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李花怒放一树白(一)
文/伊沙
壹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神。
一胎婴儿呱呱坠地,洗尽血污,裹入襁褓,未及哺乳,他就冲你小口一张,来上这么两句,你不直接吓死才怪!
当然,这是传说,只是传说。
真实的情景是:唐武周大足元年(公元701年)阳春三月一个凌晨,在蜀西北剑南道昌明县清廉乡陇西院内——这座落成未到两年,在当地人眼中颇有些神秘的深宅大院的主人李客先生的次子出生了,嘤嘤啼哭声从卧室中传了出来,大不过偶尔响起的几声犬吠,和后院池塘中的一片蛙鸣……春江水暖蛙先知,婴儿的啼哭带来了春天的希望,对于这个三年前才从西域举家迁来的新移民家族来说,现实中任何一点儿小改变带来的尽是希望……
盖因如此,对李客和他的粟特人妻子哈蜜雅来说,次子出生所带来的喜悦丝毫不亚于他们在遥远的西域——安西都护府碎叶城长子李紫出生的时候。
在床头,美丽的粟特人少妇怀抱她的心头肉,心满意足地尽情欣赏着,用胡汉兼杂的语言呼唤着她的丈夫:“阿齐尔,快来看!他的毛毛是卷的呢!黄黄的,卷卷的……”
“阿齐尔”是李客原先的名字,在西域从出生起用了将近三十年,三年前举家迁到这里,入籍时方才望李树而恢复祖姓,既然本地人称其为“客”,他就索性给自己取汉名为“李客”。此时,他处于举家迁回内地后又得一子的狂喜之中,胡妻之言令他不以为然:“这是胎毛,满月后刮了它,再长就直了,大尕子的头发不是又黑又直……”很显然,对于自己的混血儿子,这位父亲希望他们长得偏于自己的汉相,而不是妻子的胡相。
“娃他爸,给娃起个名字吧。”
“着啥急呢,先起个小名叫着,就叫二尕子吧。大名我得好好想想。”
李客先生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个月,遍翻四书五经,等到喝满月酒入籍时,次子的大名想出来了——正如长子的小名叫大尕子,次子的小名叫二尕子,长子的大名叫李紫,次子的大名叫李白,他的思维似乎被胡化了——不会拐弯:尕子是西域汉话对孩子的通行叫法,长子之所以取名李紫,是因为大唐官袍的颜色以紫为贵,此名中寄寓着父亲对长子的希望——那便是长大后入朝为官。那次子为什么叫李白呢?白色是粟特商人爱穿的颜色,他的粟特人妻子最爱的颜色,他们所居的陇西院的房屋院墙都是以白色为主……取白为名既是随妻之意,也寄寓了对次子的希望:像其父亲那样,像其远在西域的外祖父那样,继承家业,成为商业巨子。
传说又来了——说的是这孩子出生前夕其母长庚入梦遂取名李白字太白之事,也只能是传说——这个孩子的一生注定将滋生传说,与传说相伴,他的生在西域长在西域的粟特大商人之女的母亲,汉话倒是会说,汉字不识几个,哪里懂这些劳什子!那么,他的“字太白”又是从何而来呢?那还得等到一年以后……
二尕子嘤嘤又哭,哈蜜雅说:“该喂奶了。”
贰
一年过去了。
又见阳春三月天。
李客先生为其次子李白一周岁大办筵席遍邀宾客,因为他有太多的人需要感谢。
四年前,他举家从西域迁居此地——之所以不迁回原籍陇西成纪而要迁到此前八竿子打不着的此地,是因为他的一个姑父已经到蜀为官,可以对他们提供庇护……果不其然,仗着在地方上层的这个关系,当地官员便对他多行方便,让这位丝绸之路上经国际商贸练就的精明商人很快便开展起了长江水系的航运,成为该县经济的一大支柱……
所以,为次子庆生之意不在于庆生,而在于感谢;不在次子,而在本州县官员,以及地方士绅名流。
这是悄悄迁来谨小慎微埋头做事一直低调的他首次向这个地方宣示李氏家族的存在感——这一天,他无视了贱商阶层只能穿黑的规定,像粟特商人那般穿了一身白,在满堂宾客面前,朗声背诵其早就起草好的发言稿:“客乃陇西成纪人,汉李广将军第二十四代孙,凉武昭王李暠八世孙。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异姓埋名。故国朝以来,漏于属籍。神功之年,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此言既出,满座啧啧惊叹,窃窃私语……这个有些神秘的外来大户首次公开亮明其身世,果然不同凡响:这不是与当朝皇室同宗吗?而女皇姓武,此时攀此高枝,与己并无益处,甚至还会招惹麻烦,那就必然是真的了!
主人讲话激起的余波未平,下一个节目已经开始:将小寿星抱出来,与祝寿者见面——这一天,美丽的女主人哈蜜雅身穿色彩艳丽的胡服闪亮登场,手牵大尕子李紫,怀抱二尕子李白,她那标准的胡姬长相又溅起了一片涟漪……
开始抓周,小李白被母亲置于地上的一块波斯地毯上,那完全是个一头黄毛、皮肤白皙的洋娃娃,在母亲的召唤下奋力向前爬去,迅捷的爬行反映出身体发育的良好,到达地毯尽头时,面对眼前的毛笔、小剑、算盘、元宝等物件,他似乎不感兴趣,转而爬向侧面,直奔几案旁边的酒壶而去,并一把抓住了它……
满堂皆笑。
有一丝明显的失望掠过李客的眼瞳……
昌明县尉贺东昌开腔道:“这个娃儿好耍,啥子都不要,只要美酒!”
开宴了,陇西院大厨以西域烤全羊与葡萄酒款待八方来客,李客不断向人敬酒,也不断被人敬酒,饮了无数盏,喝了无数杯,好在他天生酒量大,即便如此,到宴会后半程,他也有些醉了,记不住与他对饮的人。
但有一个人他却没有忘记——或者说是此人一出现、一说话,他便酒醒了:“李先生,我乃梓州学子赵蕤,出身农民,家境贫寒,承蒙先生慷慨解囊资助我进京赶考,我想在此借花献佛,用先生的酒敬先生一杯!不成敬意!”
李客想起来了,是匡山大明寺有一项资助本州贫困学子进京赶考的计划,化缘化到他门上,他便慷慨解囊了,至于具体资助了哪些人,他并不清楚,嘴里只说着:“……年轻人……有机会……进京赶考……机会难得……应当珍惜……来!干一杯!祝你马到成功,金榜题名!”
两人一饮而尽。
赵蕤话似未尽,又道:“李先生,实不相瞒,我已经不年轻了,去年已过不惑,跟李先生约略年纪相仿,实在是不争气,考到这把年纪还没个结果。我已经想好了,此次进京赶考,是我的最后一战,再无结果,我便归隐山林了……”
李客道:“哦,赵先生的长相实在年轻,根本看不出已过不惑,说起来,我该称先生为兄,我今年三十有三,看起来已似小老头了,西域不似蜀中,天寒地冻不养人……”
赵蕤拱手道:“李先生与我素昧平生,却对我恩重如山,我有一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李客以西域人的豪爽道,“讲出来痛快!”
赵蕤字斟句酌道:“李先生家世显赫,但无须常提,我观令郎一脸贵相一身贵气,日后必超越其先祖,光宗耀祖于万世,此子乃太白金星下凡……其有字乎?”
“还……还没有……”
“容我斗胆赠其一字:太白。”
这下子李客的酒彻底醒了,他想再向面前这位书生讨教一番时,那个连面目都未看清的身影已经飘忽不见……
也是在这一天,在这个酒宴上,母亲哈蜜雅用一根筷子在酒杯里蘸了蘸,然后伸到一岁李白的小口中让他舔舔,他舔过之后脸上的表情亮了——笑容像鲜花盛开,马上伸嘴要舔第二滴……
摘自《李白》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