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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村武藏》(十五)

2023-06-11 10:35 作者:云海倚桂树  | 我要投稿

第十五章  绯色的雪、疾驰的雷

“喵,喵!”

“怎么了?”

一个寒冷的上午,少年武藏正坐在家中的小房间内捧书阅读,他刚放下端在手中的热气腾腾的茶杯,便听见独自在一旁玩耍的团子略带惊奇地轻唤了两声。他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色的小猫正蹲坐在窗边,一边慢悠悠地摇着尾巴,一边将两只前爪抵在紧闭的透明玻璃窗上,伸长了脑袋凑近过去,甚是好奇地盯着外头左瞧瞧右看看,微微泛红的鼻尖不知不觉在敷了一层匀薄水雾的窗面上蹭出了一团凌乱的白色窗花。小家伙,窗户外面有什么呢?

“喵。”它乖巧地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很快又转了回去。

“好,我也来看看。”少年放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哦,下雪了!”

是的,天色灰蒙的屋外,从眼前简陋的小屋院到远处空旷的山野,自低垂的云层里到光秃秃的枝桠间,零星漫天的斑点雪花静静落下,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动态冬季幕景!少年的思绪随着这恣意的雪景自然而然地释放开来,心中不禁想到,距离新年神社之行已经过去了十余天,这期间他一如既往地坚持规律的生活作息,看书、做饭、练剑、陪团子玩……并未遇到任何的不顺,更没有什么奇怪的家伙找茬寻衅,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莫或说,隐约有些正常过头了。当然,他尽量只当这是由于近来诸事牵扰所带来的错觉。转念又想,已有一段时日未曾亲自去「剑心馆」看一看,眼下闲暇,不如趁着这玲珑秀气的下雪天走一趟,确乎算得上是一件令人心情舒畅的事。

于是,决定好之后,武藏将房屋悉数收拾齐整,带上团子以及自己珍藏多年的佩刀出发了。离开小院,关好竹门,少年迈着徐缓自得的步子,撑了一把枫红色的油纸伞,沿着远郊覆雪的小径向稻妻城中心行去。看起来这雪并未下多久,只有浅浅的、洁白的一层,却足以使远处山脉的轮廓凸显冷峻,使近处房屋的造型平添秀美,使高处寒枝的气韵披守孤傲,使低处浅濑的落响惟余清铮……稻妻城内外、鸣神岛上下,目之所及处尽皆染上了纯净的冬色;似这般无甚喧嚣的气势,想必来的绝非是凌厉的冬将军,而是某位擅长施粉涂妆的美丽雪女。

“武藏,今天是去道场吧?”

“是。老婆婆,下雪天冷,要注意防寒保暖。”

“好,好。”

走了一刻多钟,武藏出了偏远冷清的居民区来到了繁华热闹的稻妻城街区——由于仍在下雪的缘故,街道上其实没有多少行人,大家更愿意呆在明亮温暖的房子里。若是富贵人家,或许会趁此际一边品酌甘醇的热酒、享用鲜香的佳肴,同时安排上一出优美悦耳的舞乐剧,藉以陪衬赏雪的意境,让整个人沉浸在氤氲缭绕的高雅气氛之中!这,方称得上是懂得享受人生的闲情逸致!至于迎着风雪行路,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志趣,对于其中的某些人而言,大概已经记不大清楚、也不想再回忆体验了罢;此是题外话。

少年撑着伞在略显冷清的街区里穿行,雪花在伞檐之外的世界里纷然飘落,长靴子踩在雪面上发出轻微的压响声,不自觉稍稍地放慢了步伐。脚下的这条道路,他在过去的几年间已经风雨无阻地走过成百上千遍,所见所闻早已熟络于心,可是,没有哪一次能够像今天这样莫名地触动他的心扉。大约是因为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诡事,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冬天本身就尤其地特别——他以最完美的姿态告别了为之奋斗并热爱的剑道大赛,多年来在「剑心馆」学习生活的点点滴滴亦将成为其人生回忆里最为宝贵的篇章之一;更重要的是,跻身代表稻妻社会权威的天守阁、谒见传说中守护稻妻的至高神明,已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一桩事。暂且忽略那些令人捉摸不清的琐事,用平淡真实的眼光去打量白色雪幕中的每一条街、每一座房屋、每一棵树,静心倾听糅杂在微风里的种种烟火声息,总有几处是那么地惹人怜爱且饱蓄着希望。

白玉绸,红伞盖,碎花银枝开。

少年志,何时待,冬去明春来。

叮!铛!叮!——未过多时,一阵阵清亮、富于节律的金属锻击声裹着翻涌的热浪从前方不远处街角的一间铁匠铺子里传了出来。及至近处,停下脚步,抬头且看,铺前的松木招牌匾额上篆刻着“天目锻冶屋”几个大字——正宗的民间老字号,据称至少有一二百年的历史。

“门外之人可是泷村武藏先生啊?”话音落定,十余秒后,从门扉半掩的屋子里头缓缓走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此人便是这家铁匠铺的现任传人天目十五。

“你好,天目老师傅。”少年点了点头,礼貌地问候道。

“果真是武藏,看来老朽的眼力还没到那么差的地步嘛。”老师傅接着问道,“泷村阁下雪天来此可是有什么需求?”

“不,只是出来走走而已,远远听见这里的锻击声,便被吸引过来稍适停留。”

“优秀的剑客总是对兵器情有独钟,对吧?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相当地痴迷,反而自从接手这座锻冶屋之后,成天和这些刀啊枪啊打交道,到了中年就已经没那么热情了……”说到这里,老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门,“哎呀!一不小心就聊远了,还望莫要介意。”

“哪里。‘天目锻冶屋打造的兵器皆属上品’,这句话在下早有耳闻。”武藏将腰间的佩刀提起少许,说道,“这把刀,便是三年前「剑心馆」的千叶师父替我在此处委托订造的,在下用起来觉得十分顺手。”

“哦——我记得,我记得,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说着他将视线凑了过去,十分仔细地察看着,“嗯——阁下所使用的刀鞘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而且这制式似乎与我家配做的稍有差别?”

“不瞒老师傅,这是家父生前所用佩刀的刀鞘,带在身边聊作纪念。”武藏平淡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啊……”

“有事在身,在下该走了,告辞。”说完,武藏收好佩刀便欲离开。

“武藏阁下——”老者貌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喊道。

“老师傅还有何事?”少年停下脚步转身应道。

“老朽这一辈子见过的武士、浪人数不胜数,他们之中或徒有蛮力,或心志不纯,或资质平平,没有几位像阁下这般令人感到心悦诚服。我虽一介锻刀匠,却也深晓家国大义,愿祝阁下武运昌隆!”一番话毕,那天目老师傅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辉,隐约有年轻风彩。

“多谢。”

武藏郑重地点头言谢,而后继续撑着枫红色的油纸伞走入雪幕中,渐渐远去。

又过了约摸一刻钟,武藏一步未停来到了「剑心馆」。无论是从远处就映入眼帘的覆雪乌楼青瓦,还是一进大门便能勾起一段回忆的妙趣空庭,每回隔了一段时日来此,少年的心底即有一种蔚为畅快的归属感油然而生——春之生发,夏之浓荫,秋之清丽,冬之静美,风雨阴晴,叶落听雪,皆历历在目。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

“武藏君,还有团子!”

“喵!”

出了长廊,几步远外,正朝馆外走来的少女有些喜出望外地向少年挥了挥手,同行的还有千叶师父与小次郎,看上去这一家人是要出门去什么地方。

“抚子小姐,师父和小次郎也在,看来在下来得并不是时候。”待几人汇于一处,武藏笑答道。

“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打算到郊外的老房子看一看。”抚子连忙解释道,“武藏君,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吧!”

“是啊,接下来这几天可能还会下大雪,趁今天去检查一下有没有需要修补加固的地方。”千叶师父看了一眼抚子接着说,“武藏,权当是师父邀请,一块儿吃顿午饭吧!我们商量过了,丫头说啊她亲自下厨做几个菜,对不对?”

“嗯……是,没错……”

“武藏,我想我不必再说什么了。”小次郎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盛情难却,好,我和大家一道去。”

“太好了,我们现在出发吧!”

“喵!”

于是,出了「剑心馆」,关好大门,武藏和抚子在前,小次郎和千叶师父随其后,一行人——外加一只猫——其乐融融地沿着落雪的长街往远郊行去。

这会儿工夫,寒风渐起,雪亦稍稍下大了些。

出了密集的城区一直往西,走过一方视野开阔的荒莽田野,随后沿着一条还算平坦的小路穿行在一片银装素裹的青苍竹林中。众人手里拎着各种食材和酒饮,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一边闲聊着诸如风景、午餐、小猫之类的轻松话题,身后雪地里的脚印随之不断地往前延伸。二十余步后,转过一个小弯,一座低矮的屋院安安静静地出现在竹林地的深处,那就是抚子所说的老房子。推门进屋,稍事歇息后,大家便开始忙活起来。检查修固,担水劈柴,烧水煮饭——那团子在做什么呢?它呀一直跟着抚子待在厨房,兴许是想打个下手呢,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间,陈旧孤零的院子变得热闹而有序,一种温暖活泼的生活气息在这冬日冰冷干燥的空气里洋溢开来!

“没想到要让客人出力干活,武藏,辛苦你了。”

“师父这是哪里话,小事而已,何必客气。”

手头的事情做得差不多后,师徒二人来到木屋一侧的走廊下,面向落雪纷纷的竹林简单地聊了起来。

“不……实际上,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聊一聊。”他的语气稍稍郑重了些,“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他们两个了,尤其是小次郎,谢谢。”

“师父也知道了?”

“我?我知道的并不多,或许也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师父看了武藏一眼,笑着说道,“终归是你们年轻人遇上的事情,我不便事事都过问。更何况,与我们这一辈年轻的时候相比较,你们可是要优秀得多啊,我始终相信你们会处理好。”

说完,气氛沉默了一小会儿。

“这里,好清静啊。”

“是啊,等哪天师父把道场的事情托付完毕,便会回到这里过过清闲的日子罢。”随即,千叶师父打趣着说道,“对了武藏,到那时可要记得和抚子一起多来看看师父,喝喝茶、切磋切磋剑术。”

“……是,武藏会的。”少年顿了一下,平静答道。

“父亲,武藏君,饭菜都准备好了,都过来吧!”

“好!”

归功于抚子日益精进的厨艺和小次郎的协助,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的美味佳肴,众人——自然也包括团子——一同度过了一段愉快短暂的午餐时光。

午后三时许,将屋院收拾齐整后,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了「剑心馆」。武藏准备辞别,抚子独自送他到了馆门外。

“武藏君。”

“嗯?”

“下雪天,路上要小心。”

“嗯,那我走了。”

“武藏君!”少年转身刚走出三步,少女跟上前一步喊道。

“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她略带羞涩地摇了摇头,只笑着说了句,“注意安全。”

“我知道。抚子,回去吧,外面怪冷的。”

在少女的深情目送下,少年撑着枫红色的油纸伞转身缓缓离去,簌簌风雪中的身影渐渐变得朦胧不清。

这雪,的确越下越大了。

行至半途,忽然,武藏敏锐地察觉出周围似乎有异样,余光瞥及之处,左右隐约有黑色的身影借着房屋暗巷的隐蔽一闪而过,须臾再视则平静如常。难道是错觉?也罢,任它是什么,少年并不以为意,只管大步行路。此时天色稍暗,但在回到家中之前,他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亲自去一趟——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潜意识如此提醒着他。

咚,咚。

“何人敲门?”

“枫原叔,是我,武藏。”

“是武藏啊,稍等,我这就来开门。”半分钟过后,枫原先生撑着伞来将院门打开,“怎么大雪天的过来了?”

“闲来无事,出来走走。”

“哦,先进屋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带上门,二人便沿着湿润的石板路往里走,院子里的积雪明显被清理了许多。

“上一次见面还是新年的时候,算算确实也过了不少时日,近来一切可好啊?”

“我很好,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

来到屋檐下,收起油纸伞,这时,穿着一身冬衣的小万叶恰好从屋内走出来。

“哟,万叶,好久不见。”

“武藏哥哥。”

“喵。”大概是听到了熟人的声音,小家伙合时宜地从少年的衣襟里钻了出来。

“团子!”

“枫原叔,茶就不喝了,我想和万叶单独聊一会儿。”

“也好,你们聊吧。”

不多时,武藏与万叶沿着过道踱步来到后院廊下,不远处的一方空地是二人第一次进行剑术切磋的地方。当时是秋日,斜阳染红叶,而今乃冬时,白雪自纷飞。

“今天的雪下得可真大呀!我听说在璃月有句谚语叫做‘瑞雪兆丰年’,想必今年会有一个好的开始啊。”

“璃月,听父亲说,她在大海的另一边,是一个美丽古老的国度。”

“没错,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武藏的这句话,既是说给万叶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对了万叶,开春之时就是「剑心馆」的新学年了,尽管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道场,但还是会抽出时间关注你的表现,希望你能再接再厉。”

“嗯,我会的!”

“顺便以前辈的身份给你一条忠告,或许派不上用场,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记住:要刻苦坚持,但不必过多地在乎成绩和名誉,始终保持一颗热忱纯洁的本心,慢慢地你便会发现,名利终究不过是廉价的附赠品。”

“哦……万叶记下了。”万叶抬头看着武藏冷峻的侧脸,认认真真听完并回答道。

“还有一件事……呵,不知为何今天想说的话稍微有点多,大概是之前的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万叶不会嫌弃我唠叨吧?”

“不会的,听武藏哥哥说这些话,万叶觉得受益匪浅。”

“好。那日在道场你因我而与他人发生争执,事后我和你说,优秀的剑客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冷静,决不能意气用事。这固然不错,但是,即便是最冷酷的剑客,他的内心也有极为珍视、值得用生命维护的柔软之处。假如它受到不公的践踏蹂躏,那时便不用再保持隐忍了……”说到最后,武藏明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厚厚的、白茫茫的雪幕,直指远方形影迷离的深紫色高阁,“最重要的是,永远遵从本心。”

“遵从本心……是。”

“好了,旧日的话题差不多就聊到这里吧。”少年轻轻地拍了拍万叶的肩膀,露出熟悉的温和面容,转身便走,“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万叶,改日再见。”

“喵。”

“武藏哥哥再见,团子再见!”

婉拒万叶父母的邀留,武藏撑着那枫红色的油纸伞离开了枫原家,冒着漫天的大雪往家中赶去。从料理亭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如若不借着灯光,十米开外即难以看清。推开竹门,走过积雪的寂静小院——一切都很正常——少年刚要伸手推门进屋,突然——

“谁?!”

少年再次敏锐地觉察出先前留意到的那种诡异动静,迅速甩头寻视;几乎同时,只听得由远及近“咻”地一声锐响,一支锋利的暗箭飞掠伞檐不偏不倚射在了门框上,那藏身黑暗中的人影随即如鬼魂般不留踪迹地立隐了去。箭头上附着一纸书信,确认四周无恙后,武藏小心取下暗箭回到屋内,将团子放在一旁,点灯展阅,信中写道:

泷村武藏阁下敬收:君之勇武,世有睹目。前程锦绣,令人羡钦。我有好意,君视其轻。思之虑之,心甚难平!欣荣草木,难逃凋敝。长空飞鸟,其身葬地。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君且三思,命途何往。

附:若欲明当年阁下双亲之死……我于府上静候……

是那家伙,他终于坐不住了……

或许,这就是逃不开的宿命……

阅罢,武藏陷入思量,随手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那红色的摇曳火光映入他愈发坚决的眼瞳——该算账了——待其在指间化为最后一丝灰烬,少年紧握佩刀转身欲走。

“喵?”

“团子,在家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推开屋门并关好,武藏撑起油纸伞走入夜晚的风雪之中,沿着灯光微弱、冷清无人的街道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大约三刻钟后,他来到了远离城区的一座华贵府邸前,这里正是那位名叫德川弦一郎的将领居住的地方。此时府邸大门敞开,四下不见半个人影,府邸的深处亮着灯,隔了雪幕散发着朦朦胧胧的金黄色光泽,看起来美丽诱人实则暗藏杀机。

未有半分退缩,少年一步一步登上清过积雪的石阶,放下落雪的油纸伞,迈过冰冷的大门,偌大的府内景致便映入眼帘——中间是一条平坦的石子路,往前延伸直至一个宽阔的矩形空地,远侧放了一把红色的木椅,四周摆放着陈列兵器的木架;再往上是两排不算长的石阶,最为高大辉煌的主御所便坐落于正中的高处,其余屋室以及走廊绿植等依次分列左右;高低错落有致,灯盏无法照亮的地方,覆雪反射着惨淡的银光,远处则只剩幽深静寂。

走到石子路中间时,几发暗镖忽然从左右两侧后方袭来,武藏闪身一一躲避。回身只见,四名皆仅露出一双眼睛的黑衣忍者不知何时蹲立在身后的高墙之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显然,方才的偷袭不过是象征性的下马威。这时,从少年的背后远远传来一阵阵节奏缓慢的抚掌声,一位披着貂皮大衣、腰携佩刀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御所前,嘴角露出一副嚣张得意的坏笑。

“好,好身手!泷村武藏,我等你很久了。”

“之前的事,果然和你有关系。”武藏转身盯紧远处的男子,余光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看来阁下不止武艺高强,头脑的直觉也很准。不错,雷电将军大人所创设的剑道大赛……那的确是我的安排,是不是十分有趣?”他一边说一边沿着石阶往下走。

“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当成随意利用的棋子,这种令人不齿的行径,你居然认为有趣?!”回想起险些误入歧途的小次郎,武藏的语气充斥着愤懑。

“泷村武藏,百年难遇的天才剑客,沉醉于荣誉和赞美之中的你会这么想,实在是合情合理。可是,在我看来,你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终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只会用天真肤浅的眼光去追求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片已经开始腐朽的土地上,这样的做法怎么会有用呢,你告诉我?”不知不觉那人已经站在了空地的远侧,“之前的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拍了两下手,十余名佩刀武士从石子路的左右两侧应声窜出,迅速将少年的退路堵住。他们个个神色凶煞,气息诡异,犹如抽干了自我意识的傀儡一般。

“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阁下是在向我提问?呵呵,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的「朋友」,另一种则是那刀下的亡魂,不知阁下愿意选择哪一种?”男子轻蔑地笑了笑,“原本,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可惜你拒绝了,那是阁下唯一的出路——我说的。如今你已自投罗网,不妨就告诉你——我,要夺取这个国家的控制权,重新建立新时代的幕府!”

德川大将宏厚狂妄的声音刺破纷纷扬扬的雪幕传播而开,四下一时沉寂,惟闻风雪细声呜咽。

“反叛天守阁,忤逆雷电将军大人的意志,如此疯狂的事情,难道你认为真的有可能?”武藏异常冷静地发出质问。

“哈,哈哈,哈哈哈!天守阁的那帮人不过是一群唯命是从、固步自封的老家伙,联手控制三奉行也只需要稍微流点血而已!至于所谓的「将军大人」,阁下恐怕不知道吧,所有的人都被欺骗了,那至高无上的紫金禁阁内,神明早已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精巧冰冷的人偶,不足为虑!”德川缓缓抬高右手臂,用食指指着夜空,嚣张的气焰与暴露出来的野心一发不可收,“为了这一天,我默默地准备了十年,整整十年!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对其造成妨碍!在执行最终的「维新计划」之前,我决定再给阁下最后一次抉择的机会,服从我还是反对我?”

武藏默而不语。

“啧,这可不太礼貌啊。我想想,如果把当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丫头一并请过来,阁下是不是就会听话一些呢?”男子诡笑着说道。

“我用这把刀起誓,你会后悔那么做。”

“呵,比起金钱,还是女人更重要么?你的确和那个人很像……说说而已,别这么激动,好歹我也是堂堂天领奉行大将,男人之间的事情怎么会拿女人来作要挟。不过,既然你执意与我为敌,泷——村——武——藏,阁下将会成为这项壮举歃血祭旗的不二人选——动手!”

一声令下,先前窜出的十余名诡异武士立即朝着武藏围攻而来,少年被迫拔刀招架反击,一时间陷入刀光剑影的缠斗之中。他很快便发现,这些对手凌厉凶狠的招式以及身上散发着的不祥气息,与那日剑道大赛上遇到的情形非常相似。看来,这就是那家伙狂妄的资本。几十回合下来,同时对阵十余人的武藏勉强还能据守上风,可是如果继续这样轮番消耗下去,迟早会使自己陷入不利的处境。

“这种时候居然不用杀招,一把不沾血的刀能够斩断什么呢?”这时候男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正在进行的打斗,“看来,当初选择放你一条生路是正确的,否则的话,我怎能体会到亲手除掉一代剑豪的快感!”

扑通——寒光一闪,血滴飞溅,一人应声负伤栽倒在雪地里。接着,不到一分钟,其余敌对武士被悉数击倒,动弹不得。

“果然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提着浸染了鲜血、粘附着落雪的长刀,少年朝着远处的男子一步步走去,冷冷言道,他的眼神里露出前所未见的杀意。

“啧啧啧,泷村武藏果然名不虚传,我开始好奇你究竟还藏有多大的潜力……”

“回答我。”

“不错,我就是阁下要找的仇人,你的父亲看见了他不该看的东西,是我设计陷害并在狱中毒死了他,也是我逼得你那美若天仙的母亲跳楼身殒。明明只要服从于我就能活命,而他们偏偏自取灭亡!”男子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仍旧狂妄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即便阁下知道了又能如何?区区两条人命,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谁能审判我的罪名?有谁胆敢亲手制裁我?!”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会亲手杀了你……”

少年并没有完全被愤怒冲昏头脑,相反,此刻的他内心非常清楚,不管是因为血海深仇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面前这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害死自己双亲的仇人,从一开始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势不可两立!背负着辛酸苦楚隐忍了七八年的少年,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终于无须再顾忌什么……

“哦是嘛?小子,以一敌十算你有些真本事,那么以一敌百呢?”

话音刚落,男子响亮地拍了三下手——忽然间,四面八方响起一阵阵的骚动,伴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以及甲胄兵器的摩擦声,果有百余名披甲武士从高处的石阶、两侧的屋阁、各种地下暗道里突涌而来,少时截住了武藏所有的去路——在这些人当中,似乎有几张略显熟悉的少年面孔。

“在下只想与那厮一人清算,不想牵连其他人,把路让开。”

“他们可听不懂你说的话——做掉他,重重有赏!”

主人发出了高贵的命令,饥肠辘辘的嗜血豺狼们便纷纷亮出锋利的爪牙,风雪掩蔽的名门望府内杀气腾腾,一场殊死相拼的战斗不由分说登时打响!以一敌百,怀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少年毅然执刀闯入阵中。他所面对的敌人,是经过特殊改造、得到“神力馈赠”的精英武士,实力非比寻常!伴随着明晃晃的刀光,雷光霹雳、火焰翻腾、寒冰飞刃……各种凶悍而危险的招式如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朝武藏袭来,加之穿插协同、四面合围,群狼攻势不减而猛虎不得分秒喘息。酣战百余回合后,少年一度落于下风,其高超的剑术和洒脱的身法逐渐显露出破绽,情势相当地不妙。

“泷村武藏,任凭你如何厉害也不过一介凡人,在我精心培养的亡命之师面前,根本毫无胜算。小子,现在看清了吗?这就是愚蠢和自大的后果!你会像你那不识时务的父母一样、一样凄惨地死去!你来的路上我都做了安排,除了我的人,没有人会知道你来过这里,今晚过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泷村武藏,这个叱咤风云的男人将从这座稻妻城——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

眼见少年疲于招架、处境愈发危急,德川将军笃定此人已无活路,便拍了拍身上的碎雪从椅子上站起来,收回充满蔑视的凝重目光转身往回走。

“待今晚举事成功之后,尔等功劳一并奖赏。泷村武藏,安息吧,我会把你的事迹刻在墓志铭上……”

“站住!”

未走出几步,男子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两个字。回头且看,武藏一记半月挥斩力退数敌,手持渍血的长刀与众武士对峙。他迅速将紊乱的气息调整均匀,目光如炬,顺势俯身摆出纳刀居合的姿势,视死如归地说道:

“我说了,一定会亲手结果你,报仇雪恨,仅此而已……”

“哼,真可惜,伟大的神明可听不见你的祈祷——”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抽刀锐响,只见武藏奇迹般地化作一道紫色闪电轰然突入敌阵,电光疾驰之处鲜血飞溅,将那朵朵旋落的晶莹雪花染成淡淡的绯红色。不过须臾一瞬,空地上的武士军团眨眼已死伤大半,余者皆不敢轻动。少年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仇家的面前,他的刀搁在了男子的脖子上。此时,男子僵在原地,震惊且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吐不出一个字来。四下仿佛一时阒静,静得二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

“奸贼,下地狱去吧!”

手起刀落,快意恩仇,中年男子栽倒在台阶上,登时便断了气,落雪渐渐掩在他的尸体上——终于……结束了。振去刀上附着的血液,武藏抬起目光扫视一圈,余下数人识趣地弃战匆匆逃离。他未作停留,收刀,沿着空地狼藉一片的染血之路往外走,凝重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与失落。

“……武……武藏……”

循声看去,倒在血泊中的,是那名叫凉介的少年,在生死即将转替的边缘,他似乎找回了一丝人性。冷静下来的武藏认出了此人,一两秒后,他走了过去蹲下身来。

“……我……能死在你的手里……是……是……”

流下最后一滴悔恨的泪水,他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一个无人问津的陌生地方,带着几分释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于他而言,死亡或许没有那么地痛苦和不幸。

沉思片刻,武藏起身离开,走出了身后这座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的府邸。当他撑起放在大门外的油纸伞时,一声细嫩的呼唤传入他的耳中。

“喵。”是团子,它从一旁走了出来。

“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万一跑丢了该怎么办?”

“喵。”

“走吧,我们回……”

回哪儿去呢?他沉默了。

夜已深,微灯长守的「剑心馆」外,一位少年撑着枫红色油纸伞伫立良久。随后,他将伞收起靠放在门边,深深鞠了一躬,冒着大雪转身远去。经过枫原家,又沿着寒冷凄清的街道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止住脚步,来到街旁一座略显阔绰的房屋檐下,把收在怀里的团子抱出来放进堆在墙边的一个矮木箱里。

“我要离开这里,不能带上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好好地活下去吧。谢谢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想念你的。就这样,我走了。”

合上盖子,少年起身继续前行。

“喵——”没过几秒,团子奋力地钻出木箱,走到街上望着少年的背影深深地唤了一声,接着朝他缓缓挪动脚步。

“……那好吧,过来,我带你一块走。”

“喵!”

郊外,一座孤零零的坟冢前,少年持刀跪在雪地里,喃喃低语。

“……父亲,母亲,大仇已报,你们可以瞑目了……孩儿料知或许迟早有这一天,因此并无后悔。杀人者偿命,违法者受刑,本应如此,可是……孩儿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能、不希望让他们看见那样的场面,那会伤害他们、伤害她的心……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等待时机,或许在将来……”

留下老旧的刀鞘,少年为佩刀换上新鞘,郑重三拜,起身远行,很快便隐入昏暗的茫茫夜色中。

自此夜起,少年武藏从稻妻城、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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