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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毯编织者(译文)(第九章)

2023-03-14 19:59 作者:bili90309176847  | 我要投稿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Ⅸ Flute Fingers

吹笛的手指


狭窄的街道还在沉睡。一点清晨的薄雾在盘踞的山墙之间流连,混合着一夜过后早已熄灭的炉膛冒出的冷烟。当第一缕日光在弯曲的矮小屋脊上闪烁时,世间万物似乎都沐浴在这样一种失真的梦幻之中,那微妙而又朦胧的晨光。乞丐像一堆堆泥土,窝在黑暗的角落里,扔在赤裸的地面上,破烂的毯子在他们头上蠕动着。几只小小的啮齿动物正在垃圾堆里无趣地爬行,它们已经吃饱了,正在围着乞丐们怜悯地绕着圈。其中有几只勇敢的同伴嗅到了逼仄的排水沟,那里的水正沿着小巷迟滞地流动。

突然间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快步走近,吓得它们立刻跳到了一旁,像被绳子拉着一般缩回了洞里;人影喘息着,磕绊着,从一个阴影飞奔到另一个,最终向着三笛大师奥普尔的房子奔去,然后传来两声重重的门环敲击声。

在楼上,老人瞬间从不安的梦中惊醒,盯着天花板,他还在想刚刚听到的声音是来自梦境还是现实。又响了一声。好吧,是——现实。他把毯子扔回去,滑进拖鞋里,伸手拿起破旧的家居服穿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他低头看看街道,和每个早上一样,那里空荡而又荒凉,只有酸腐脂肪的臭味隐隐飘来。

从房子下面的阴影中,一个男孩怯生生地走了出来,他抬头看着奥普尔,拉开了连头盖住的兜帽。奥普尔大师看到了一张金发勾勒出的脸庞,那是一张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脸。

“是你?”

“帮帮我,大师。”瘦弱的男孩低声说。“我逃跑了!”

刚刚填满老人心头的突然的喜悦转瞬化做了痛苦的失望。有那么一瞬间,他曾以为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的。

“等等。”他说,“我马上下来。”

这孩子,他到底干了什么?奥普尔一边难过地摇头,一边匆匆下楼。他给自己招来了厄运——一定是这样的。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奥普尔很清楚,但内心深处他还是愿意怀着相反的信念。

他把沉重的门栓划开,男孩正站在那,颤抖着望向他,眼神里带着恐惧——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曾经看起来是那么自信而陶醉。如今,他的脸上写满了畏惧与困顿。

“进来吧。”三笛大师说,他现在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还是害怕。但是,当男孩走近进狭窄又黑暗的门口,不得不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弯腰时,大师不假思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奥普尔大师,你一定要把我藏起来。”男孩低声说,他颤抖着,害怕着。“他们在追我。他们要抓我。”

“我会帮你的,皮瓦诺。”奥普尔喃喃自语,聆听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的阵阵回响。自从发毯行会征召男孩为帝国舰艇服务以来,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在所有人中,他们偏偏征召了他——三笛大师最好的学生,当世最有天赋的三笛演奏家。

“老师,我想再吹一次三笛。您能教我吗?”男孩的下颌颤抖着。他已经快要脱力了。

奥普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希望能安慰到他。“当然可以,孩子。但你首先要休息。来。”

他取下了遮住地窖通道的大照片,把它放在一边。皮瓦诺跟着他走进地窖,地上铺满了粘土,墙壁只是粗略地用砖堆砌而成。其中一个老旧的架子已经满是灰尘,它可以在看不见的铰链上旋转,露出第二个隐藏的地窖房间。里面有床架、一盏油灯和一些日用品。这位可敬的三笛大师已经不是第一次藏匿逃犯了。

男孩只用了几分钟就沉沉入睡。他张着嘴,时而呼吸停滞,大喘一口才继续。睡梦中,他像抽筋一样,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某种看不见的阻力,时间过长以致痉挛后才终于放松下来。

奥普尔终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油灯,把它放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然后他离开了男孩,关上暗门,上楼去了。有一瞬间,他在想自己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但后来还是放弃了。

相反,他借着第一缕曙光做了早饭,默默地吃完;他又做了一些家务,走到了教室里,仔细研究旧乐谱。

第一个学生还没到中午就来了。

“学费的事我很抱歉。”几乎在他开门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喋喋不休。“我知道今天学费就到期了,我上周就记着这事呢,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好吧,我只是想说我没有忘记。”

“好,好。”奥普尔不悦地点点头。

“主要是因为我要等我的哥哥;他可能随时都会到这座城市——实际上,他本该早就到了。他是和商人特图雅克一起出行的,你知道的,每次他旅行回来后,就会给我需要的钱。而且特图雅克现在也应该到了才对;你可以问其他人——”

“好好好。”三笛大师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挥手示意她上楼去教室。“那你下次再付好了。我们开始吧。”

奥普尔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躁动。他必须用尽全力去找回那种平和的感觉。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枕头上,等那个女人取出了三笛和乐谱之后,奥普尔让她闭上眼睛,要她聆听自己的呼吸。

三笛大师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躁动消失了。内心的平和非常重要。没有它,演奏像三笛这样复杂的乐器是几乎不可能的。

按照他的习惯,奥普尔先拿起自己的三笛,吹了一首短乐章。之后,他让学生睁开眼睛。

“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吹奏水平呢?”她安静地问道。

“这首曲子叫《宝-罗-诺》。”奥普尔平静地解释道,“经典乐曲中最简单的一首。这也是你将来会吹奏的第一首作品。但和其他传统的三笛作品一样,它是复调作品——换句话说,你必须首先掌握单音的吹奏技巧。让我听听你练习得怎样了。”

她把三笛放在嘴边开始吹奏。在奥普尔之后吹奏,她的声音显得更加糟糕,很不和谐。因此,正如老人经常做的那样,这位可敬的大师不得不用尽全身的自控力,以维持住一个不那么痛苦的表情。

“不,不,再来一次第一练习曲。记得你一定要把音吹得干净利索……”

三笛是由三根单独的笛子组成的,每一根笛子上都有八个孔,可以用指尖覆盖。因此,三笛通常被弯曲成一个特殊的S形状,这样它能更适应演奏者的手部,并且可以根据手指的长短灵活调节。三笛中的每一根笛子都是由种不同的材料制成的:一根木笛,一根骨笛,一根金属笛。每一种笛子都为演奏提供了不同的音色,三种叠加后共同塑造了闻名遐迩的三笛乐曲的独特声音。

“你必须得记住让你的小指保持放松……放松而柔软。你得会伸长它,因为三笛的结构和孔洞的位置需要你这样做,但你又不能限制它的运动。”

长而灵活的手指和突出的指关节是成为三笛演奏家重要先决条件。修长的小指更是一项特别的优势。平常的三笛演奏用不到这种技术,只需要简单地覆盖或者露出每个孔洞就可以了。这只是给初学者准备的,是为了让它们熟悉三笛的基础技术以及音乐理论。然而如果是一位资深的三笛演奏家,就肯定会吹奏和弦。通过熟练地弯曲和倾斜各个手指,他会在每一根笛子上吹出不同的音符;例如,他可以抬起几根手指的中关节,以保持外侧两根笛子的孔被覆盖住,而中笛的孔是放开的。

“好。现在试试第九练习曲。包含一个简短的两部段落。这里。在这里,你抬起两个最低的手指,这样外侧的两根笛子孔是松开的,同时你用相应的指关节去盖住中间的笛孔。试试。”

他今天很不耐烦,尽管他已经很努力镇定了。她也真的很努力,当她控制住她的兴奋之情后,终于完成了一些能入耳的乐章。

“停,停。这个符号意味着你要用舌头挡住两根笛子,只吹一根——直到这里。现在再来一遍,注意区别。”

课程结束时,她很开心终于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练习曲,奥普尔也因为撑过了这节课而松了口气。他和她说了再见,一句话都不打算多说。

然后他立刻跑到地窖里查看皮瓦诺。

男孩背靠着墙坐着,饥肠辘辘地吞食着他在这找到的能吃的东西。看起来他刚醒过来不久,但已经比早晨时的气色好多了。当奥普尔打开暗门时,他开心地笑了。

“把一切都告诉我。”老人说到。“从头说起。”

皮瓦诺放下了面包,开始了讲述。他讲了不得不忍受的严酷训练;讲了他不得不在帝国飞船上艰难、粗暴的环境中生活;讲了荒凉的异域世界;讲了麻木的工作,讲了疾病;讲了其他船员的恶毒攻击。

“每当我吹奏,他们就把我赶跑,所以我躲在引擎室里吹奏。”他用颤抖的声音叙述着。“然后他们砸碎了我的笛子,我试过制作另一根笛子,结果也被他们砸碎了。”

奥普尔听着孩子讲故事,胸中的怒意连钢铁都已难以束缚。

“你现在很危险,皮瓦诺。”他认真地说。“你逃离了为陛下服务的责任。这是死罪。”

“老师,我不想当船员!”皮瓦诺喊道。“我没办法过那样的生活。如果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办法,那我宁愿去死。并不是因为我不想为陛下服务;当然,我爱陛下,但……”他停顿了。

“但你更爱三笛,不是吗?”

皮瓦诺点头。“是的。”

奥普尔坐在那默默思考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已经老了;无论发生什么,让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皮瓦诺。

当逃兵是一桩很严重的罪行:按照他对帝国船员的法律了解来说是这样。即使皮瓦诺自愿去自首,他也不得不受到严酷的惩罚,很可能是在一个未开发的星球上长期服苦役。对皮瓦诺这样脆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来说,这无异于死刑。

“老师,我能再拥有一支三笛嘛?”皮瓦诺问道。

奥普尔看着他。那种毫不犹豫投身于比自身更伟大的事业中的熠熠光芒在他眼中闪烁——一个八岁男孩眼里的光芒。

“来吧。”他说。

他们上楼去了教室。皮瓦诺左顾右盼,眼神闪烁,仿佛回忆起了自己曾在这里度过的童年;似乎正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为他注入了新的生命。

奥普尔走到窗前观察,确认视线所及没有行会士兵。然后他示意男孩过来。

“皮瓦诺,我愿意把你藏起来,哪怕是几年,都可以。”他认真地说。“但你永远不能离开这个房子,即便是外面没有可疑的事物——永远不能。行会有伪装的间谍,你根本分辨不出谁是他们的人。而且你要尽可能地远离窗户。你可以在你的躲藏间吹笛子,但至少要确认不要被街上的人听见。你能做到吗?”

皮瓦诺点点头。

“但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你要逃走的话,我会告诉你一条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逃生路线。”奥普尔指向了自己家斜对面的一栋建筑;它离街道有点偏远,夹在了编筐匠的展示房与黑暗而油腻的施食处台子之间。“那是洗衣房。你从那里进去。从前面看,建筑物后面明显有一个大型的晾衣场,亚麻布洗完后都会挂在那里晾干。你在床单之间,没人看得到你。如果有人追你,他们会立刻想到从晾衣场通向其他小巷的众多出口。但你必须立刻左转,从后面进入那个施食处。地板上有个暗门,通向地窖。下面是一排架子——和我家这里差不多——你可以把它转到一边。在它后面,有一条走廊,可以延伸很远,通向上城区的地下水系统。所以,即使他们发现了入口,你也有数千个可能的逃脱路线。

皮瓦诺再次点头。奥普尔曾看到过这个男孩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整首乐曲;所以他确信皮瓦诺已经听懂了,而且会一直记得。

他走到柜子前,那里面装着他创作的乐曲、书籍还有乐器。短暂思虑过后,他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它,拿出了一把三笛,递给了皮瓦诺。

“这是一根非常非常古老的三笛,我保存了很久……只为某个特别的时刻。”他解释说,“现在我觉得那个时刻已经到了。”皮瓦诺虔诚地把它接在手里,仔细地来回翻看。“这笛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他说。

“这笛子把骨笛替换成了玻璃笛。”奥普尔合上空盒子,把它放在一边。“随着时间的流逝,玻璃已经变成了乳白色。你得慢慢习惯,因为玻璃笛的音色比骨笛的音色更尖锐一些。”

皮瓦诺小心地把三笛举到嘴边,用手指缠绕着三根互相交织的笛子。他吹了几个和弦。听起来尖厉而刺耳。老人笑了。

“你会掌握的。”

十天后,帝国飞船起飞了。之前,这个银色的庞然巨物一直矗立在远处破旧的太空港的场地上。但今天早上,城市上方的空气剧烈震荡,伴随着火箭发动机的轰鸣之声。奥普尔和皮瓦诺守在窗边观看着,只见飞船闪亮的金属船壳逐渐飞越房顶,起初显得很笨拙,但迅速开始攀升——越来越快,越来越高——直到它最后缩小成一个点,消失在遥远的天空中。随后降临的沉寂仿佛是一种救赎的感觉。

“你现在还是不能大意,皮瓦诺。”老人警告他。

“他们已经飞走了,两年内都不会回来。但行会还是在找你。”

几个月过去了。皮瓦诺很快就重拾了他以前的精湛技艺。他在躲藏间里一坐几个小时,吹奏他的乐曲,磨练他的技术,有时还会尝试变奏;他孜孜不倦,满腔热忱。奥普尔有时会和他坐在一起,静静聆听;有时会和他一起演奏。此刻,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教给他了。

皮瓦诺兴奋地笑着。很快,他就准备好尝试最难的作品了——即使是奥普尔也会为之头疼的作品。然而让三笛大师大吃一惊的是,这个男孩甚至连《哈-考-塔》都成功掌握了,这可是通常被认为几乎无人能完成的经典作品之一。

“乐谱下面的那些词是什么意思?”当奥普尔把一份老旧的手稿摆在他面前时,他问道。

“一种已经失传的语言手稿。”大师说,“古典的三笛乐曲历史都非常悠久,有些甚至已经流传了数十万年之久了。甚至有些三笛大师说,三笛比星辰还要古老,整个世界都是由它的音乐创造的。显然,这是无稽之谈。”

“有人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吗?”

奥普尔点头,“跟我来。”

他们从地窖里走回了教室。奥普尔来到临街窗户下一张小桌子前,从上面拿起了一个装饰着破旧木雕的盒子。

“传统的三笛作品其实是用一种已经被遗忘的古老语言写就的故事。这种语言的单词并不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单词,而是三笛曲的音符图案。在这个盒子里,我保管着通向古代语言的钥匙。这是三笛大师们的秘密。”

他打开了盒子盖。里面是他自己的三笛,还有一叠旧文献、笔记抄录和手写乐谱……有些已经发黄变脆了。

皮瓦诺接过奥普尔递给他的手稿,认真阅读。当明白了其中的原理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音符的长度、节奏和重音是根据乐曲的要求而定的,但音符图案与和弦排列的顺序代表着单词和概念。

“我已经破译了一些故事。最古老的的经典作品讲的是关于一个失落的黄金时代的故事。在那个时代,慷慨而又聪明的国王统治着人民,百姓的生活富足而安康。其他作品则讲述了一场可怕的战争,它迎来了黑暗时代。还有的讲述了最后一任国王被囚禁在皇宫里长达千年之久,除了为他的子民落泪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放回了手稿,合上了盖子。

“在我死前,会把这个盒子传给你,因为你就是我的继承人。”他宣称。

 

*

 

年末将至,每年一度的学生音乐会也要开始筹备了。奥普尔想知道三笛演奏家和为数不多的听众——其中大多是亲戚或朋友——这个圈子到底有多大,是否会大到他的教室装不下。近年来,这场演出吸引的观众越来越少。但音乐会很重要,因为它给学生们提供了一个目标,也能从与别人竞争的角度刺激他们奋进。

音乐会快开始之前,皮瓦诺坦言他也想要参与演奏。

“不行。”奥普尔坚定地说。“这太危险了。”

“为什么?”皮瓦诺固执地发问。“你觉得行会会在观众里安插间谍嘛?可你已经认识这些观众很多年了。”

“你知道有人可以演奏《哈-考-塔》这个消息传播得会有多快吗?别犯傻了,皮瓦诺。”

皮瓦诺握紧了拳头。“老师,我必须上场。我不能永远坐在地窖里,只吹给我自己听。这——这不完整。你明白吗?如果没有人聆听,那么我的演奏也没什么意义。“

大师感觉心头怒火渐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但他非常了解这个学生,知道皮瓦诺一定会选择他认为正确的做法,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好吧,我同意。”他妥协了。“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演奏任何困难的曲子,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都不行。你只能演奏其他人都已经掌握的简单复调乐曲,难度不能超过《深-塔-诺》。”他非常严肃地说,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皮瓦诺不同意,就威胁要把他扔到街上。

但是皮瓦诺感激地点点头。“好的,老师。”

尽管如此,随着音乐会的临近,奥普尔还是有种不安的感觉。他的焦虑已经蔓延到其他学生,让他们倍感紧张。他之前从没觉得只是必需的准备工作竟如此艰难。他近乎无休止地反复调整表演顺序,并且和往常一样,也调整着座位。他对枕头套也不满意,还差点和施食处的厨师发生争执,后者负责提供茶点。

然后,音乐节的夜晚到来了。奥普尔亲自在门口迎接所有访客;楼上由一名学生负责引导众人落座。所有人都穿着他们最好的服饰,当然,这对住在这个城区的人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小时候,奥普尔曾经在上城区听过一场音乐会,是他的老师举办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只是在想办法复制那场盛大而辉煌的音乐会——但他所完成的却不过是对那个伟大节日的拙劣模仿。

按照惯例,音乐会开始时,三笛大师作了简短的致辞。他回顾了过去的一年,针对一些教学计划中的作品做了点评。然后最年轻的初学者开始吹奏——因为他们最容易受到怯场的影响,所以大师不想让他们等太久,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很有效。

开场总是艰难的。第一位学生忘记了重复,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迷失了节奏。然后他越吹越快,希望能更快结束演奏。放纵的微笑在场下弥漫,但当他挺着涨红的脸鞠躬致谢时,还是收获了掌声。第二位学生,是个年长一些的女人,她吹奏的流畅程度非同凡响,就连奥普尔都被震惊到了;看来这次她确实认真练习过。渐渐地,音乐会越来越平稳,甚至变得相当精彩,奥普尔感觉近来困扰他的那种忧虑正在逐渐消散。

然后皮瓦诺开始吹奏了。

当他把三笛放到嘴边开启第一个音符的刹那,观众席上就传来一阵骚动。仿佛这一瞬间有电流贯穿全场。观众们头抬起,背挺直,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拉起来一样。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一颗耀眼的明星正在升起。世间万物,均如枯槁死灰;惟有他,流光溢彩。世间万物,均为蓄意雕琢;惟有他,浑然天成。如云层顿开,似有辉光穿来。

皮瓦诺演奏了《宝-诺-考》,这是一首简单的复调曲子,其他学生已经演奏过了。他吹奏的内容和之前的演出一般无二——但看他吹奏的方式!

奥普尔之前听过他演奏许多更高难度的作品,而且也对他的天赋给予了最高级别的评价。尽管如此,他还是肃然起敬。这仿佛一种启示。完成这首简单的乐曲后,这位孱弱的金发少年已经彻底超越了自己;他的三笛技艺仿佛刚完成一次量子跃迁,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完成这首简单的乐曲后,他已经彻底超越了身边的所有人,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段位,并一劳永逸地告诉世人,这里谁是新手,谁是大师。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今晚演出的任何作品,除了这一首。

他的手指在三笛上轻快地舞动,这感觉如其他人呼吸或说话一般轻松,大笑或深爱一般自如。仅仅演奏这首复调曲对他来说已经远远不够了。他巧妙地利用了一个事实,即完全相同的音符在金属笛子和木笛子上演奏时具有完全不同的音色。他交换了不同笛子间的音符,在音乐中制造对立的、潜藏的流动。他利用玻璃笛子在吹得太用力时滑入尖锐高音的趋势,给某些段落注入了充足的戏剧感,以前是从未有人以这种方式演奏过的。

其他人只是在吹奏他们的三笛——但这位男孩已经和他的乐器融为一体,在动情而专注的奉献中完全忘记了自我。

大部分听众其实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正在这里发生。在这个简陋的小房间里,他们仿佛窥见了一个奇妙的、遗失的世界。神,就在此地。神,昭示行迹。他随着几千年来人类未曾聆听过的音乐起舞,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演奏结束后,皮瓦诺带着得意忘形的微笑接受了观众们的鼓掌声。奥普尔却已经被恐惧所笼罩。

 

*

 

两天后,他们来了,就在日出前不久。没有任何警告,他们径直踢开了门,在奥普尔从床上跳下来之前,整栋房子里已经挤满了士兵,伴随着命令的嘶吼声与靴子的踩踏声。

一个穿着行会巡逻队的皮革制服的黑胡子巨人,来到了三笛大师面前。

“你就是奥普尔?”他傲慢地问。

“是我。”

“你被怀疑藏匿帝国船员,他可是个逃兵,逃的是为陛下服务的差事。”

虽然心里已经颤抖个不停,但他依然勇敢而镇定地对上士兵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船员。”他声明。

“真的?”大胡子士兵闭上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邪恶地瞟了他一眼。“好吧,我们拭目以待,我的人正在搜查你的房子。”

他没有办法出声反对。奥普尔已经把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维持镇定以及漠不关心的态度上了。也许我们运气好,能躲过这一劫吧。

但他们运气并不好。两名士兵抓着惊恐的皮瓦诺走上楼梯,把他带到指挥官面前,指挥官得意地笑了。

“好吧,那么。”他喊道,“这一定是卡拉第三装载旅的货物装载匠皮瓦诺了。迟早,我们会抓到所有人的。而每个被抓到的人,都后悔了——每一个。”

三笛大师走到巡逻指挥官的面前,跪倒在地。

“我求求你,可怜可怜他吧。”他恳求道,“他虽然只是个没用的船员,却是一位优秀的三笛演奏家。他此生的天赋,并不在帝国船员强健的臂膀,而是在吹笛的手指啊……”

指挥官低头鄙夷地看着老人。“如果他吹笛的手指阻碍了他为我们的主——皇帝陛下服务的话,那么我们有责任帮帮他。”他嘲笑道,同时抓住了皮瓦诺的右手,粗暴地把它压在了楼梯栏杆上。然后他伸手去拿沉重的木棍。

一阵突然的恐惧袭来,奥普尔意识到这个人打算折断皮瓦诺的手指。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用尽自己的全力,加上对皮瓦诺的忧惧,让他一鼓作气猛地撞在了士兵的肚子上,指挥官从没想过自己会收到年迈的三笛大师的身体攻击,喘息着翻了个身,跌跌撞撞,最终还是摔倒了。皮瓦诺因此挣脱。

“快跑!”

突然,皮瓦诺飞速逃跑,像兔子一样灵活。奥普尔从没有在这个拥有明亮眼神的学生身上看到过这种特质,除了他演奏三笛的时候。男孩勇敢地越过楼梯栏杆的边缘,消失在下面,士兵们甚至全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奥普尔振作起来,飞奔到窗前,猛然推开窗子;他抓起了装有自己三笛的盒子。下面,皮瓦诺刚刚冲出屋子。

“皮瓦诺大师!”奥普尔大吼一声,把盒子扔了下去。

皮瓦诺停顿了一下,接住了它,最后给了他的老师一个疯狂而又调皮的笑容。然后他冲刺向前,消失在洗衣房宽阔的大门口。

士兵们已经紧随其后追了过去。他们在洗衣房门前略微停留,其中一人发出命令,之后他们分头跑去封锁附近的小巷,希望这样能诱捕逃跑者。

奥普尔感觉到了士兵抓住肩头的沉重手臂,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失落的光芒已经被保存下来,传给了下一代传人。他已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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