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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群同行的独行者

2023-03-14 18:34 作者:狂风绕指  | 我要投稿

1

 

司法中心的钛合金墙向四边辐射延伸,钢化玻璃穹顶耸入天宇,围出一片巨大的密闭空间,白茫茫看不到头。存在感被过度稀释,吴先生和莉莉安感到昏头昏脑、心烦意乱,而离婚部的办事员们危襟正坐,脸上阴晴不定。

并体结婚的人很少见——大多数夫妻只在下班后抽空联机,通过虚拟感官头显异床同梦,面都见不了几次,自然谈不上离不离的。办事员们枯坐小半年才等来这一对客户,因为参考数据不足,有些卡壳。他们翻阅大量资料后涩声开腔:“请问,‘并体原因’一栏填什么?”

夫妻二人愣了愣,拧过头费力地瞄向对方。

吴先生瘪了瘪嘴,迅速把脸转开。

莉莉安忸怩低头,蚊子似的哼道:“爱情——”

噗嗤!办事员们没憋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这个答案不行。众所周知,以抽象名词解释具体事务是一种敷衍态度,有诈骗嫌疑。法律文书更不允许——概念的模糊性会放大谬误,一字之差也可能引发不良后果。就好比,别人问你晚饭吃的什么,你可以回答吃馒头、大饼,或者如实回答啥都吃不起,但不能回答吃的是贫穷。太矫情了。

办事员们想了想,抬手噼里啪啦键入了“失误”二字。“这是常见结婚原因之一,不影响后续离婚流程。”他们齐声解释。

夫妻哑然,一左一右两颗头耷拉下来,视线聚焦在共用的身体上——它原本属于吴先生,只不过结婚前还没鼓出啤酒肚,体态算得上健美修长,而现在,从肚子到胯部都是圆圆鼓鼓,活像一只巨大的瓢虫。二人的头颅并列排在上面:吴先生头稍偏右,莉莉安的头直愣愣从左肩上方伸出。出于稳固性考虑,她雪白修长的天鹅颈没有保留,整个人显得缩头缩脑。结婚十七年里,丈夫把啤酒当水喝,害得她脸蛋也圆润了些,但还算是美的,跟下面的瓢虫躯体完全不搭。

大厅里出奇闷热,阳光透射进来砸落四方,能量只进不出,凶巴巴地炙烤着一切。夫妻二人头顶嘶嘶蒸出白气,盘旋在大温室里经久不散。他们摇摇晃晃强打起精神,眼神发直却毫无退意,看得出是铁了心离婚。

夫妻分割是最麻烦的业务,尤其是其中一方没找着下家的时候——原本只需分别把头移植到别的“群”,各自快活就好,现在却需要额外再造一具身体。吴先生和莉莉安就是这样:男方选择净身出户,只带头走,而女方坚决拒绝接收当前男性躯体。纠纷难以调和,他们只得对簿公堂。

办事员们齐齐叹了口气,坐直身体,摆正排在肩膀上的四颗头颅,往四张嘴里分别送了口浓茶,开始走流程。

最左边的办事员头颅负责将替代方案告知客户:“参考过往经验,绝大多数离婚动机都是鸡毛蒜皮琐事的线性叠加,如果时长和频次都不超阈值,可以通过时分双路复用选择器协调缓解,一颗头颅激活,另一颗强制休眠,简而言之,少见面。”

最右边的头颅负责分析后果:“单体‘独行者’没有年假,养老金减半,还须缴纳收入的70%作为孤独税。”他指挥右手敲敲金属桌面,将“孤独税”三个字咬得极重。

“更何况,”右二头颅见吴先生满脸不在乎,便补充道:“二位目前从事的职业只提供给并体人士。离‘群’即失业。”

“我已经找着下家了。”男人两手一摊,“廉租‘铁箱’房可以退了。折叠汽车、存款归她,反正也没几个钱。”

“那么女士,您又是为什么执意离婚,不惜放弃‘群’体福利?”左二头颅严肃开腔。旁边三个毕恭毕敬听着。看得出,这颗头是四人办事员“群”的“头人”。

莉莉安费力地把头摆向稍远的位置,看向丈夫,而男人的大半张脸处于视觉盲区,始终面目模糊。她嘟哝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几乎快听不清。

左二办事员疑惑追问:“请大声一点,您必须回归单体状态的原因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她提高声音答道。

想,一个人,静静。办事员们八目圆睁,四头面面相觑——他们分得较开,勉强可以对视。左二头颅发现了问题关键,惊叫出声来:“你原来竟是……”

莉莉安淡定地点了点头。

吴先生则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对儿没法劝!办事员们咬着耳朵确认了结论,决定切入正题:商议分割细节。并体结婚时,二人按惯例保留两个身体中较为强壮的一个,将女士的物理实体销毁,仅留存信息备份,需要时可随时再造。说来简单,但也不是嫁接果树那么简单:为避免排异,需要进行基因破解、异体融合,过程比较复杂。为了防止两个神经中枢指挥躯体时发生冲突,还要在大脑植入“微尘”分布式智能终端,利用并行进程优先级控制系统协调调度。具体到吴先生和莉莉安,要分割,除了必须逆向操作并体流程,还得再造躯体,费事不说,成本也极其高昂!

“二位目前的收入有点儿……这费用恐怕无法负担。”最右侧的头颅实话实说。他是办事员“群”里资格最老、最有经验的,一共处理过12例离婚分体申诉,全部驳回。那些夫妻的离婚原因、争吵过程、谈判套路都差不多,连驳回原因都出奇一致——没钱,没钱离婚。

“而且必须一次性支付现金,不支持分期或贷款。”右二头颅补充道。

“没关系。”吴先生脸红到耳朵根,“我买了离婚险。”

女人满脸惊讶,眼里一寒。

男人装作没看见,默默提交了电子档案。一份十七年前就准备到位的离婚险内容赫然出现在投影屏上。投保事项一目了然,理赔数目足足够用。

办事员们深感意外。“头人”办事员飞速扫描一遍,沉吟道:“这是份基础保险,理赔范围有限,比如女士身体再造这一块,只能赔付‘原机体二度培育’这种,而速度更快、更方便的体外培植则需自费加购。”

“就是说,要在我们身体上慢慢再长出来一个身体?”吴先生听明白了,差点跳起到半空。

“没错。当然,如果双方都找好了下家,选择分解原‘群’再另入他‘群’,就只是个小手术,个把小时就能完成,保险也包。你们不考虑一下吗?”

“问你呢!”吴先生使劲扭头瞪向妻子。

莉莉安摇摇头,丝毫没犹豫。

“那就麻烦了:首先,你们的躯干一侧逐渐生出第二套四肢,然后从下腹部分化出一个半独立空腔,90%左右的组织器官在其中发育,神经中枢最晚,这也是出于身脑协调性考虑。”最左的头颅顿了顿,呷了口茶继续:“过程比较辛苦。身体快速增长期间,你们需要补充大量食物和水分,每周去医疗中心调控一次。分割前的几周最难熬——基因序列逆向回溯可能导致机体功能失常,处理不当也可能遗留神经系统黏连症。如果没什么问题,二位可以在离婚证书上盖虹膜戳了。”

两个电子终端弹至桌面上方。

“整个过程要多久?”吴先生无力地问。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取决于你们的融合深度。正式分割身体之前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要分离你们已经融合的组织细胞,然后是神经元异步化……大致如此,医生会给出更详细的解释。”

好麻烦!两个头颅同步颓丧垂下。

 

异床同梦


 

2

 

司法中心空旷无暇,象征简洁的生命本质,外部世界则恰恰相反。夫妻俩一脚踏出白色巨门,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地气轰倒。

大门正对主步行街,本市最热闹的场所。展目望去,街心花园里竖着一片钛合金树林,青白枝丫聚成簇,直愣愣向云天戳去;街两旁的写字楼拥有柔性外壳,拟态蠕虫,在太阳能驱动下定时内外翻转,类似克莱因瓶;二十米宽的主道上铺满青白塑胶颗粒,到了晚上,它将会成为人们消磨时光之地,炫光夜店,迷幻酒吧,琳琅美食,数不清的声色场所将在日落一瞬拔地而起。

城市永不消弭。它茁壮如森林,自发授粉、杂交、繁殖、增生、变异、演化——建筑属性垮塌了,功能也被重新定义,却永远是不可或缺的容器,为数以百万的“合群”的人们提供便利。

夫妻二人沿主街缓慢步行四公里,花费了一个多钟头。下午微斜的烈日光束跌落地面,卷起滚滚热浪。街上人头涌动,沸反盈天,汗臭与潮气让空气变得粘稠,阻力十足。

吴先生停步,大口喘着粗气,突然瞥见前面有人排起一条长龙。“肯定是啥好东西,咱也瞧瞧,反正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他不由分说拽着莉莉安加入队尾。

队伍慢慢吞吞向前挪移。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才挪到门口,只见地上立了个小小的LED牌匾,写着“WC”字样。

“太缺德了,牌子挂这么低!”吴先生气得把啤酒肚拍得啪啪响。

莉莉安知道他不想上厕所,因为膀胱有信号她也能感觉到。“走吧。”她懒得抱怨,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

刚走两步,吴先生又讪讪开腔:“要么来一杯吧?我请客。”他努努嘴,指向十点钟方向、街边一台灰白色合金推车。这次错不了,车身上面刷着“手工饮品”四个红字。

莉莉安没吭声,算答应了。

推车后面的竹躺椅上,小贩们正眯眼半打着盹,是个五口之家“群”。发现有人靠近,正上方的一颗头颅立刻大声吆喝起来:“自家酿的米酒,来尝尝。”

说话的是名老妇人,头发花白,老花镜拉得很低,几乎压住鼻尖。右侧的大爷被吵醒,甩了甩腮帮子,发动双臂一撑,带动共用身体离开躺椅,走向推车上高高摞起的一次性纸杯。五头并体的小“群”很常见,灵巧,易控,能量需求低,利益空间大,但家庭“群”例外——它是唯一无法随意剔除冗余单元的“群”,成了害群之马的乐土。

米酒粘稠甘甜,度数不高,吴先生咕嘟咕嘟干掉一杯,舔舔嘴唇,又伸手要了一杯,突然想起来,递到莉莉安嘴边,“要吗?”

莉莉安摇摇头。

吴先生咕咚咕咚又干掉半杯,含混不清地自辩:“也是,咱俩谁喝不是喝呢。”

莉莉安仿佛没听见,眼神依然锁在小贩们身上。五头之中只有两个老人在忙活,下面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始终在昏沉神游,压根不理生意。

吴先生顺着妻子的眼神看去,明白了她的心思,大咧咧道:“当初同意并体,该想到有今天,‘末人’啃老很正常。谁家还没个拖油瓶呢——”他急忙刹住,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要不是你拖累,我也早就成功了。

话虽未出口,心意却被神经系统耦合了过去。莉莉安眼中一闪,脸色更沉,驱动胳膊递上纸杯,把米酒咕嘟嘟一口气倒进嘴里。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有些发晕,眯起眼,眺望回家的方向。

流动火焰自天上倾泻下来,跌在地上,滋啦一声腾出团白雾。三三两两的“群”在雾里慢吞吞地移动着,身体被蒸得肿胀发白,发面馒头一样湿哒哒、油腻腻。还有几分钟太阳落山,更多“群”会出来玩耍。太吵了,得赶紧回家。她深吸了口气。

“嘿嘿嘿。”一只黄白相间的橘猫咻的一声蹿过来,吓得莉莉安一个激灵。猫的玻璃球眼睛骨碌碌转动,三瓣嘴咧到耳朵根,冲她不住憨笑。跟猫并体的是一个圆圆胖胖的男人,双眼迷离,神游方外。看得出,橘猫正在遛人——在这个双头小“群”里,猫是“头人”,随性决定去哪儿;男人是“末人”,放任跟着猫混。他们常年蛰伏在旮旯拐角,偶尔乍然跃出来,讨块糕点,蹭蹭路人的小腿。

“走开!”吴先生重重敲了下猫头。

男人同步惨叫,与爱猫一起向远方奔逃:“哼,不好玩!”

双头并体“群”原本就不占优势,动物又对“微尘”免疫,无法跟人协同工作,这种人猫组合简直是灾难。

更多人选择跟身份对等的人并体,或者削尖脑袋挤进大“群”。这样,人们聚合各方资源,奉献各自技能,协同完成复杂项目,一起生活,一起赚钱。进“群”后被选拔为决策者“头人”固然好,做个跟屁虫“末人”也能活,再不济,就踏踏实实干“算力劳工”,让前意识休眠,为“头人”单纯提供算力——群的身价和竞争力提上去了,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受益。苟且也是一种活法,主要看在哪儿苟且。

人猫“群”一溜烟蹿进了街心花园。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群”,三头小丑的表演开始了。吴先生兴奋地拽着莉莉安也凑了过去。

腾地一声,一条火蛇撩上天际。

小丑穿着红绿相间的连体宽袍跳到舞台中央,三颗头上都带着红色大鼻子,三张脸,一张脸笑,一张脸哭,另一张脸大声讲笑话。他们将五色小球高高掷上半空,三只手来回轮替抛接。有时小球飞出一条曲线,有时几枚朝相反方向飞舞,但都稳稳地被接住,引得台下一片喝彩声。

吴先生皱了皱眉,“这有啥好看?没能力加入大‘群’,就只能干这种低贱工作,跟‘独行者’有什么区别!”

莉莉安没吭声。她不赞同丈夫后半句的观点,但反驳和辩论太消耗能量,结果往往还都是徒劳的,想想就累,于是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一颗球意外掉落,不偏不倚,咣当砸中了小丑中间的头颅。原本哭着的脸一歪,龇牙咧嘴叫唤起来,泪水弄花了油彩妆,众人哄笑叫好。

“小丑哭了。”莉莉安皱紧眉头。

“大惊小怪,表演而已。”吴先生不以为然。

表演吗?小丑的泪水让莉莉安的心揪成一团。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表演哭可以引大家笑。他们在笑什么呢?

这个世界太喧闹了,人们都在高谈阔论,都在表达,高高低低的噪音叠加在一起,震聋了一个又一个耳朵,让真实的哭声弱不可闻。

小丑哭完了,定平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三张脸齐齐咧嘴大笑。哗啦,他们手起刀落,竟在手指上切出一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台下观众惊呆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小丑见状笑得更夸张,噗嗤,他们吹了口气,指尖竟开出了一支玫瑰——原来是魔术!台下爆发出阵阵掌声。

小丑们将三个球放在地上,跳起身,轻巧地踩在球上,左右转动身体,让球顺着他的脚掌滑动。他们的身体摇摇摆摆,三颗头颅前仰后颠,像极了古早马戏团里滚皮球的狗熊。引得众人再度哄笑起来。小丑们跳下了球,掏出一个铁环,三颗头颅同步弯腰,将铁环用力抛向空中。三颗头颅同时发力,牵引共同身体向上跳起,直直钻进铁环中心。砰!一声巨响,铁环与小丑一同消失在闪烁火光中。

Bravo!如雷掌声再度响起,观众们都被小丑们的表演折服。

火星如烟花一般在夜空中爆裂,一点点飘落下来。“群”们痴迷地伸出手臂,试图接住。火星却像有灵性一样绕过人们,直直落在地上。

轰!

舞台幕布开始剧烈燃烧,像被人浇了一桶汽油。火势迅速向外蔓延,冲着观众席扑过来。

“群”们纷纷后退。几个腿脚不利索的“群”被挤倒在地,破口大骂起来。

莉莉安像着魔一样,向前迈了一步,直直向烈焰跨去——她好像是打算搀扶一个跌倒的老年“群”。

吴先生眼疾手快,迅速夺过身体控制权,猛地扑倒,向右侧翻滚开去。

噗通!夫妻俩一齐栽进了个半米深的沟里。

火焰是假的,是脑中“微尘”设备与裸眼AR投影仪共同制造的幻象,是大脑自动补齐的虚景,但沟是真的,实打实存在,是一个丢了铁盖的下水井。

吴先生抹了一把额汗,牵动身体上岸,抖净污泥,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嗔怒地瞪着莉莉安大吼:“为什么老是这样,走路不看路,太吓人了!”

“要不是你我们不会掉沟里。”莉莉安生气反驳。

“废话!我怕火。”

“哪有火?”

“我咋能分清真假?害怕是人的本能。”

莉莉安没再吭声,失神回望熊熊燃烧的烈火。

腾地一声,火焰中迸发出一排悬浮立体金字:埋置“微尘”,荣耀入“群”。

原来小丑的表演里植入了“云脑”公司的幻境广告。

“云脑”公司是本市最大科技实体,是“微尘”设备的生产商,拥有大量高薪事务“群”,是每个打工人向往的顶级归宿。公司目前由家族第三代掌舵人卡卡操盘。坊间对她有诸多猜测——她是个商业奇才,杀伐果断,却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据说,她正带领团队紧锣密鼓研发新一代“微尘”产品,一经推出将产生划时代意义,甚至引发社会巨变。料想她是计划在那个辉煌时刻带着作品隆重登场吧!

吴先生盯着那排字,满眼神往:“真是缘分——我已经拿到合同了,分体后立刻报道、入‘群’。”

他是什么时候面试的呢?莉莉安心里一酸,回忆半晌,实在想不出他是怎么背着自己做了那么多事。也许,某刻他偷占了身体控制权,强制让自己深度休眠了吧?毕竟他是“头人”,权限大些。

“我们现在是提供第三方服务,只负责植入操作,根本不值一提。”吴先生看到莉莉安的失神,嗤了一声,骄傲地说:“我要正式加入‘云脑’,总有一天,还要成为最高的‘头人’。”

他确实有“头人”气质,努力一把,或许还真能驾驭“云脑”这样的巨头,只是时间和运气的问题。莉莉安没吭声,淡淡点了点头。

妻子的淡漠姿态激怒了吴先生,他扯着嗓子吼起来:“又闷不吭声了?真是大写的服气!”他恨铁不成钢地刺激她:“你呢,有什么打算?欲望,行动,野心,你总得占一样吧?你明明白白地说实话,分开后到底想干吗?不会真打算做回‘独行者’吧?你倒是给个响动啊!”

“我说过,想一个人静静。”莉莉安轻道一句,头也不回地扯着身体往家走去。

 

家在城市外围郊区,不算是归宿,从形式到功能上讲都不是,人们给它起了个诨名:“铁箱”。这种用来居住的金属箱屋跟乐高玩具很像,人均十平米左右,可移动,有独一无二的身份码,全球联网。有闲的人白天可以驾驶“铁箱”四处游走,遇见合适的位置,就申请坐标点使用权,像租赁停车位那样,连人带房安顿下来。到了晚上“铁箱”依法必须静止,坐标点不够用,它们就会垂直铆合搭叠,有时甚至会组成一个二百层楼高的金属狼牙棒。

离开了土壤,不能落地生根,家只配被叫做房子,无法给人安全感,于是人们总是能够轻易离开,一去千百里,头也不回一下。

吴先生和莉莉安的工作室就在租住的“铁箱”里,回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客户在等了。电子预约卡上显示:阿城,十七岁,男,潜在“独行者”,目前单体。诉求是首次植入八至十二组“微尘”,每组十颗。然后激活通讯,完成训练,为入群提供物理基础。

夫妻二人引着阿城进入操作间。

叮铃,电话铃响了。

“你接一下,”吴先生吩咐妻子:“我用左手搞资料问卷。”

莉莉安斜眼瞄了一下,控制右手挂断电话,噼里啪啦在触摸屏上输入一行文字:当前工作中,有事请发邮件。

“接一下电话会死?”吴先生懊恼极了,“这不耽误事儿吗!肯定是客户要咨询或预约。”

莉莉安没吭声,交回右手控制权,耐心地盯着电子邮箱提示屏。

吴先生砸咂嘴,气哄哄地转过身,双手托起平板终端,开始按流程对阿城逐一提问:“你了解‘微尘’吗?你是自愿植入吗?了解植入过程吗?”为节省时间,他一口气连问了三个问题。

小伙子满脸青春痘,中等身材,腼腆木讷。他躲开吴先生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子,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一秒不到的迟疑没能躲开莉莉安的眼睛。她抢过控制权,仔细介绍起来:“微尘”是直径1微米的智能设备,进入人脑后与神经元耦合,感知电信号与神经递质变化,将数据发送给外部节点,反过来也可以接受外部指令。只需植入约三百个智能体,即可初步学习人脑心智模型,控制约90%的脑区。将来加入群以后,个体将通过“微尘”注入锁定完成同步,实现脑力叠加,协同办公完成复杂事项。植入过程基本无创——用激光锥从眼眶骨上方空隙射入,设备将自动顺脑脊液游走,与指定脑区神经元嵌合,包括额叶、顶叶、以及部分枕叶和颞叶。

阿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说这么细干吗?都是常识!”吴先生不满地抢过控制权,“十七岁,准大学生,‘微尘’就是你的成人礼——完成植入,将来才有资格加入社团,大学生活就有趣多了。来吧,我们开始。”他程式性地追问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

阿城满脸通红,“还能取出来吗?”他嚅嗫问道。

“可以调到低能量待机状态,降低与神经元的交互。在我们这边做植入,费用只需云脑官方的一半,附赠三年质保,设备失效可免费续植——”

“不能取出来?”阿城怔怔打断。

“直径1微米的颗粒比脑区里蛋白沉淀斑块小得多,超出服役期的设备直接留在原脑区,基本无害。你可以另行购买脑脊液清洗套餐,把设备旁边——”

阿城脸上红晕消退,沉声打断道:“如果将来我当不上‘头人’,设备也取不出,是不是只能一辈子作‘算力劳工’,在‘群’里打杂?”

“这我们没法预测。”吴先生冷冷答道:“确实很少有‘独行者’入群后成为‘头人’的先例,但与‘微尘’无关——你自己得努力。”

“你的意思是‘独行者’都不努力?”莉莉安皱眉插言。

“我只说事实。”吴先生无谓耸肩,“‘独行者’就是混不开。”

他其实没说错。不擅长表达的人总会受到惩罚。在这个世界里,不看,就等于不存在;不说,就等于没有。回退到内心一亩三分地里的“独行者”,最终似乎都卡在死胡同里苦苦挣扎,没有好果子吃。

阿城的呼吸粗重起来,额头渗出了大颗汗珠,“那,那我能用‘微尘’关掉别人吗?或者,关掉自己也行。”

夫妻一愣,“什么?”他们齐声问道。

“经常,”阿城垂下头,沉默一刻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情况我熟,我来操作。”莉莉安突然抢过控制权。她不顾吴先生反对,迅速将整合脉冲发射器套在阿城头上,能级调至中低档。

电磁束像一把看不见的软刷,透过颅骨一遍遍轻抚阿城的大脑皮层。待毛刺一般杂乱无章的弱电流被理顺,噪声基底降到最低,她拿起激光锥发射枪,犹豫一下,抬手把功率调低一档,将几十枚“微尘”一一射进前额叶里。

 

 

3

 

莉莉安新长出的四肢细弱、苍白,新生儿一样满布绒毛和褶皱,分别从共用男性身体背部两侧鼓出,目前看来,长成后将是背靠背姿势。新生骨骼没完全钙化,很容易弯曲成各种角度,他们将胳膊腿小心绑缚在身体上,再套上宽松大褂,看上去不算可疑,充其量是个大胖子。

也许是最后一次同桌吃饭了,他们默契地选在求婚的那家餐馆。十七年过去,小店一如往昔,灯光昏暗,桌椅陈旧,透着一股淡淡的麦香味。靠窗的几桌客人正在大快朵颐,铁筷子敲得杯盘叮咚作响,好像工厂车间里的齿轮在冲压生铁片。

掌柜群添了新人,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倒贴在母亲背上,笑眯眯地舔着手指,一双稚嫩的小胳膊上长满绒毛——看得出,这个家族“群”给孩子分配了不少资源,起码保留了上肢。老板娘脸色蜡黄,隐隐生满褐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身体侧面还有几个头贴在一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不清相貌,多半是婆家的几个人。

“实在没法子,上有老下有小。等娃到上学年纪就好了。”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想点什么?”

“龙虾汤。”

“拌黄瓜。”

二人齐声报出名字,分别为自己点了菜。

“好的。”老板娘点头记下,“需要主食吗?或者看看今日特餐?”

“大份黑椒牛排套餐,我只吃肉。”

“先要四个白馒头,不够再点。”

二人再次齐声点餐。

老板娘不动声色,照单写在小本儿上。“喝点什么呢?”她又问。

“威士忌。”

“一杯水。”

“没问题。稍等。”老板娘笑吟吟地左右扫看几眼,“这么默契的好姻缘,这么深的感情,真是羡慕不来!不像我,死鬼老公体外试管了个娃就跑了,天天在牌友‘群’里鬼混,钱也不拿,人也不见。”她诚心叹了一番,背着一家老小旋身离开了。

你知道什么!夫妻二人暗恼,嘴上什么也没说。

菜品迅速上齐,吴先生大口狂塞美食,心情好极了——浓汤热气腾腾,饱满弹滑的龙虾肉粒漂了一层;牛排上裹满粘稠黑椒酱,几片翠绿芝麻菜点缀其上,五光十色,再配上一瓶金黄色烈酒,让人食指大动。再看莉莉安那半边,馒头,拌黄瓜,一杯清水……

“吃个散伙饭而已,有必要这样吗?”吴先生不由蹙眉。

“求婚那天,我点的也是这几样。”莉莉安淡淡回道。那一年,他们才二十二岁,马上大学毕业。他信誓旦旦要跟她好一辈子,放弃了大好前程跟她并体。而她,打消了成为单体“独行者”的计划,选择结婚,跟他一起经营“微尘”植入服务小店。这一干,就是十七年。

吴先生怔了怔,一丝伤感滑过心尖,“可我们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我没变,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一样,”莉莉安掰了块馒头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她忘不了那个少年,那个为了她愿意背叛世界的少年。他后悔过吗?到了今时今日,答案不言自明。当然,他也不会明白她又承受了些什么。事已至此,双方的付出已经难以权衡,任何争辩都是对当初的侮辱,除了一别两宽,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就是你的问题。”吴先生哼了一声,“没人能一直留在原地。”

“我能。”莉莉安摇头,“所以我们才能吃饱。”

“又来了!”吴先生愤愤吼道:“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这些美食都是‘微尘’玩的小把戏,电磁波刺激神经元形成的视觉、嗅觉幻象而已,只有馒头、小菜和水真实存在。但我们出来吃饭难道只为吃饱?”他说到激动处一锤桌子,打翻了桌角的裸眼AR投影仪,几盘佳肴唰唰狂闪几下,消失不见了。“为什么你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在当下、享受一切?”他把牙齿咬得咯吱响,使劲扭转头,却只看到了妻子冷冰冰的侧脸。

总是这样的——

人们离得太近,反倒无法在一起。

餐桌上满是食物,反倒没人能吃饱。

很荒诞,但这就是现实——此一世,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走,并不能围绕别人展开,所以,生活这道选择题没有标准答案,甚至没有正确答案。所有答案都是错的,不管当初选哪个,到头都只有懊悔。

莉莉安脑袋里千丝万缕,找不到一个字值得被费力吐出来。她像醉汉一般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把剩下的两个馒头装进口袋,拖起共同的身体向餐馆门外荡去。

“去哪儿?”

“回家。”她冷冷答道。

“回家,回家,又急着回家。天天恨不得长在家里!”吴先生一边抱怨,一边大步走。

“要么,”莉莉安顿了顿,“先去一个地方?”她轻轻问道。

折叠汽车擦着地面前进,绕到城市外围的“铁箱”森林,在罅隙间不停回转、盘旋。回家之前,莉莉安想先探一探未来的“家”——“独行者”聚集的贫民区。她想提前熟悉一下将来的安身之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她总为未发生的事情而焦虑,这次也不例外。


城市边缘的“铁箱


  

4

 

分割手术很成功。

麻醉药劲散后,莉莉安从床上弹起,一去不回,从此再无音信。她真的这么厌倦这段关系吗?连多一秒逗留也不肯,多看一眼都不要——这个问题拧成了吴先生难解的心结。三年来,这些问题总在深夜里反复涌现脑海,令他烦躁不已。

“云脑”公司总部大厦。周一晚上八点五十分。吴先生立在窗边,呆呆出神。

三楼总裁办公室窗外树影婆娑。一阵风吹过,枝丫咚咚敲击玻璃,仿佛一群人撒欢跑过。那是一棵老树,鳞片一般粗糙的树干上满是树疤,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圆形凸起,猛地看去像是一张张人脸。吴先生望着最大一枚树疤,似乎在与一位故人对视。

“吴总,发布会还有十分钟开始。”一个青年男子的头颅在背后小声提醒,是秘书小陈。

“劳烦几位,”吴先生低下头,朝并排在一起的八颗头颅沉静嘱咐——“云脑”公司八位高管伏在“群”的下部,静听“头人”吴总规训:“第五代产品极具颠覆性,记者一定会借机找麻烦,大做文章。发布会又不能直接来硬的……我们得留神些,一起发力,辩得他们无话可说。”他沉吟道。

几位高管欣然点头。新上位的吴总四十出头,人狠话多,冲劲十足,短短三年就从基层爬到顶端,成为最高级别的“头人”。他解散了原来的几个决策“群”,解雇了不服的高管,将剩下的几位合并在自己麾下。说好听点是智囊团,其实大多数时间他们也只是“算力劳工”而已。

“我已经跟卡卡沟通过了,新产品的部署、运营完全交由我们决定。”吴先生补充道:“事成后,拿出利润的5%作年终奖。”

高管们连连点头,大喜过望——连董事长卡卡都彻底放权,他们还有什么可说!一个“群”要稳定,“头人”必须唯一。在职场,从来都是选择大于努力——认准一个优秀的“头人”,归于他的阵营,就等于扒上一趟快车,就算啥也不干也比其他人跑得快。像现在,巨额年薪躺着赚,尸位素餐怕什么?能力不足又如何?想开了就那么回事儿!

如同所有大公司,“云脑”超过八成员工都聚在十人以上的“群”里,法务、财会、市场、开发、测试……每个“群”都由一个“头人”外加若干“末人”或“算力劳工”组成。他们和谐地抱团生存,群策群力,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推动公司这部大车顺畅前进。大家还对一件事心照不宣——在每个“群”里随机删掉几个人,并不会影响其功能,有时甚至都发现不了。哪个“群”没冗余呢!很正常。

十人高管“群”缓缓向门口蠕动,嘎吱一声,突然刹住。吴先生剧烈抖着,牵引共同身体缩成一团。所有人脑门上渗出大颗大颗汗珠。

秘书小陈连忙从右侧第八个口袋里掏出盒吗啡,塞一粒进老板口中——都是离婚分体手术惹的祸,吴先生不时被幻肢痛折磨,把止痛药当饭吃,连累其他几位也上瘾了。

好不容易缓过劲,他们又整装出发,向发布会所在的礼堂挺近。

现场布置得别出心裁——九米挑高的空旷空间,白墙白地,头顶上是硕大玻璃穹顶。穹顶之下,礼堂当中是一条两米宽的步行小街,从门口延伸到正前方的主讲台。小街两侧立着高低错落的店铺,布置成游客最爱的小吃一条街样子。不同的是,那些店铺都是二维的——只有一堵雪白外墙立面,后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整个环境就像游戏里的待用副本,人物未至,场景虚无,只有一个极简的框架。几十个记者“群”、两百来人候在小街两侧,不住狐疑地打量四周,一副摸不着头脑样子。

吱呀一声,礼堂门开,吴先生为首的高管“群”缓缓进来,踏着雪白小街向讲台挪移。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抑制不住心中得意。

第五代“微尘”是终结性产品,舞台不限于人脑,而是整个城市。受裸眼AR虚拟餐启发,吴先生提出了一个方案。方案迅速得到董事长卡卡支持,于是“云脑”开发团队收到指令——构建一个“脑联网”,具体是:城市内每五十米建一座迷你基站,包括射频收发装置、本地云以及裸眼AR投影设备。基站覆盖范围内所有“微尘”组成Mesh网络结构,交互数据,实时通讯。如此,“群”的边界被打开,不再限于人的物理实体。某种意义上,全城的人将融合成一个硕大无朋的“群”!

“没有个体,没有边界,没有隐藏,没有差别——‘脑联网’将让每个人受益,毕竟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热热闹闹多好!”吴先生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台下一片哗然。记者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理解。他嘴角一抽,暗笑着命令:“开始演示。”

礼堂瞬间暗了下来,微弱星空透过玻璃穹顶洒落一地。

砰,砰,砰!几部裸眼AR投影仪开启。人们看到脚下雪白街面上浮出清晰纹路,两侧店铺也变得真实立体——二维小吃街活过来了,烟火气四溢,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一种酥酥麻麻的快感涌现脑海,记者“群”们情不自禁地摇摆头颅,发出舒服的哼鸣。他们感到一种失重感,仿佛漂浮在太空之中,人与人之间似乎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自己身体里,一连串经验川流不息地奔腾;身体外,类似奔流也在翻涌。只要捅破那张纸,哗啦一声,百川归海——这正是“微尘”在整合脑神经信息,通过“脑联网”实时与他人联结、通讯的效果。

穹顶之外的夜空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群”们讶异抬头,却见群星摇摇晃晃,变得越来越大。不好!它们正在掉下来。人们开始骚动,几个反应较快的“群”警觉地朝礼堂门口挤去,但大门已经锁死,没人能逃掉。星星化作火球,拖着长长的焰尾呼啸而至,端直砸向人们的头顶。“群”们本能地伸出手去挡。奇怪?火球被弹开了,调转方向朝礼堂另一侧飞去。那边的“群”如法炮制,大手一挥,又将火球拍远。原本恐怖的流星火雨居然变成了一场室内排球赛!

记者们乐了。果然是幻视!等等,不对,太逼真了,跟以前完全不同……

“没错。”吴先生扭头吩咐开灯,停止演示,“这正是‘脑联网’的妙处。前面几代‘微尘’只能为个体制造专属体验,很多东西别人感受不到。比如虚拟餐,同桌的人都能看到一盘牛排。其中一个人吃了一口,脑中‘微尘’计算后会把盘中牛排改成半个,但其他人眼中的牛排仍是完整的,因为他们的数据没有共享。这大大破坏了沉浸式体验。有了‘脑联网’,我们可以做同一个动作、完成同一件事情、看到同一处变化,真正意义上处于同一个世界里。”

“怪不得!我们几乎要真假难辨了。”记者“群”里有人赞道。

“几乎……”吴先生重复这二字,俯视众人,笑道:“本次Demo基于列位脑中的第四代‘微尘’产品,效果差了不少。试想,第五代产品数据率提升一千倍,延迟降低70%,可以同步处理视觉、嗅觉与味觉信息流,效果将更加逼真。到那时,最后一层隔阂被捅破,我们将迎来终极的融合。”他朗声介绍,如同一个布道者。

“所以你打算让所有人并体?”记者“群”里又有人发声。

“某种意义上,是的。”吴先生上下扫量提问者,觉得有点眼熟。

提问的是个双头小报记者,两张面孔一前一后排布,小小一团身体夹在十几人大平台记者群中间,几乎没有存在感,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那‘独行者’怎么办?”记者又问。

“什么怎么办?”

“他们不合群,你知道的。‘脑联网’普及后,生存空间进一步被挤占——”

“这是他们的问题。”吴先生烦躁摆手,示意对方不要着急反驳,“没有资质做‘头人”,可以做追随者,去做个‘末人’,或者干脆眼睛一闭做‘算力劳工’——用自身机能讨生活不丢人!生活本质上就是个交易,让渡自我的范围来交换生活资料,很公平。”

“你是说,彻底放弃‘独行者’?”

“当然不是。新一代‘微尘’具有极高神经元耦合度,可以消除无用的精神内耗,大大降低入群后的不适感。可以这样说,‘脑联网’有机会治愈‘独行者’,让所有人都合群。”吴先生嗤了一声。

“治愈?”双头记者也跟着嗤了一声,不依不饶追问:“你认为‘独行者’脑神经结构复杂是种疾病或缺陷?”

“我没这么说。抛开情绪,我们认为,”吴先生滞了滞,一指右下肘侧的一颗中年男性头颅,“我司张总是生物学博士后,他刚刚提供了一条思路,我认为不错。我问你——为什么两个单体的‘独行者’不能通过‘微尘’协同办公?而双头并体,像你一样的小‘群’,却可以和谐共事?答案是具身认知协调性,想要统一操控异体的大脑,必须欺骗它们,让它们认为自己处在同一个封闭环境,而非在不同的身体。我们在实验室反复验证过,‘脑联网’满足这个需求。刚才你不也体验了——”

“那癔症发作了怎么办?”记者冷冷打断。

什么意思?众人纷纷投去诧异目光。

双头小记者不慌不忙,娓娓道出一段故事:1518年夏,德国斯特拉斯堡的大街上,一名妇女突然失控,当街跳起一种古怪舞蹈。她神情恍惚,动作夸张,不眠不休地连续跳了四天四夜!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路过的人仿佛被传染,也跟着她的节奏一起跳起舞。很快,城市里400多名居民都开始疯狂纵情舞蹈,跳得双脚鲜血淋漓却不以为意,直到筋疲力尽、晕厥倒地方才罢休。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舞蹈瘟疫”事件。因为无法停止跳舞,每天都会有超过15人被活活累死,几周后,死亡人数总计100多人。

在斯特拉斯堡,类似事件发生过不下十次,起因成迷。在当地档案馆里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欧洲小城极端贫困,人们饱受饥饿和疾病困扰,官员认为极度透支的身体有利于灵魂超脱,便将居民赶到一个地方集中起来,使用语言蛊惑、暴力行为强迫他们跳舞。第一个狂舞的妇女成为“群体领袖”,其他人成为“追随者”。癫狂情绪在人群中传染蔓延,独立人格消失,集体幻觉产生,情绪自激振荡,所有人都疯了。

“所以,‘脑联网’技术存在类似风险——”双头记者的结论刚说了半句,公司保安“群”偷偷绕到他们背后,左右开弓,撕拉一拽!风衣被扯破,记者的身体裂成两半,两颗头颅一前一后,两个身体完完整整,中间没有丝毫黏连!

果然是两个“独行者”伪装的。周围的“群”们恍然大悟——说了这么多,只是负隅顽抗的失败者在闹事。

保安群生着三头六臂,一屁股坐下来稳如泰山,把两名闹事者压成扁片,仅露出两颗脑袋。刚刚一直说话的那个“独行者”拼命挣扎,艰难伸出手,在裤兜里摸索出一个巴掌大的黑匣子,重重按下一枚红色按钮。

啪!旁边的十人记者“群”应声而倒——群的“头人”两眼发直,脸色铁青,不停咂嘴,貌似癫痫发作。看来闹事者有备而来,早查明状况,特意占据了靠近受害人的位置,用电子设备诱发他脑神经异常放电,导致旧疾复发。

那个黑匣子……

吴先生心中一凛,“阿城?”他喊出了声。

“终于想起了。”那名“独行者”笑得五官扭曲,“你们必须停止,不然就会付出代价!不信你看——”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与“舞蹈瘟疫”相似,“头人”的癫痫症状竟开始蔓延:其余九人一个接一个陷入失神状态,牙关发颤,有几个甚至咬破了舌头。他们并没有癫痫病史,却不知为何被传染了,下意识模仿起群主的症状。

不一会儿,旁边其他的记者“群”也开始发病,出现了轻微癫痫症状。这几个“群”分别独立,中间并没有物理联结!

“断网!”吴先生突然想到,赶忙吩咐工作人员。

小型Demo“脑联网”断开,“群”们陆续恢复正常。保安将两名闹事者扭送到吴先生面前,听候发落。

阿城的同伙是个女人。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吴先生呆呆愣在原地。“把说话的这个带走。”半晌,他叹了口气,扭头离开,随口吩咐保安“群”:“另一个……另一个也没干什么,就放了吧。”

 

 

5

 

发布会上的小插曲没起作用,一个水花也没砸出。“脑联网”项目如火如荼开展,第五代产品也迅速植入全体市民脑中。

人们被告知:无线脑联结可以拓展并体性能——两个“群”靠近,调谐群内成员“脑联网”波段,同步后就能协同办公,相当于暂时合并成一个大“群”。这不仅提升了“群”的价值,还兼具灵活性,让一切变得可能。真好,再没什么能挡住人对联结的渴望了!

秋日午后,莉莉安穿着青灰色的工装,跟其他“独行者”一起劳动——他们在扫大街。落叶似乎充满恶意,不断从枝丫间飘下,一阵风刮过,叶片打着旋儿飞上灰蒙蒙、脏兮兮天空,落在几十米外。一群人烦躁地挥舞着手上的工具,一遍又一遍重复相同的动作,而落叶一遍又一遍覆盖住刚刚扫净的柏油路面。这原本是扫地机的分内事,是一台大功率真空泵就轻松解决的问题,却要交给“独行者”做。某种意义上算是对他们不合群、无法承担主流工作的一种惩罚。

类似工种还有在殡仪馆值夜班看大门,照顾失能残疾“群”,为母猪接生,擦摩天大厦外玻璃,疏通排污管道,驾驶长途卡车,参加药品实验等。原因同上。除了工作本身又脏又累,无法给人带来价值感,收入的70%还被抽走作“孤独税”,让本不富裕的人生雪上加霜。

这世界不是为“独行者”设计的,想静一静,总得付出代价。

风越刮越大,一个“群”懒洋洋地卧在路边,十二颗头颅半梦半醒地凑在一起。其中几颗头不时清醒过来,眯起眼,轻蔑地瞥几下身边的“独行者”,又挥舞翠绿手臂以示驱赶,远远看去像一团蠕动的海带。

这是一个蕨类植物保护社团,发起者五人,在“脑联网”加持下高歌猛进,一路涨到十二名成员。为表明决心与身份,他们精选并聚合了三种蕨类基因,表皮逐渐变为鳞屑状,一定程度上可以进行光合作用。他们几乎做到了“碳中和”,但缺陷也十分明显——“群”很笨拙,过度植物化,行动能力差,甚至几乎失去神志,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窝在阴凉处,叽叽喳喳嘟哝个不停。特别吵!估计是不小心合并了部分鸟类元素。

这种中型至大型“群”越来越多。“脑联网”技术消弭了物理屏障,进一步打破了人的边界——很多人并不满足虚拟联结,追求实打实地融合,最大程度享受高速率、低延迟的快感。他们奋力制造出高能量环境,保持喧嚣聒噪,永远有人相伴,昼夜不停分泌多巴胺,身心极度舒爽。

“脑联网”出现以前,凭借“微尘”协同生存的“群”大都在十头以内,以工作、家庭为内核。现在,“群”们可以轻松拓展到百人规模,凝聚彼此的内核也更加抽象、广泛。

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本地联谊交友“群”。二百七十三颗头颅昼夜轮替,时分多路系统保证每刻有30%个体清醒,其他个体休眠以降低峰值能耗。所有个体原本的头颅和手臂都保留下来,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延展散开。为保证机能正常运转,他们定制了一枚巨型人工心脏,装着磁悬浮助动器,马力十足,确保把血液输送到循环末梢。他们未来计划是改造基因,在侧身空白处生出气根,从空气里攫取水分和氧气。这样一来还能再吸纳些新会员,进一步扩大队伍。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把所有人都合并了。昼夜不分地狂欢,叽叽喳喳地看日出日落,多么美妙!

哗啦!

一只苍白的胳膊拉住了莉莉安的脚踝,“哎——”一个人拖长声音叹了口气。

莉莉安一惊,跳到一旁,回头看,一个大型恋物带货“群”蠕动到了身后。

“五十块,全场五十块起。”苍白的手臂高高举起,掌心张开,伸出五根纤长手指不停摇晃。“五十块处理,五十块甩卖,真正的清仓,真正的甩货。”带货“群”里几颗头颅兴奋地吆喝:“五十块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五十块你什么也买不了,呸!你个连五十都掏不出的穷鬼单头人。”他们看清了莉莉安的样貌,乍然停止兜售,不屑地转身离开。

形形色色的“群”在街上绕来绕去,自己玩得开心,还要不时骚扰一下路人。这些噪音对莉莉安不构成困扰,她擅长屏蔽,把它们转换为背景噪音,像风声、蛙鸣或者狗吠一样——只要不是一对一,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她的世界终于安静多了。

夕阳西下,天际线渐渐变成一抹酒红色,五光十色的幻境即将登场。角落里,裸眼AR投影仪发出嗡嗡巨响,向半空中投出绚丽图景,一举提升了城市的维度。“群”们如痴如醉,伸出枝丫一样的手臂痴迷抓过去,却如同竹篮打水,什么也抓不到。没办法,再完美的幻觉也不能无中生有,变出不存在的事物。

莉莉安把清扫工具存放妥当,迅速换装,朝喧嚣人群深处挤去。她不在意他们做什么,更不是凑热闹——下班时间到了,她必须去赴一个重要的约。吵闹的“群”是秘密的最佳掩体。

吱呀!莉莉安推开“自由吧”的半地下室铁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嘿,又是个‘独行者’!”一叠尖锐的声音响起,至少五个人。

眼睛适应了昏暗光线,莉莉安看清楚,喊话的是个五头合体“群”。他们斜倚在金属吧台前,年纪在二十至四十岁间,两双修长的瘦腿耷拉在高脚椅两侧,每颗头都配有一副无线耳麦,有的戴着,有的挂在脖子上。五颗头的眼神都有点飘,视线不太聚焦。

莉莉安有些打怵,下意识地朝外避退。

周围爆出一阵哄笑。“跑什么?我们又不吃人。”五头“群”的“头人”抬手转了转脖子上的耳麦揶揄道:“来这儿都是‘嗑波’的。6Hz的θ波,高保真,开到五档,欲死欲仙。”他说的是次声波麻醉剂。

电子毒品的致幻性、成瘾性都比化学毒品强烈很多,莉莉安当然没试过。她只听说,“嗑波”时会产生一种巧妙的感觉,好像自我和万物融合了,头脑中仅剩一种深邃的连接与无垠之感。

莉莉安还在愣神,五头“群”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软绵绵地涌动过来,打算把她拽进去。“走开!”她本能地挥臂一挡,不偏不倚,抡中了右下方头颅的左眼。那人正迷醉在电磁幻境里,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头向后猛地一缩,整个“群”重心不稳,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是字面意义上的“四脚”——他们保留了两套四肢。

“啊——”仰翻在地上的年轻人们厉声尖叫,表情狰狞,像被翻转的海龟一样,挣扎几下稳住身体,笨拙地站起身,朝莉莉安怒目扑来。

嘶!一束白光亮起,准准斜射中群“头人”的卤门。他的目光一散,泄气皮球似的蔫了下来。其余四人愣了愣,看了眼“头人”,又左右对视几圈,也纷纷失神呆住。五人“群”定在原地不再动弹。

莉莉安眯着眼睛看,光束尽头是一个瘦削的单体男人,藏在角落阴影里。他身前小圆桌上放着个巴掌大的黑匣子。自己人。黑匣子是微尘植入仪改造的,可以定向发射激光束,有效作用范围500米,破坏力很小,开到最高档也只能将人体局部烧伤,而以最低档射中大脑则只会破坏几处神经元,引起触突异常放电,导致暂时性行为失常。如果此人本身有旧疾,也可能被诱发,就像发布会上的癫痫记者。

“走,会议马上要开始了。”那男人朝莉莉安略一颔首。

莉莉安看着僵住的“群”,还是不敢挪步。地下室深处还有几个这样的“二手群”,由被淘汰的废人组成。他们既不甘心被边缘化,又找不到下家,就天天游手好闲地窝在吧里“嗑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有这种低级‘群’才不介意跟‘独行者’混在一起。”男人对莉莉安低声解释:“为收集信息,我在这里足足待了三个月——跟紧我,他们不会为难你。”

莉莉安赶忙跟上。进入“自由吧”隐秘地下室里后,她低声问道:“那几个人没事吧?”

“死不了。脑神经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男人一边反锁暗门,一边头也不回地愤愤道:“交了大把孤独税养这帮废物……就算真有问题也没啥好同情的。”

“症状可能传染,像发布会上那次。如果失控——”

“传染就对了。”男人嗤了一声,打断道:“越多‘群’出事,就有越多人选择离‘群’。越多人变成‘独行者’,我们就离平权越近一步。今晚城市广场举办“合群节”派对,绝大多数‘群’都会参加,分布式打击必须一击即中,一旦错过,我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让“独行者”享有跟“群”一样的社会地位,听上去遥不可及,就凭他们几个 “独行者”四处“炸群”,真能实现吗?莉莉安有些恍惚。就算阿城是对的,“脑联网”会放大“炸群”成效,制造出类似“跳舞瘟疫”症状,可……那毕竟是个悲剧,导致很多人丧生了不是吗?

那男人余光瞥见莉莉安在犹豫,正色道:“忘了吗?发布会上你们好心提醒风险,他们是怎么做的?阿城至今下落不明……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谁在乎?谁管过?为了他,为了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你必须坚定一点。”

阿城,阿城……莉莉安心里一紧。

阿城植入“微尘”以后非但没能合群,还每天饱受头疼折磨,几近崩溃,只能靠“嗑波”缓解。他彻底被社会剔除,被狠狠踩在脚下,都是因为莉莉安操作失误,设备没能抵达预设脑区——她一时心软,不想阿城过度受控,将“微尘”埋置得过浅,忽略了深度“独行者”前额叶比常人厚实的情况。

后来二人在贫民区相遇,那天,阿城不知从哪里搞来一部植入仪,正打算反向操作,取出自己脑袋里的设备。莉莉安明白强取只会损害神经,甚至导致脑死亡,于是紧急关闭激光锥,救了阿城一命。弄清原委之后她心怀愧疚,经不住劝说,就加入了“独行者”平权组织……

“‘战’或‘逃’,不是那帮合群家伙的专权。我们也有交感神经,必要时候也可以嗨气来。为了爱人和朋友,你要‘战’吗?”男人问。

莉莉安沉吟一刻,低头看着鞋子哼道:“嗯嗯。”

 

 

6

 

城市似乎更加安静了。

街上不时有几个小“群”缓缓移动,而其他“群”则意兴阑珊,懒懒窝在一个地点不动弹。一些头颅软踏踏地垂下,似乎陷入了一种半瘫痪状态。

一切都始于“合群节”狂欢之夜派对……

按照计划,“独行者”们锁定了关键目标——几个大“群”的“头人”。趁他们沉醉在狂欢派对之际,潜行到身旁,找好角度,用激光束击打其卤门。

广场之上,“群”们摩肩接踵,被迷离幻境遮住感官,全然不知危险逼近。最先中招的是位于边缘的文艺者“群”。被偷袭的“头人”突然眼神失焦,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接着,一波又一波痛感从“头人”传到“末人”,经艺术加工后又反弹回去。几轮下来,精致的修辞将痛苦无限放大。所有人的思维都被扭曲,记忆分解又重组。文艺“群”逐渐失去理智,被情绪和本能左右,来来回回地癫狂奔跑,手舞足蹈着像跳大神一样。

旁边的“群”们诧异极了。起先,他们惶惑不解,犹犹豫豫,但很快,怀着对艺术家的敬意,他们也抬起手脚,摇头摆脑地跟着一起舞了起来。连锁反应将派对推向高潮,更多“群”们兴致昂扬,不明所以地舞起来。他们眼放精光,动作幅度极大。他们衣服也扯烂了,头发也乱了,却一直舞到能量耗尽、动弹不了才停。

广场中部受攻击的游戏“群”则不同——他们对派对兴趣不大,喝了点酒,就蹲伏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玩“联脑”游戏。他们在幻境中精巧协作,同心同力地攻打堡垒。眼看就要成功,“头人”反身一倒,竟直直从城墙之巅栽下去,坠入了满是喷火巨龙的护城河里。队友们不明所以,认为这是一种策略,便纷纷跟进,自主跳进了护城河。“联脑”游戏最大的卖点是真实——所有人都真实地感受到被巨龙噬咬、被火焰烧灼、被河水淹没……剧烈的痛苦和恐惧让他们齐齐厥了过去。

还有不少“群”被偷袭,具体表现不尽相同,共同点都是以疯狂躁动开始,以耗尽能量为结局,周而复始。很快,自激反馈开始了,整个广场、所有“群”一个模仿一个,都开始发生异常。当人们意识到不对劲,开始着手补救时,一切都太迟了——警察责令“云脑”公司关闭“脑联网”,然而“群”的燥郁轮替症状并未停歇,依然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出现。

原因是第五代“微尘”的自纠错功能——受损的“微尘”设备会释放电磁警示信号,刺激脑神经开启自我修复,绕过受损设备在周边重建联结。如果某一时刻受损设备过多,同时激活了修复程序,数百枚“微尘”系统的结构将被打乱,无法由原初程序精准控制——就算强制全部节点进入休眠,仍会有一些脱离主序结构的错误节点不服从指令,发出异常脉冲信号,转而又激活其他节点,形成恶性循环,于是余韵难以散去。

“微尘”设备本来就无法取出,无法关闭,现在甚至无法休眠了!

事件发展超过了人们的预期和掌控范围。所有人都一筹莫展,包括肇事者——那几个“独行者”们。

“自由吧”地下室里,几名“独行者”尴尬地共处一室。他们尽可能拉开距离,每人占据一隅,但空间还是显得过于拥挤,他们感觉快要窒息了。顾不了这么多——行动虽做了万全准备,随身携带射频干扰仪,监控应该读不到他们的身份信息,但保不齐有其他露馅地方,还是暂避风头为好。

“坐吗?”一个男人指着屋子中间的沙发问。

“不坐。你坐吗?”其他人摇头。

“我坐。”言罢,那男人朝屋子中间唯一的双人沙发走去。

“独行者”们默契地通过一个不成文规矩:一个时间沙发上只能坐一人。坐之前需要广播一次问题,完成通讯协议里的“握手”程序,免得两人不小心同时坐过去引发尴尬。

“今日新闻。”男人坐在沙发中间,手上托着智能显示终端,“事态又严重了一些。全城受感染的‘群’超过了60%。”

“哦哦。”其他几人随口应和。

“为什么?”莉莉安低声问:“‘脑联网’不是已经彻底关闭了吗?”

“新闻里有解释。”沙发上的男人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他的意思很明确:我懒得念,你自己看吧。

莉莉安犹豫一刻,走过去接过智能终端,快速扫了几眼,大致了解了事情原委。她越看心里越凉,思绪揪成一团。突然,新闻稿里出现一行小字:“云脑”公司对此事三缄其口,没有提供有效对策,疑与其创始人与高管“群”集体瘫痪有关,目前公司陷入混乱……

后面的字像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乱爬起来。莉莉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吸了口气,跑回属于自己的屋角,从手提箱里取出工作服——灰色连体工装,三五下套上,然后打开地下室暗门冲了出去。

 

城市更安静了,静得甚至有点吓人。莉莉安从没想过,安静的世界也不全是美好的。她一手提着水箱,一手抓着块抹布,蹑手蹑脚绕到“云脑”公司总部大厦外。还好,警报声没有响起,意味着她没有暴露身份。

玻璃大楼前,老树已经长到五层楼高,主干足足一抱粗,上面布满螺旋树疤;繁茂的枝叶则在风中纹丝不动,严密遮住了三楼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可以说,大树就相当于窗帘,景观不错,私密性更好。

莉莉安悄摸摸地靠过去,穿过老树的干,停下来,仰头偷觊三层窗户,手里还紧紧攥着抹布,装作正在清洁的样子。

啪!莉莉安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吓到一抖,回头,是“云脑”公司那位三头六臂保安。三颗头颅此刻都警觉地清醒着,一颗头看向老树,一颗头盯着莉莉安,另一颗头正朝对讲机嘟哝什么。

“董事长有请。”最右的头放下对讲机客气道。

“吴先生?”莉莉安一惊。

“不是总裁,是董事长卡卡。”最右的头解释道。

“可我,我只是个擦玻璃的。”

“请到三楼办公室一叙。”中间的头颅措辞客气,但语气十分强硬,“你不是挺想看看里面吗?”

“就是的,你瞅啥呀,脖子抻那老长的?瞅啥你也不能站在树干里瞅呀。”最左的头嘲讽道:“这样子很难不被发现。”

树?莉莉安环顾一圈,叹了口气,只得跟保安“群”走。

被强按在办公室的会客椅上,莉莉安坐卧不宁,怔怔盯着桌上热茶。如果是“合群节”事件穿帮,这待遇未免过于客气,他们直接报警抓人才是。如果不是被发现,那卡卡见自己做什么?

吱呀!

办公室内侧一道暗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套装、竖着低马尾的年轻女孩款款走出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卡卡?

莉莉安惊呆了——万万想不到,卡卡,“云脑”公司幕后掌舵人,“微尘”推行者,“脑联网”教母,竟然是一个“独行者”!

卡卡也不停扫看着莉莉安,像打量一件珍稀艺术品。“果然存在免疫者。”她自说自话地说道。

“什么?”

“你对‘微尘’免疫,看不见幻视影像,从没被‘脑联网’控制过,对吗?”

莉莉安犹豫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很好。”卡卡移开眼睛,把视线放回自己的鞋子上。“从没见过免疫者,你是第一个。理论上他们只会在‘独行者’中产生,而且他们会伪装——”

“楼下是不是有棵幻视大树?”

“不要打断我的思路。我说完你再说。”卡卡冷冷挥手,“我找了不少‘独行者’做实验,全部失败。结论是:不对‘微尘’免疫就没用。实验者里也包括你的故人——他把你们的事都招了。”

“你说阿城。他也参与实验了?”

“失败了。”

“人呢?”

“以后告诉你。”卡卡扭过身背对落地窗,按了一个按钮。伴着滋滋摩擦声,暗室的墙壁向两边移动,露出一台巨型电动轮椅。

轮椅上斜躺着一个小“群”,四颗男性头颅萎蔫垂下,正打着盹儿,分别是卡卡的爷爷、父亲和两个叔叔。作为“云脑”公司创始人、“微尘”的发明者,这个家族“群”背负着太多毁与誉。他们不断迭代技术,以身作则带头组“群”,成为自家产品的最佳代言人。如今竟也……

“他们去‘合群节’派对致辞,不幸中招——现在处于半昏迷状态,偶尔醒过来又很快昏过去,迷迷糊糊的,不大认得人。”卡卡怔怔盯着轮椅正中的人,顿了顿,“全公司九成以上的‘群’都被传染,包括高管群。”最后一句,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分明是给莉莉安听的。

“那吴——”

“跟我的家人一样。”卡卡沉沉点头,“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我可以见见他吗?”

“危机解除以后就可以见面。”

莉莉安一怔,“你要我做什么?”

“对付‘微尘’。”卡卡轻轻道出四个字。

莉莉安不明白。“微尘”根本无法取出,只能在后台设置为休眠态,而如今连休眠都不可能,会被随机脉冲激活,所以才让“群”们燥郁轮替,缠绵不愈。这么大的问题自己怎么可能解决?

沉默半晌,卡卡叹了口气,开口道:“父亲是我的信仰。他力排众议让我接手公司,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暗中替我扫除了不少阻碍。”卡卡有些哽咽,“为了不让他失望,我大举开发第五代‘微尘’,推行‘脑联网’,除了要证明自己,更希望能通过技术来合群,可是竟害了他……”她抿紧嘴唇,说不出话。

莉莉安心里一酸,脱口安慰:“别那么自责,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都是你们这些‘独行者’的错!”卡卡大吼:“松散的个体被自我意识隔绝,困在微不足道的小情绪里,为了追求内心安静而拒绝他人,拒绝合力做事,拒绝社会,拒绝进化,终日碌碌无能,自怨自艾。这种行为本质上就是自私——人是社会性动物,而社会是为群体而设计的,没人有权利一意孤行,包括你,包括我。”

莉莉安难以置信。她原以为卡卡是同类,一定能了解:“独行者”围绕自己思考世界,过程中总会考虑别人的感受,甚至深受其扰;而那些张扬、自我、合群的人,思考世界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也是自己,但几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二者区别太大了。“‘独行者’并不自私,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这是社会的缺陷,不是人的。”她反驳道。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卡卡没有正面应对,冷冷嗤了一声:“行动之前,那几个人已经料到可能出现这个结果,还是去做了。他们提醒过你吗?如果提醒了,你还会帮他们改造激光束吗?还会加入行动吗?”

“这,这不——阿城告诉你的?”莉莉安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件事验证了我的看法,自我就是自私的根源,不合群的人都很危险。总之,多说无益。”卡卡意味深长地看了莉莉安一眼,“要解决这次危机,救你想救的人,有些事非你不可。”

 

 

7

 

“云脑”总部大厦地下三层,实验室里一团紧张气氛。

莉莉安的眼皮被钢架撑开,激光锥咻咻连发,将绣花针尖大小的第五代“微尘”植入皮层,一共297枚。植入过程几乎无痛,无需麻药,伤口会瞬间被脑脊液封闭,一天之内自动愈合。

莉莉安静静躺在操作台上,戴着略显笨拙的感官转译头显——这玩意儿会实时扫描并读取脑神经电磁信息,去噪,映射,转译成视觉信号反馈给视网膜。某种意义上,它能使人内外翻转,“看”到心智模型的涌现与流变过程。当然,这仅仅是理论层面。据研究员介绍,之前的实验者都声称只看到了一片混沌,身体犹如坠入无边虚空,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惧。他们的血压、心律一路飙升,无法使用急救药物缓解,最终全部死于心衰或者脑出血。

“所以,我要‘看’清楚意识和‘微尘’的相互作用?”虽然看不见,莉莉安知道身边立着一群五头研究员,卡卡应该也在远程监控。

“是的。”首席研究员回答:“就像我们刚刚交待的,先看清交互过程,尝试摆脱‘微尘’对自我意识的控制。第五代产品敏感度高,与神经触突的共振时非常难以解耦。我们会逐级加大输出功率,给你适应过程。”

“那么,看到一片混沌……”莉莉安顿了顿,“代表失败?”

“代表所有神经元都被捕获,全面参与共振。”首席研究员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十分明确。

最左边的研究员补充道:“相当于整个大脑被放进一台微波炉,只不过,炉子的主频20赫兹以内的次声波而不是射频波。”

莉莉安没再说话。也不知是被“微波炉”这个比喻触动,还是真实感觉——她的脑袋里火辣辣的,像被人用烛火快速燎了几下。她本能地闭上眼,身体不住战栗。

“放松,睁眼。”研究员们用五只手压住莉莉安的身体,“用心‘看’。你跟前面的几名实验对象不一样,有机会成功,加油!”他们半真半假地抚慰。

莉莉安深呼吸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一团氤氲模糊,宇宙虚空一样无限。

这就是混沌吗?她惶惶四顾,发现不仅环境空无一物,连自己都没有实体。我思,但我不在。

一种巨大的消融感袭来,她很疲倦,感觉正在与环境融合,稍微分神,自己就会永远消失在茫茫虚空之中。

突然,一个暖黄色亮点浮现,远远地,如一枚森森鬼眼。

亮点滑过虚无的黑暗,向莉莉安逼近一些,边缘晕染开,化成一个飘忽不定的光斑。那是一个不成型的念头。

电光石火间,很多光斑从四面八方亮起,渐渐聚成一束,合成一丛,连成一片。无数分散的念头连接成若干条模糊的思绪。

紧接着,分散各处的思绪加速涌现,泡沫一样冲向海面,一波接着一波,散发着耀眼光芒。海浪狠狠拍击,绝大多数思绪被拍碎,转头沉向幽暗海底,亮光蒸发殆尽。极少数被选中的思绪彼此吸引,聚合成团,自激加强,化成“月亮”一样明亮的球体,哗的一下冲出了海面。

所有被拍碎的思绪都包含大量信息,有经验记忆,有理性推演,更多是二者结合的产物,但都没有意义——不被感受、被理解的事物等于不存在。要形成一条清晰意识,哪怕是最简单的意识,都会牺牲数以百万计的思绪。单独看,它们都一样明亮、有力,并不存在高下之分。

莉莉安感觉到无限虚空之中存在一张透明的“网”,是一种选择机制——它按照一定规则滤除某些思绪,留存另一部分,让它们聚合涌现成清晰的意识。

这张“网”就是人的心智模型,她突然领悟。原来虚无不是“无”,而是不可被感知的“有”——看似空无一物的混沌,其实包含着全部法则与秩序,而每个人的“网”不同,从混沌中取走的部分就不同。

某种意义上,是人的心智模型创造了世界,而现实只是拿来填充这个世界的素材。所见即所得,这才是真相。

来不及细瞧,虚空中的“月亮”开始变形,像锅里被加热的一块黄油,变得软踏踏,快要融解似的。莉莉安意识到,黑暗虚空中还存在另一张透明大“网”,正不动声色地覆盖过来。是“微尘”网络。

大脑开始咆哮,像一台庞然的旧机器,齿轮、传动带、轴承剧烈摩擦,发出嗡嗡轰鸣。“月亮”泛起涟漪,像被第二张大“网”捕获的弱小猎物,苦苦挣扎,却逃不脱。

可以推想,“微尘”的第二张“网”也自有一套选择机制,与心智模型的“网”共振时占据绝对优势,可以融合、规训,甚至替代原生模型,进而左右人的决策与行为。

嗡嗡震颤愈发猛烈,眼前世界愈发模糊,第二张“网”在加速收紧。

突然,莉莉安看到“月亮”向左一偏,躲进意识海浪间的一个罅隙里。刚躲进去,“微尘”就咻的一声收了网,慢了一步,没能抓住“月亮”。

这是?

她想起来了。她记得这个罅隙——“月亮”最初冲出海面时它就存在了,表面看起来是一块乌黑狭长的凹陷。只不过,当时自己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忽略了这个细节。

意识海面波涛汹涌,那个凹陷很快就被填平,消失不见了。莉莉安扫看四周,很快,又在远处看到了另一个罅隙,更小一些。

重新曝露海面上的“月亮”也觉察了。刷!它朝第二个罅隙闪去,再次躲开了“微尘”大网的抓捕。

黑暗虚空里,无数凹痕罅隙此起彼伏,瞬息万变,而“月亮”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合适的躲藏之地,惊险地逃开“微尘”大网。

原来如此!

莉莉安一把拽掉感官转译头显,哗啦一下坐起身。

实验室无影灯明亮刺目,房间内一览无余:操作台,蓝色一次性无菌垫,堆叠的监控仪,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微尘”植入仪,激光锥,红红绿绿的数据线,五头研究员“群”,铺着白瓷砖的地板,角落里的铁皮柜……她缓缓扫视一圈,将细节全部收入眼底。

“我想试试让‘微尘’控制植入仪,向外发射激光锥,功率调至三档,每10秒一次,方向随机。”莉莉安向研究员请求:“麻烦你们在屋外暂避。”

激光锥三档输出功率100W,撩过表皮会造成三级烧伤,直射人体则会立即洞穿。每10秒随机发射一次,位于屋内的人犹如置身枪林弹雨,没有躲开的可能。

研究员窸窸窣窣商议一刻,依言照办。

实验室外监控画面里传来惊人一幕:室内激光束咻咻发射,宛如一个镭射舞池,千钧一发之际,莉莉安总能擦边避开,化险为夷。设想被证实了——

人脑是一台预测机,而世界只是幻象。我们看到的一切,是光透过眼睛转为电信号轰击视觉皮层的效果,整个过程耗时100毫秒。所以,人从来不能看到“当下”,只能看到100毫秒前的“过气现实”。未经训练的人接不住高速乒乓球,徒手抓不住飞行中的苍蝇,因为球和苍蝇的轨迹瞬息万变,预测结果与现实之间存在偏差。为了弥补这种偏差,大脑每一瞬间都会根据心智模型动态调整预测,平均而言,使用的素材来自预测前15秒以内。

“独行者”都是神经通路高度复杂的人。外部刺激在脑中会经过更多区域,耗时更长,耗能更多,能够收集的信息素材也更多,罕见情况下可能突破15秒限制。比如莉莉安——作为重度“独行者”,她并体生活了十七年,而合并对象又是另一性格极端的人……出于机体自我保护本能,她的乙酰胆碱通路进一步变异,疯狂增生,纠缠,扭结,弯弯绕绕,最终长成一座迷宫。“微尘”算法是按照平均值15秒预测机制设计的,而莉莉安可以留存25秒内的信息,多了10秒,足足多了67%的信息,所以她每一步都能占据先机,使心智模型不被“微尘”捕获耦合,成为了极其罕见的免疫者。

研究员们没有撒谎,她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不合群的人入群十七年,时时刻刻被精神内耗消磨,居然没有崩溃,还意外地打造出了一套防御心智被控制的铠甲。 

“在这么复杂的神经环境里,情绪找不到出口,太容易憋出内伤了。”首席研究员连连啧舌,“你怎么能坚持那么久?”

因为爱吧,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又被笑话。

“可以继续进行下一步计划了。”研究员们没有追问,转头兴奋宣布:“明天,我们会提取你的心智模型,通过‘脑联网’实时训练全城的‘群’。如果他们可以内化这个心智模型,就能拿来快速预测与行动,也成为某种程度的‘免疫者’,有机会逃脱‘微尘’控制。” 

莉莉安没吭声。如果她此刻再戴上转译头显看一眼,就会发现,“月光”已经慌张跌落深海,层层柔光漾着涟漪,微风卷过,余晖渐渐消失——没有观察者的世界并不存在,缺乏注视的美也等于没有。脑中有万物和脑中空空看起来是一个样子。

毫无疑问,她是前者。

 

我思,我不在


 

8

 

有一种说法:全部物质叠在一起,正反物质瞬间湮灭,宇宙净重只有28克,即原初奇点的重量。无论表面多繁复,本质上都是微渺一点——这个结论放之四海而皆准,从宇宙到人都是如此。

城市里,隐匿在角落的AR投影仪嗡嗡作响,电磁信号无所不在,反复穿透人的头骨,刺激神经元猛烈收缩,释放微电流,催发生化反应,产生逼真的感官。人其实是一个活动的双面屏,无论信号源在外部或内部,呈现效果没差别。

柏油路面开始变异,出现灰褐色细弦纹理,形如同高弹的厚丝袜。街上的“群”们大都还在神游,少数被惊醒,惶惶四顾,吓得不敢动弹。

市中心主路上,一片淡紫色沙丘突然冒出来,边缘模糊,仿佛一股热浪在蒸腾。微风吹过,砂砾流动,隐隐发出低沉的风琴鸣音。蹲伏在路边的蕨类植物保护“群”有些迷惑,十二颗头颅左顾右盼,茫然地呆了下,试探着跨出一小步。下脚之处砂砾像海面一样激荡,拍出一浪又一浪的紫色涟漪。“群”紧缩成一团,挣扎着又向前腾挪了一下,沙海却陡然消失了。十二颗头颅讶异扭转,费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竟置身万米高空,一团团灰云夹杂着雾汽在眼前唰唰上升——不,他们正在自由下落!草地和房屋越来越清晰,他们马上就要坠地了。十二头“群”僵直昏死过去。

大大小小的“群”也陆续被唤醒,睁开迷离眼睛,猝不及防地跌进幻境里。地上蒸腾出灰雾,一簇一簇,小蛇一般扭动,缠住了“群”们的手、脚、爪、蹄以及腹足。

二百多人的联谊交友“群”无法动弹,像被巨大吸盘吸住——其实是因为他们想逃,却慌不择路,不同头颅往不同方向使劲,力道被抵消了。“群”就是这样,像块电磁铁,理顺磁极时聚合出神秘磁力,各行其是则回归一盘散沙。

旋转蔓延的灰雾突然崩裂,像核弹一样,先是一个近乎静止的黑点,然后霎时间幻化出一个黑暗蘑菇云,滚滚烟尘向四方洒落。一个由年轻女孩组成的百人“群”厉声尖叫,她们看到“群”内所有人都被黑灰覆盖,头顶开始发芽,长出一株翠绿的韭菜。她们放声哀嚎,心碎不已——这模样偶像哥哥们不喜欢。

家族“群”也没好到哪里去。幻象之下,全家老小发生了身份置换。这其实是一种离体体验,是强电场刺激多模态神经元引发的自我错位。他们不明所以,大惊失色。“头人”爷爷垂眼瞥见脖子上的丝巾时险些昏厥,带着其他家人们狂奔突击,在浓雾间穿来穿去。

是的,“脑联网”重启了,而且开到了最大功率。莉莉安坐在“云脑”公司监控台前,头带感官转译头显,看见屏中的兵荒马乱,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

“不用怀疑。”五头研究员们耐心解释:“确实是你的心智模型,但训练过程里,不同的人体验不同。可以这么说,一个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原理有些抽象,但不难理解——通过莉莉安的心智模型对外部世界进行抽象与建模,通过“脑联网”系统发送给“微尘”终端,在人脑中打造一座变幻莫测的虚境,让“群”们在里面强化学习。相由心生,形随心动。只要训练量足够,每个接入“脑联网”的人都将习得莉莉安的心智模型,内化到自己的原生模型里,然后利用它反制“微尘”。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可没这么疯。”莉莉安摇摇头,小声嘟哝。

“你不了解自己。”

莉莉安闻言眉头一蹙,拳头握得更紧。这世界真是越来越不友好了。起先只是一个人,一段婚姻,然后是一地鸡毛,一段悲惨人生,接着又要建一座幻城,让所有人在里面发癫。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想静一静,却越来越不得安静。不仅不安静,还必须跟别人闹哄哄地黏成一团。她觉得生活变成了踩在鞋底的口香糖,踩也踩不下去,抖也抖不利索。

说话间,屏幕中的一个“群”勾住了莉莉安的视线,是吴先生所在的“云脑”十人高管“群”。他们痛苦地扭摆身体,相互抢夺手臂使用权,拼命揉搓自己的脖子——“头人”吴先生的幻肢痛又发作了。

莉莉安认得那个位置——脖颈下方、靠近左肩,那是自己曾经待了十七年的地方。原来他也是痛的!她眼睛一红,刷拉一下扒下头显,不忍再看。“这样真的有用吗?”她扭头问研究员:“他们好像都被困住了。”

“困住他们是潜意识里的执念。破除它,才能走出幻境。”研究员们互相对视,沉吟一番道:“……呃,坦白讲,之前设计方案时对这个参数有些考虑不足。”

“什么意思?他们要是走不出去呢?”莉莉安问。

“训练久一点,功率调大一点,参数多试几轮,大力出奇迹嘛。”首席研究员嘟哝着回道。

“你也说不准?”莉莉安听出话里的意思。

“科学研究哪有准数?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莉莉安还想追问,却发现研究员眼里闪出一丝疑惧。她重新戴上头显,发现状况变得更加古怪——所有的“群”都在移动,朝市中心街心花园靠拢。钛合金树林很快被“群”们占据,街道也乌泱泱的满员了。很多“群”被挤得贴在写字楼壳上,完全挪步了步,而更多“群”还在潮水一般涌来。

五头研究员悄悄调整幻境参数,试图以此驱散“群”们。

城市里灰雾加剧涌动,幻化出各种可怖形态,围绕着“群”们,从他们的身体中反复穿梭,左右偷袭。地面加速变化,紫色沙丘上时而燃起熊熊烈焰,时而化作一片深渊,时而变成死寂海底,时而又凸起一个参天巨物,不断挑战人类恐惧情绪的底限。

很奇怪,“群”们并未崩溃,甚至有些视若无睹,反而加快了脚步,轰轰隆隆地继续挤向一处。

“他们还想合并?”研究员们跳起来,尖声道:“对了,就是这样,他们认为合并成一个整体就什么也不怕了,这正是‘群’潜意识深处的信条!”

与实验设想背道而驰:“群”们被陡然唤醒,受到了巨大惊吓,根本没打算与环境对抗,更无心参与啥劳什子强化学习,而是本能地采取最安全的策略——继续合并,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毁灭!法不责众,宇宙定然也不会轻易责众,人多必然力量大呀。

事情变糟糕了!

数不清的“群”相互挤压、踩踏,怒吼与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们丝毫不在乎,被求生欲推动着继续前进,渐渐堆出一座小山,早到的、体态较小的“群”们被压在下面,上面还在叠罗汉,继续有“群”向山顶攀爬,一个模仿一个,不再受理智控制。这样下去是死路一条。

吴先生的十人“群”已被人潮淹没。莉莉安搜找无果,焦急喊问:“你们也是‘群’,没想到这个本能反应吗?有办法阻止吗?”

研究员们怔了怔,四手一摊,五颗头丧气垂下,“科学家‘群’不一样:我们有共同目标,有理性,个体精神保持独立,尊重彼此,而且擅长闹中取静。”他们齐声叹了口气道:“我们其实都是‘独行者’,为了聚合智能做研究而牺牲个体,表面组了个‘群’,实际结构松散,非常个人化。”

“群”,松散,个人化……莉莉安回味一刻,又问道:“那,能把他们变成你们这样吗?”

“他们没有共同目标,只是乌合之众。”

“造一个。”

“他们缺乏理性。”

“引导啊,他们也是普通人!”

“引导……”研究员沉吟重复,眼中一闪,欣喜点头,“对,要引导乌合之众,必须寻找一个精神领袖。给他们造一个就可以了。”

 

滴!

一声巨响再次震撼了“群”们,使他们呆在原地。一张女人的脸浮进万千脑中,完全不受控制。她的皮肤苍白得有些过头,栗色长发披散着,遮住两颊,露出尖锐的下巴。这张大脸挥之不散,遮住了全部世界;“群”们痴痴望着她,忘记了推搡。

莉莉安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被众生的凝视之力抽空了氧气,分分钟要厥过去。处于万众焦点的中心,这简直是深度“独行者”的终极噩梦,但她没得选,必须咬牙顶上。她不愿苛责那些因为愚蠢而犯的错——复杂世界里,人人都会犯错。绝大多数错误应该被原谅,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并非故意如此。所以,当我们面对因愚蠢而犯的错,虽然生气、遗憾,却仍要极力协助、共同补救,怀着最大的善意与其同行。

她紧张地连打几个嗝,喘匀气后缓缓开口:“之前那个弯弯绕绕的世界……实在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叹了口气,“这世界上有两类人:合群的,不合群的。他们像光与影,黑与白,油门与刹车,直线与曲线,没有高下之分,只要摆对位置,可以和谐共处。”

她又叹了口气,“作为一个深度‘独行者’,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壳,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去,这样才觉得安全,才能让能量重新回到身体。我每时每刻都在躲,躲社交,躲冲突,躲失败,躲危险,连一点噪音都让我焦虑,想要躲。躲着躲着,我变成了一个游戏高手——砸沙包游戏的高手。”她原打算大致解释一下背后的科学原理,简要复述研究员的话,但有点累,就把剩下的话憋回去,销毁了其余腹稿,简单使用一个比喻说明问题。

砸,沙,包?

“群”们不解眨眼,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这个游戏不容易,我想带大家一起玩。请你们集中精神,全力躲避,不让自己被光球击中。我会在旁边帮忙,关键时刻指给出掩体的位置。开始吧!”她宣布。

语音刚落,无数大大小小光球陡然出现在空中,拖着火焰,咻咻砸向众人。

“群”们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太迟,光球砰的一声砸中了脑袋。哎呀!“群”们痛苦低鸣,火辣辣的撕裂感让全身收缩——不都是幻象吗?怎么真有痛感?他们当然不明白——光球其实是“微尘”的建模,而被其击中则代表神经元受到冲击。

这样,人们头脑中的“微尘”全部通过“脑联网”显形,不分彼此地展示给了所有人。

一些“群”因紧张和害怕,开始乱撞乱跑。他们铆足劲试图躲避,却总是被光球追上并再次击中,身体不可控地颤抖,口中发出凄厉的呜咽声,有些甚至倒在地上,不停翻滚、痉挛。他们的皮肤上浮出一块块红斑,那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类似催眠师形容一团火,而被深度催眠者身上出现了烫伤痕迹。

“睁大眼睛仔细看。”莉莉安的大脸又浮了出来,占据人们潜意识的主导位置。“空中存在一些黑色的空洞,比周围颜色更深一些,类似空间的褶皱——你们要往那边跑,躲进去,就能躲开光球的攻击。”

一些较小、较灵活的“群”首先反应过来,身子一偏,闪进最近的一个黑洞里,成功躲开了光球的正面攻击。他们调整呼吸,冷静下来。同时,“头人”决定放开控制权,安排大家分工协作,不同头颅负责盯住不同的方向。

黑洞迅速蒸发,“群”又掉落了出来。这次他们有了经验,几颗头散成花瓣一样,各司其职,全神贯注地防御光球。

旁边的“群”们见状,有样学样,也开始分工协作起来——“头人”们不得不放下身段,与成员们一起保持防御状态。

无数光球拖着烈焰长尾朝“群”们呼啸而来,如同一场美丽而危险的流星雨,只不过,流星的轨迹简单直观,而光球瞬息万变,轨迹随机突变,根本无法预测——上一秒躲开了,下一秒它又忽然从身后跳出,令人猝不及防。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到空间褶皱,躲进黑洞,但黑洞的位置也毫无规律,常常刚出现就蒸发了。

砰!砰!砰!

“群”们陆续被光球击倒,伏在地上残喘、哀嚎,绝望到想躺平,不肯站起来。

“左边,五米外,十二点方向。快!”莉莉安急急朝一个瘫倒的大“群”喊叫。帮助他们化险为夷,躲过了一次爆击。如法炮制,她又提醒了很多原本想放弃的“群”,为他们指出最近的黑洞位置。

就这样,莉莉安不停穿梭在“群”与“群”之间,带他们玩“砸沙包”。“群”们也渐渐看出了明堂——是呀,可以互相帮忙。一些“群”发现离自己较远的掩体,立刻指给离黑洞更近的“群”,帮助他们躲避攻击。“群”与“群”之间形成合力,习得了互助和共赢。小“群”不再傻乎乎地跟着大“群”屁股跑,大“群”也停止了死而不僵的傲慢,开始与其他“群”分享信息。

莉莉安感觉脑袋里面像熬着一锅粥,黏糊糊,沉甸甸,突然就咕嘟咕嘟地开始沸腾。她眼前一黑,几乎快要晕倒。

“快停下!”五头研究员也觉察出不对,焦急唤道:“你的脑神经过载了。”

“‘群’训练好没?”她恍恍惚惚问。

“还没。但是——”

研究员还没说完,一个巨大的光球突然出现在城市上空,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它比其他光球大了数倍,被一团不同寻常的火焰包裹着,中间夹杂滋滋青蓝电流,有点像特斯拉电弧球。

大光球晃了几晃,猛地开始坠落。“群”们慌作一团,惊恐地看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竟忘记了躲避。

巨型光球准准朝一个“群”袭来——吴先生所在的“云脑”公司高管“群”。

“快闪开!”莉莉安朝他们大吼:“六米外,九点钟方向。”

吴先生被喝声震醒,迅速带领众人躲进黑洞。其他的“群”屏气凝神地聚焦半空,生怕巨型光球随时更改轨迹,瞬移到自己这边。

巨大的光球突然刹住,猛晃几下,悠悠悬停在半空里。

砰——啪!

它炸裂了。剧烈的光与热浪在空气里翻涌,刺得人睁不开眼,露在外面的汗毛也发焦卷了起来。

莉莉安感到脑中一轻,一种酥麻感觉触电似的留过身体,流过她的心。脑神经过载短路的瞬间,封闭已久的心却被打开了。窃窃低语声从破裂的光球中散落下来,洒进“群”们的潜意识深处。

那是莉莉安一直想说但从未说出口的话,声音小如蚊蚋,却字字清晰:

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

重建人与人的‘边界’;

取消公众场所门口‘独行者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不要在“独行者”吃自助餐取菜时收桌子;

更不要给对面空椅子上放小熊,千万不要;

请降低对口才的要求,允许用邮件代替接电话,减少多线程工作;

非必要不搞头脑风暴,取消破冰游戏;

逢年过节不要逼孩子给亲戚表演节目;

请每个“群”都尝试接纳一些“独行者”——不是和他们并体,而是同行,以各自舒服的方式。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想清楚了再说话,他们也许会给出更全面的观点;

但愿有个机会为他再做些事,补偿这十七年里给他添的麻烦;

呃……好像这个机会已经出现了;

那我就……

……

她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其实这次也没说,都是心声。

而且也不算在很多人“面前”,而是在他们的心坎里、潜意识里。

这些话会长久地陪伴着人们,与他们同行,共同面对剩下的生活。有理由相信,这一次,他们会做的更好。

巨大光球炸裂的火花漫天狂舞,久久不熄。花火之下,“群”们灵活地躲避着最后几枚光球,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欢脱,仿佛真的在玩砸沙包游戏。

最后一团火花落在地上,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城市变成了一座电子花园,开满了夺目的虚拟玫瑰。人们展目望去,陶醉不已。这么多的花,真美!细看,一株和一株都不同。

是的,你看到一朵花,看到每一朵花,但看不到一朵概述均值之花、表征总体之花、大一统之花。你也找不到一朵永不凋零之花与绝对抽象之花。所有的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在漫漫时空中蒸发、消失之后,它的芬芳就成为了整个宇宙。

不要难过。那朵花并没有从宇宙里消失。

因为,我们都有两次生命,当你意识到只有一次时,第二次已经开始了。

 

与君同行

(注:本文配图均由Stable Diffision根据文章内容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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