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听雨
一切尽是泼开了。那朦胧升腾的碎影,映出自然的混沌与奇清。不若那滂沛痴狂的豪雨,不似那柔腻无声的烟雨,幕上幕下,山前山后,是永恒的淋淋而祥和,涔涔而旷达。生命亦尽忘其所归,偎依在这丰盈而律动的自然大乐间,不为迷躁的浮华所侵扰,不为倦涩的芜杂所滞扼。诗人千年执寻的至清至幻之境,也不过如此形容。那瞬时变移的山色,轻灵迅驰的雨影,不过是一个幕上的月晕照出的纤云,而真正光辉的神采却近乎全溶于那变化无穷的雨声中。听雨,若赏月之神韵,如谛禅之本相。雨之声,便是雨的精魂。
听雨,首先须设一个绝佳的演奏之所。余光中先生所说的瓦屋便是范例,那千百次的击音滑音交罗成网,那灰美人纤指奏出的黄昏曲似古老歌吟的琴声,入魂间幽幽鸣荡。无论细雨的柔肠或那台风暴雨的疾狂,瓦屋温和或浓郁的气色总能尽致显现,这是谢绝一切渗润的现代楼厦所不能比的。而瓦屋终是近了些人情世味,毕竟古人的意涵不过比我们多几分自然的采纳,而若望真正亲感那雨声幻化的至美意境,还须往那幽深的高谷中走一遭。沿清涧碧荫而上,偶遇那山雾揉弥伸展,雨声的独美绝作便会在时瞬的游移间悄然开演。那无声的荡起至有声的倾诉与回旋,再至邃寂于无声,是永隽的从容,是山雨之魂寄托于浩渺天地的牢固见证。
山岙半腰的岩上,选一块僻静的空处。席地对视谷间,闻见那离匀的雾幕驭风迎来,忽从身下掠上鼻尖,转而于头顶后无影。山雾瞬时变迁着,自麓底摇上,移向峰顶便霎然不见,如此往复。及至周遭围布茫然的大气,湿幕升腾又直入云中,凭空便落下弥弥的烟雨来,即成一段悠长的缎带展开,铺漫在两壁交合的留白之处。满山的翠木,此刻遁形于泠然的雨雾间,唯有那清脆的击声延续着,那声响荡漾在幽谷的碎梦里,如静夜繁星粼粼烁烁,牵移周转着天地生灵。 雨水飘移流动,挥洒着潇然的形迹:上头枝叶淅淅沥沥,低处树干淋淋漉漉,那畔青石叮呤轻语,这边山泉潺潺颂歌……耳旁声龙杂动,音雀各鸣一方,直至贯穿响彻这谷中的每寸微尘,使这群山无生有灵的一切随那浩瀚的自然乐章一齐律作开来。
雨是自然的稚子,山雨却有柔野相济的独特气质,他似狂野却不荒诞,似翻颠却非单调而失律,他在那有限而旷达的领域里发展着自然所赋予他完全的灵魂。野,是冲淡如茶的野,是馥郁芬芳的野,是雾淡风清的野,不抵疾风豪雨那滂湃沛然的驰啸而过,比微风细雨那柔情婉转的江南小调则胜过无穷。看那眼前阔然飞荡的雨幕,不过是晶莹洒脱的一段,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而不止。但,听啊!这重重叠叠的雨声高低错落,有鼓乐的激昂振奋,有弦乐的清脆精美,在孤傲的危岩上盘旋,在隐蔽的石罅中回响,从幽黯的泉涧鸣奏至微亮的中天,自颓沉的心际遍及坦然安适的周身。听之,若听清泉奔涌,若见云腾梦移,若凭空直攀九霄,若顿时直坠江野,若将心息缠游山间,使风中的咝咝噒噒都幻化成魂灵深处对此景此生的庞然真意。一切尽是缓缓漫漫地飘移,唯有我们对雨声的敏感,它无色无味地释放,无形无迹地存留于岁月的刻塑中。心,是否也飘然而共鸣着?那悠久古老的山野,那同样悠久遥远的音乐,那冥冥中起落的完全自然的律作,似有种纯粹的狂野从醉梦不觉的心间升起,我恐怕已是遁形世外了。
我闭上双目,前方的奏鸣曲渐渐变得缓慢而舒适,双臂原本沾连润湿的感受也渐渐轻盈而愉悦。身后撞开几声山寺的隆隆钟音,未几竟也消失冥合于无边的雨乐中。我感叹这旷然闲适的淡淡奇清,便想到那隐逸谐和的禅语梵音乃是自然境界中一般的道理,它早与这山雨连为一体,它们在自然韵律的统一中达到了一种不可多求的平衡。这种平衡,对于离开自然太久的我们来说,几乎已是隔天换日的茫惶与陌然。禅钟雨声,不过短暂的交合,而人性与自然的理解相通,在这匆促奔忙的世间,又曾真切地上演过几回?又有多少绝美质朴的瞬息为我们所用心地捕捉或倾听呢?
雨声之美,尤其是这山雨柔韧与狂野之气质,似乎已是寥寥者能欣赏思量之物。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言,现代社会,那丛林般的城市里,是一张沉沉的毫无气色的黑白的默片,疏远了宁静诗意的乡野,机器漠然而肆意的隆动取代了蛙鸣蝉声的记忆。兴许在许多人心中,乡愁仍是很深沉的眷恋,但有一种比乡愁的流失更悲哀的创痛正在无形中袭卷着世人,那便是自然感知的缺失。人类的精神,在顽强与坚固的表象下,布满了难以察觉的脆弱与不堪,飘浮于表层的电光霓虹,游离于灰霾间的哀怒争执,若沉默的利刺,一分一毫地击中神经,自然的性格也便点滴地流尽,如行将吹熄的灯火般,昏昏惨惨不知何往。所谓文明的阵痛,实则是人类终究败给了他们内在的矛盾,他们遗忘了童年那些对田园牧歌最后的记忆,遗忘了那芬芳的土壤所给予的最后嘱托,他们甚至来不及听一场山雨,告慰那孤独荒芜的乡野,以短暂地唤醒那沉睡的自然之心。没有湿润嘈切的雨声的寄托,没有那零叮山泉与萧瑟林木的铮铮回响,没有那幽谷禅钟与山雨飘然联成的关怀之乐,人生的大幕,是否少了些勃勃的青翠,多了些疲乏无力的苍白……也许恍然间,我循浩荡奇清的雨声而去,那漫山的郁郁繁荫招展而欢腾,化作梦般的星光点点闪闪腾挪不止。远方意境中央传来孤独而质朴的笛鸣,碎乐斑斑,烂漫于天际,燃烧于群山的迷雾间。周遭不再冰冷寒冻,生命将在欢腾的自我中觉醒,它们将拥有自己的历史,它们将活在最真实无瑕的自由里,不再有什么可以撼动与惊扰。
狂热的人世仍然漫淡不经地散发着持久若谜的寒气,而阴云凉雾化作的山雨却依旧温暖、柔韧和奔放。久居城市的人要放出心灵的压抑,最好不过是听一场山雨,让湿沉的雾气洗润积尘而干燥的内心,汲取些许自然中轻盈的氧气,然后顺着和谐的音律,体验不同寻常的渺小与伟大。他们应该继续做这样的梦,让雨声的清灵进入生活,使他们无时无刻不沉醉于滋养和满足。雨终幕散,然而变幻轻盈的声乐不散,它们的节奏与律动将驰骋于生命的一息一梦中,预示着将来的曲折和改变。
起身面对幽谷,山雾依旧盘旋,禅钟优雅而静默。山前山后,一切奔涌的溪水形成自我的姿态,交合而流入茫茫尘世。雾山朦胧,前尘渺然,正如精微的雨声,默默地叩问着世间所有倾听者虔静的心门。
(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