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愚音:井中世界】终章 千年之后你是否还会想起那个潮汐的誓言?

Final Chapter:神枉虚言
“哗啦啦……”
“哗啦啦啦……”
朦胧的黑暗里温柔的潮声将我拥入怀中,凉爽的风携带着一丝咸咸的气息拂起我的长发。下一秒我睁开双眼,白光乍现,待到双眼逐渐适应,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从未有过的颜色,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沁人心脾的美丽色彩。
它的名字叫做蓝,诠释着大海的灵魂。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是如此壮阔,海的尽头也没有巨墙,可以一直延伸,直到与天空交融为一体。整个井中世界与它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们所处的井,就像是仰望夜空时,那群星之海其中的毫不起眼的一颗。
我兀自站在海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不再腐败的空气,放纵地欣赏着无限宽阔的空间,几乎不由自主,脚步越来越快,蹦跳着奔向大海,拥抱湛蓝,展开双臂在无忧无虑地旋转中溅起点点浪花。
脚下,潮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涌来,浸没至我的脚踝泛起细碎的白色泡沫,好像在调皮地给脚挠痒痒,可潮水退去之时好似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让脚上沾满了沙。
我低头凝视着潮涨潮落若有所思,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再次抬起头时,我诧异的发觉,远方的浅海处,一个黑色的身影孤身一人屹立于浪花之中,如雕塑般背对着我,不知为何显得有几分孤单落寞。
那是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海中,就好像迷路了一样不知所措。
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女孩轻抚起白色长发挂于耳边,不紧不慢地转回头,看向了我。那白羽般洁白的睫毛下是红宝石般深邃的眼,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洞悉你的所思所想,为赎罪者降下审判。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哪呢,总感觉在哪见过……
“……”
当白发女孩看清我的脸时,她的瞳孔急剧收缩,忽然露出了一副惊恐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事物,连连后退:
“不,不可能……”
“为什么?偏偏是你……你明明已经死了不是吗……”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别过来……”
她自顾自地一根筋自言自语,慌忙地跌入水中,唯有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到底是什么?我以前见过她吗?
面前的白发女孩由平静转为歇斯底里,精神状态看上去极不稳定,原先湛蓝的大海也随其情绪波动转变为可怖的黑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带来不祥的黑雨……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
她指着我的鼻子喊道:“不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我脑中无法赎罪的幻象……”
“我?不是真的?”
闻其所言,我几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脚下漆黑之海里分明映出了一个陌生人的倒影,那其实是我的倒影,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诶?”
全身被火焚尽的一具黑色焦炭,依旧还在行走的一具尸体。
紧接着,我惊醒了。所有色彩在那瞬间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我眼角挂着的梦里留下的泪滴。惊恐之余,我连忙看向自己的手,没有烧焦,一切正常……奇怪,那到底又是谁的记忆?那个白发女孩?也许潮会知道点什么……
总而言之,我回来了。无声的灰白地狱,九百米之下的井中世界。

说起来,这是我这平生第二次做梦。即便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海,亦不知繁星为何物。我想,这会不会是曾生为人的记忆呢?是否,在另一个世界中,有一个比我更像是人的我,正在自由无边的世界中生活?
真羡慕啊。如果是真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够逃出这鬼地方的话,我真想去看一次真正的大海。
井中世界不存在出生,所谓诞生不过是残酷世界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凭空出现在了井底黑暗中的某一处,我这就是为什么吃与被吃持续了一代又一代,但人潮的海平面几乎一直没变。
我也只是其中再平凡不过的一粒沙,被悲惨地抛弃在这个地方,不是第一个,也注定不是最后一个。在井中人们永远看不到时间的尽头,更没有人会去想井中世界会以何种方式迎来终结,正如永恒轮回的诅咒。
距离第381次巴别塔尝试那天已经过去了很久,每一次巴别塔冲击都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越底层就越艰苦,至今人们都还没有从那次冲击里完全恢复过来。
是的。第三百八十一次协力逃脱计划最终还是失败了。好消息是,这次巴别塔比最高冲击纪录进步了十五米,坏消息是,只进步了十五米。
问题在于,人们已经很难再经得起这样大规模的消耗了,越来越多不同的声音终于暴露出来,有人质疑,有人抱怨,还有的人选择重新向神明祈祷求它回来,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相信的一样。其实“那些想法”一直都在,只是没有被矛盾所激发出来而已,就像现如今表面看似平坦的人背地板,大海十八层之下埋藏着和平的代价,实则暗潮汹涌。
然而那些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些人。
很久后我才知道——那些质疑奉献者社会的人全部都被暗中放逐,被埋到了地下深处,在十八层人塔地板之下永远成了地基的一部分。
那时,我才终于明白潮是对的。这个奉献者社会并非梦中的乌托邦,短短百年还远不足以让奉献者社会成熟。歧视,压迫,欲望,一直都在,只是在粉饰的平静之中被强压在了心底。人们看上去彼此尊重,但对方的真正想法,即使再黑暗也无从察觉。我能相信的人永远只有潮。
消除那些声音就代表正确吗?我总感觉是不对的,但我和其他剩下的人全都默许了这种做法,没有人敢站出来。实际上我们都清楚,对于现在深陷困境中的我们来说,那已是最好的办法。深陷泥潭的我们现如今唯有咬定在一条路上一直走到最后,再半路折返摇摆不定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一场豪赌,哪怕最后等待我们的是失败也别无选择,我们本就一无所有,就算巴别塔计划失败了,也只不过是一切重演,回到混乱的起点罢了。
那也还是同样一无所有。
井中世界太过狭小,容不下另一种声音。尤其是我在梦中见过广阔的海后,在梦中的海边,你可以放声大喊,深邃广阔的海能够包容你的一切声音。
我望着远方的老者,表面上他看上去和以往一样沉着冷静,喃喃自语着什么“令人感慨”。但现在谁能不焦虑呢?老者明白唯有他绝对不能退却,因为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还在等待时机。
巴别塔计划是以大多数人的自我奉献为代价,让少数的顶尖攀爬者,即所谓的“先驱者”登顶。最后少数将在地表寻找方法回来拯救仍在井中的大多数,比如用绳索。
然而,其中有两个问题,最基本的是得有一个人上去才有下一步可言,否则一切只是空谈,可如今巴别塔已经失败了381次了。第二点则更为关键——就算先驱者真的成功逃出井中世界……可又有谁能够保证这些少数人还会回来救大多数人呢?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呢?毕竟那些被神提走之人没有一个人回来过,信任只是一纸空谈,人梯送他们出去后,我们没有任何约束先驱者的筹码。
猜疑就像一颗黑暗的种子,不信任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蔓延至黝邃井底的每一个角落,而最可怕的在于,看不见的,不等于并不存在。但总有天真之人信以为真。

“沙?我总感觉你最近有什么心事,是发生了什么吗?”
“诶?”我默默在潮的手掌上画圈。
“嘿嘿,我猜你肯定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沙最近手攥得更紧了……”说罢,潮有几分得意地挠了挠头,还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嘛,别担心了,反正潮和沙就算再焦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过是社会机器里可有可无的一颗齿轮。不用怕,反正我们已经在一起经历过最糟糕的日子,没什么会比被埋在人海底下百年更糟……大不了再来一趟,只要有沙在就行。”
我无奈地用食指挠挠脸尴尬地笑笑:潮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不如来换换心情,话说,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和你讲过我在井外世界独自漂泊的事情呢?你想听吗?说起来你好像对井外很感兴趣…其实我原本是不想讲…”
圈圈圈圈圈……我自然不会放过获得井外信息的一切线索。
“啊啊啊啊下手轻点,手掌快被你摩擦起火了……快停手……呼,你就那么想逃出井嘛……”
“其实潮也知道的,真拿你没办法。”
“沙,潮不想让你离开是有原因的,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确实是私心吧……”
“你真的那么想要知道吗?哪怕真相可能不那么……美好。”
圈。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潮默默叹了口气。
“沙,你明白的吧。”
“神从始至终都并不存在,他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海市蜃楼,哪有什么人会来降下救赎…全都是在自欺欺人…”
神……吗?此时,我忽而想起了梦中,在海上赤着脚孤身一人徘徊的那个纤瘦的白发女孩,她猩红的眼眸让我明白了红为何物,那份鲜红依旧历历在目烙印于记忆海的深处。

“是恶魔。”
“什么?”
“恶魔中的恶魔。”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是他不愿重新拾起的恐怖记忆。
“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在‘被提日’被神带走的幸运儿都没有回来吗,那是必然的。”
“?”
“因为,他们全都被你们口中的神宰了……”
我愣在原地,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潮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说……那些我所憧憬的被提着其实全部都已经“死”了?
“你肯定会想,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当然清楚,因为我就是当年就是那个‘幸运儿’,第一个爬上神降下的绳索离开了井,最终从那杀人魔手中逃出去的。”
“很抱歉,可能打破了你对井外世界的幻想……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危险,那个杀人魔在四处狩猎侥幸逃脱之人……井底反而是安全之所,井底之蛙没有什么不好的。”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或是做一只井底之蛙活着。得知真相后,没有勇气面对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神每次只带走一人,而每次绳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正好断掉吗?”
“我也曾是万里挑一最幸运的攀爬者,可在我顺着绳索爬上井外之时等待我的不是期盼已久的光明,而是迎面一斧头,那个恶魔想要斩下我的头颅。”
“绳子是被故意斩断的,可能是因为他一次性没法处理太多。”
“不幸中的万幸,潮可能是一千个里最幸运的那一个,我的反应够快,用极限速度躲过了那一斧头才不至于身首异处,虽说如此也还是在脖颈处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来不及多想,我用此时最快的速度不要命地狂奔逃往外边的世界,直到最后彻底跑不动了为止。”
我望了望潮的后颈处,那里确实有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意味着这一切都是真的。潮口中的神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在潮的描述里,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精神不稳定无法交流的恶魔,彻头彻尾的疯子。手上钉满了长钉,一把带血的消防斧从不离手,斧刃的缺口暗示着无数人被其分解。
在刽子手的眼里,我们都只是没有生命的猎物,待宰的猪猡,对于那些极少数的逃脱者而言,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开膛手,幸存者的噩梦。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提着要么被肢解,要么被套上麻袋活生生挂在井外世界的各处……想必那就是那些逃脱者最后的结局,潮在外边荒芜破败的世界里东躲西藏徘徊许久,无论走到何处去,都能看见那些被吊死的家伙,破电线杆上,枯树上,废弃信号塔上,被挂在任何高处……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本就是这个灰白世界景色的一部分。而刽子手就是那只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然后挂在高处用来装饰的乌鸦。”
“外面的世界什么也没有,广阔无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孤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同样一幅残破不堪的景色。”
最终,可以说是并不意外吗?潮再次抛出了那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所以,沙,你还是想要离开井中世界吗?”
“……”
可是啊可是,除了“神”其实非常危险之外,井外世界确实如梦中那般广阔无边,没有争斗。千百年来我早已厌倦了这井底的一切,哪怕就算井外是荒芜是枯木是废弃的巨楼,也好过只有石壁和肢体的人坑吧。因为我们皆是笼中之鸟,只因从未见过笼子外边的世界,所以向往自由,哪怕飞蛾扑火。既然潮能从那恶魔手中逃走,那么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终有一日,我要做出这残酷的决定,为何不能是今天?如果现在不说,现在的局势如此紧张,或许以后都不再会有机会了。想到这,我终于下定决心。
“圈。”我如是回复道。
“做一只井外之蛙被吃掉,抑或做一只井底之蛙活着?沙宁愿选择前者,即便有被吃掉的风险,但至少真正活过。”潮虽不能听见我的话语,但因为是潮,他一定能从牵着的手中感受到这份决意。
然而沙最害怕的情景果然还是发生了,我从未见过潮如此失落,它用空洞的双眼凝视着我,仿佛在质问我的灵魂。那种负罪感爬上背脊,是啊,潮给了我现如今拥有的一切,可我却连潮唯一的一个愿望都无法实现……这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所以,沙终于还是要离开潮了吗?”他低下头,仿佛在那瞬间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我多么想告诉潮不是的,沙真的不想松手,但也不想永远困于囚笼。可两者不能兼得,神在被提日只能带走一人,巴别塔则是先驱者的特权。我必须放弃其中之一。
不 不对,我才不要。为什么我不能带着潮一起离开呢?沙绝不放手。
未等潮发出叹息,我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一鼓作气把失望的潮抱了起来然后背在身上。笨蛋,这样不就能一起出去了吗?潮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再表示什么,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可藏不住内心的沧桑。
“丢死人了,赶紧放我下来啊喂……哪有让小姑娘来背的……”潮羞红了脸,我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逗潮玩果然还是太有趣了。
自那之后,潮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要离开井中世界相关的事情,就好像那天的交流从来没有发生。清醒时,潮依然和以往一模一样对我笑着故作坚强,我也下定决心要带着潮一起。可每当潮熟睡后,那如婴儿般缩成一团害怕我放手的样子,还是暴露出他的本心。这让我实在过意不去,沙是不是辜负了潮的心意?我们就这样装作无事发生,在平淡中度过这最后的平静。
直到。那一天终于降临。只是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
“沙?潮到现在还是没完全搞懂巴别塔倒是怎样的构成?因为如果和我想的一样的话,那也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沙从并无察觉到何不妥之处,巴别塔一次比一次更高,每一次都在调整策略。我如是想着,没太在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巴别塔从根本上讲,就是用很多很多的人去搭人梯……但这可是九百米的悬崖啊,对吧。”
“圈。”
“那根据我在别的井中所见得来的经验,挑战九百米之高,这怎么也得有近万人协力合作吧?”
“圈。”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确实做到了啊,虽然简直和神迹一样不可思议。
“那……底下的人怎么办?底下可是有十八层啊,且不说他们承受的压力,没有怨言是绝无可能的。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十八层奉献者也必须有很多人调配到巴别塔那边,大海不就完全倾斜了吗?”
“圈。”是啊,那又怎样。
“如果说大部分奉献者都去构筑巴别塔了……那么深海之中那大量的麻木者,狂信者,支配者……原本能够在深海前线镇压他们的那些奉献者又去了哪呢?”
我眉头一皱,冷汗划过下巴,因为我回头望去之时,大海凹陷之处,只剩下最后几层人潮地板……如果说“深海”都是些陷入沉睡麻木者还好,可是底下埋着的还有那些因不同声音被化作代价的被驱逐者,还有更多支配者在等待复仇,重新复辟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
望着第382次巴别塔冲击的高度比以往更高,消耗的人也比以往更多,理论上就算只有三四层紧密相连的人墙也能够阻挡,但是如今猜疑和不满的种子已经渗透到了这墙的缝隙之中……我逐渐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老者提到的一句话:
“这个拥挤的世界依然无法容纳下千万人,在人塔之底,还有更多的敌人,比上方十八层所有人的总数还要多。”
“未觉醒这才是大多数。化身为人,只是少数的异类。”
没有再多思考,我拉着潮的手竭力奔向远处人塔之下正负责指挥的老者,我必须提醒他这一潜在威胁,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先前种种未被重视的细节,在连环效应后终酿成惨剧。
或许是在平坦安定的奉献者社会中生活了太久,让我几乎快要忘却曾经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而第382次冲击都今天让我重新回想起来了……那些司空见惯的,人踩人永远是井中世界的旋律,撕咬吞噬是解决矛盾冲突的最终方式。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不见的,并不等于就不存在,人潮之下,暗潮汹涌。”
这句话一直在空白的脑海中回荡,我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会在眼前发生。
起初,是有什么丑陋的东西从深海里爬了出来,与觉醒者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选择旁观,为了自保几乎无人出手相助。
后来,小型冲突演化为了团体厮杀,人们忽然意识到战争原来不是传说中的东西,而是近在眼前,开始想要弥补但无济于事。
最后,战争回来了。每个人都被迫卷入其中,无论你是否自愿,因为战争机器一旦开始隆隆运转就不会再轻易停下。
我看到母亲护着孩子但被一起撕碎,我看到无辜的女孩在混乱中寻找自己已经死去的恋人,我看到老人被无情地践踏在地,我看到一群恶鬼从深海中爬出带来了战争。奇怪,以前的我,也是这个样子茹毛饮血的吗?为何那时麻木的自己未能察觉呢?
也许,世界有了秩序规则,认清自我才能意识到何为野蛮,因为我已经化身为人。
好一幅人间炼狱。

肢体,牙齿,血肉横飞。人们撕咬扭打在一起,战争让人露出自己丑陋的本性,有的奉献者迷失了自我,开始抢夺麻袋套在头上妄图保命但也无济于事。巴别塔在底层的动摇中很快轰然倒塌,上千人从空中坠落,周遭一片混乱,沙在你推我攘攘疯狂的人群中四顾张望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只不过是一粒沙啊。最后的奉献者们高举手臂纷纷冲向敌人以此奉献自己,我扭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那位老者,他带领者剩下所有人冲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这一切因他而起,也将由他画上句号,他知道巴别塔的代价是什么也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最前线,那瞬间我好像能听见无声的咆哮,老者为奉献者社会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那些纯粹的奉献者以奉献为荣,他们的大部分肢体已经分享给了他人,即便拖着残缺的身躯冲在最前线依然注定是螳臂当车。而那些苟活的觉醒者虽有较为完整的躯体,但躲在了后面。更有甚者,似乎是对现如今的奉献者社会早有不满,转而重新戴上头套加入那些疯狂之人,于是奉献者之间的矛盾也被点燃开始自相残杀。其实我很能理解,在人塔十八层之下任劳任怨但换不来许诺中的自由,一次次冲击都失败都在研磨着这里每个人的耐心。
所谓奉献者社会其实早就摇摇欲坠,无论何时麻木者才是真正的大多数,这是场从人心动摇起就可以看到结局的战争,最有力量的奉献者都集中在了巴别塔的废墟之下,让本就劣势的战局雪上加霜,拼死抵抗也改变不了既定现实——这是场一边倒的战争。
“怎么会这样……”
上千年的努力在此付之一炬,历史的车轮兜兜转转 到头来,我们还是回到了原点。无数奉献者的牺牲到底换来了什么?战争带来了奉献者的时代,也将为此画上句点 。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倒是潮异常冷静,没有在深海沉睡的他也没有忘记曾经的不易。他用另一只手拽住我,逆着人流往悬崖石壁边缘逃去,唯有那里现在还未被波及。我发现虽然他的身躯残破不堪,但还是和千年前一样牵着我的手腕,未曾改变。
身后,那群头套麻袋的赎罪者终于可以释放长期在人潮下被压抑的欲望,它们还在越来越多,如蝗虫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只剩下奉献者的骸骨,不留任何交涉的余地。我和潮被逼至石壁退无可退,望着前线在一点点溃败,我们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余下的每个人都很明白,等待我们这种“少数异端”的会是什么。周围,有的恋人相拥在一起互相倾诉,有的信徒双手合十做着最后一次祷告,甚至还有记录者还在墙壁上刻录奉献者社会的最后历史,在我看来倒更像是遗言。大多数人已经开始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做着无畏的挣扎,就像千百年前所做的一样。
奇怪。
一滴黑色液体从高空坠落,渗透赎罪者那早已斑驳不堪的心脏,落雨了。我伸手去摸,指尖凉凉的被染成黑色,散发着不祥的征兆,雨水溢于齿间,那黑色的味道莫名有几分孤独与的凄凉。
时隔六十一年,干涸的天空重新坠下黑雨,雨点凄凄厉厉地砸在我们满是血污肮脏的绝望面庞上,留下一道道墨渍般的痕迹。黑色雨滴顺着脸颊滑落挂在下巴,随后再滴落于我脚下之人的脸上。从下往上看去,无声黑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四周漆黑的岩壁,冲刷着每一个觉醒者的躯壳。
似曾相识的一幕幕刺痛那死去的记忆,正如那年那月那天。
黑雨渗入眼眸,黑色溢出眼眶,但我忘记了眨眼,因为我知道,这是沙与潮最后的机会。
霎时,万众疯狂。
黑雨还在凄凄沥沥的下着。
正如神明流下了自私的黑血。
是祂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抬头寻找那个刽子手的黑影,可如何张望也看不见目标,正绝望之际,只见头顶正上方被抛下了厚重的绳索,几乎是迎面向我砸来,最终就落在身边几步之遥。由不得我多想,身体已经率先行动起来,沙转瞬间背起了潮,几步冲向绳索伸出手去,这辈子第一次触碰到了通往自由的资格。
曾经的潮也是最顶尖的攀爬者,然而失去五指和半截小腿意味着丧失独自攀爬的能力,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是潮让我走到了今天。
此时,井底数千万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向绳索,忽然什么也没有不重要了,除了潮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不在乎,无论脚下是谁,奉献者也好,麻木者也罢,我都咬牙将他们踹落高空,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被下方的人赶上拽下绳索,只要有潮就好了。疯狂,但我别无选择。
你若问我,看到那些可怜之人因我从高空坠落,沙的心中是否会有一丝懊悔?
答案是肯定的。
我只会懊悔我踹得不够彻底,不过果决。
如果我不对别人残忍,别人就会对我残忍,这没有任何可犹豫的。神带来了疯狂,就当是神明选中了我,我必须这么做,也绝不再懊悔什么。就算这么做会让潮讨厌我又如何?难道我要放弃这个再也不可能出现的机会和潮再次回到人海底部苟活吗?难道我还要让潮再保持清醒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默数千年吗?难道那样就是潮所期望的吗?绝不。
当手触碰到绳索的那一刻,沙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求求你们了。只有这一次就好。为了沙和潮的自由。能不能请你们——
全部滚回深渊呢?
自私的黑血还在凄凄沥沥的下着,我的理智也在一点点被逼至极限。
雨水混杂着手心的血液,顺着手臂一点点流淌下来,滴在嘴边。麻绳粗糙的表面在双倍的重力下撕裂着我本就瘦弱的双手,即便如此,我唯有咬紧牙关继续向上,向着九百米的顶峰继续向上。黑雨从的井口砸落浸透了全身,渗入眼眶就好似流出黑色的泪水,但我绝不眨眼,这是唯一的机会,哪怕咬碎牙齿,哪怕手掌血肉模糊,沙的这辈子,从未如此痛苦过,我才知道原来攀爬是如此竭力之事,但再痛苦我也必须这么做。
痛觉,一点点麻木。思维,一点点迟钝。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想,那就是带着潮往上爬,往上爬,我绝对不会抛下潮一人独享自由。
然而,比起我这种从来没触碰过麻绳的人,那些顶尖的攀爬者还是很快就赶了上来,他们抓住了我的脚踝,不断撕出一道道血痕如恶鬼将我往下拽,他们都在争夺这唯一的名额。
大海。潮水。自由。白发女孩,还有幻觉弥漫。
地心引力无时无刻不在妄图将我拖回地狱,体力已经耗尽,这里就是我们故事的尽头了吗?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好累啊,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甘的泪水和黑雨湿润了整个脸颊,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忽而,潮凑到了沙的耳边,毫无征兆地轻轻咬了咬沙的耳垂,像是在以这种方式无声地传达什么。
“诶?”
“哗啦啦……”
“哗啦啦啦……”
不存在的温柔潮声于我耳畔往复回荡。
幻觉中,又是那片湛蓝的大海。潮与沙一遍又一遍拍打着黑色岩壁,浸没至我的脚踝泛起细碎的白色泡沫。当潮水退去之时,无人注意那浪潮曾卷起了海底的一粒细沙,将她冲上了海之外的浅滩,但自身又随潮汐消失不见。
于是井中世界最初的缔结者选择了松手。这是沙与潮从见面起千年来第一次松手,也是最后一次。
实际上绝大多数时候,离别没有什么或华丽或烦人的言语,没有什么或感人或烦琐的铺垫,很多人一辈子只会看到一眼,擦肩而过,便成了永别。

潮在我的背上主动放开了手,从高空坠落,像是和计划好的一样拽着连带下方的竞争者一同坠回了那个令人绝望的深渊,创造了机会。我以为他不希望我一个人离开,但潮在那天就已经早早下定了决心。我又想起来千百年前潮与沙的誓言,为何到头来是他自己主动选择放手呢?
我们都是笼中之鸟,被命名为地心引力的枷锁拴住脚踝,失去了原本的自由。
我惊恐又无助地扭头往下望去,但只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人海,再看不见那个潮的影子。
没有再多言语,没有一声告别。
他面朝我坠落深渊的样子,那是这辈子有关于潮我最后的记忆。

真的抱歉,还没结束,因为写了九千字了不得不再分一下最后的结尾。
尾声:孤海遗尘。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