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母(其二) Chapter 6 Parents (Episode 2)
原作:山本崇一朗(《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成人泳池”(《瑞克和莫蒂》)
Original by Yamamoto Soichiro (Teasing Master Takagi-san) and Adult Swim (Rick and Morty)
(本文部分情节有参考“成人泳池”动画作品《瑞克和莫蒂》,故将其也列入原作者之列。此外,由于见识所限,文中描写的社会环境、地理环境等除了部分地名外,皆为虚构,因此请勿代入现实。——作者注)

十二
西片眼前的黑暗忽然渗进来几缕光亮,唤醒了他贴紧一晚上的眼皮。
“那是……?”西片迷迷蒙蒙地自语。
光亮缥缥缈缈,在视野里飘忽不定,西片直视者久之,竟生出一种触摸它的想法,于是上前躬身,并用手掬起。忽闻“哗啦”一声,西片居然真的捧起了那些光,光像水似的,微微颤动,温热绵软,有几滴从指隙滑落于地,竟还如泛亮的珍珠一般。
“好漂亮……”西片忍不住赞叹。
盯着光华灿烂的水,西片的心里没来由地想真心呵护它。这水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一样,全有种地球上的水所没有的魅力,怀着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西片不禁神思恍惚——全然不觉,那手中的水正一点点消失弥散。等到西片反应过来,急急看向手心时,水已经不见了。不仅如此,其他若隐若现的光也随之黯淡,直到完全透入无边的黑暗。
西片怔住了,内心忽感到怅然若失,就好像有人当着他的面,夺走了他心口的红肉一般。顷刻,一种由悲伤与不舍交织而成的感受竟从他的心底喷薄而出,视野中的黑暗也渐渐成形,逐渐变成一个遍体红色的影子。
不料,见到那影子,西片的眼角迸出了两行清泪。他飞身向前,仿佛是追逐那个红色的影子,并挽留般的伸出手,大喊:“等等!——”但无济于事。然后,他的身体像融化了一样,开始朝着黑暗下坠。西片大叫一声……
“不要——!”
同时,眼睛倏地睁开,地震般乱颤的眼瞳顷刻间平静下来。他像折棍一样从地席上直直坐起,咽喉急匆匆地反复换气,额头上微热的汗粒如绿豆般大小,眼角却没有流下泪来。向周围四顾,西片迷糊的大脑反映着四下的景象——他身处一个较为空荡的房间,家具只有一张白床、一张地席,还有一个木柜和一张写字桌。四面的墙壁洁白如新,天花板上横着几根铁线,铁线上挂着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西片好像要想起些什么,这时一抹栗色拂住了他的眼睛:“西片?”
“唔啊!”西片一抖,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面色如水一般润泽的女孩。数秒之后,他昏沉的大脑终于缓过神来了,顿时就想起了一切。面前的女孩是他的朋友高木,这里是玲家的储物间,今天则是他们俩社会实践的第二天……以及,他刚才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梦里的他做了些莫名的举动。
“你怎么了?‘不要’是什么意思?”高木坐在地席上,与西片四目相对。
“我——”迎着高木的视线,西片的脸像一滴红墨水掉入水池里,“我刚刚……做噩梦了。”
“没事吧?你刚才叫得很大声。”高木依然不把视线挪开。
“没……没事了!”西片的双眼像被强光照射似的,止不住地往高木身旁瞥瞟,手指紧张得直挠手心,“只是个梦而已……”
听了这话,高木才把视线移走,嘴角处的肌肉不为人知地动了动。西片刚在为自己躲过一场尴尬而庆幸,只听高木又言语:“西片你要起床吗?已经七点多了。”她看着腕表说道。
“呀,都七点多了吗?”西片掀开身上的薄被褥,身上还穿着睡衣,“那我还是起来吧。高木同学,你等一下,我换下衣服……”
“干净的衣服全放在那个木柜里了,你要穿的话就在那里拿!”高木提醒道。
西片点点头:“知道了。”
不知怎么,适才那个梦如夏天刮风似的,来得快,去得更快,跟高木对了几句话后,那梦的内容就被忘了大半,只剩下雨幕一般模糊的影子。西片想把那点影子也丢掉,却发现他没法做到。那个梦是有什么寓意吗?抑或是仅仅是个普通的噩梦呢?西片无法可想。他从柜子里拿出几件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
高木见了,默默地转过身去,把目光投向墙上那扇半敞的小窗。夏天日长,只见外面已经很亮了,阳光将最后一丝夜晚慵懒的气息驱尽,代之以奋发激进的光,数缕幸运的阳光还会挤进这个小储物间,在平平的地板上铺起一层淡黄色的沙砾。而东京城又从醉人的醇酒变回了活力满满的汽水,街上零零散散地响起几声鸣笛,行人的声音尚不够大,因为现在未到早高峰;电车的嗡鸣从远方传来,那条金属巨龙开启了白日的工作。这一切都像是汽水开瓶时的“呲——”的声音一样,皆是为后来的爽快做铺垫。
透过小窗,高木看不见发亮的高楼,只能看见一棵树的梢头,上面有鸟的窠巢。时不时地,几只雏鸟从叶间探出头来,瞧见正盯着它们看的高木后,又急忙缩回去。它们也知道一天又开始了。
西片此时换好了衣服,通过柜门上镶的镜子,他看向自己——由于天气炎热,他上身只穿一件白里嵌绿的短袖衫,下身则是一条刚没过膝盖的浅蓝色短裤;至于鞋子,一双能透气的帆布鞋就足够了。
“唉?高木同学,你都洗漱好了?”西片望见天花板上挂着的衣服,突然问。
“是啊。我起得比较早,所以洗漱完后,就把昨晚换洗的衣服取出来晾晒了。”高木说。
“玲一家呢?”
“他们也起来了,现在准备吃早饭呢。”高木走到楼梯口,“我们也快点过去吧。”
西片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和高木一起下了楼。

十三
餐桌旁,刚在厨房忙碌完的绪方玲见两人下楼,遂热情地招呼说:“起来啦?来得正好,早餐都准备好了,你们洗洗手之后就来吃吧。”
“谢谢。”两人都很有礼貌地说。
玲确实无愧于“心灵手巧”的评价,假期期间,全家的早餐基本上就由玲一人包揽了。早餐很简单,每人一杯热牛奶、一摊煎蛋、一碗豚骨拉面,并没有其他人家的丰富多彩,但简单的同时又不乏认真,有着山珍海味所缺乏的一种火热的人间烟气。高木见了,感觉自己仿佛没有离开小豆岛,还待在那个静谧的小地方。
“这都是玲你一个人做的?”西片情不自禁地问。
“是啊,我每次回家都自己做早饭。”玲谦虚地说,“做得一般,你们就凑合着吃吧。”
这时,那个叫明远的男孩——玲的弟弟——也箭矢出弓般的从卫生间里蹿出来了。明远眼看就要从小学毕业了,可吃饭穿衣还是那么邋里邋遢的,脚上只穿了一半袜子,袜子上还破了个不甚明显的洞;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像披着块大抹布似的,仿佛随时都会从身上掉下来。在卫生间里迅速地洗漱一番后,他把手放在水龙头下一淋,就飞到餐桌跟前,跳在椅子上。
“明远!”玲不满地呵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别人面前衣冠不整的!还有,刷牙洗脸别那么敷衍!你洗干净了吗?”
“洗干净了。”明远鬼笑一下,俏皮地回答。
“你肯定没洗干净!罚你现在去把衣服穿好,并把牙再刷一遍!”玲捏捏明远的脸,下令道,“你看,眼睛都是惺忪的!待会洗把脸清醒下,以后再这样的话就不客气了!”
明远叛逆地朝玲伸出舌头,眼睛眯在一条直线上,做出不服的神情,可身体却只能乖乖地往房间走。“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响声炸鞭炮一样清脆。
“这孩子真是……搞得我不是他姐姐,倒像是他的班主任一样!”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手扶住额头,“我爸妈也经常说,说他小学快毕业了,还这么不懂事。”
“明远他……肯定不是完全不听话吧?他只是有点儿调皮而已。”西片不由得帮明远说话,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玲深以为然地回答:“当然啊。我做姐姐的还不清楚吗?明远就只是调皮而已,什么出格事或者坏事都没做过——唉,你们也别太拘谨,早餐放桌子上了就吃吧。”她顿了顿,继续说,“总之就是——有时候他确实挺让人头疼的,每次我都得像父母一样训斥他,可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阿姨他们平时会训斥明远吗?”高木总算敢大方地动口了,她咬一口玲煎的蛋,汁水四溢,“抱歉,我只是好奇……”
“不要紧,随便问——我爸妈的话,如果我不在家,他们就咄斥他几句;如果我在家,那他们就要我管他。当然,他们平时要看店、接待客人,我帮着照顾弟弟也没什么。”玲给自己冲了一杯便宜的速溶咖啡,“毕竟是我最亲的人之一,我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啊。”
西片刚想说些什么,只听身后又是一声鞭炮似的清响。他和高木闻声望去,只见房间门口悄然站着一位茁壮的少年。两人见了,都不啻看见一位陌生人——那很明显是明远,但先前懒散的样子已犹如昨晚的黑暗一样杳然无踪,他全身像安了支架似的,笔直而稳重。他换好了足球运动装,而非披着抹布了;眼神再无惺忪之感,反倒如踢出去的足球一样有力。明远一句多话也没说,走进了卫生间。
西片暗自感叹,尽管对明远的精气神未置一词,但敬羡之意油然而生。
“忘了跟你们说了,我弟弟可是校足球队的一员!”玲小声对两人说,“去年他带领他们队代表学校参加市中小学生足球联赛,抱了个金奖杯回来呢!”
“厉害啊!”两人都忍不住称赞。西片这才想起来,当他和高木第一次来到玲家便利店的时候,他就看见门口的墙架上赫然立着一个显眼的金奖杯,杯身上似乎写着什么,但字太小,西片看不清。现在他清楚了,那是明远的奖杯。也许正是因为那奖杯蕴含着他们家无上的荣耀,所以才会被摆放在那里,任凭炽热的阳光把它照得滚烫。
“那他今天是要去……?”西片问。
“今年暑假有个全国性的比赛,大概在八月举行。到时候可就不仅是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比赛了!”玲满眼都是骄傲的光,“但是训练还是在学校里进行,他今天是要去学校。”
“难怪他穿上运动服之后容光焕发!”
“这是我们全家都达成共识的事——明远只有穿上自己心爱的足球服,脚底踩上深爱的足球之后,才能真正地找回自己。”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正说着,明远也洗漱完出来了。他第二次洗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人都听得很清楚,那脚步声没有换衣服前的拖沓懒散,反之,落地时铿然有力,似捶似擂。
几人用毕,也该是做正事的时候了。不知不觉间,门外的车流量多了起来。

十四
“怎么样,你们今天是要正式工作了吧?”出门前,玲站在门口,问整装待发的两人。现在的高木和西片看上去精神极了,像两把上油、刷漆后重获锋芒的宝刀,一点也没有昨天刚到东京时,被毒炽的阳光磨折的不堪。他们相互看看彼此,竟无意时相视一笑,再对玲莞尔颔首。
“加油啊,大家都成日理万机的忙人了!”玲逗趣说,对着镜子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平实,背上自己心爱的肩包,“正好,我也该出门了。”
“你要去哪儿?”看着在骄阳下一改大学生的样貌,穿着变得好似端庄的黑曜石雕像一样严肃的玲,两人都不由得问。
“去出版社。昨天不是说,我写的小说要出版了吗?”玲自信地说,“编辑找我做最后的约谈。等我跟他谈完之后,我要约几个朋友出来,好好放松一下,嘿嘿。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晚上见啦。”
言讫,三人便兵分三路,各去各的工作岗位了。玲去出版社谈论新书出版的问题,高木去青山的便利店做临时员工,西片去绫小路的托管机构做托管老师。不知何时,他们也成为了这座如机械般运转的城市的一颗零件了,不一会儿,三个人就完全涌入了三条完全不同的人流,再也看不见彼此,被裹挟着朝自己的目的地流淌去。几秒前,高木回头,尚能瞧见西片的背影;走三四步再回头,眼睛里便只剩陌生的脸了。
高木暗自在心里鼓了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衣领整理端正——步子都比之前更稳重了。
…………
青山的便利店离玲家还有点距离,高木要走到便利店去,就必然会路经一环碧绿的小湖。现在,高木看过去时,熹微的晨光早已迫不及待地唤醒了它,湖水绿得如同蕴藏着一座蓊郁的茂林,湖上倒挂几条衔着绿叶的细枝,像细软的绿墨毛笔,在水面上一蘸一蘸的。听玲说,这座湖是远近闻名的“神之湖”,据闻,在这湖边经常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高木突然有种在这里欣赏下风景的闲情雅致,但目前这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再加上自己要赶时间,最后她只好遗憾地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去。
高木身后,某个葱郁的树丛里,横枝纵桠之间,有一道银柱般的光芒一闪而过。
便利店里,老板兼店长青山正慢吞吞地把仓库里的货物腾到货架上。他确实老而不衰,在为人处世方面仍旧不输精明有劲的年轻人,但要干这种体力活,他依然感到了些许吃力。正当他满头细汗时,只听身后的自动门传来一声清响,有个人影走了进来。光听脚步声,青山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呼唤道:“同学!”
高木听到呼唤,连忙跑到青山旁边说:“青山店长!”
“同学,你来得正好。昨晚你走后,仓库又进了一批新货,我搬了快一晚上也没搬完。”青山抹去将要落下的汗珠,“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剩下的货物搬到货架上?已经不多了。”
不得不说,这家便利店的规模比一般的便利店要大很多,简直可以算作超市了,所以货物也较一般店家来说要多。而这家店以前居然由青山一个人打理,这让高木不由对其肃然起敬。她接受了青山的请求,遂一个人“噔噔噔”地跑至仓库里,片刻后又环抱一堆箱子,平稳地走回来。通过昨天的考验,货物整理对她来说已经轻车熟路,所以并不会费什么力气。
“您吃早餐了吗?”摆放商品时,高木不禁问道。
“吃了。人老了,胃口也不比以前,几颗溏心蛋就当早饭吃了。”青山风趣地笑笑,“辛苦你了。等把东西收拾完后,你就到后面的更衣间里换上工作服吧。过会儿我再教你怎么收银。”
第一天上班,高木居然有种成为了大忙人的错觉。只见她像是一辆加满了油、油门踩到底的布加迪威龙似的,整理工作完成得飞快,两手在货架上下游移腾跃,像武侠飞檐走壁似的,风风火火地把商品摆放得跟昨天一样井然有序。接着,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店铺后面的更衣间,换上便利店的工作服——衣服比较大,穿在身上有点松垮,但对高木来说还能将就——把自己的衣服放进铁柜子里。然后她又跑回店里,站在收银台后,听青山教自己使用收银工具:
“等客人买完东西,把商品放在收银台上后,你就用扫描器往包装袋上的条形码一扫……”
高木学得很快,几分钟后,她就能熟练使用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具了。青山满意地走开,这时,趁着还没客人,高木看向光滑的收银台,端详着镜面中那个改头换面的自己——那个自己正穿着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工作服上印着便利店的名字“Yama”;同时,她正端立在收银台后,表情认真,俨然一个老练的熟员工,等着今天的顾客上门。
原来第一天上班是这样的感觉——什么也不懂,但又什么都想做;巴不得第一个客人赶紧上门,但同时又殷切地希望自己就这么闲站一天好了——高木觉得自己找到了应有的状态。她对这一个月充满了信心——在她看来,这一个月的东京之旅不但不会难熬,反而会变得更丰富多彩。
…………
而另一边,西片凭借印象,找到了昨天自己应聘的托管机构,推开门。一进门,西片就看见绫小路已守在门后等他了。
“来得这么早?现在还不到八点半呢。”绫小路瞧了瞧表,颇为惊奇地说。
“唉?‘不到八点半’是什么意思?”西片停下脚步,直问。
“那些孩子一到假期,基本上都要赖床,不到八九点是绝对不会起来的。”绫小路一脸无奈,但转而脸上又变了晴,“不过,你能够这么早来,我倒是觉得我招对人了呢。”
“啊,这么说的话……”西片受宠若惊。上一秒他还在想,早知如此就迟点再来了,没想到下一秒就被绫小路夸了一嘴。或许是内心的责任感作怪,西片开始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名托管老师了。
推开教室旁边的寝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在地上一字排开的小床,床上躺着一个个熟睡的小孩,体型有大有小,但都不会超过小学生水平。绫小路说得没错,他们几乎每到假日就会变得尤其嗜睡,不睡上十个小时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西片悄无声息地摸了把椅子,慢慢地坐下,望着这些孩子出神。只见孩子们睡法各异,有平躺的,也有侧身的;有安静的,也有打微鼾的。但无一不是将娇小的身体躲进薄薄的被褥中,像是几棵藏在土里的怕生的萝卜。这时候他们的模样,与昨天下午的表现相比,不可谓不是天壤之别。
他记得,昨日在这里进行绫小路的测试时,教室里乱得像着了火、像水里倏忽升起一堆泡沫,孩子们一个个好似劈啪作响的火花、回流激荡的水点,在宽大的教室里追逐打闹,犹如小猿在林间飞跃,拨藤揽葛。西片首次从事这样的工作,比起真正的老师来说缺乏魄力,自然震慑不住他们,只好任他们去,只要保证他们不受伤就行。好不容易等到学习时间,教室总算安静了些,又一个难题来了——西片从来没有给孩子们授课的经历,面对——托管机构自制的——课本和孩子们提出的问题,他只能像读课文似的把知识点机械地陈述一遍,使得孩子们瞪大闪着光的眼睛,似懂非懂地说:“哦——”至于西片本人,则只能在授课之余叹声气,暗擦头上的汗了。
其中,令西片印象最深的孩子正躺在这一排床位的最右端。那孩子姓二又,性格乖戾,像颗仙人掌,在这里是出了名的不服管。就在昨天下午,二又因不满西片说了他几句,性子使然的他血冲脑门,当即在西片的脸上挥出重拳。西片原以为小学生的力气小,根本没打算防守,不料等到半边脸红肿的时候,才醒悟过来。
现在,二又竟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安静地熟睡;西片见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丝光顺着门缝偷跑进来。西片抬头,迎面碰上山下吾明的眼睛。“是你啊,来得好早。”山下吾明说。他也是过来打工的高中生,身材秀颀,额前的刘海遮住了部分左眼。
“昨晚走的时候,我忘了说了……”西片不好意思地开口,“昨天真谢谢你啊。没有你的帮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孩子……”
“谢什么?都是初来乍到,我也在学着当老师呢。”山下吾明丝毫不以为意,“不过我比你多来几天,经验肯定比你多一点儿就是了。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要和他们待一整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唉?!”西片心里冲起一股寒气。
“这些孩子都是小学生,而小学生,你也懂的……什么机灵点子都有。”山下吾明调侃道,“你要注意点儿啊,免得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不成,反把自己弄伤了。”

十五
正午,太阳像发了威,把不可计数的亮光和热量倾泻而下。热浪像从天边滚落的无数包炸药,在地上的每一个角落爆炸,空气被烘烤得极干,风还在助纣为虐,人、狗、树,无一处不是病恹恹的,无一个不是软塌塌的,像一块将要融化的冰那般脆弱。
今年的暑期天气已经热到反常的地步,人们从未听说过在七月之初就能热成这样的先例。高木走在回玲家便利店的路上,眼前一阵阵发白、一阵阵模糊,像开水里浮起几个越变越大的气泡,皮肤上像有一根火炬在燃烧,肺里吸进去的热气挥之不去,两脚微微地发软。青山的便利店是不给员工提供午餐的,所以高木只能回家里——姑且就把玲家便利店叫作家吧——吃午饭。不仅是高木,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也被炎热折磨得萎靡不振。
不知多久后,她总算走到了“神之湖”附近。湖边的绿化带是行路人求之不得的绿洲,那里的树木吐出大片绿云,茂密成荫,荫下阴凉畅快,旁边还设有直饮水机,供口渴的人享用。高木榨出最后的力气跑上几步,然后像个冲线的运动员一样,闯进树荫下,并掏出自己身上带着的早已水尽的水瓶,装上半瓶,随后仰脖,几乎一饮而尽。凉水入胃,高木竟有了重获新生的感觉。
走了这么久,腿脚也酥软了,高木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息。她刚要找个长椅坐下,突然,一处草丛里遽而闪过一道银光!
高木轻叫一声,怀疑自己由于天热,一时看错了——说不定只是阳光闪动而已——她心忖道。谁知须臾,又一道银光朝高木射来,准确无误地落在高木的脚边!不仅如此,它还一点点地向后移动,像神的手指,仿佛是在指引高木似的。她顿时被这道光震住了,于是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并跟随光的方向移动。
光最后收回到发出光的草丛里。高木正发愣呢,忽闻草堆里扑扑簌簌、窸窸窣窣的几道声响,下一秒,一只满背红毛的猫从里面机敏地跳出来!
“哦!”高木忍俊不禁起来。
那是一只长相奇特的猫。光看面部,它与普通的猫似乎别无二致;但它奇就奇在皮毛上。只见这只猫体态臃肿,体表毛发旺盛,蓬松如云,像一个毛茸茸的球。它全身由三种色彩组成,其一是背部大片的梅花红,其二是腹部的鹅黄,其三是尾巴和额头上一点的浅绿色。这样的色彩搭配实在称不上漂亮,但由于这是只猫,只会更加突出它的奇特而已。
“嗨!你迷路了吗?”高木蹲下身,友好地打招呼。
猫仿佛微微叫了一声,声音极细,听上去像琴弦拨出的高音。它的眼睛比一般的猫稍大,高木能透过它的眼睛看清反射出的满脸饶有兴趣的自己。
“你的家在哪呢?”高木想抱起它,“话说,你的毛的颜色好新奇啊!是你的主人给你染的吗?”
这时,猫像听见了高木的心愿似的,它翩然一跃,如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般轻,正好跳进高木的怀里。高木心里惊喜不已,手不自觉地在猫毛上摸了几摸——果然应了那句话,猫是通灵性的动物——它乌黑的眼睛里还亮着微弱的白光,这让高木联想到刚才的银色光芒。
“刚刚那束光,不会是你发出的吧?”高木对猫说着玩笑话。
她没想到的是,此话刚出,猫就开始全身发出耀眼的白光!刹那间,白光变得极大,不一会儿就把高木抱住猫的手完全吞没。高木惊诧不已,但还没来得及把发光的猫放下,她就发现发光的猫似乎正在变形;不仅如此,手里毛茸茸的感觉越来越弱,反之,竟突然有种人类皮肤的光滑!等到白光在一瞬间散去,高木的眼睛恢复过来后,再看向手中,她惊讶地发现,那只奇特的猫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裸的男婴!
未及高木做出反应,男婴先出声了:“妈妈!”
这一声叫得非常响亮且清脆,高木听得很明白。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妈妈!”男婴又叫了一遍,语气更加轻佻了,完全就是一个在母亲手中受到千宠万爱的小孩。
高木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无法收拾的混乱。她不禁再看向手中的婴儿——五官娇小,四肢粗短,皮肤极少被毛,光滑细腻,如假包换的人类新生儿,还是个男孩——唯一与人不同的是,他不像新生儿那样哭喊。可是,自己手里抱着的明明是只猫呀!怎么会发光,还变成一个人?而且,他还叫自己“妈妈”?
树荫外面,依旧是烈阳普照,天地鎏金;但在高木看来,世界已然没有了其他东西,只有自己怀中抱着的小男孩。
“妈妈?”婴儿又说出了这个词。这时语气变轻,由降而升,转为疑惑了,仿佛一个孩子见母亲不搭理自己,发出的疑问。
“呃,我……”高木手足无措,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开始思考应该怎么办——猫去哪里了暂且不论,现在是该向周围的人问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吗?还是说直接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呢?可数秒后,高木更加踌躇了——适才,那只猫是用大片白光遮蔽住自己,才变作这个男孩的;但猫怎么会发光呢?
这个想法,令高木不知道这个男孩究竟是不是普通人类了。
“回——家!”男孩这次拉长了音调说。
“回……回家?”高木急忙对男孩说,“你的家在哪里?”
“就回——妈妈的——家!”他不紧不慢地向高木表明了请求,俨然一个缠住母亲撒娇的小孩。
“我的家……”高木已经把自己代入了“妈妈”的角色了。如果他的“妈妈”确实是指自己,那么“回妈妈的家”就是回玲的便利店?可这怎么可能呢?这男孩从未与高木见过面。
此时,碧绿的“神之湖”在这酷暑天气里被烤得温热,无风水面琉璃滑,阳光仿佛被聚焦在这块晶莹玛瑙的一处,如珍珠一样凝作一个极亮的光点。光被镜面反射到四周,不觉晃了高木的眼睛,使她的视线忽然模糊了一阵;等到视野再次清晰,她看见自己的手竟然空了,往四周扫视,发现那个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猫,在地上打着旋,眼里有银光在漫游!它朝高木轻快地叫一声,随后像流星一样往家的方向跑去!
“等等!”高木说着,心里忽多了几分不可知其源的好奇与勇气,她不顾骄阳的炽热,迈开步伐,向那只猫追去!猫在原地欢呼般的小跳一下,然后也飞快地跑开!
猫的速度确实很快,在人群里像绣花针似的穿梭,前后四条腿像灵敏的大螯,在地上一夹一夹,身旁刮起一阵小风;高木身为人,跑得自然没有猫快,再加上天气炎热,体力不足,还要处处躲闪街上行走的路人,使得她无论是脚步还是视线,都只能勉强跟上猫的步伐。过往的人见到那只花色奇特的猫和在后面追逐的高木,都投以疑惑的目光,但高木无暇顾及。直觉告诉她,那只猫绝对不是普通的猫!
猫如同一个自己在前面跑,让母亲在后面追的顽皮孩子一般,带着高木在街陌窄巷里四处穿行,甚至还差点撞翻一个背着书包去补习班的学生,惹得他怒骂:“你看着点路!”
“实在对不起!”高木只好代替猫道歉,随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追去。
走出窄巷,高木左顾右盼,可就是不见猫的影子。就在她以为自己跟丢了的时候,一声猫叫从头顶上方传来,高木迅速抬头,原来那只猫居然跳到了商业街右侧楼房的屋檐上,正对自己炫耀般的雀跃!见高木看到自己,猫一个转身,在各家各铺的屋檐上弹簧似的飞跳!
高木仿佛又生出一股气力,使她再次一咬牙,提出一口气,朝猫跑去的方向追逐!
这是一条商业街,尽管热浪逼人,但打着遮阳伞逛街的路人也不少。这大大增加了高木追猫的难度,遮阳伞在为路人挡阳光的同时,也挡住了高木的视野,猫的身影在她的眼里变得时隐时现。等到她好不容易挤开人群,来到商业街的街口往四下里看时,只见满眼都是人和车,以及被照得发亮的高楼。向四处的街道上看,不见猫的影子;各家各户的屋檐上更是没有。更糟的是,在东京城里左弯右绕了一番后,高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早就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她喘着气,往口袋里不停地摸,但摸到的只有热乎乎的空气。高木顿时想起来了——上班时她为了方便,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了收银台挂锁的抽屉里,肯定是中午下班的时候忘记带上了。自己的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她甚至没法打车回去。没办法,她只好找街边路牌寻路,结果发现要想回去,自己得绕很大一圈路;热,渴,疲惫,把高木折磨得像个狼狈的泥人,可她因为跟丢了那只猫,只能苦忍。高木垂着头,慢慢地走,身子一摇一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在地上。

十六
“等你的新书上市了,一定要告诉我们啊,我们一定买书支持!”闺蜜又开玩笑又认真地说。
“真的?那我问你,那本书的名字叫什么?”玲一脸不信,故意对闺蜜问道。
“不知道!”闺蜜用夸张的语气大叫,嘴里“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去你的吧!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买书支持?”玲又气又笑地把闺蜜推开,“记住了,书名叫《殷红色的软糖》!”
“知道了,知道了,绪方大作家。”闺蜜和玲走到一条十字路口,“那我就先走了,拜拜!到时候我可要先睹为快啊!”
玲回应道:“一言为定!”说完,便朝与闺蜜离开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几小时前,玲坐在凉快的办公室里,和出版社的编辑做了最后一次融洽的谈话。内容很简单,主要是对出版工作的谈论,玲对此并不十分了解,编辑说什么,她都只能点头称是。不过编辑最后做出的答复是令人心快的:“你的小说受到许多人的赞赏。出版工作即将完成,祝你获得成功。”
谈完后,玲用手机约了住在东京的一个好友出来。于是趁着兴浓,两个人在各大商场里东游西逛,像夏天的鸟雀一般快活。现在到了正午,总算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玲兴冲冲地走到自家门口,嘴里编着轻快的曲调,满面都是春风袭人的快活感。就在这时,她看见高木远远地扶着墙颓然走来,身子像被一朵云托着,摇摇欲坠的。玲起初并不以为意,还高兴地冲其喊道:“高木!你回来了?”
高木好不容易才走到玲跟前,眼前有些发黑,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像在喘着粗气。她弯下腰,把手撑在双膝上,换了将近半分钟的气,才抬起头回应玲:“啊,玲!我回来了!”
“你怎么了?怎么累成这样?”玲茫然地问。
“我不小心迷路了,所以多绕了很大一圈,最后是跑回来的。”高木说得哭笑不得,“抱歉,我也不想这样……”
“迷路了啊?”玲也听得笑了出来,“进来吧,到卫生间擦下汗——西片呢?他没回来?”
“他说那里提供午餐,中午就不回来了。”
“这样啊。”玲说着走到便利店后面,脱下鞋子,进入厨房,“唉……明远说他中午也不回来呢。他还说由于赛程提前,很可能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那……洗漱用品之类的……”
“明远说学校会准备的,不用担心。”
这时,一阵冲水声过后,玲的父亲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了:“你们俩回来了?那个男孩不在?”
“西片说他中午不回来。”玲回答,“爸,妈哪去了?”
“她参加她的老同学的孙子的升学宴去了,大概也不会回来了。”父亲嘟囔,“家里就我一个人。”
“那么中午在家吃饭的只有三个人。”玲一拍手掌,“明白了。现在就开始准备午饭!”
趁这会儿说话的工夫,高木在卫生间打理了一番,上楼回到储物间,身体一下子扑在绵软的床上,仿佛一片命数已尽的枫叶扑在慈母般的大地身上。她刚想在午饭准备好之前好好休息一下,只听墙上那扇小窗上传来一声清风般的猫叫:“喵——”
高木暗惊,连忙看向猫叫声传出的位置——她猜得不错,正是那只身手矫健的猫。只见它从窗沿上跳下来,边叫边慢步走向趴在床上的高木。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高木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这样轻轻絮絮地说。当下的她虽满腹疑云,但碍于没有精力思考任何问题,遂只能翻个身把猫抱起,平放在自己身上,任凭猫的四条腿在腹部踩来踩去。猫的步子很轻,踩在身上,犹如接受成本低廉的按摩。
猫无声无息地走上前,两只前脚搭在高木的锁骨下方,后脚放在胃部附近。高木的眼瞳顷刻间放得很大,像有一道帘幕拉开了似的,瞳孔中所映射的正是猫圆圆的脸。它凑近高木,互相对着视线,蓬松的猫毛像毯子盖在高木的一小块身体上,挠得高木一会儿痒丝丝的,一会儿感到飘飘欲仙——高木闭上了眼睛。一种求之不得的舒适感席卷了高木,使劳累的她最终安然入睡。猫见状,向高木“喵喵”数声,但她棕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不会再有回应。
片刻后,猫也闭上了眼。

十七
“高木?高木!”玲站在楼梯口,朝楼上的高木呼唤。但喊声叫出去,就如同被吸收了一般,一直没能得到回应。玲觉得奇怪,便悄声上去查看情况,结果发现高木正躺在床上呢。
玲闷闷地下楼,一声不响地坐在餐桌旁的座位上。父亲见了,问道:“那孩子不吃饭吗?”
“哦,不是,她在睡觉。”玲拿起筷子,“我想她第一天工作,还走了那么远的路,应该是累坏了吧——那我们就先吃吧,她的饭先放着,等她醒了我再放进微波炉里热。”
父女俩开始用餐。“那两个孩子还怪听话的,来了我们家,竟一点事儿都没招没惹。”父亲夹起一片火腿并往嘴里送,嚼完还不忘感喟几句,“或许,当初真的是我和你妈太多虑了。”
“就是说呀,早就跟你们说过,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山下那样恶劣,那种刻板印象其实早该丢了。”玲追加评论,“还好,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父亲闻言,沉默片刻,“玲……你还对高中时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我当然尝试过把那事忘记,可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玲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忘不掉也无所谓,既然我没法逃避它,那就干脆适应它好咯。反正山下那个家伙……”她停了停,略过这个话头,“总之,那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也没有再耿耿于怀的必要了。我们也从静冈搬到了东京,而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父亲听了,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十八
正午的阳光弱了下去,但总的来说,依旧毒辣。数十米见方的储物间内,干燥的空气里尚存余温,透过小窗射进来的光线发生了细微的偏转,敷在高木脸上的阳光也一点点褪去了。她的身体倏忽动了动,口中发出嗫嚅的声音,眼皮像是沉沉的帷幕般张开。
悠悠转醒的高木发着呆,内心自问:“我睡着了?”随即伸手摸向自己的身上,发现那里空空的,原本踩在上面的猫又不见了。
这一回,高木并不惊讶。那只猫发光的特性已经告诉了她——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既然如此,它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为似乎也不足为奇了。这样想着,她一下一下挪动身体,侧躺在床上,正考虑要不要多睡一会儿,结果双眼突然看见那个男孩正躺在西片的地席上,悠然自得地睡着。只见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口中,无知无觉地吮吸着,从嘴里说出隐隐约约的梦话,仿佛把灵魂置于世外桃源了似的。
高木顿时就认出来了,正是那个在绿化带被高木抱过的男婴,现在竟出现在了玲家里。不用多说,那只猫一定是等高木睡着后,悄悄地跳下来,趴在地席上,神鬼不知地变回了那个男孩。
她尚记得,当她初次见到这个男孩时,他向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回家”。可是它为什么非要来玲家不可呢?为了“迫使”高木同意它来玲家,它竟还变成猫,带着高木满大街乱跑,到最后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间储物间里。更奇怪的是,它还把高木叫成自己的妈妈……
想象力是一个抽象的事物,它最擅长的就是化抽象为具体,或者反过来。高木不禁想到几年前看的一部动画,里面的主角意外养了个外星儿子,那个外星儿子在主角家里住着,把主角视作自己的父亲;推及到自身,难道这个男孩也是从另一个星球……?
男孩在这时忽然叫唤起来,像是在说什么话。高木被那一连串叫唤声吸引住了——她原以为,这个男孩不是普通人类,所以他的声音也不会与人类一样;但是没想到,那声音真是像极了真正的人类新生儿,尖尖的却不带锋芒,时长时短,忽高忽低,如同富有韵律的潮汐一般。在高木心里,婴儿其实无异于一个初降于世的悠悠的旅人,尽管兴奋不已地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却并不急躁,而是用自己的声音为世界谱出意蕴悠扬的曲子。当初西片的表弟诚司是这样,现在这个男孩也是这样。如果不是知道他是由一只猫变的,高木绝对会将其认作某家刚出生的孩子。
正巧,男孩此时也睁开了眼,正对上高木的目光。四目相对,像两根丝线缠在一起,再想分开就难了。男孩似乎知道“妈妈”这是在看他,于是把小眼睛眯成细小的缝,嘴角咧得像幼草的尖儿,无邪地笑了,笑声像蜻蜓轻点水面一般。他的两条手臂不自主地举起,伸向上方高木好奇的脸,稚嫩的手臂力气暂弱,不能长久举起不动,所以在空中摇摇晃晃,像水中摆动的水草。男孩的脸比起猫来说略窄,而且身形也没猫那般臃肿,这简直让高木忘了这个男孩的真实面貌。
恍然间,高木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在一瞬失了声。
这真的不是普通人类吗?他的声音、神态和动作,无一不让高木想起一年前在医院里看到的另一个新生儿——西片诚司。高木一时间迷糊起来,甚至以为之前的猫和猫发出的光都是幻觉,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罢了——当然,这种想法很快就被占上风的理智否决了。猫就是男孩,男孩就是猫,它还把高木玩得团团转,这是不争的事实。她起身坐在床上,把躺在地席上的男孩抱起来,自己的怀抱像个摇篮一般托着他。
“你是外星人吗?”高木试探着问。
高木本来不指望男孩能有所回答,不料话音刚落,男孩就用浑浊的音节答了,高木能勉强听出来:“是——的!”
“你真的会说话?”高木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
“是——的!”男孩简短地说。
由于男孩的发音实在太模糊,高木听得十分费劲。这时,她突发奇想,立马问:“那你会写字吗?”
“我——会!”男孩说的话很短,但能够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高木听了这话,当即放下男孩并起身,走到写字桌旁,上面放着高木从家里带来的背包。她在包里左翻右找,掏出两支笔和一个速写本,随后回到床边蹲下来,在纸上写:“那接下来,我们就用纸笔对话,可以吗?”并给男孩看。
男孩接过笔,跪在床上,一句话未说,在纸上写了短短一句话:“好啊。”高木见状,内心赞叹之声连连,更加肯定这个男孩是外星人了。
“你是怎么来到我们的星球的?”高木首先发问。
“我的族人把我装在一个很像泡泡的装置里,抛到太空中,让我只身流浪。结果误打误撞落在你们这了。”男孩回复。
“很抱歉,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我有点不太明白。”高木在看到男孩写的话时,发了一怔。不仅是因为这个男孩写的句子很流畅,更是因为他的话里含有“族人”“装置”这样的词,让人以为自己在看小说一样。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男孩低着头,用小小的手握住笔杆,竟然沉默地写了一大串话:
“我的母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星球,上面生活着包括我族人在内的许多生物。在我被抛到太空之前,我听族人说,由于我的父母犯了忤逆之罪,故被剥夺了抚养孩子的权利,于是用‘泡泡’把我抛到宇宙中去,让我一个人流浪,听天由命,自生自灭。能被其他生命体收留,是我的福分。
“那个宇宙中根本没有其他智慧生命,族人这么做,无疑宣判了我的死亡。我被强制失去意识,随后像袋装垃圾一样被扔到太空。
“起初我只能迷茫地四处游荡。由于‘泡泡’的航行方向随机,而且动能有限,所以我被其他生命发现并捕捉的几率微乎其微。不过我足够幸运,阴差阳错地,我进入了一个白色的罅隙,通过它我穿越到了你们的宇宙。
“我在你们的宇宙里又游荡了很久,直到误闯进太阳系,最后被地球的引力牵引,刚好降落在这个地方。等我一落地,那个‘泡泡’装置就破裂了,我醒了过来。
“一开始我茫然无措,不知道有谁会收留我。所以我躲在那个草丛里,用眼睛发出的光试探了一下,结果刚好遇见你了。整个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你要求我收留你,还叫我‘妈妈’?”高木写着写着,“扑哧”一声乐了,“不过不对啊,你身为外星人,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我对气味很敏感。通过与你进行身体接触,我记住了你的气味,所以我早就知道回你家的路了。之前带你绕那么大圈的路,只是我一时兴起,真是对不起。”
“无妨,带我跑那么远也挺好的。”高木无所谓地想,“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收留你?可我也不是这个地方的人,等一个月之后,我就要离开了。”
男孩的笔顿住了,仿佛遇见了什么难题。只见他慢慢写道:“难道……我不能永远在你身边吗?”
见到这句话,高木反倒又愣住了。诚然,以高木的心肠,如果她有能力的话,当然乐意把这个外星“儿子”留在自己身边;但问题是,高木自己也是孩子,也有自己的生活,这个月先不说,等到下个月、下下个月,甚至明年,若是真的要抚养这个“儿子”长大的话,暂不论怎么跟别人解释这件事,自己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啊——但若拒绝他的话,自己又怎么忍心让他自生自灭呢?她顿时犯了难。
最后高木考虑了又考虑,只好写下:“如果只是一个月的话,我可以帮你。等这个月过了,我就另找他人,看有没有别人愿意收留你了。”她不知道这个外星人知不知道“孤儿院”这个词的意思,但她也不忍心写下这个令人感伤的词汇,所以没有提到。
“谢谢你。”数秒后,男孩提笔写道。片刻之后他又补充,“对了,我有件事情一直没讲——再过一会儿,我就没法与你用纸笔对话了。”
“为什么?”
“我们族人有一个特性。每个被放逐的族人被另一个生命体收留后,会自动地复制对方生命体的生物性状。”
“什么意思?”
“距我初次来到这个星球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了。在这几个小时里,我已经完全复制了一份人类男性的生物性状在自己的基因里。你也知道,我能够轻松地变成各种生物,所以马上,我的身体就会自动抛弃我原本的模样,而转化为人类的模样。换句话说,现在的我空有一身人类的外皮,但我马上就会变成真正的人类婴儿了。”
“等等,你是说——”
未等高木写完,男孩就把笔扔下了,随后翻身平躺在床上,双腿弓起,扯开嗓子大哭起来!高木明白了,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人类!
哭声尖锐,像个信马由缰的骑手,在玲的家里横冲直撞。高木吓了一跳——现在玲和她父亲就在楼下,要是哭声把他们吸引上来,他们就会看见高木和那个赤裸的来历不明的婴儿。本来借住在这里,她和西片就对玲一家有所亏欠,如若再“得寸进尺”地抱个孩子回家,还不知道他们一家会怎么说呢!可男孩这么一哭,又怎么止得住?
情急之下,高木将男孩抱起,臂弯像船儿一样微微地晃,手轻轻拍打他的身子,嘴里温柔地说:“别哭,别哭……妈妈在这里……”她真不习惯叫自己为妈妈。
意外地,听高木这样说,男孩的哭声真的越变越小了。不一会儿,在高木的哄治下,男孩又变得安静了,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应该已经入睡。同时,高木也专注地听楼下的动静,发现玲和她父亲并没有上来查看。原来,午饭吃完后,他们就去房间里睡觉了,想必睡得很沉,所以没有被哭声吵醒。
高木长出一口气,又坐回床上,不无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她依然平静地微晃自己的臂弯,好让他睡得更香,但心里早已波浪滔天,卷起千堆雪了。这是这个暑假的第八天,也是社会实践的第二天,更将会是她这个暑假最难忘的一天。
但又有一道难题摆在她面前:她下午要回去上班,可那样的话,这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十九
“小朋友们,安静!都安静!”西片站在移动黑板前,面向全体孩子,拍了拍手掌,“现在是上课时间。都回到座位上,把语文课本拿出来——今天我们要学的课文是……”
未等西片说完,小朋友们就像一群收到牧羊人呼唤的羊羔一样,吵吵嚷嚷地蜂拥至存放书本的柜橱前,拿出课本,再陆陆续续地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很快,教室里便安静下来。
西片见全场已寂静无声,而面前有十几双明亮和好奇的眼睛盯着自己,于是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今天我们学习的课文是……呃,《眼睛里的冬天》。请大家翻到第十四页……”说着,还手忙脚乱地把课本翻到对应的位置,手指笨拙地在书上跳来跳去,活像一只长了手指的企鹅。他新官上任,对于各路流程尚不熟悉,再加上内心紧张,所以有时候他比这些孩子更手足无措。西片心里有苦难言,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事这样的工作,心想,自己现在的表现一定十分滑稽。
这家托管机构由于预算问题,这个暑假只有西片和山下两位老师在岗。因此,一位老师不得不同时身兼多名要职——西片负责上语文课和绘画课,外加读书时间对孩子们的管理;山下则负责数学课和英语课,外加音乐课。至于其他特殊课程,比如室外活动之类的,就由绫小路亲自带领。这才正式工作的第一天,西片就切身体会到了老师的不易,因为这些孩子年纪尚小,几乎什么问题都会拿去咨询他和山下,事无巨细。好在有经验相对丰富的山下在孩子们后方坐镇,看见他,西片又多了一丝安全感,他相信山下在必要的时候一定会来救场的。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下午的课程有语文和英语。西片必须在一节节课堂中自行汲取教书经验。
西片正要说话,只听后面的小朋友中传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唉,把书还给我!那是我的!二又!”
“二又?”听见这个名字,西片的额头又开始一阵阵地胀痛,“快坐好,二又,现在在上课!把书还给人家。”
“想要书,让他自己来拿!”二又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又不是没长手。”说完,他还故意把那个小朋友的课本拿出来晃了晃,再迅速地掩在身后。
西片暗自叹口气,放下书,大步流星地走到二又跟前,好声好气地说:“行了,二又,你这样是不对的!怎么能乱拿别人的东西呢?听老师的话,把书还给人家。”
二又顿时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汗毛如天线一般竖起,瞪着黑黢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西片。西片见其不肯乖乖就范,很是无奈,但自己身为老师,又不敢上去强抢,一是没这个必要,二是如果西片一时控制不了力度,力气过大,就无法保证二又的人身安全了。他于是求助般的看向坐在后排的山下,山下心领神会,只见他无声地起身,慢慢地走到二又的身后——二又对此浑然不知——山下把手探向藏在二又身后的课本,然后稍一用力,就把那本书从二又手中抽了出来!
孩子们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顿时将一脸震惊的二又吞没——那表情很快就由震惊变为愤懑了——西片接过课本,递还给被抢的同学,山下则把椅子搬到二又的座位旁边,说:“好了,二又,专心听课,别再做其他的事了。尊重一下西片老师。”
二又心有不甘,但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坐下,把脸鼓成一个红彤彤的气球。
西片对山下的完美配合无比感激,但由于在上课,他只能迅速切回正题:“好的,我们继续上课。嗯……按照传统,我们点一个小朋友为我们朗读课文——”他扫了眼花名册,“小野!”
“好——”名叫小野的女生答道,站起来,大声地朗读课文,“‘当天地被茫茫的白色所覆盖的时候,当树上的枝丫被突如其来的白色精灵所霸占的时候,我眼睛里的,是什么呀?哦,原来是冬天。’……”
这是西片觉得最舒适的环节。在这时,他可以什么也不用想,可以默默地听小朋友读文章,也可以充耳不闻、神游物外——前提是,当小朋友读完时一定要停止发呆,回过神来,重新变回一名老师。
就在西片带领小朋友们上课的时候,窗外那轮不可一世的烈日,也正慢慢地往西奔去。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救命的铃声如约而至。西片抹了把额角的汗珠,舒了一口气,心里像有一个纠缠不清的死结被解开了,使得换气都舒畅了很多。他在黑板旁席地而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如同夏天疾风骤雨一般的问题。果不其然,西片一坐在地上,还没等把地板焐热,那群蜜蜂一样活力满满的小朋友就涌上来了,有的手里拿着书,是来正正经经问问题的;有的则两手空空地跑过来,是来找西片谈天说地的。相对来说,西片更喜欢前者,因为前者至少还有课本可依,而且小学的问题对他来说不算难;后者则有点尴尬了,一旦问题触及到西片的知识盲区,他就只有哑口无言的份。但当下他作为老师,什么问题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你看,这个词,换成这个词,读起来是不是更通顺些?……”西片耐心地指着一个小朋友的作文本,尽其所能地为她解释文法奥妙。她是最后一个问问题的人,直到她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西片也用温柔的语气说:“你能这么想,已经很不错了。加油吧!”
小朋友欢欢喜喜地跑开,西片目送她跑进自己的朋友堆儿。正巧他累了,正欲喝口水清净一下,却发现自己身上根本不见水瓶的踪影。一阵失措过后,很快,西片就想起了原因——他今早在上班的路上急着去洗手间,所以把装满水的水瓶放在公共厕所的洗手台上了;结果离开的时候比较急,连自己身上忘带了东西都没察觉——一定是在那时候丢的!想到这,西片一下子坐立不安,那个水瓶很贵,要是就这么丢了……
熟悉的水瓶突然被递到了西片眼前。西片见状,先是一愣,疑惑的眼睛傻傻地眨了三眨;随后顺着视线向上望去,只见山下手拿西片丢失的水瓶,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他只是递给西片一张餐巾纸而已。
“这……”西片想也不想,接过水瓶,里面还是满满当当的,摇晃时不会有响声,“山下?!你在哪找到的?”
“就在这条街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里。”山下拿出自己的塑料水瓶,喝了一口,“今天中午,我不是请假回去一趟吗?路上我经过那里,发现洗手台上有一个被人遗落的水瓶。我看见上面写着你的名字,猜是你掉的,所以就带过来了。你刚刚是在找这个?”
“是的!感激不尽,真是帮大忙了……”西片立刻旋开瓶盖,仰脖喝一大口,“咕咚……呼——活过来了。给这些孩子讲课真的好累,口干了一整节课了。”
“上节课真是辛苦你了。第一天授课就能讲得这么流畅,真令人惊讶。”山下干脆也坐在地上,和西片聊起天来,“比我第一天讲得好多了。”
“不敢当,嘿嘿……”西片不好意思地看着地面,“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给别人上课,我还觉得自己讲得并不好呢。”
“不,事实上,你做得真的很好。我还要向你学习,我没你那么擅长和小朋友们打交道。”山下撩起左眼前的刘海,西片注意到,他的鼻梁附近有一条不甚明显的疤痕,“想我第一天上任时,下了课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小朋友们三五成群的,只有我一个人傻站在原地。”
西片并没有过多在意那条疤,而是接过山下的话头说:“哪有,我面对生人也挺忐忑的。那些小朋友只是来找我问各种问题,问完他们就走了。”
“是吗?”山下又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水,表情看上去有些怅然,“不管怎么说,在暑假能认识你,我很开心。这比我放假前时的生活有趣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绫小路一定告诉过你,我是东京本地人,对不对?她一定是这样向你介绍我的吧?”山下转过头,对准西片的视线。他的刘海再次垂下来,像帘子一样遮住左眼。
“哦,对,她是这么说过。怎么了吗?”
“事实上,那是我要求她这么说的。我不是东京人,而是从静冈来的——”山下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西片难以置信地说,“为什么?”
“说来话长。你想听吗?”
西片犹豫了一下,踌躇地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他实在很好奇。
“感谢你愿意听。在此之前,西片,请允许我请求一件事——接下来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不要对外人讲,好吗?”山下一脸的诚恳,“如果我不信任你,我是绝对不会对你讲的。”
“信任我?”西片诧异,“虽然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是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认识的同龄人不同。你很实诚,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是我所认识的除绫小路之外最友好的人。所以我认为我能信任你。”山下说出了自己的由衷之言。
在一天之内,西片居然被人夸了这么多次,一时间都有点糊涂了。但面对山下的诚恳,西片没有任何插科打诨或敷衍塞之的借口,于是坚定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山下竟难得地笑了。那一撮刘海尽管遮住了眼睛,却遮不住眼睛所传达出的恳切的感谢之情。他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这件事的诱因,得落在我父母身上。可以说,他们几乎毁了我哥哥,也差点毁了我。”
“你哥哥?”
“别急,我会讲的。我离家出走的想法由来已久,具体要追溯到我哥哥身入囹圄的那一天。
“对,我有个哥哥。我们俩不是同胞兄弟,他大我五岁。如果他没有犯事被捕的话,现在应该在读大学二年级吧。
“从小到大,我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他们很极端,对我哥哥百般偏爱,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都不会深入追究;但对待我可不是这样。只要我稍微触犯了他们所制定的规矩,他们就会齐上阵,对我或打或骂。你看——”山下掀起刘海,露出西片早就注意到了的,那个并不明显的疤痕,“这个疤就是他们留下的。那是有一回,我学着做饭时,不小心被刀切到了手,不料我父亲顿时火冒三丈,骂我没用,当着我的面挥舞水果刀。我不知道他是想吓我还是真的想砍我,但他两者都做到了。这疤就是这么来的。”
“你爸怎么能这样……”西片义愤填膺地说。
“我曾认真地思考过,自己与这个家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如若有的话,身为亲身父母的他们怎么会那样对我。”山下无所谓地笑笑,“但后来,我就懒得想了。想明白了也没用,反正他们还是会那样对我。既然这样,那还不如不想。”
西片听着山下既像是无所谓,又像是无可奈何的语气,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
“正因为这样,我渐渐形成了不近生人的性格,初中生活总是独来独往,老师和同学要我干什么,我都不答应。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找我说话。我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笼里,无处可逃的老猴子一样,既失去自由,又不招人待见。
“同上面的原因一样,我在家里也很不受家人或亲戚的喜欢,尤其被我哥哥讨厌。他从小像夜明珠一样被爱护,所以性格十分跋扈,对一般人,他是不放眼里的;再加上他学习成绩很好,几乎技压群雄,于是他如虎添翼,在他的高中名震一方,还专门组建了一个小团体,找同学的麻烦。有人向老师举报过,但最后无一不是不了了之。
“我说过他很讨厌我。在家里什么也不让着我点好,处处刁难;在外人面前也一个劲儿地说我的不是。渐渐地,我也不再与他说话,彼此间形同陌路。
“不知道我是该说我哥哥强势,还是该说那个女生倒霉;总之,在他高二的时候,他纠缠上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十分厌恶他,曾当众辱骂过他,但仍未能逃离我哥哥的追猎名单。”山下咽了口唾沫,“后来发生了一件性质恶劣的事情……那也是我们家噩梦的开始。”
“你说的难道是……当初静冈县发生的一起谋杀未遂事件?我记得当初那事在网上很火的。”西片努力回忆道,“我好像有点印象,时间似乎对得上,而新闻上说,主犯的名字是……”
山下抢先说:“是的,杀人的是我哥哥,山下吾志。
“说得简单点,其实就是我哥哥为了报复那个女生才下手的。具体日子我忘记了;那天,那个女生明确地告诉我哥哥,说她看见他这种不可一世的人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让他滚出她的生活。我哥哥起初对此还不以为然,直到当他把那个女生逼到墙角的时候,她因怒火鼓起勇气,抄起旁边一根木棍就往我哥哥的脑袋挥去。我哥哥也是兽性大发,疏忽了,脑袋稳稳地接住了这当头一棒。当晚,他的脑袋用纱布缠了一圈,我为了防止被他揍,只能憋笑,心里直说打得好。
“可他记住了这一棒。我父母记得更清楚,他们听到消息,气得咬牙切齿,到处查那个女生的底细,还帮我哥哥出谋划策,准备报仇。
“那天是星期四。那个女生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结果走到一条深水边时,我哥哥和他的狐朋狗友突然跳了出来,把女生推入水里,还用手死死按住她的头,不让她浮上来。等到他们满意收工之后,那个女生已经在水里挣扎得筋疲力尽了。最后她的同桌把她救了上来,不幸的是,那女生爬上了岸,却迟迟不见同桌的身影。这下,东窗事发了。
“具体的情节,我就不细说了。说一下这桩谋杀未遂案的结果吧。我哥哥被判了刑,其余的人一律被关进了少管所。那个女生和其溺亡的同桌得到了应有的慰藉,尽管这不能弥补一切创伤。
“我本以为一切都该结束了,不料,我的生活丝毫没有好转。这事传遍了所有初中学校,同学们都说我是杀人犯的弟弟,更加不待见我;老师们则整天在办公室和教室里为犯罪的哥哥长吁短叹,更没时间搭理我。而在家里,父母终于把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我,对待我是一日不如一日。当然,之前他们对待我也好不到哪去。
“终于有一天,我受够了那里的一切。我决心到别的地方去,到一个再也看不见我父母的地方,到一个我不会受到灾愆的地方——哪儿都好。所以,我带够了钱和食水之后,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沿海;趁月黑风高,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跳到了一艘满载的货轮上,听天由命,最后来到了东京。现在想起来,我没死在半路上,真是个奇迹。
“来到东京,我像只误入城市的海鸟,东京的一切都令我无所适从;我也差点饿死在流浪的路上。所幸,有个收租的房东听了我的身世,大发慈悲地赁了间简陋的小屋子给我住,还不收租,于是我一直住到现在。至于工作,我也换了无数次,托管老师应该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
“总之,我的心里,对世界的恨是大于爱的。我恨我哥哥,恨他为什么不懂得迷途知返,结果害自己进了监狱,连带着拖累家人;恨我的老师和同学,他们没有丝毫恻隐之心,只知道落井下石;最恨我父母,为什么他们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劝诫孩子走上正道……当然,也恨我自己。要是自己能够勇敢一点,敢于对我恨的人说‘不’……又或者,要是自己根本没有降临在这世上……
“但同时,我也爱所有帮助过我的人。给我地方住的房东,给我工作、让我不至于饿死的绫小路,以及西片你。除了前两者,你是第三个愿意听我讲完这些的人。
“差不多了,这个故事讲完了。”
山下看向西片,发现他已彻底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的两只眼睛连眨都不曾眨,瞳孔里眼神闪动,泛起飞沙一般低沉的灰色,目光在明亮的教室里落寞地摇曳。他的嘴微微张开,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过了好久,西片才反应过来,对山下说:“讲完了?”
山下点头。西片垂下头,低低地说:“听到这样的故事,我……我很抱歉。我已经想不到什么话来形容我的感受了。”
“没事的,没必要感到对不起。我也是被这些话憋得太久了,不吐不快,今天非拉着你听我倒完这番苦水,是我该向你道歉。”山下摆手道,“希望你不会介意听这些消沉的话。”
山下讲完这些故事只用了五分钟,但西片感觉仿佛过了十年。就在他讲故事的时候,旁边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玩得正欢,无一人注意他们的谈话。西片正浮想联翩,上课铃忽然响了。
“上课了啊。这节课是英语课吧?该我上场了。”山下自语道,从地上站起来,拿起坐满笔记的英语课本。西片则一句话不说,心绪纷繁地搬来一把椅子,在二又的旁边坐下。

二十
“今天辛苦了!”绫小路对下班的二人深深鞠躬,“那就明天见了!”
“明天见!”西片和山下也以鞠躬作为回应。然后,他们互相道了别,就各走各的路去了。
山下比西片先走出托管学校的大门。山下挺直秀颀的背影,看上去如同一棵朝气蓬勃的树,真让人难以想象,那对纤瘦的肩膀究竟承担了多少沉甸甸的重量。西片有话想对山下说,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直到山下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他也没能开口,只留下心中打翻了油盐酱醋般的五味杂陈。
西片走出托管学校的时候,太阳早就大势已去了。现在剩下的阳光温吞吞的,但空气还是跟白天一样闷热干燥,像电饭锅一样焖着大地,像青蛙一样趴在人们被汗液浸得黏糊糊的皮肤上。他提着水瓶,轻瞥了一眼手表,知道时候不早了,于是快步往家里赶——不知是不是听了山下讲述的身世的原因,西片的心情十分矛盾,心里又像是火一般不平静,又像是凉水一样沉默;以致于双腿既想快点走,好回到那熟悉的玲家的储物间里,又想把脚步放慢,好让自己不安分的心得到应有的休息。
由于心里在想别的事,行路多时,西片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绕了远路,恰好经过了那个碧绿的“神之湖”。他本来很着急,见自己已经躲不掉走远路了,心境反倒平和了下来,于是也放慢了步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那片湖水望去,仿佛想在阳光褪尽之前多欣赏一眼。只见天色渐晚,天地间的万物都被淋上一层热乎乎的金色液汁,“神之湖”经过这么一中和,颜色已经没有白天时那么鲜艳了,甚至完全换了一副面貌,呈现出好似橘瓣糖水一样的橙黄色。湖畔吹来一阵久违的凉风,被黄澄澄的湖水所浸染,闻起来,正有夏天的糖水般的甜意。西片为了更多地感受凉风的抚慰,停在了原地,闭上眼睛。
忽然,正当西片刚把眼帘合上,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时候,一抹亮光像不速之客一样挤进了他的眼睛里——不,那并不是“一抹”,而是如水滴一样的“一滴”亮光!——在迷蒙的状态下,西片看见黑暗中,从四面八方伸进来许多条白色的光流,它们如同河汇成海,顷刻间汇聚成一道长长的光的明流。他顿时震惊了,因为那像极了他今早在梦中见到的场景!
他二话不说,把眼睛睁开,惊奇地发现,橙黄色的“神之湖”居然正发着洁白如雪的光!西片看得呆了,黄澄澄的水面下,时浮时沉的白光像怕生的孩子,一会儿探头,一会儿又把头埋下,使粼粼的湖面更加闪烁,更加光耀。那白光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睛里出现,让他不得不想起早上那个莫名其妙的梦!
或许是出于害怕,抑或是出于兴奋;西片再也忍不住了,他急忙掣开两腿,往家的方向奔去。

二十一
归心似箭的鸟儿使劲儿往窠巢飞,微黄的日曛像摄影师,拍下它们留在地上的仓促的剪影。当西片赶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暗下去了。由于路程远了很多,所以他跑得足软筋麻,差点倒在便利店大门前。玲恰好在这时走到门口,想蹭点老天赏赐的凉风,结果正好看见西片拖着像要缠在一起的两条腿,跌跌撞撞地跑来。
“西片!你可算回来了!”玲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男孩,“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都等你半天了。”
“呼——哈——路上有点事,耽搁了……”西片说着,跨上一级阶梯,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累成这样——你不会也是跑回来的吧?”玲调侃道。西片此时的状态让她不禁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高木,两个人都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墙,踽踽慢行而来,而且他们身上的短袖衫基本上都湿了一大片,两张脸都汗气蒸腾、红彤彤的,像是刚去蒸了桑拿。西片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垂手猫腰的样子已然告诉了玲答案。玲在背后只是看着,笑而不语。
“只是……不小心绕了点远路而已。”最后西片还是回答了,惹得玲笑意更浓。
说起来,玲本人对于高木和西片两人的关系,也不是没有过自己的猜测与心思。最开始,在电车上时,高木就亲口告诉过玲,说西片是她的朋友,他们是一起来参加暑假的社会实践的;玲起初也没有对此产生怀疑,毕竟在她的眼里,高中生情侣之间的距离是不应该那么大的。但后来,玲渐渐察觉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丝不易捕捉的气息——那就是,高木和西片两人的举止,实在不太像普通朋友之间会做的事。就拿最简单的例子说,玲偶尔会看见高木会笑着用几句话,把西片说得面红耳赤——光凭这一点,“他们只是朋友”这个说法,就值得她打个问号了。
当然,玲也清楚,这些猜测不过是一时的直觉使然,根本没有切实的证据;她也没必要对此进行深入研究,毕竟这是他人的私事,她来横插一脚,多少有点不合适。玲也不可能直接问他们两个来求证,那未免也太没礼貌了。所以她只好把这些猜测像种子一样埋在心里,看它会不会真的有一天生根发芽。
西片走进卫生间。一阵水声过后,西片用毛巾擦干自己湿漉漉的脸,走出卫生间,打了个哈欠,准备上楼去储物室。今天的他实在经历了很多,不仅应付了那些上蹿下跳的孩子们一整天,还从山下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难得的故事,使他感到身心俱疲,全身的肌肉都像泄了气儿,全身的骨头都像豆腐块儿一般松软。现在他只想回房,见到同样忙活了一天的高木。西片心想,今天和她分离了一天,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你饿不饿啊?饿的话,我把菜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电饭锅里还有一点饭,你想吃的话,跟我说一声。”玲见西片要上楼,叫住他说。
“多谢了,不过我现在并不饿。”西片摇头道,“不介意的话,等会儿我自己用微波炉把菜热了,自己盛饭吃,就不麻烦你了。”实际上,西片是没胃口,才这么说的。
“你会用微波炉吧?不会的话,我告诉你。”
“我会用,以前在自己家里我就用过。”西片微笑着说,“谢谢关心。”
见玲点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西片两级两级地跨着上楼,打开了通往储物间的房门。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门应声而开。西片刚想走进去,脑海里就像有一道鞭子在抽,抽鞭声久久回荡,促使他敏锐的直觉意识到,这个房间有点不太对!因为他看见,高木正坐在白床的床沿,而她面前竟摆着一个陌生的婴儿床。只见高木笑靥含风,对婴儿床里面轻轻地哼着不知曲调的歌谣,一只手放在婴儿床护栏的边沿上,以微小的幅度缓缓摇动婴儿床,看上去就好像高木划着桨,带着一条小船在微动涟漪的海面上荡漾。西片目瞪口呆,站在房门口,一动不动。
西片再仔细听,高木哼的不是童谣,而是一首歌。歌名他想起来了,是泰勒·斯威夫特的《Love Story》。西片很喜欢那首歌,曾经极力推荐给高木过,但如果要他来唱的话,他是绝对唱不出来的。没想到高木居然在这里唱了出来: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还记得我与你邂逅之时,我们风华正茂
I closed my eyes and the flashback starts
闭上眼,往昔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I'm standing there
我站在那个阳台上
On a balcony in summer air
空气里氤氲着夏天的味道
See the lights see the party the ball gowns
华灯闪耀,晚会开幕,礼裙翩翩起舞
I see you make your way through the crowd
只见你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And say hello
对我打招呼
Little did I know
我却只知道
……………………
高木的歌声,西片是见识过的。无论是几年前在漫展上,被高桥李依和观众请到台上那次,还是在卡拉OK厅与高木比赛唱歌那次……都令西片发自内心地自叹不如。对音高和韵律的把控恰到好处,该高则高,该低则低,像是平滑的河床上的一道涓涓细流,淌得流畅而不滞涩;音色也没法令西片不喜欢,婉转动听,就像一条条流苏上“哗啷哗啷”响的钻石,奏响极动人的律吕。当然,这些想法,西片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罢了。
歌声戛然而止,但西片还没有从陶醉中脱离出来;而下一秒,那小小的婴儿床里传出了幼芽般稚嫩的欢笑声,还夹杂着“妈妈”这样的话语。高木高兴地把婴儿抱出来,捧在自己怀中,还轻轻地说着:“啊,小栗……好不好听?”
说完,她看向门口,发现西片就站在那里,如同雕塑般伫立不动。只见他的表情满是回味,仿佛是在留恋一盘唇齿留香的美食一样,惹得高木笑了出来,并朝他喊道:“西片,你回来啦!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啊?”
“啊呀?”西片这才回过神来,看见高木怀中抱着一个婴孩,对着自己偷笑;他顿时明白,自己刚刚一定是太沉醉了,结果被高木当成了笑柄!“高……高木同学!我……我绝对不是在偷听!我只是碰巧在这时回来而已!”此番解释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真的吗?”高木佯装不信,像得胜的战士乘胜追击一样,接着说,“可是我注意到你站在门口很久了啊。难道说——”她歪过头,给西片以耐人寻味的目光,“西片很喜欢听我唱歌,于是听得入迷了?”
“话不能乱说啊,高木同学!我真的只是碰巧……”西片急忙想争辩。
“真的不是喜欢我的歌声?这首《Love Story》还是你推荐给我的呢,你如果喜欢我唱歌的话,我单独唱给你听啊。”高木边说,边欣赏西片的脸颊变红的过程,像在观察一个苹果渐渐熟透一般。
“不……不必了!”西片羞红了脸,他闭紧眼睛,以免直视高木的目光,快步走进来,把水瓶放在写字桌上,然后背对着高木,脚下一滑,盘腿坐在地席上,双臂环胸而抱。
这时,高木怀中的婴儿突然笑了,“咯咯”声十分清脆,招人喜怜,也让西片羞得火辣辣的内心震了一下。他回过头,发现高木正和她手中的婴儿一起看着他,含着笑,似春水涟涟。与一般人的笑相比,那笑声无疑是未与任何情绪掺杂的最纯洁的声音,像风将燥热的空气涤荡,像呦呦的小鹿在绿茵茵的草坪上踏出一个又一个足印——不经意间,西片联想到自己表弟刚降生的情景,联想到托管学校里那些欢声笑语的小朋友。
“好可爱……”西片恍恍惚惚地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啊?”
没等高木说话,她手中的婴儿就开口了:“爸爸!”
西片一愣:“啊?他说……什么?”
“呃,哦……我还没跟你说这件事。”高木挠了挠头,思索道,“其实,就在今天中午,有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发生了……”
于是接下来,高木花了差不多十分钟,绘声绘色地把今天中午发生的事——在绿化带的草丛附近遇到那只长相奇异的猫、看见那只猫变成一个人、满大街地追逐那只猫,等等——讲述给西片听。同时,高木也在默默地观察西片的表情变化——只见西片一开始满脸疑惑,表情松弛,嘴部一会儿紧闭,一会儿微张,眼睛里目光闪闪烁烁,仿佛脸上蒙上了一层纱或一片雾;几分钟后,他的双眼睁得更大了,两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脖颈处显露出错综复杂的青筋,就像一道晨曦投来,把脸上那层纱或那片雾劈开;等到她讲到尾声,西片才又恍然恢复原状,如同迷雾拨开,露出洗刷过后琥珀般的蓝天。
高木心想,西片的大脑一定在冒烟吧。
不出所料,呆滞了数秒,西片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高木,高木同学,这是什么……新的捉……捉弄方式吗?”
“这是真的哦,这个孩子……”高木用温和的眼光看那个婴儿,就像把婴儿放进温水里,用柔和的力道擦拭其身体一般,“他就是由外星人变的,尽管他现在暂时无法跟你说话。”
“难道高木同学……开始相信外星人了?”西片的内心发生了动摇。
“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拿起写字桌上的速写本,翻开看看。”高木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现在你先别惊讶,等会儿你会更惊讶的。
西片踟蹰地拿起速写本,随后一页一页地翻阅,上面高木和那个婴儿的笔迹清晰可辨。才翻了两页,西片就“啪”地把速写本合上了,脸上是难以言说的神情。
“西片?”
“抱歉,高木同学,其实我没必要看这些求证的。”西片转头,对高木说,“因为你曾经说过不会骗我,所以我认为我没必要怀疑你——这个孩子,他是由外星人变的,还需要我们照顾,对吧?”
见西片对自己的信任,高木的心里像有一颗太阳冉冉升起。无意间,长发垂下,遮住她的脸颊:“是的,或许这一个月,我们就要和他一起度过了。”
西片走到高木身边,蹲下来,仔细端详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婴儿——用一个字囊括他的样貌,就是“嫩”。芽一般的嫩,苗一般的小——他伸手试探地摸了摸婴儿光光的头皮,婴儿竟脸上绽出了笑容;他又轻轻触碰婴儿的嘴角,不料,那婴儿竟趁其不备,用小小的舌头舔舐西片的食指!
“嗷!”西片滑稽地叫出了声,随后和高木一起长笑起来。不知怎的,西片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夏夜,屋里的燥热仿佛被这两个人的笑声洗涤得干干净净。
“话说,他刚刚是不是叫我……‘爸爸’?”大笑多时,西片捂着肚子说。
“嗯。不仅如此,他还叫我‘妈妈’呢。”高木开心地说,“书上说,每只小鸭子在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时候,会把它第一眼见到的生物认作自己的母亲;说不定,这个规律在小栗身上也适用呢。”
“‘小栗’是?”
“啊,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叫栗。”
仿佛捧哏一般,小栗这时十分应景地叫了一句:“小栗……喜欢……!”
“呀,他这么快就学会说话了!”西片有点惊喜,“难道因为他是外星人,才这么快就学会了说话?”
“小栗……喜欢……妈妈和……爸爸!”这是小栗断断续续地说完的一句话。话不长,但让人觉得情真意切。
听到这些话,高木和西片就像被一团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光线笼罩住了似的,仿佛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他们,使他们沉默了。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内心被一种不可悉述的奇妙感受所覆盖——“爸爸”,“妈妈”,这些看上去似乎离两人还很远的称呼,在这个暑假的机缘巧合下,在那座闪闪发亮的“神之湖”的安排下,居然提早地被冠在了这两个涉世尚浅的孩子身上。一时间,一股类似于责任感的抽象事物在他们心中就像一面将会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徐徐升起。尽管他们并不清楚那种责任感是不是自己的多虑使然,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让身为天外来客的小栗好好感受一下来自地球的“父母”的温暖吧。
难道缘分真的就是个难以预测的东西?如果不是缘分,那高木他们能否在东京找到住处、找到工作,更别说遇见来自外星的小栗,只怕还在未定之天呢。
在说完那句话后,小栗又“咯咯”笑起来。在灯光下,他的身体干净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水。
西片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玲一家是怎么说的?这种事情,总该征求下他们的意见吧。”
“啊,那个啊……”高木回忆道,“怎么说呢,算是‘有惊无险’吧。一开始我对小栗的到来不知所措,但是我思索再三,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几个小时前,就在高木为下午上班的事发愁之后不久,一股巨大的勇气在她心底里绽开。她定了定神,从床沿上站起来,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找玲和她父亲谈一谈这件事。
她知道,这个决定赌的成分很大,风险更大。如果这场谈话很成功,玲和她父亲不介意家里暂时再添一位新成员,那么明远和玲的母亲多半也会同意,这样一来,这个月将会过得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当然,如果反过来,这场谈话并不成功,甚至惹怒了玲一家,那么就算玲一家不赶高木他们走,高木也会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缠在玲家里的理由了——机遇与风险往往并存,高木必须迈出这一步。
于是很快,玲和其父亲就被高木请到了客厅的沙发上。高木面朝他们站着,先是鞠了一个躬,然后再详细地描述了整件事情,最后再以九十度弯腰的姿势站好。她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望,但无论如何她也只能默默地站着,等着父女二人做出回复。这情况颇像被告人等待法官宣判。
父女俩听完高木的话,都不赞一词。他们的眼睛都没有盯着高木,而是看着地面或是高木的身后;空气依旧在平静地流动,没有被扰乱,在场的三个人的呼吸都很平稳,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是急促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静默,悄然凝滞在了玲开口的前一刻:“高木,我想说,我们不是想反对你什么;我们想说,我们是欢迎你和西片住在我们这里的。但是,你要明白,你们可以住,但那个孩子来路不明,要是我们就这么接受了,也不知道以后他之后会不会出什么事。所以……”玲停在这里,没再说下去。
意思很明了,高木的心里一凛。
这时,玲的父亲接过了话头:“高木,很抱歉,我得问一下——你能保证那个孩子不惹事儿吗?”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高木心里是没底的——这个月才刚开始,那孩子又还那么小,这哪能说得准呢?但是玲的父亲身为这个家的主人,有这些顾虑再正常不过了。最后,高木横下一条心,回答道:“能,我能保证!不仅如此,我还保证,在这一个月内,有关那孩子的所有费用都由我和西片负责!请你们放心!”
“不,不,高木,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在讨价还价。”玲连忙对高木说,“你也别鞠躬了,还是坐下吧——其实,我们只是想听你做出保证而已。我很抱歉做这种多余的事,但由于我们家以前出过一点事,所以对待外人,我们总是会过分警惕,希望你能理解。”
“唉?!”坐在玲旁边的高木听到这个答复,抬起头,“那……这么说的话……?”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外星人,反正我很欢迎。”玲转而看向自己的父亲,“而且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也不算拮据,你们也就在我们家住一个月而已。爸,你怎么看?”
玲的父亲闭着眼,不声不响;稍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做出了回答:“只要那个孩子不到处惹事就可以了。我想,我也欢迎那个孩子。”
玲再回过头看向高木,仿佛比高木还要高兴。高木更是惊喜不已,遂连连朝父女俩躬身道:“那真是感激不尽了!那个,还有,那孩子现在在楼上的储物间里,但我今天下午还要去上班,所以……”
“我知道,我懂。”玲做出“OK”的手势,“不就是帮忙照看他一个下午吗?那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正巧,我很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有多可爱呢。”
很显然,这次谈话十分成功。玲很守信用,整个下午都在精心地照顾小栗——就在高木放心地去“Yama”便利店上班之后,玲快速地跑上楼,把躺在白床上的小栗抱下来,直呼“太可爱了”,还用手不停地捏他软软的脸。顺便地,玲在杂物堆里翻翻找找,寻出了几年前明远曾用过的婴儿床,然后再把它里里外外彻底洗干净,铺上柔软的被单和枕头。现在小栗用的就是那个婴儿床,看小栗躺在上面时的表情,他应该十分享受。
“玲还说,等明远训练结束回家之后,一定要让他亲眼看看小栗。”高木轻点小栗的鼻头,惹得他的眼珠直往中间的眼角处挤,瞧向高木的手指,“她说明远最喜欢可爱的事物了。”
西片望着傻笑的小栗,若有所思。
在洁白的储物间里,这对“父母”又讨论了很久。最后,他们达成统一意见——关于开销,依旧遵循高木的意见,在这一个月内,由他们两个负责有关小栗的一切开销和支出;不仅如此,他们还决定,每人在每天下班后,往便利店的柜台里放入一百日元,并在抽屉里的账本上做好记载,以作为这趟东京之旅的恩情的报答。
不过,西片最后还是提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高木同学……等到这个月过去了,我们离开东京之后——小栗他,该怎么办呢?”
这下,这对“父母”又一次沉默了。确实,这个问题很残酷,偏偏他们无法逃避、必须面对。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那个外星人彻底变成小栗之后,曾突然变回去过——外星人说,这是他们族人的另一个特性,原因是复制过来的生物性状会突然不稳定,实属正常,不用担心。但接下来,他的话尖利得就像刻在了高木心里:
“我们族人其实还有一个特性,之前我一直没来得及说。那就是,族人中的每个人在对自己遇见的外星生命产生依赖后——具体形式我不清楚,可能是承认亲子关系之类的——会面临两个选择。其一,是永远跟随自己的外星生命,直到其中任意一方寿终正寝;其二,是一直等待,直到被自己的族人召回母星。据我所知,大部分被流放的族人选择了前者。
“但未免会有意外情况发生。如果族人和外星生命因某种原因不得不分离,那么,族人将会自动释放一种环境因子,剧烈地干扰外星生命所在星球的气候。这种干扰所造成的后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族人释放这种因子是出于本能,自己是不会有任何察觉的。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永别了,妈妈,希望我的新身份能让你开心。”
“走一步,看一步吧。”高木看向小栗——小栗眼里满是茫然,他还什么都不懂呢。

二十二
“玲,我和西片先出去一下!”高木在门口穿好鞋子,朝屋里的玲喊道。
“都八点了!这么晚了,上哪去啊?”玲在自己的房间里叫道。她刚洗完澡,正在里面换衣服。
“到街上买些必用品,小栗要用!”高木回答。
“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啊!”玲边梳头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我手机!”
等到出了门,夏夜闷热的空气立刻像塑料袋一样将两人团团裹住。西片已经习惯这种温度了,所以出门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高木自然也是一样。
“你有多少钱?”西片问高木。
“呼……算上一部分从家里带来的,大概有几千块吧。毕竟要生活一个月,所以带的钱比较多。”高木拍了拍口袋,“我猜这些钱差不多了,反正今晚也不用买齐。”
“好吧,把我的钱加上的话,差不多是四五千日元。”西片估算了一下,“应该……够吧。”
西片心里没什么底。他来东京之前没咨询过行情,不知道东京的物价究竟怎样。四五千日元在小豆岛买婴儿用品,按西片以往的经验,大约是够的;但这里是东京,这里的物价怎么说也要比小豆岛高些,所以四五千日元可能真的只能买点不甚贵的东西了。
“叮咚”一声,高木和西片走进街上的一家母婴用品店里。玲在出门前对他们说,如果买小栗要用的东西,就去这家。原因很简单,这家便宜,而且看网上的评分还挺高的,让人觉得它能够信赖。
“欢迎光临——”店员上来迎接,看见他们两人走进店里,忽然愣了半晌。她以为进来的要么是对夫妻,要么是个家庭主妇,谁知是两个高中生。但是出于店员的身份,她还是礼貌地问道:“二位需要帮忙吗?”
“谢谢,请问有这个牌子的奶粉吗?”高木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店员。店员见了,把手机递还给高木,说:“好的,请跟我来……”
“高木同学,这是哪来的照片?你原来早就想好买什么了吗?还在相册里保存照片了。”西片觉得那个牌子的奶粉有点眼熟,于是小声问高木道。
“嗯哼,西片难道忘了吗?就是上次我们两个一起买的呀。”高木把图片放大,像是在放大西片亟待唤醒的记忆似的,“我还记得当时我们还在读初中,那天我们还碰巧穿了一样的衣服。”
一提到“一样的衣服”,西片就恍然大悟:“哦,是那次啊……”说着,脑海里就自动勾勒出那件白色T恤衫的轮廓,衣服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爱心,还用假名写着“好喜欢你”几个字。想到这,西片就感到有一阵浓烟从自己的头顶冲上云霄,两张脸红得像秋天的硕果,把他的脖子都压弯了;当时与高木偶遇的尴尬感觉极不合时宜地卷土重来,令他不适得就像皮肤上爬过一群蚂蚁。他都到高中了,还是未能摆脱自己害羞的特性,只好在内心大叫,可恶!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那件事啊!
高木在众人的视线范围之外,偷偷地笑着。
“好了,就是这里。”店员指向某个货架,说明了位置后,就站在了一旁。尽管知道这不礼貌,但她仍忍不住用余光轻瞥正蹲下来对比实物与照片的两人,大脑更是继往开来,想象着波澜起伏的青春故事。
“啊,就是这个!”高木指着照片说,“品牌商标一模一样,应该没错了。”
“话说,高木同学就是因为对这个品牌熟悉,才选择买这个的?”西片问道,脸颊的红晕还没褪完。
“不是,那次我买的时候用手机在网上看了看,发现这个品牌的奶粉算是好评率比较高的了。现在在店里临时要我选别的,我也选不出来,就干脆买自己信得过的品牌啦。”高木故意加上一句,“而且,这种奶粉能让我想起当初和西片撞衫的经历,很有趣呢!”
“高木同学!你……!啊,好尴尬——”西片一时控制不住响度了,于是脱口而出。
好在店里没几个人,也就店员听得比较清楚。
正当两人准备买其他东西时,货架上的价格让西片的心里一紧,心脏像被某个锤子砸了一下——包括高木也愣住了,他们直直地看着上面的标价,像盯着一只瞪大绿眼、一动不动的苍蝇一样。看来西片还是低估了东京的物价,这价格比小豆岛那家店卖的要贵得多。要是买了奶粉,他们绝对没法买别的了,因为他们的钱买奶粉后就不会剩多少了。
他们再扫向店内的其他物品,发现店里卖的商品都差不多是这个价格。玲居然还说这是家便宜的店——其实这话说不定也对,毕竟方圆几里内,卖母婴用品的小店仅此一家,除此之外,就是大商场了——西片有些尴尬,问高木:“怎么办?买吗?”
店里气氛静默,店外却车声嘈杂,人声鼎沸。高木似乎是想了又想,才露出安然的表情说:“……买吧,我说过,今晚不需要全部都买的。”
“唉……?”
“毕竟是第一回做父母,谁不会有困难或尴尬的时候呢?而且真正的父母的困难比我们的困难要难解多了。”高木拿起奶粉罐,对西片莞尔道,“而且,既然成为父母了,我相信只要我和西片携手,就一定可以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的——对吧?”她把“父母”这个词说得比较重,仿佛特意强调。
站在一旁的店员听见了,顿时瞪大了眼睛;西片更是肝胆皆惊,脸上刚褪下的红晕顷刻间又涌回来了,跟涨潮舐岸似的。“高木同学!不要乱说啊!我们又不是真的夫妻……”
“嗯哼?现在不是吗?”高木反问。
“现在当然不是啊!”西片的脑袋一阵红一阵白的,急得他在内心直叫:可恶的高木同学!
结了账,走出店门时,屋里的冷气骤然消散了,屋外伺机而动的热气齐刷刷地跳出来,咬在两人的皮肤上。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反倒更加轻快地往家走,只留下充塞四虚的热空气在原地干瞪眼。
西片拿着那个奶粉罐,高木手里拿着店里做活动送的喂奶瓶。西片打算在今晚小栗睡觉前,给他喂一瓶——在这方面他是纯粹的新手,可能还得要玲帮忙才行。
他看向漫无边际的夜空,上面只有几颗疏散的星星相互远望。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今早那个古怪的梦了。尽管在“神之湖”那里,他看见了梦中所见的发光的水,但他仍不能明说那个梦预示着什么。或许,真的就是一个巧合?谁知道呢。
他抖擞精神,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高木。两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近,在此时好像高了不少,仿佛两竿在月光下变得愈发挺坚的修竹似的。暑假的第八天,社会实践的第二天,也总算画了个不怎么圆的句号。

二十三
一回到房间,西片就直奔厨房,在玲的帮助下冲奶粉去了;高木一贯地让小栗躺在婴儿床里面,并用一只手微小地摇动着婴儿床。小栗的精力倒和白天一样旺盛,高木一进入到他的视野,他就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忽然,小栗在婴儿床里叫了,几声双手在脑袋上方晃了晃;以高木的敏感,她意识到小栗是要说出什么话了。她侧耳倾听,只听小栗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词:“妈妈……继续……唱歌!”
“唱歌?好啊。”高木注视小栗的眼睛,“小栗想听什么呀?”
小栗迷迷糊糊地回答:“白天……妈妈唱的……歌!”
“我在白天唱的歌?”高木想了想,“是不是这首?‘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对不对?”
一听到熟悉的曲调,小栗立马就被迷住了,眼睛像玛瑙一样剔透,高木看见里面烁着流星。她心里倏地一动——没想到小栗对歌声还挺感兴趣的,难道外星人也热爱音乐之美吗?还是说,这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妈妈”吗?
这么说起来,早上那首《Love Story》她还没唱完呢——为了能让小栗开心,高木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把剩下的歌唱完。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西片和玲一齐走了进来。“高木同学!”西片说,“现在要给小栗喂奶了,温温热热的,应该正好。”
“话说,外星人也喝奶吗?”玲终于忍不住问,“我还以为我们要给他准备一些不一样的食物才行呢。”
“是小栗亲口说的,他说他们族人是杂食性生物,人类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吃。”西片说着,又招呼小栗道,“来,小栗,宵夜来咯!”玲听西片说话的方式太像一个保姆了,和其身份形成的反差,令人捧腹,遂把脸掉过去,一个劲儿地咧着嘴笑。
小栗很听话,不需要西片三请四邀,就乖乖地把嘴套在奶瓶上,幸福地吸吮起来。小栗喝奶的时候十分安静,几乎只能看见他的面颊在收缩、张大,温腾腾的奶就顺着吸力滑进他那暖暖的胃里了。他水灵灵的蓝色双眼时不时地看向周围的众人,显得机灵极了,但他垂下眼帘,睫毛像帷幕一样盖在眼皮上时,那滑头的感觉就荡然无存,只剩下孩童特有的安静与乖巧了。他把奶喝完后,对众人眨眨眼睛以示感谢,笑了两声后,将奶瓶递还给西片。
“奶瓶先放在这吧,等会儿再拿去洗。”玲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天哪,真的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吗?想当初,明远像小栗这么大的时候,简直就像孙悟空降世了似的,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的。”
“这么夸张的吗?”高木继续晃动婴儿床,小栗仿佛也在聚精会神地听。
“咳,不夸张!就拿喝奶说吧。当年明远喝的也是奶粉,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喝。”要不是明远现在不在家,玲绝不会向高木他们透露这个秘密,“但是啊,那小子说是要喝,可偏偏就是要讨人嫌!每回我好声好气地要他喝奶的时候,他就像故意气我似的,说什么也不喝。我有时被他搞不耐烦了,就会朝他大喊大叫的——或许是投鼠忌器吧,我又不敢把他吓哭,不然爸妈又得说这是我的错,多冤哪!”
“然后呢?”西片期待地说。床上的小栗也叫了两声,仿佛在催玲快讲。
“然后?然后我实在没辙,只好叫爸妈来,连催带哄的,总算是搞定那个小祖宗了!”玲耸了耸肩,“你看吧,全天下的姐姐都怕性子犟的弟弟!我同学也是,我亲戚也是……”她忽然又朝西片说,“唉,西片,你身为男生,你家里人就没提起过你小时候的事?”
“唉?我吗?”西片讪笑着挠头,“那个……没怎么说过……”
“高木呢?你知道吗?”玲又把头转向高木。
“我啊?”高木有点意外,想了又想,说,“我妈妈好像没怎么提起过,最多就是拿我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
“哎呀,我不是说那个啦!”玲挥手打断道,“我是问你知不知道西片小时候的事!你和他走得那么近,小时候肯定是见过的吧?”
西片闻言,就好似受惊的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急忙分辩:“没……没有!玲,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玲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一脸腆然的西片,心说,欲盖弥彰了吧,小子。
三人还待继续闲聊下去,这时,安安静静的小栗忽然插进话来:“我要……听……”
“呀?!”玲顿时惊讶不已,她指着小栗,捂住嘴说,“他刚刚说话了?!”
“我要……听……妈妈……和爸爸……唱歌!”小栗每说一个字,玲脸上的震惊表情就加深一分。“这,这……他绝对是外星人啊!”玲惊叹道,“不然怎么会说话呢?”
“小栗他说的是,要我们一起唱歌给他听?”西片的视线落向高木。
“想必是的。话说回来,就在刚刚,他就要我给他唱歌听呢。”高木说,“他要我唱《Love Story》来着。”
玲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两眼像超新星一样放起了光:“《Love Story》?!是泰勒·斯威夫特的那首吗?”
高木点了点头。玲高兴地一拍手掌,响声清脆,恰似“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一般,对睁着蓝眼睛的懵懂的小栗竖起大拇指:“好小子!有品味!以后做我干弟弟吧!”
“唉?”西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实不相瞒,我也喜欢泰勒·斯威夫特,她的歌我一首也没落下。受她的音乐的影响,我在英国读大学的时候,还跟同学组建了一支业余乐队,每逢学校组织晚会的时候,身为主唱的我就能大显身手!”玲一甩头发,还自信地打了个响指,一脸自豪。
“噢!”西片赞叹,“看来玲不仅是作家,更是学院歌星啊!”
“既然小栗都这么要求了,那么今晚不唱几首歌,就说不过去了呀!他要你俩唱《Love Story》,对吧?”玲拿出手机,“既然这样,我就在手机上放伴奏,你们跟着唱,多好!这比清唱有意思多了!”
说完,玲在手机上按下播放键,班卓琴轻快的乐音就像乡村陌间吹来的小风一般,刮进了这个房间里。西片迅速进入状态,和高木对视了一眼,仿佛在相互鼓劲。他在心里默数着节奏,直到第一句歌词从嘴里流水一般淌出……
………………
一曲终了,唱歌的两人都酣畅淋漓。小栗听得开心极了,两只手掌不住地拍动,口中一声高过一声的欢笑,把对两人歌唱的赞赏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玲的掌声则更响亮:“了不起,你们唱得太好了!”
“过奖了。”两人都谦虚地说。
“你们也喜欢泰勒·斯威夫特的歌?”
“嗯,算是吧。只不过听的歌没有你听的那么多。”高木说。西片也点头,意为“我也一样”。
玲正要感叹“总算是遇见知音了”,只听小栗又插话了——这回他说的是:“还要……还要……听……一首!”
“还要听?”西片这回最先听懂。
“小栗他挺懂‘得寸进尺’嘛!”玲赞许道,“那好啊,下一首的话,我也来加入吧。”
“玲也要唱吗?”高木问,“好啊,那我们唱哪一首呢?”
“我来推荐一首怎么样?也是泰勒的歌哦!”玲在音乐软件里四处翻找,“喏,就这首,《Our Song》!有没有听过?”
“原来是这首!听过!”西片很惊喜,庆幸这世上不仅只有他和高木两人知道这首歌,“我和高木同学唱得都挺熟的,以前在OK厅里和朋友一起唱过。”
“听过就好,看来这首歌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冷门嘛。这首歌是泰勒在大学一年级时写的,它也是我们乐队刚成立时,在才艺展上唱的歌。”玲的手指悬在播放键的上方,“那准备好了?三,二,一!”
《Our Song》的前奏响起,清新欢快的格调,让人顷刻间就被代入歌曲中了。小提琴首先奏响,紧接着是节奏鲜明的班卓琴,两种乐音飞扬着交织,像是阡陌小道旁的花丛中,几只翩翩而来的蝴蝶在交叉飞舞;小提琴富于变化,音高而轻快,班卓琴不急不缓,沉稳悠然,两种乐器的声音相互应和,好似一对来自乡村的恋人,女孩在前,男孩在后,追逐在蝴蝶飞舞的小路上。泰勒在转型为流行歌手前写的歌,多是情感飞扬的乡村风格,包括《Love Story》;这也是玲最开始喜欢她的理由。
I was riding shotgun with my hair undone
我坐在他车子的副驾驶座上
In the front seat of his car
未打理的头发随风散乱
He's got a one-hand feel on the steering wheel
他一只手握住方向盘
The other on my heart
另一只手往我的内心试探
I look around, turn the radio down
我忽而四顾,调低电台的声响
He says baby is something wrong?
他说宝贝,怎么了吗?
I say nothing I was just thinking how we don't have a song
我笑着摇头,说我在想,我们怎么没有一首属于自己的歌
And he said
但他说
Our song is the slamming screen door
我们的歌就像那扇砰然作响的门
Sneakin' out late, tapping on your window
记得那天我秘密夜出,轻拍你的窗户
When we're on the phone and you talk real slow
电话那头的你,说话静悄悄的
Cause it's late and your mama don't know
因为夜已深了,你妈妈还不知道呢
Our song is the way you laugh
我们的歌就像你的笑容
The first date "Man, I didn't kiss her, and I should have"
记得初次约会之后,我想,天哪,我本该亲吻她的
And when I got home before I said amen
等我回到家,在我结束祈祷之前
Asking God if he could play it again
我请求主,让这一天重来一遍
I was walking up the front porchsteps after everything that day
自那天起,我就时常在玄关的台阶上蹀躞
Had gone all wrong and been trampled on
我以为搞砸了一切,心也被反复地摧残
And lost and thrown away
几乎丢掉了自我和灵魂
Got to the hallway, well on my way to my lovin' bed
失落的我在走廊上,只想躺在床上度过每天
I almost didn't notice all the roses
使我差点错过了沿路盛开的玫瑰
And the note that said
以及纸条上写着的
Our song is the slamming screen door
我们的歌就像那扇砰然作响的门
Sneakin' out late, tapping on your window
记得那天我秘密夜出,轻拍你的窗户
When we're on the phone and you talk real slow
电话那头的你,说话静悄悄的
Cause it's late and your mama don't know
因为夜已深了,你妈妈还不知道呢
Our song is the way you laugh
我们的歌就像你的笑容
The first date "Man, I didn't kiss her, and I should have"
记得初次约会之后,我想,天哪,我本该亲吻她的
And when I got home before I said amen
等我回到家,在我结束祈祷之前
Asking God if he could play it again
我请求主,让这一天重来一遍
I've heard every album, listened to the radio
我一遍遍地听每一张专辑,以及电台里的音乐
Waited for something to come along
等待着那首歌的到来
That was as good as our song
那首和我们的歌一样优美的乐曲
Cause our song is the slamming screen door
是啊,我们的歌就像那扇砰然作响的门
Sneaking out late, tapping on his window
记得那天我秘密夜出,轻拍他的窗户
When we're on the phone and he talks real slow
电话那头的他,说话静悄悄的
Cause it's late and his mama don't know
因为夜已深了,他妈妈还不知道呢
Our song is the way he laughs
我们的歌就像他的笑容
The first date "Man, I didn't kiss him, and I should have"
记得初次约会之后,我想,天哪,我本该亲吻他的
And when I got home before I said amen
等我回到家,在我结束祈祷之前
Asking God if he could play it again
我请求主,让这一天重来一遍
Play it again oh yeah oh oh yeah
重来一遍
I was riding shotgun with my hair undone
我坐在他车子的副驾驶座上
In the front seat of his car
未打理的头发随风散乱
I grabbed a pen and an old napkin
我心血来潮,信手抓出纸笔
And I wrote down our song
写下了我们的歌
“呼——!唱得真是太痛快了!”玲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条手臂高高举起,“好久都没跟别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唱过歌了。”
西片刚要点头称是,只听婴儿床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声音:“谢谢……晚安……”众人急忙看过去,发现小栗听了两首歌之后,已经满意地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嘴里还在若有若无地梦呓,像是在对方才的歌声进行回味。
“睡着了呢。”高木悄声说。
“嗯。”西片也靠近高木说,“希望……他能做个好梦吧。”
“哎呀,九点半了……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玲看了看手机,“我该去睡觉了,明早还要出远门呢。”
“出远门?”西片问,“去哪里啊?”
“去……去一个叫静冈的地方。你们去过静冈吗?”玲把头发上的橡皮箍扯下,长马尾辫顿时散开,“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后天是他的生日,我想提前一天去,大后天再回来。”
听到“静冈”这两个字,西片的内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但他同时也在心想,说不定这只是巧合,所以也没多问。
“这样啊。那玲,路上注意安全。”高木不知道那件事,所以更加不会在意。
“谢谢,我会的。”玲满脸感谢地笑笑,“等我走后,如果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要我爸妈帮忙哦——放心吧,我和我爸已经跟我妈说过了,她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去找她。”
几句“晚安”之后,玲就轻声慢步地推开房门,缓缓走下楼梯去了——父亲已经睡着了,动静太大的话,会把他吵醒——高木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玲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又想起了静冈这个地方;随之,玲脸上的喜悦愀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如月光一样淡淡的悲伤。
过了一会儿,高木和西片也先后洗完澡,回到各自的地方——床上和地席上——休息去了。储物间的白灯也熄掉了,整间房子变作了一片黑暗;而屋外,东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TO BE CONTINUED)