗?”我胡诌的能力与生俱来。 “每晚都看得到——那么,你借着星光彻夜看完了第一篇,是么?”他看向我手上的书,金色小花插在最前面。 “呃...哈哈...哈...” 他不看我,径直走向高大的白色门扉。高门孤独矗立在雪山之顶,背后接着蓝天。 “我们要去哪里呀?” 他只捏住我的胳膊,另一手推开溢光如雨的大门,拽着我走进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芒里。 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能听见声音——不是现在的霜在说话,似乎是别人的言语? 不。我隐约听见他说: “别问。” 光芒散去,我们身处陌生的街道上,寻常街巷,房屋不过两三层高,各色砖瓦木梁撑起大大小小的斜顶。路边水果摊的主人在看书,花店的老板娘在屋里弯腰忙活着。 “这里是...城镇?” “自然。神也是人,虽然并不住在这种地方。只是添些烟火气。” “我们要采购什么?” “还问。”他仍然不正脸看我,只因我发问而斜脸一瞥。 “我们要赶路。先去百果中庭。” 两根白色大理石巨柱如峰并立着,似乎直通穹顶。其中间的空隙便是“门”,我和霜并排走进去。 似乎是公园之类的地方啊,满眼碧绿,树木不密不疏,井然栽在几米见方的砖格框之中,有些格子的草地上放了几个空篮子,园艺剪刀,还有小铲子。阳光打在这些物件上,恬静安宁。 抬头细看,不少树上已挂了果子,虽然我不会凭圆叶扇叶认出是什么树,但果子好歹还认得一些——毕竟这才是主要用途——较高的几棵树上是苹果、红枣、黄色大梨、桃,小灌木上结着树莓、柠檬、樱桃,还有别的树上开着说不上名字的花,或者是干脆连结的果实我都不认得。 等下——这些东西居然会生在同一时节? “霜...” “怎么?”他走向一棵树,目测是最大的一棵,需要两个人才能环抱住,结着浅绿色的果子,约有手掌大。 “那个...菠萝是长在树上吗?还是......你翻白眼是什么意思啊!” “...这些果实,原则上不可以摘。梯子在这。” “我们不是要赶路吗?” “你这么着急也可以。”他说着便迈开一只脚,踏向半空中。 我笑着求饶:“别,我还是想尝尝的......” 老旧的果园梯看上去有些不靠谱,我不太想费力挪动这个笨重的三角大家伙,想着轻巧几步上去随便拿一个就下来。 “好久没爬过梯子了。”我一只脚踩上,胳膊迟钝地回忆起如何把自己拉上去,“这东西...好像不太稳啊......”不争气的两只大腿刚刚到齐就一起颤抖。 “不是告诉你,原则上不可以摘吗?”他站在我身后,我猜他一定双手抱胸在欣赏我这出略显滑稽的表演...本人必须承认这四根肢体除了跑步什么运动也不协调,而且无力。 “不是说...”我费劲全力才抬升两步“原则上嘛,而且这里...连管理员都没见到一个。” “哈...原则上。你在这方面倒是很聪明。你懂就好。” 暂且站定被我埋怨却依然坚持着的梯子,两手死死握住扶手,努力绷紧下身在抖晃之中别软下去,再然后,头身缓缓旋转回望,我生怕因此重心失衡摔下去。 “快点摘,要不然我走了。” “好...好好好...” 我拧在眼角的视线可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等戏谑表情,总之肯定不是好脸。 上升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但也完全称得上酷刑。好在果子很简单就到了手。 事已至此只好相信我还能下来...无非把刚才的动作倒放一遍。 呃...我的腿在哪来着? 太折磨了。我绝对不想再回忆起这份痛苦,和屈辱。我只记得最后总算下来时,猛一回头,看到霜本来笑得堪称放肆的脸立刻板回冰雕模样。 “走吧。”他若无其事。“百果中庭四通八达,地形构造类似于梯田,层块分明,我们现在处于最底层。” 他真的若无其事! 我天旋地转,方才的紧张无助在脑内盘旋流泻,挥之不去,但我仍尽力听着身边这位一本正经所讲的内容。 “其他众神或者侍光者也会来此散步,今天比较幸运。” “好。”我不知道我在好什么“霜...走慢一点...”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我前面,似乎回头站定盯了我一会,然后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带到不知哪来的长椅上。 得了这施舍一般的休息后,我双眼稍得澄明,自然的绿意与一抹洁白在视野中央浮现,仿佛以前的世界皆为无色。头顶是葡萄藤掩住的天空,苍穹的遥远一去不返。碎光穿过叶隙,入眼时也不炫目,只于碧翠和深紫间低吟。 “对了,现在是什么季节,怎么什么水果都有啊。” “没有固定季节,亦或者是所有季节。” 我头上差点被我遗忘的柳环,涉雪时的寒意仍在。把圆环举至面前,透过它,我看向霜。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掏出来一本书,静坐于半遮他身形的碧影下,垂眼,一只手拄着脸,把书不时翻回前一页,看来看得很仔细。 “你的书呢?”他几乎不动地问。 “啊!在哪...” “笨蛋。” 这回我看清了,低垂的眸子是如何斜视我,又如何翻上去冷嘲我。 “你爬梯子的时候放在地上,我收起来了。” “啊...”我低下头去“抱歉抱歉,慌慌张张的...毕竟以前就是这样嘛...请原谅啦。” 他低下眼继续看书。 “霜以前是怎样的人?” 他没理会,良久才说: “怎么不问现在?——你我现在是侍光者,应有侍光者的原则吧。” “啊...” 他却突然直身抬起头,扭歪着看了我一小会,而后又弯下身姿,但两眼仍看着我。先前翻着的书本被他用来遮住自己的下半脸,只露眼睛,不知道他的表情。 那双眸子确实好看,淡青底色若初霁晴苍,深浅波纹如湖上浪卷飞雪,错映浓云深空。没有珠光深耀,也并非无垠沧海,不辽阔,只空明,一如那流淌的寒霜。 “发什么呆呢?” “啊!那个,原则上不可以,就是可以。不对吗?还是说...” 他浅笑一下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把手中书收放到腰间一个小包里。角与眼沐在藤间落下的光柱中,不凝固也不融化,亮似冰晶。 “在谈及过往前,先进行自我介绍吧。”他正过身来。 “霜绽齿转轮,娲皇氏旧辉时正仪之第八侍光者,寒霜术士兼工程师,执掌冰之法则,此外也算得一介学者,对三界诸史秘闻略有涉猎。” 虽然没几句话,我也无比高兴,像吃了糖的天真孩童。 “谢谢,霜,我......”我已经在肚子里打好了草稿。 “走吧。”他浅笑着,伸出手。 我看向那只掌心朝下的手。 我伸出我掌心朝上的手,不出所料被他抓住胳膊。力度稍稍减轻,此刻却更痛。 负二 希尔斯少有无言的舞者,念白、歌喉与舞步同等锋利。到底是舞台上一次偶然的先例征服了众人?还是看客的异想天开选择并约束了舞者呢? 也许两者并不对立。至少不是深居高塔中的大总管们所规定,因而还残余着雅俗共赏的可能性。 何处不是舞台呢?只看挥动某物者负着哪种觉悟而表演。不曾起舞地度日自然是种犯罪,那么欣赏这身姿的目光,自然,就叫审判。 看人起舞的神已经心满意足地死去。看人起舞的人永远都有,而且永远有人在表演。万恶的艾尔特利亚人竟也有几分聪明,悟出什么“拟剧论”之类的说法来。看便评,评生价值,价值交织缠绵成所谓“社会关系”——这也是艾尔特利亚人想出来的,不得不说气候寒冷的地方真出了不少智者,智慧美丽冻人啊。 不是谁在表演的问题,是谁把谁看作表演的问题,以及谁被迫把自己看作表演的问题。 人心里存在着渴望被认同的机制,独生的花没有意义,毕竟如果连块镜子都没有的话,不如直接幻想自己何色几瓣。 你们何其可恨又可悲!无处哀叹的不自知的悲哀,以近乎宽恕的方式塑造或影响着别人,还自以为正确。而被看者,仅仅因为这目光便顺从了,也以为不错,因此更可悲可恨。诚然生命中不存在绝对的对自由的支配,也没有一条真理去对比其他道路的歪曲,但苟全于虚伪的自由半推半就,会有比直接去死更好的结局吗? 我给不出答案,我只能作最没用的怒斥。因为我亦在其中。 真沉重啊,对月金樽。 剑士离开植物园后继续前行。不知道从哪一具尸体上找来一双鞋穿,走得便还算快。废土渐渐变成荒原,回头望时,仿佛足迹才是前者的凶手。反过来,只要肯走,总有一天会毁掉一切的。 但也不能不走吧。正午渐渐滴尽,天色从刺眼的惨白回温成浅蓝,如碎发般萦绕几束微微透红的白云。像某人的脸色,他想,低头一笑,欲念出那名字,却不能。 日落时,总算看到些有意义的东西:一座小城堡,邻着海边,大概是什么王侯贵族的别墅吧,没什么守卫,只有来回奔忙的车马送来大包小包,以及穿着打扮得很有贵族风格的男女们。 仔细一看,是阿卡希亚风格的服饰,男子是一色的外衣,通常是纯灰或纯黑,有些胸章之类的简饰,领带上印着各种表明家族与地位的图案。女士们就是各色大长裙,深褶撑起细腰,藏着高跟鞋,衣袖上的束带、领结、纽扣、珠宝华丽得有些夸张且繁杂不堪。她们不觉得沉吗? 有一位肥胖贵族胸前一侧的驳头翻了上去,从马车上一脚踏下来,腹部的纽扣也要撑开了。本来整齐挺括的衣装,因着豪迈的步子和豪迈的身形显得十分紧皱,他走得也很吃力,但还是摆手回绝了上前帮扶的佣人。贵妇人们好像还硬朗些,三五集群边谈边遮面而笑,身后的侍从低头拎着箱子盒子,像蚁群归巢般进入城堡。 大多数来客都是这样的角色,不拿个手杖或大包的年轻人极少。来人没有减少的样子,剑士打算躺在沙滩低洼处慢慢观赏。 沙滩冷得很快,余晖尽散,似海浪的声音更加噪耳。最远处的光,残阳如血,领着头顶的乱云将要沉下去,却又翻弄海面,波打残留的自我,似遗憾般回忆着旧时长光。 碎光推着浪影,向冷却为铁青的静止天空发动冲锋,一步跃起,水镜碎又凝,星天幻海得以合一,千芒半涌半止,漫步至剑士身边沙岸时,却已细似残雪,洋流吐息一瞬芒沫便顷刻消尽。 泡沫没能倒映灯火。泡沫里有一同跋涉浪屿的,谁人的虚影。海风摇乱过去与未来,此景仿若永恒。回忆是风景的塑像,但其色彩依旧永世流淌。 没有悲喜,不得沉眠,便放空思绪,再待月升吧。 ... ...呼... .......呃,竟躺得有些舒服了,差点睡过去... 他深吸一口未曾沉湎的晚风,比黑夜清澈,比黑夜温热。站起身来,视野里已经没了尘土飞扬的车马行人,小城堡的窗燃着如昼的金辉。 月亮,你是时候升起了。 倘若将生命一切有价值之物片片剥落,所剩何物? 只剩自由,欲望的自由。然而既自由,便不可轻易获得,哪怕是不纯粹的断片也难以为凡人所掌握。 谁能逃离自己的命运呢?有人总是以为命运是人的塑造而非所在,因此笑看一切。但是他们若被命里不可改变的桎梏所束缚,因自己的无力而悲叹,因打败他的无形之力而恐惧畏缩,又如何祝福别人自由?用伤痕? 谁都深陷一种只好被理解为对等幸福之代价的悲哀中,似乎一切都可以量化,似乎均衡论的木马已然攻陷心灵。 我又何以如此审视呢?何以把观看戏剧的观众也当做舞者的呢? 当然是因为我就是被看的。当然是因为任何舞者都在或傲慢或卑微地赏析台下各色的眼珠。但仅仅如此的话只能算清醒。 同其他贵族的孩子一样,在金床金被子下长大。一切都是冰冷硌人的黄金。我无心关注哪些人嫉妒我所讨厌的他们需要的,我们都有自己的爱妒,既不分高低贵贱也不可互相理解。 他们在我生日时送来的祝福,不是可笑便是讽刺。他们设计铺就的道路,不踏上就得叫叛逆。我是未脱模的钥匙,未脱去工具之效用的被怜爱物。流水一样来访的贵客夸得天花乱坠,把顺从当享福。送上的镶嵌着宝石的钢笔,能写出来的恐怕只有他们骇人的期望。到底是想我和他们一样操纵钱权,一样用所谓贵族的自尊和礼节来看低别人,一样的...... 这里并没有坏事,不是吗?至少于我于他们都算获利。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讨厌这一切。可能是我把欲望的沟挖得太深,而缺少苦难来填。 他们能让我萌生出逆反的想法也堪称洗脑的失败。总有人有莫名其妙的控制欲,并且以为对方好为不灭的挡箭牌,直到自己也相信自己是为了别人好而心安理得地干涉一切。既存在复生的真言,也必有致死的诘问。既有无条件的关爱,便也有无条件的抗拒。天性,正如向往与逃离之不可分离的互趋。一如厌倦与求新。 海浪真吵啊。 剑士想着,却又觉得并不是海浪,更像是言语般起伏的低鸣充斥耳边,仔细感受时又消失不见,只剩爽朗的海音。 城堡连守卫都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正义和成功让他们如此自信。他刚要走去后门,忽见到一个少年身形的人自门影钻出,拎着个瓶子,坐在台阶上发呆。片刻后把自己的礼服一件一件脱下,只剩斗篷和短裤,摇摇晃晃走向海边。 这什么角色? 要赏月也好跳海也罢,总之就是自己理解不了的贵族的高雅情趣。不过这倒提供了一个好机会。 剑士避开窗户绕到后门台阶,确认喧哗声里没有走来的脚步声。而后把自己的铠甲卸下放在地面,抓起礼服试着穿上。 上衣是浅灰身淡白方格纹,宽肩三扣收腰,里面一件纯白衬衫,长短粗细意外地合适,只是裤子长了点——是猫科动物腿短?不重要,卷起来一些就可以,剑士听过阿卡希亚人向来喜欢卷裤腿。 坏了。 这家伙是个人类种,定做的裤子上没有孔放尾巴! 剑士只好再脱下来,估摸着位置用长剑慢慢划开一道口子。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没有划反。整体穿好后拍拍灰尘,又仔细梳理好胸前叮叮当当的各种饰品,戴好礼帽正式加冕为人上人! 他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没有人注意后便走了进去。 这伪装堪称莽撞,但也有效,因为屋子里人又多又杂,几个或一堆人聚在一起大谈大笑,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逃走又回来的小角色的。 他听向靠窗几个着装显然与众不同的中年男子。 “这一次可要好好感谢您的术士队了,没想到啊...” “是啊是啊,这么轻松就端了老窝,咱们的光明未来指日可待啊!” “呵呵呵...几位谬赞...” 大概是某种集团内部的利益纠纷吧。剑士并不太关心,走到长餐桌旁。 白桌布垂到地上,金烛台领着切制好的鲜花分开餐桌两侧。头顶的大吊灯的弯臂也举着不少蜡烛,照耀着下边冷辉银盘。 每侧各有十来个盘子,每个空盘子周围都是三个酒杯和三对略有差别的刀叉,配上一块折成奇形怪状的餐巾,像极了召唤什么鬼怪的仪式。不过盘子里没有祭品,剑士有些失望。是还没上菜,所以人这么乱,都在相互交谈,他也得以顺利潜入。 看向别处。浮雕与壁画把拱顶高窗压在地面,透着漆黑的海夜。 “这远距离投射的法术,也就您家独一档啦!” “还是借了法尔克兄的巨型魔怪才有如此成果啊,哈哈......” 魔怪? “纯白的那些老顽固们,恐怕还以为是什么神罚呢吧。” “哈哈哈,您还真别说,估计到死都这么念叨呢。这一点,他们就比不上莽撞的小年轻们了。” “不知道他们回来以后...呵呵,多么巧妙啊,先生的计划。” “只是抓住他们的恐惧,随便弄些传闻罢了。不过是些小伎俩...” 伎俩。 尘世的斗争无止无休。 碰撞的酒杯中,是刀剑采来的鲜血。 仇恨是欲望的借口,胜利是... 真吵。 剑士的手中腾起微弱的火苗。如今的他解开一重封印,能够使用烈焰。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超然的想法呢?是因为,我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类似于所谓读心术,但自己的想法也能被少数人听到——至少我讨厌的人听不到。不仅是人的心声,我还能看见器物的自白,原野的呼喊,语言穿过白纸显现的文字,味道刻印于餐具上的评价。 是看到,不是听到。但怎么说别人也是理解不了的。 现在是一样的杯中物,一样的恶心呻吟。 在这种时候寻求最终救赎也并不现实,短暂的解放短暂不来,永恒的解放永恒不来。不完全的屈服并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他们喧哗时,我不得安宁。 索性溜出去吧。从小到大没看过海呢。 零星足迹的沙滩伤痕累累,海波把泡沫都冲到赤着的脚后。 明月底的礁石上,坐着海妖,传说中会蛊惑人心的生物,但最近已证实了,它们的“频率”太高,人其实是听不到的。 被蛊惑者恐怕是起了色心吧。此时的银辉照不清那海妖的面庞,他也并不因其赤身裸体觉得诱人——还是看不清的问题。 若强意要赞美它也好,但不被知晓的感谢,意义大多仅限于自我安慰,也就等于对死人的吊唁。尊重时何须先骗过自己呢? 若说实话,那真是美丽。圆月低垂时的泡影,高悬时洁白的歌声。如飘升的苍白雾焰,反射着凝望。 “真美啊。” 海妖的歌声并不让人迷醉,只高阔辽远,澄净的天极和划破长空的流星合奏也不过如此。也似祈求,波光粼粼的长泣,却也神圣,回荡在不仁之光与尘世之间,模糊了吟啸与哀歌的界限。 举起树枝,就是流星的指挥官。捧起海水,便是唱者的忠诚观众。 他踏入冰冷的海水,却猛然想起“听不到”之说。 是的,并不是听到了。 月光不照之处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向月,有什么东西飘飘摇摇从海面升到月明中。 他看清那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彩色小符文,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一个一个排成长队伍升上高空,经过月照为他所见,而后升入星空。 那是什么呢? 那是,被宫廷乐师永远漠视的至高音的音符! 此刻,神断绝的生灵牵绊,正于星空的谱架上重奏! “真美啊。”他颤抖着,落泪如雨。满足二字完全不能满足。他看向泛着奇异红光的海。 回头,城堡在燃烧。 他静静地盯着跃动的火,舞动的焰,倒下的砖瓦,并没有四处逃窜的可悲的凡人。他们连自己的术士都没带来一起吃饭吗?自己的好父亲好母亲大概也在这里。这很好。 “真美丽啊......你要把我也杀了吗?” 流焰中走出燃烧的持剑者,他把剑插在地上,身上的烈火慢慢褪去,怀中却抱着一套礼服,没有烧坏一分。他举头望天,喉咙处有七条红色印记。 剑士摇摇头,把衣服丢到沙地上,对方并没有捡起来。 “真奇怪。太...不。”他回身望向海月“我可不怕你啊。我已经找到了。” 海水没过脚踝,他思索了一会,回头对剑士说: “这个给你。”他丢出去一个瓶子,剑士接住,是一瓶名叫“蜜罐里的落日”的饮品。 “不是酒。我们都可以喝。很不错,真的。” 零星足迹的沙滩伤痕累累,海波把畏惧、怯懦、不甘,都冲到赤着的脚后。 他一步一步走向海中。海水从脚开始吞噬,一直到脖子。 剑士看了看他,又看向手里的饮料。 少年看了看月,又看向身后的剑士。 “你的歌声也很美丽...”他说完,便沉入了希望之中。 剑士再度注视蜜罐里的落日,轻轻开启,咕嘟咕嘟咕嘟饮干。 他一脚踏碎海水。 “回来!” 剑士怒吼出两个字,这已是极限。 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在被救时挣扎的。 “你干什么!!别拦我!!” 笔尖终究没有刃尖锋利,少年被拖回岸上,止不住地咳水。剑士在他旁边躺下,枕着礼服赏月。片刻后,脱力的少年也躺下。 “就这样。”少年说。“一直到黎明吧。” “然后?” “然后啊...我不知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