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失踪密林(一)
Ⅰ
走出火车站,老陈在附近草草地吃了午饭,随后租了辆车,往赤昙山方向开去。
进山前,老陈在村口公路的加油站给车加满油,又买了水和干粮,周身上下剩的钱只够买一条烟。
“您这是……来做什么的?”加油站小卖店的老板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和他买的一堆东西,疑惑问。
老陈不想回答太多,随口说自己是来走亲戚的。
“嚯,走亲戚就送矿泉水跟这些玩意儿啊,您这亲戚倒也是有意思呢!”老板几乎笑出来,“看您也不像是本地人,在这儿还有亲戚呢?”
“从小就在外边读书上学,不会说本地话。”老陈继续敷衍着老板。
老板依旧上下打量着老陈,想继续打听他的故事,但听着老陈不耐烦的口气,就也作罢。这里往来的多是过路的货车司机,村子里面的人从不绕远来这里买东西,而村子外面的人也极少回来。
“兄弟,好不容易来一次,有时间多陪陪家人啊!”临走前老板冲着老陈的背影说道。
老陈没有理会他,走回车上开出了加油站,进了村子。在村口,老陈就能地望见赤昙山了。赤昙满山的松树、灌木,在这边陲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扎眼,似乎冷风到这里就被全然喝退。
而当地无人知道赤昙山为何名叫赤昙,也无人记得从何时开始,这里就四季常青。
因地处偏僻,虽有这样的奇观,也鲜有游人来此参观。山中无甚特产,早年间倒是有人伐木为生。除此以外,赤昙山未曾给予人们更多的馈赠。
大概十年前,有伐木工人在山上被野兽咬死。在那之后就再没有多少人上山。
山上只有一条砾石路,荒废许久,几近长满杂草,勉强能通过一辆汽车。这条小路连通着密林、村庄以及它们之间的斑驳草地。
山脚下的草地,满是土拨鼠打的洞。自工人死去那年,旱獭仿佛一夜之间布满了赤昙,凶狠地霸占了山林与草地。
黑褐色的泥土混着动物粪便,随风刮来一股难以言状的腥臊气味。老陈傍晚的风中拆开他仅剩的最后一条香烟,将剩下的甩向车里。
这是老陈流浪的最后一站,他的所有积蓄,最终送他来到了这里。
Ⅱ
老陈原本是一名摄影师,专门为报刊杂志撰稿供图。失去妻女后,因无心工作,他已待业多年。
大概三四年前,老陈带着妻子和刚上幼儿园的女儿在山中公路行车,一家人开心地盘算着这一次的旅游计划。一场暴雨和泥石流冲散了老陈的生活,救援队最终只找到了昏迷的老陈和他妻子的尸体——女儿至今未寻到。
而他和赤昙的缘分,便源于十年前惨死的伐木工人。
那时他尚未结婚,到这种偏远山野取景是他最热爱的事业。最终报道的新闻里,只是说工人被山中野兽所伤,其中一人遇难。新闻的末尾,主持人也仅是提醒观众勿入深山。但老陈清晰地记得,当他遭遇现场的时候,空气中弥散着宛若屠宰场般的血腥气味,他本以为地上是被野兽猎杀的动物,但走近了才看清了人形。
工人尸体的腹部缺失了一整块皮肤。锯齿状的不规则边缘,像是被野兽撕扯着打开的窗口。血迹遍地,隐约能见到动物的爪印。
老陈吓得怔在原地,一阵吱吱声惊醒了他。转头望去,那是一只赤色的长毛猴子,却长着一张怪异的脸。老鼠般的胡须和一对巨大的门牙让它分外可怖。老陈这辈子没有见过这样骇人的动物,但他来不及惊讶便又被吓得失声。因为他见到那只猴子,手里正抱着一颗扑哧冒血心脏啃食着。
老陈再看向工人,此刻他的腹部的皮肤缺口已被白色织网状的东西填满。血迹干涸了,依旧是那样,只是工人的胸口竟在有节律的起伏着,仿佛是在呼吸一般。老陈以为是自己糊了眼,睁大双眼,分明看得见刚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正喘息着,口鼻当中还呼着热气……
Ⅲ
今年过完年后,老陈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了女儿,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在梦境当中,女儿在这三四年里也长高了不少。
起初老陈觉得梦中的孩子只是他现实中对女儿思念的投射,但这个梦逐渐的清晰起来。随着天气转暖,到夏天,再入秋,梦中女儿的衣物总能够合适地增减。
春天的时候,老陈只能看得清女儿的身形,渐渐的,在梦境中越走越近。老陈发现,女儿总是出现在一片遍地落叶的林中。
入夏后,那片树林变得格外空旷,树木挺拔但依旧满地的落叶,老陈已经能觉察出走在林中的感觉了。那是一片针叶林,似乎从来不曾下雨,地上的叶片干燥之极,一脚落下去,清脆地响。
而直到今年立秋的这天,老陈又一次梦见了女儿,穿着红黑格子的衬衫,在那一片梦中出现了不知多少次的树林当中。
这是他第一次走到女儿身边,他跪在她面前,不敢承认这就是她的女儿。晨间的风已经略带寒意,女孩的面颊透着丝丝红润,却未曾注意到老陈的存在,一直望着远处的山脚。老陈想要伸出双手去抚摸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再一转眼,梦中整片林子的落叶都活了起来,蠕动着。针叶像蚂蚁一样涌向老陈,从双腿,爬至全身,将老陈吞没。女儿依旧站在原地……
这又是老陈从梦中惊起的一个夏日午后。
空调打着蔫,老陈躺在床上,汗水浸湿了席子。他踢开床边一袋袋的垃圾与可乐罐子,蹒跚着挪步到洗手间。望见镜子当中的自己,胡子和头发打着结,眼皮耷拉着,身上似乎还泛着味。
老陈在镜子前哭了,他决定去找那片松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