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神仙是谁？脂批为何说王一贴卖假药寓意深远？张道士说亲背后有何隐意？红楼关键字解读之神仙篇（三）

本篇我们来接着讲讲除了贾宝玉和众女儿之外的另外一些真假神仙，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道士。在凡人当中，最接近神仙的人恐怕就是道士了，但是当了道士的人，未必就能成神仙，无论他本人对神仙有多么的向往。我们要谈到的第一个道士，就是贾敬，贾敬本该是宁国府的掌家人，可他却一味好道，在城外和一群道士胡羼，家族里的事却不闻不问，全都交给儿子贾珍来打理，看似抛弃了尘世间的一切俗世的烦扰和世俗的欲望，在书中，关于贾敬的情节中有好几处都提到了神仙二字，例如在冷子兴为贾雨村介绍贾府世系时谈到贾敬便说：

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戌侧批：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戌侧批：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凤姐谈到贾敬：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蒙侧批：此等趣语，亦不肯无着落。】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从引文中可以看出，贾敬是一心想做神仙，并且他专心修炼，对外事不闻不问，所以在贾府中人看来，贾敬也算得是“神仙”了。但是这位贾道士，是作者笔下的真神仙吗？

我们知道“神仙”二字出现在原文中大都含有深意，此刻原文虽然两次形容贾敬是神仙，

然而在秦可卿曲词里，作者却这样写道：

箕裘颓堕皆从敬，【甲戌侧批：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

作者暗示说一切家族衰败颓堕都是从贾敬而来，家事消亡也是首先从宁国府祸起萧墙。而贾敬放任儿子贾珍胡行乱为，几乎把宁国府翻了个个儿，连脂批都说：

【庚辰：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尚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靖：此回可卿梦阿凤，作者大有深意，惜已为末世，奈何奈何！贾珍虽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

甚至连柳湘莲都说宁国府除了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干净，就再没有干净的了。而惜春也说传到自己耳中多少不堪的闲话，宁可远离宁国府，免得自己清清白白一个人被他们带累坏了。

这些描写都说明，作者对贾敬的不肯承担家族责任只一味追求自己的私念是持批判态度的。贾敬表面上敬神，实际上是“假敬”，其心却是一味要自己成神仙。成仙就是贾敬的最大欲望。这就是脂批说的“深意他人不解”中的深意了。贾道士，不是一位真神仙，他是一位“入世迷人”，表面上看，他没有沉溺在红尘中的各种俗世的欲望里，然而，他却有自己执迷的东西，为了当神仙，贾敬不单不管家族世务，最后整个家族落败，贾敬难辞其咎。还乱服丹药，直接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贾敬沉迷修道升仙，作者直接说他是妄作虚为，导致了他的死亡，而众道士的回复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因为过于追求自己升仙的欲望，甚至不顾众人的劝阻，私自服下有毒的丹药，才直接加速了自己的死亡，死时甚至“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贾敬死的如此不堪，哪里是一个真正神仙的升仙之道，分明是一个入世迷人，沉迷自己的欲望，甚至死到临头都不知回头，不顾一切的追求欲望的达成，最后丧身殒命，同当初的贾瑞沉溺色欲最后不顾一切身死没有本质的区别，这都是迷人执迷不悟最后丢掉性命的表现。尽管这些情节里并没有直接出现风月宝鉴和迷津的意象，但是，风月宝鉴两面相照和迷津渡口夜叉海鬼拉人下水的深刻隐喻都暗含在其中，无论贾敬活着的时候，多么爱标榜自己是“神仙”，他是没有做神仙的资质的。所以，贾敬贾道士是一位假神仙。而众道士说他升仙去了等等，也不过是虚假的安慰之词，而在理解了作者深意的读者看来，这些话无疑具有讽刺的意味。“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是事实，但“虔心得道”就未必了。

说完了贾敬，我们再来看一位道士，这就是卖假药的王道士——王一贴，在与王道士有关的情节中，全都暗含作者深意，不可仅仅当做是一场戏谑文字来看。其中关于茗烟和宝玉打的那个哑谜，用梦甜香暗示嫉妒的女子沉溺红楼大梦中的隐喻我在讲解梦甜香的一文中都已经解读过了，而在宝玉问王道士有没有疗妒的药的时候，王道士说了一道“疗妒汤”，最后自嘲说，“疗妒汤”是假的，连自己卖的膏药也是假的：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庚辰双行夹批：此科诨一收，方为奇趣之至。】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庚辰双行夹批：寓意深远，在此数语。】

这里面不单出现了出世关键词“神仙”二字，还出现了相互对应的入世关键词“假”字和出世关键词“真”字，并且是用来形容“药”的，“药”字在这里也很不一般，所以脂批才说“寓意深远，在此数语”。

那么这几句话寓意深远在哪里呢？我们来看王道士一开始把自己卖的膏药说的神乎其神，包治百病，他等于把自己粉饰成了一位“真神仙”，可是后来王道士又亲口承认自己卖的膏药是假的，他不过是一个卖假药的假神仙而已，他说如果有真药，他自己还吃了做神仙呢！而神仙和真字在红楼关键词对应表上都代表出世，能够有悟道之慧根灵性，出离凡尘之心，便是尘世间的“真人”，只有“真人”能够在悟道后获得最后的解脱成为“神仙”，获得出世后的快乐。而王道士显然对做“真人”没有兴趣，他是混世的俗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真正的出世之门径，他如果有，就像他自说的，早就吃了“真药”成神仙，也就是出世了。而他有的只是假的，假字代表入世，所以他是油滑精明的入世之人，他卖的是假药，便都是入世之药，他做不了神仙。例如，王道士看到茗烟跟宝玉打的哑谜，他第一反应就是误以为宝玉向他索要房中滋助的药，这是助长尘世欲望的药，便是一味典型的入世之药，而滥用入世之药的结局不用说，便是纵欲身死，堕入万丈迷津，万劫不复，哪里还能得到解脱呢？

相比贾敬来说，王道士起码还有着对自己深刻的认识，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俗人一个，一张油滑巧嘴周旋于权贵富家之间，卖假药骗取钱财混迹于世，满足的依然是俗世的欲望，他是没有治世之药的，而贾宝玉问他要治疗女人嫉妒的药，其实就是索要一味治世之药，王道士的“疗妒汤”治得了身体的病，却治不好灵魂的病，他不是真神仙，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而《红楼梦》中的真神仙，都是有治世之药的（仅指不用悟道的神仙，尚在迷梦中的未来神仙们如宝玉和众女儿们不算，因为此时还未悟道，还未成为神仙），例如跛足道人给贾瑞的风月宝鉴就是一味治世之药，再比如，癞头和尚给薛宝钗的“冷香丸”的药方和药引也是治世之药，同理，癞头和尚用唤醒以后的通灵宝玉来治疗被诅咒的贾宝玉和王熙凤二人，这里通灵宝玉便是一味治世之药，而警幻仙子给贾宝玉听的《红楼梦》组曲也是一味治世之药，可是王道士却对女人的妒病毫无良策，只能拿一碗似是而非的“疗妒汤”来打哈哈。所以王道士口中的真药便是暗示“治世之药”的，而真神仙的“治世之药”却都是引导病人走向出世的。所以王道士自嘲说：“如果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可以翻译为：如果有真的出世之道，他早就自己出世了呢！关于“治世之药”我以后的文章再详细解读。

最后再来说说另外一位道士，那就是张道士，作者关于张道士的身份介绍，十分引人注目：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撏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由上可见，关于张道士的描述，实在太不一般，并且贾母一见张道士，便问候他“老神仙好。”

由于我们已经知道神仙二字在全书中俱各有深意，所以神仙被拿来直接称呼张道士，并且他还被称为“大幻仙人”和“终了真人”，甚至还是荣国公的替身那就更不一般了，那么张道士究竟是真神仙呢？还是跟前面两位道士一样是假神仙呢？，

我认为，张道士是真的神仙，我们知道红楼梦故事就是发生在幻境中的一场梦中故事，张道士被称作大幻仙人，自然是指他是营造幻境的人，终了真人的名号就更耐人寻味了，大幻终了，连在一起，有些敲醒梦中人，结束梦境的味道，我认为他是真神仙的原因不仅在于作者给予他那么多别有深意的名号和身份设定，更在于他是有“治世之药”的，这是判别真假神仙的一个重要标准，除此而外，他还缔造了情孽，神仙要入世迷人完成红尘幻境的爱恨纠葛，就要缔造情孽，例如癞头和尚给通灵宝玉上镌了字，却又给宝钗的金锁上同样弄了跟玉上的字一对的句子，还放话说有金的要拣有玉的配成姻缘，直接造成了木石二人无法突破的困境，这就是情孽。而张道士给宝玉说亲，又把金麒麟带到宝玉面前，就是缔造情孽的一种手段，因为他说亲，导致林黛玉跟宝玉大闹一场，因为金麒麟，不单使林黛玉等人不放心前来打探史湘云同宝玉的关系，甚至还可能在最后缔造了史湘云同卫若兰之间的情孽。张道士对王熙凤说要她积阴骘，否则就要短命，这就是下给王熙凤的一味“治世之药”，是要她在这样的警醒之语面前早日从幻梦中醒悟的，但是王熙凤显然丝毫没有听进去，就是入世迷人执迷于自己的欲望之中，对劝告充耳不闻，而能够发出这种劝告的人，自然不是简单的凡人，称得上是真神仙。

       补充一下，张爱玲书里说她听说过一种所谓荣国公的替身之说是暗示张道士与贾母年轻时有过私情，甚至连张爱玲自己都觉得太过分，因而最终她又否认了这种说法，但是她也没有搞清楚荣国公替身的真正含义。我每次看到类似这种奇谈怪论都觉得哭笑不得，若是认真读过书去仔细分析作者的意图，又怎会有这样猥琐的想法，我们只要仔细查阅原著，就会发现警幻仙子说过自己是受宁荣二公之托去请贾宝玉到太虚幻境历经情孽就是为了让他跳出迷人圈子，是为了点醒入迷梦的贾宝玉；而贾珍在花园中吃酒，隔壁祠堂就传出了祖宗之灵的叹息声，吓的贾珍以为是闹鬼当天也不敢再花天酒地了，显然是对祖宗感叹子孙不肖的一种隐喻，所以宁荣二公每次出现在书中都是为了警醒后代不要沉迷梦中的，荣国公的替身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一样要代替祖宗来警示后代的，所以张道士才劝说了王熙凤要多积阴骘，否则就要短命。就是这个道理，他的替身作用是为了警示那些沉迷梦中的入世迷人的，他是祖宗，他是来劝自己的后代子孙早日醒悟最后走向出世的，这才是荣国公替身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