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六十四)
赤地之春(六十四)
吴锦安显然是迅速的,从明帝处得了旨意便取了腰牌往内廷华文馆的归档阁而去。
几个小太监很顺利地帮吴锦安找到了当年的卷宗,卷宗上记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
人证他自会一一查证,物证如今也要先过一过目!
“噫——”一个老太监翻着证物记档本,指着几处用墨笔划去的地方:“吴大人,这其中的证物‘书信’已在乾嘉十九年华文馆失火之时被烧了……”
“书信?”吴锦安眉头微微一跳,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就是杨家与亦力把里南翼鹰王的往来书信……”老太监又前前后后翻了几页纸,“倒是不单单是这些,还有一些宫中大事的卷宗也被烧了不少……”
吴锦安夺过老太监手里的记档本,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一番,面色渐渐凝重:当年案子最重要的证据可不就是这点书信!书信从镇国公府的密室由禁卫军统领叶刚搜出来,镇国公府上下一百多人当即就下了大狱,让他们这些十分敬仰镇国公的人根本措手不及!
镇国公是国之柱石,是大靖屹立不倒的标杆,若是连镇国公都这般蝇营狗苟,那大靖的未来在哪里?
他们实在不能相信镇国公会做这样的事,但一封封确凿的书信在那里,镇国公又始终没有半分辩解,最终阖府家奴发卖,直系处死,只留了杨九郎一人!
他们始终不信,但如今想来,最终让镇国公倒下的,或许也就是他们这点“信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吴锦安微微紧了紧手下的卷宗,轻叹一声,粗粗翻看了所有册子,一一列出目录,让人将需要的卷宗尽数搬到大理寺——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大理寺内衙,灯火通明。
宋千里看着堆堆叠叠的卷宗皱眉:“延年,这些都是?”
吴锦安抱着自己的大茶缸子灌了一口,也不顾手上沾的墨与灰,捻起一块有些冰冷的糯米糕放进嘴里使劲嚼:“是!”
宋千里轻点着这些发黄的卷册,一下一下,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当年的物证呢?不是铁证如山么?”
吴锦安将那册目录扔给他:“喏,说是烧了!”说完又抱着茶缸子灌了一口,像是个酗酒之人灌酒似的想用茶自己灌醉。
宋千里疑惑地拿过目录,翻看吴锦安用指甲掐出痕迹的那几页:确实烧了不少东西……看似意外,但是……
宋千里摩挲着那几个涂成墨团字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他将其中一张纸拎起来翻来覆去盯着看了半天:“延年,这墨……不是一年的!”
吴锦安抬头看了宋千里一眼,陡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一头扑过去与宋千里一个角度盯着他手里的纸,许久,爆出一场带着癫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天不负大义!”
涂了镇国公通敌书信目录的墨团在灯光下闪出五彩斑斓的流光,虽有些年头,光彩略微黯淡,但依旧可以看出是东鳞墨局的贡墨,这斑斓的光彩出自墨中添入的东鳞海水珠、金箔和冰片等,但……是乾嘉二十一年的配方!既是十九年的火一齐烧了这些东西,何必其它东西都未用二十一年后的东鳞墨而只单单这些作为重要证据的信笺?!
宋千里双眉紧皱,突然放下手中的目录看向吴锦安。
吴锦安觉察到宋千里的目光,也回望过去:“怎么了?”他福临心至地看出了宋千里的担忧,却并不理解他在担忧什么。
宋千里自然知道这个憨憨不理解什么——宫中内廷档案纷繁浩杂,却单单在镇国公这个案子上被人做手脚……
谁授意?
谁敢授意?
宋千里的后背凉了半截,他隐隐能够猜测这背后之人的身份!只是吴锦安这个憨憨——劝不退的!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延年……”宋千里淡淡看着吴锦安,欲言又止。
吴锦安知道宋千里总会有一些细致的考量,但于他来讲这些考量往往过于谨慎,不够直白——是,这样的揣度对于侍奉皇上来说会在皇上心中形成一个更好的印象,有助于以后的官路,但他这辈子就打算到这个位子了,况且他知道皇上不喜欢他,可依旧没有动他,说明他这样耿介笔直的人于皇上来讲还是离不开的!
离不开就好!
“这件事,我觉得还得从长计议……”
吴锦安不置可否:“老宋,我是大理寺卿,这些事是我的职责,即便你告诉我这背后是皇上在默许沉案,我也要彻查到底!”
“呵……如何不是呢!”宋千里喃喃自语盯着手中的案卷静立了一番,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扔了案卷,连招呼都没和吴锦安打便径直出了大理寺。
吴锦安不置可否,继续埋头苦干……
杨九郎觉得近日淏王殿下粘人得很,即便他很晚回王府,他也总在榻上捧着一本书等他,等他……同寝!
且每晚都……
想到这,杨九郎就隐隐觉得自己的腰肌有些酸软!
他轻叹一声,翻身从树杈上跃下,“嘶——”腰上果真一下酸软,让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到在地上!
他无奈揉了揉腰,沉下心面对着眼前的巨石细细打量——韩天超说派出去的探子折了两个,具是混进山洞后失去踪迹的,他派人守了这洞口七八天,丝毫不见任何踪影,怕是已经打草惊蛇,那些人早已离开了山洞!
杨九郎隐隐觉得这些人的目的总与朝廷有关,并不像什么江湖帮派,况且他在这里见到了金运,表示金家与此间定脱不开关系!
只是金家……
金家这几年顺风顺水,可行事还算低调,除了不太靠谱的承志伯和其儿子金达经常在秦楼楚馆“搏”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金运的父亲金开成安安分分坐着吏部侍郎的位子,不出彩也不拉胯,金运也表面上在安定营安生得很,并没有什么博人眼球的消息。
杨九郎一点一点寻找着山石上可能打开洞口的机括,他来回试了好几个疑似的凸起凹进,终于在远离空口的顶部摁到了一个十分逼真小腿粗细的石块——若不是上面没有青苔、十分光滑,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
幽幽的山洞透着一丝腐气,一股阴暗潮湿的霉意扑面而来,杨九郎在入口处适应了一下洞中的光线,才贴着洞壁缓缓往里进。
入口的甬道很长,弯弯曲曲,两边时不时有一两个像是哨位所待的值班凹洞。走了百余步,甬道陡然一拐,露出一个宽阔的洞府,洞府里四面的火把早已熄灭,但隐隐的天光从山石的裂缝中蜿蜒进来,使此时的洞内还不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桌椅石床样样皆具,还有一些没带走的酒坛瓦盆,从这些器具的数量上看应该是有不少人在这里生活了较长的一段时间——这个山洞得天独厚的地貌环境让这些人隐秘得很,周围山下又有民风淳朴的村庄,种地种菜十分方便,确实不容易被人发现!
杨九郎细细查过剩下的东西,却丝毫无获——想必对方离开的时候并不匆忙,有足够的时间清理这里!他心下遗憾,准备再看看还有什么出口,眼前却陡然一闪,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伏在角落的青苔里——
他上前仔细勘察了一番,一颗小小的金珠半隐半现的滚落在潮湿的青苔里,成色略有些黯淡,想必落在此已有经年!
杨九郎捡了金珠捻着仔细辨认上面的纹路。
原本金珠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东西,每一个豪门大户会有自己特殊的模具熔制一些年节佳日打赏下人或是赠送亲友金银锭子、珠子,大多既可买卖流通又可配上绳线作首饰装饰,可这颗珠子上的纹路却是宫中独有的,而且……是多年前的款式!
也算是天助,这些年杨九郎远在边疆,别说是宫中新发的金银锭子款式,就是京城的一些大事也不定能知晓,但偏偏这珠子是旧年的款式,当年镇国公府鲜花着锦时他也是时常能拿到这些新鲜样式的世家子弟之一,他们这些世家接了此类赏赐之后一般都只是放起来,一来虽没有明文规定这些金银像是其它御赐之物一般不能用或是赠送他人,但到底也算是御赐之物,能不用便不用,二来也没有多少世家会真缺这点钱财到那种非用不可的地步,放起来也算是一种荣誉吧!
这种云纹……杨九郎借着微弱的天光吃力的辨认——象鼻云纹?!乾嘉元年?
彼时虽杨九郎刚出生,但因家中此类物品甚多,他父亲母亲有时也会将这些宫中之物当做福运赠与家中晚辈。他当年从乾嘉元年到十六年所有的大大小小各种制式的金银锭子、锞子、珠子都有,所以他认得!
到底是什么人?
杨九郎一时想入了神,竟没有觉察身后的异样,直到黑影窜至身后、劲风扑面,他才本能地矮身后撤,“叮”一声,长鞭头稍用来曾重的小铁球撞上石壁,蹭出几点明亮的火花,随即一个矫健的身影拦到杨九郎面前,猿臂一展,向他腹部袭来,杨九郎再次后撤堪堪避开这遒劲的一拳,借着微弱的光打量了对方一眼——身形不高却壮,行动灵活,武功不弱,黑衣、蒙面……
这身形……杨九郎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间却是毫无头绪!而且对方却招式凌厉、出手狠辣,但却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命,而是另有目的……
杨九郎耍了一个小小的心机,故意露一破绽,对方的鞭子就要上身——就这毫厘之间,对方竟陡然一抖手,将鞭子硬生生偏了劲头,从他肩侧堪堪划了过去!
杨九郎更加笃定此人不会伤他,也趁着这个对方的“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人鞭子,使劲一拽,那人踉跄两步,被杨九郎绕到身侧反用鞭子缠住了他的右手!
不过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右手虽被绕,却趁杨九郎近身时化拳为掌,掌风扫过杨九郎腹部,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也让杨九郎觉得腹部火辣辣的。随后对方左手突然多了一抹寒光,右掌掌风刚过,左手寒光已经逼至杨九郎门面,杨九郎只好放了鞭子急速后撤。
一袭未果,那人并不多缠,反身便趁着黑暗闪入一条杨九郎还未打探过的小道。
杨九郎没敢追,因为他不熟悉地形,而对方显然比他更了解这个地方,对方虽然在刚刚的交手中表现出不伤害他的意思,但若这只是一个诱惑……杨九郎还是惜命的!
就在刚刚交手的过程中,对方虽因为他的一点“心机”略有失手,但他手中的金珠被夺了去!杨九郎叹了口气,对方的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等等——他一怔,身手摸了摸自己刚被掌风扫过的依旧热辣辣的腹部——外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一直贴身放着的信笺没有了!难不成……来人竟是为了这信笺?!
信笺之事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交给他信笺的孔小姐、鸣瑱……或许还有孔三佑,或许……
杨九郎微微捏紧拳头,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