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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飞人(大学生期末作业 当代小说)

2023-06-28 21:33 作者:电者如棍大者如果  | 我要投稿

孔家明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挤,在医院食堂打饭,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最后,等到那些穿着便服的、穿着病号服的攒动的人头都散去了,等到打菜的大妈不耐烦地招着手问他吃什么,才慢吞吞地踱步过去。

菜样很多,即便人群已经打过一轮菜了。孔家明要了一份炸虾仁、一份辣椒炒大肠,拿了两个馒头,又在粥桶里捞了满满一勺。医院的饭菜,便宜,量大,少油少盐没味道,最适合各种病人吃。

孔任东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医生和护士都嘱托过,嘱托过他,也嘱托过呆滞着的孔任东,一定要正常吃饭,好好吃饭,只有吃喝拉撒都回到正轨了,病人才能恢复得快,恢复得好。但孔任东他是呆着的啊。

孔家明夹起一只虾仁往孔任东嘴边放,往孔任东鼻子下面放。

“东哥,虾仁啊,东哥,炸虾仁,香得很。”

孔任东两眼睁着,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嘴唇闭着,任凭孔家明把炸虾仁的油腻涂满了他的嘴唇。

“不想吃啊,那我吃了。”咽下一只炸虾,孔家明又夹起一块肥肠,还是往孔任东的嘴边放“肥肠啊,东哥,你不是最喜欢吃猪下水的吗。”孔任东把眼闭上 ,又张开,眼珠子还是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看,瞪着天上看。

“咳咳,呼噜噜噜——”隔壁床的身上插满管子的老汉开始咳痰,一旁的护工熟练地扯下两大张厚卫生纸来把先咳出来的痰包住,给病号简单地擦两下脸,摁下床头的呼叫按钮把护士叫来给他做雾化。

“李护士,”孔家明举起手来“他还是不吃东西。”

“不吃东西那就继续挂水挂药吧,他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也没办法。他早应该出院了。”李护士边回答边给老人做着雾化“老汉子一有什么情况再告诉我哈。”

护士把门带上,孔家明把手放下,房间里边只剩下老人粗壮的呼吸声,好像体内的声音顺着管子奔流出来,迫不及待。孔家明在这片浑厚的寂静中吃完两个馒头两份菜,慢悠悠地喝完一大碗粥,看看笔直挺着的孔任东,又看看对面闭着眼的老汉,他腰上的管子还流出棕绿色的胃液来,孔家明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东哥,你还有钱么东哥,我快没钱了。”

回答这个问题,孔任东都不用掏腰包看“钱?我哪来的钱?你又哪来的钱?”他灌下一大口冰红茶去,右胳膊抬起来,指了一圈“你,你,你,还有你,你们有钱没有?”

“没有!”

“有屁唉。”

“咱钱都上了哪去了?他娘的,有人光想着让人干活,不想给钱嘞。”

“东哥,这下可不中用嘞,他不给咱钱,咱得去要去!”

“去要,马上就去要!”

“真的吗东哥,来来来,来个人给我东哥点上!”

“来人点上,你咱不给点嘞。”

“东哥,恁啥时候去要嘞。”

“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

“东哥,牛!”周围的几个工友都朝他竖起大拇指。

孔任东又大手一挥“兄弟们都好好歇息吧啊,明天等我消息。”说完,他摸着烟盒和打火机,出了宿舍。

直到呼出第一口烟,孔任东才稍微冷静下来。他心里也一万个没底,知道这钱,十有八九,不,百分之一百是要不来的。但是总得去要,家里得用钱,自己也该找个媳妇,成个自己的家了。

这时,一只手落在孔任东的肩膀上。借着朦朦胧胧的城市光,孔任东认出刘光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来。他是这片工地上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弯腰驼背,头发花白了一大片,浑身的皮松垮地耷拉下去,身子骨却是硬朗的。孔任东看到他就想到山上跑的野山鸡,它们的骨头像石头一般硬,却又有着独一无二的韧劲。

老刘在孔任东身边站定了,孔任东递给他一支烟,又恭敬地给他点上。

“小孔啊,你得知道,咱总有白干的活和要不来的钱。”

孔任东点了点头,脸上和心里都拧巴着。

刘光明瞥了他一眼,吸一口烟,弹了弹烟灰,又深吸了一口,用力地呼出一口去。“明天我跟你一块去。”

孔任东闻言眼里闪出光来,他激动得上前去握刘光明的手。

“但是我得告诉你,咱得做长期斗争的打算。”

 

能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又能迅速康复,按理说是好事一桩,但孔任东一直像是失了魂,睁着眼睛流着涎水,不吃不喝,跟他说话,也没个答应,像个植物人,偏偏他的各项指标又正常得要死。

孔家明没课的时候就在医院里看着自己这个堂兄,期间孔任东的亲哥来看过他一次,带着个果篮。他一进来,看见孔任东没缺胳膊没少腿,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上,放下果篮,捧着孔任东的手,又哭又笑,一会儿说家里老母生病危急,一会儿说家里哪个亲戚要结婚生孩子,一会儿又说现在地里缺个干活的,最后说家里缺钱了。一通口水下来,床边的人是床边的人,床上的人还是床上的人。孔任东两眼瞪着天,头都不往他兄弟那歪一下。他兄弟看出不对劲来,俯下身子去瞅孔任东的眼珠子,问孔家明,他痴呆啦?孔家明捂着嘴似笑非笑,说,我不知道。孔任东那兄弟急了,吆喝着,你他妈的天天在医院待着你不知道?你还笑,我给你一锤!孔家明不理会他,他又耀武扬威骂了几句之后,扭过头去就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拿走果篮。

自那之后孔任东的家里再没来过一个人。

孔家明这几天每天都要削个苹果。自从转到城里来教书,他就养成了吃水果削皮的习惯,梨和苹果,甚至橙子和桃子,吃之前他总要拿着刀比划两下。今天削苹果的时候,隔壁床的陪护和护工都不在。孔家明削苹果削了一半,突然举起刀,向着孔任东的脸扎下去,悬在孔任东的脸上。孔任东一动不动。

“东哥啊,你要是活不下去就死一死吧。”

孔家明把刀放在床头柜里,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啃起来。

 

孔任东和刘光明的讨薪大事已经进行了一周了,当然是没有结果的,工头在他们讨薪的第三天就消失了,找也找不见,打电话也不接。一周以来,工友们也逐渐坐不住了,讨薪的话题每一天都在宿舍里热闹着。

孔任东觉得时候到了,他找刘光明商量。

“老刘啊,咱闹罢工吧。”

刘光明瞅了他一眼“我上了年纪了,现在是干啥都无所谓,你可想好了,罢工这个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现在是非罢不行了,老刘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现在大伙都热闹着呢。这些钱要是真拿不着了,这大半年可真算是白干了。现在罢工,那叫大势所趋。”

“那你办吧,办吧。”

“好。”

孔任东高兴了,回宿舍振臂一呼,罢工!

第二天,所有人在宿舍里躺了一整天。

第三天,所有人在宿舍里躺了一整天。

第四天,所有人在宿舍里躺了一整天。

第五天,工头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一票人。他直接找到孔任东和刘光明的宿舍,一脚把门踹开,把孔任东从床上拎起来,指着鼻子就开始骂。

“你™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整这一出,你活得不耐烦了?”

刘光明上去扒拉他的胳膊“老板,老板别骂了,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他妈的还有你这个老东西,别碰老子衣服。”工头看见刘光明凑过来,抬起腿来就踹到他的肚子上“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胆子都他妈大得没边了,不给你们好好拾掇拾掇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啊?”

“C你M的。”刘光明骂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老子c你m的。”刘光明突然站起身子来,挥舞着胳膊就往工头脸上招呼。工头一时错愕,躲闪不及,眼瞅着拳头就要落在他脸上,是刘光明身后,工头带来的一个人眼疾手快,一脚又把刘光明踹倒在地。

“™的,你能耐啊,当狗的还敢咬老子了,给我把他带那个铁皮屋子去!”

“呸,老子当年带头闹事的时候你个兔崽子不知道在哪撒尿和泥巴,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光明骂骂咧咧地被扛出了宿舍。工头环视一圈“还有有想法的吗?”没有回应“没想法了就都他妈给我干活去!”工人们又开始动起身子来“你,”工头指向了孔任东“你也给我上那个铁皮屋去。”

工头走了,宿舍里只剩下工人们收拾东西的声音,和孔任东自己,蓬勃的心跳呼吸。

那铁皮屋是个废弃不用的仓库,孔任东一进去就被灌了一鼻子的灰尘味,和血味。借着背后投进来的光,孔任东能看见,刘光明正蜷缩在地上,抽搐着,工头和五六号人在他身边围着。

“你过来来。”

孔任东刚走了几步,工头突然抬起手来,拿着什么东西指着孔任东的脑袋。

一把手枪。

“小孔是吧,我理解你,年轻人嘛,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很正常,这次的事,就当是给你张个教训,以后给我老实点,听明白了吗。”

孔任东点点头。

“滚吧。”

孔任东转过身,铁皮屋的门口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但是他现在两腿发软,走一步都觉得困难万分。

孔任东向门口蹒跚着,工头捡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照着后脑勺就是一下。孔任东如断了线的木偶,散架般倒下了。

“哼,也是个不中用的玩意儿,一把玩具枪,给尿都吓出来了。”他吩咐身后的人“把这俩人找个荒地扔出去,老的那个直接埋了就行了。”

 

孔家明的职位调动了,年级主任把他从语文组调到了主任办公室,坐主任的对面。“年轻人就得多干点活。”办公室的每一个老师都这么告诉他。这也意味着,孔家明不能再在医院里耗费太多时间了。

孔家明这天又来到孔任东床前,削一个苹果。

“东哥,我又职位调动了。上面这群人使唤咱这些新来的,比使唤狗还方便,狗还得喂点粮食,咱光画两张大饼就吃饱了。”

“这次让我去给主任当秘书。这个活儿,我知道的,上一个坐在那的是个数学老师,一天到晚,跟住在学校没什么区别,今年三十四了吧,连个相亲的机会都没有。”

“那主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教数学的那哥们那一阵天天跟我偷偷抱怨,说自己天天挨批评,说主任嫌他一点长进没有。”

“哼哼,一个攀着关系当上官的,腰杆子挺着就是硬。”

“东哥啊,以后伺候他的活儿啊,就得是我干了。哥们儿这一阵子在这天天伺候你,是本分也够了,情分也够了,你看看你家里来的那个人,那是个什么东西。”孔家明忍不住轻轻拍了两下孔任东的脸。

“我以后是没工夫天天在这看着你了,说不定,说不定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最后一次坐你窗前跟你说话了啊。”

“苹果削完了啊东哥,我给你放这,刀我给你洗完擦好了放床头柜里。”

“东哥,”孔家明握住了孔任东的手“现在哥几个活着都不容易,换句话说,现在的咱能见着的活人哪有活得舒坦的。我是还有家里人,我妈还活着,东哥,我要是你。”

“咱要么就活,哪怕就一口气,要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就算了。”

孔任东的手指跳了一下,孔家明感觉到了。

孔家明离开后的第二天晚上,孔任东也消失了,谁也没有再见到他。

 

孔家明搬到新办公室的第一天就被分配了一堆新的工作,被要求加了一堆各种各样的群。现在的孔家明,既要备课批作业,又要协助主任做表格、写通知、写公文、传递文件、值班、浇花、栽树、打扫卫生、帮主任的儿子写征文,转眼之间,孔家明就成了年级第一大忙人。

“小孔啊,你过来来,你过来做个表格。”

孔家明攥紧了红笔,笑着走到主任身边去。

“来来来,你过来看着啊,现在这个表格是这样不是?咱过几天啊,要来一批实习生老师,这样,你把咱这几个老师值的班,和我值的班,都给它删了,多删几个也行,然后呢,”

孔家明盯着他,盯着他的脖子。主任虽是个中年男人,皮肤却生得很白,白得毫无血色,这让孔家明想到自己小时候,在村里看空中飞人的时候。

那一年孔家明十三岁,孔任东十六岁。孔家明到现场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他让孔任东托着他的脚,好让他爬上树去看。场地里正在表演空中飞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正借助着搭好的架子和钢丝在天上飞来飞去,博得观众们的阵阵喝彩。孔家明一直盯着那女人看,他十三年来从没有见过那么白的女人,像刷墙的腻子。

表演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是最精彩刺激的环节,女飞人在高台之上解开了身上的安全绳,微笑着向观众们挥手致意,现场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个男飞人搂着她的腰,带着她再次飞向空中,双臂一用力,女飞人在空中优美地旋转,落入另一个男飞人怀中。孔家明死死地盯着女飞人,如此危险的动作让他不自禁的幻想,幻想着让那女人摔到地上。他开始鼓起嘴来,吹气,好像凭借自己的一口气就能让女飞人飞到九霄云外,再重重地跌下来。孔家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用力吹出,也正是在这时,他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紧随而来的就是人们的尖叫。

“快,找大夫,找大夫。”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

孔家明睁开眼,那女人正四仰八叉,白色的,躺在一片血肉之中。

“孔家明啊,你听明白了没啊,你手举那么高干什么,急着回去批作业啊?”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孔家明赶忙把手放下来。

“表格赶紧做完啊,今天晚上就得要。等会你再去把这个通知传达一下啊。”

“好,好的主任。”

 

孔家明在课上给自己的学生们放了一幅四格漫画。第一格,已知油可以浮在水面上。第二格,等待下雨。第三格,人类的皮肤是油性的。第四格,跳进雨天,飞起来。

漫画放完了,孔家明期待的场面却没有出现。

“平时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们都能闹腾一节课,今天给你们讲个笑话,你们怎么反而不笑了?”

“老师,这哪儿好笑了?”

这时,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孔家明把教室最前面的窗户关上,又吩咐几个靠窗的学生“赶紧把窗户关上。”没有人理会他,全班的学生都扭过头去,看外面倾盆的大雨。

“你们看什么?你们看什么呢,啊?”

一个学生翻出了窗户,孔家明赶紧跑上前去要拉住他,可惜晚了一步。然而孔家明脑海中预料的那声“砰”并没有出现,他趴在窗台上往外看,那个学生正缓缓飞起来。

“老师你看,我飞起来了。”

紧接着,第二个学生,第三个学生,第四个学生,最后一个学生,他们纷纷翻出了窗户。在大雨中漂浮,游动。

“孔老师,来呀孔老师。”

“我们都飞起来了。”

孔家明迷离着,他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想触摸窗外的雨。

雨停了。

孔家明猛地从梦中惊醒,身边的手机震个不停。

“喂。”

“您好,是孔先生吗。”

“是我。”

“来一趟派出所,关于令堂失踪的事,有几件事情需要通知你一下。”

手机从手里滑落到地上,电话挂断了。孔家明弯腰去捡,突然遭受一阵剧痛,痛发于腰根,一直蔓延到小腿。剧烈的痛感让孔家明再做不了别的动作,只能一头栽回到床上。疼痛一阵接一阵,地上的手机又开始振动,孔家明皱着眉,咬着牙,却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啪嗒声清晰可闻。

夜晚,忽然下起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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